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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房伟:侧写师遗情录(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 | 房伟  2022年06月09日08:45

题记:这不可理喻的世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我叫柳原,是一名精神侧写师。我属于1084社区精神侧写部文艺管理研究所文学组。

几百年前,大洪水时代来临,一切看似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了。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土地,连带曾经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暴雨不断,海面暴涨,很多沿海城市与国家,被悄然淹没。地球百分之七十的城市,泡在了水里。雨水腥黑,有硫磺的刺鼻气味。科学家束手无策。成千上万人死去,还有成千上万人逃亡。第五年,雨水间歇期变长,海水上升速度减缓。不甘心的人类,开始了疯狂自救。他们发动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从低地迁移出人口和财产,在更高的山峰,建起一个个巨型社区。

我们脚下的山峰,几百年前叫禹王山。山下有座苏城,曾是一千三百万人的家园,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1084、1085与1086、1087四大社区,就是它的继承者。而四个社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二十万人口。你用探测仪凝视,将发现西南三十度有个小塔尖,那是著名的虎丘塔,传说是几千年前一位凶暴的王建造的。如今它只剩下这么一点,剩下的部分泡在水里了。

社区高耸入云,大约八十层,分为中心区、生育区、地下区、自然区、古迹区、平民生活区、水电解区等区域。我与薇龙第一次相遇,就在自然区。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老师带来这里,了解曾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胆怯的鸽子、嗡嗡叫的蜜蜂、凶猛的狮子和狡猾的鬣狗。我认识了几百种生物。我们跟随意识共享,进入虚拟自然空间。我有时在山谷探险,有时在草原骑马奔驰,也会在看不到头的森林,狩猎麋鹿和狍子。

七年前,我在社区大学毕业,为了庆祝一下,我先参观实物展览,又链接展览馆意识共享。有人来搭讪,问可否去雪地结伴打猎。我在意识共享里是个有浓密大胡子的壮硕男人,对方是个瘦男孩。我们搭建帐篷,埋设陷阱,捉住了不少雪兔,用弓箭射杀麝牛。小男孩还教我很多野营知识,比如,如何防备雪豹偷袭,装死躲过棕熊,怎样才能找到狼埋在雪地的“储备肉”。

有什么用?世界早没有了雪豹、雪兔和麝牛。男孩说,自然是好的,我们要在陆上飞奔,也要在大海生存。我说,你怎么像我的老师,喜欢教训人。男孩拎着只雪兔,在雪野飞速奔跑,边跑边说,人类有双腿,不但要奔跑,也要比鱼的尾巴更有力!AI创造的虚拟雪野,风在耳边呼啸。我拿出伏特加,喝了一口,口腔火辣辣的,我仿佛感受到,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就像抚摸到合金雕像。男孩还邀请我参加海洋生存体验,我拒绝了,我害怕水。我说,咱们身边的水够多了。小男孩笑着说,所以咱们才该成为适应海洋的人。

退出意识共享,我们相约见面,对方居然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姑娘。那女孩也发现,我也不是粗壮的大胡子男人,而是一个羞涩白皙的男学生。她叫薇龙,和我一样,社区大学刚毕业。她学习生物科技专业,目前刚被生物科技部录取,即将成为物种研究所的科研人员。

故事开始了。我们约会、吃饭、游玩。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没人管我,毕业后,顺利进入精神侧写部。薇龙很早搬出父母所在的生活区,靠编写软件程序养活自己。她对我的职业不感兴趣,她想培育更多海洋自然物种。她认为,社区应建造仿生条件的“海洋社区”,以刺激人类对大自然的真实感受,而不只是虚拟体验。社区高层不同意,人类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如何与海水作斗争,制造可生长的土壤。

薇龙的工作受到阻碍,脾气越发古怪。她看不起我干的事。精神侧写师是高尚的职业。最起码,在社区大学,老师是这样对我讲的。我的社区大学老师正是兰成。他后来到精神侧写部,我也分配到此,也算是有缘分。百年前,哲学、伦理学、历史学和文学等文科专业,被社区大学合并为精神侧写学。我生性懒散孤僻,就被分配到文学部,学习枯燥的古代文学作品,也要写些人们喜欢的小故事、歌谣、社区戏剧等。按照文艺组安排,每隔几个月,我要到社区各区域采风,了解他们的生活。

你们真无聊,浪费社区资源,你该成为电子工人,或机械工程师,也许还有些用处。薇龙略带讽刺地说。

我们经常争吵,工作分歧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结婚后,社区住房非常紧张,房价与大洪水时代之前的人类城市相比,毫不逊色。我们收入不高,只能龟缩在三十平米的小房。薇龙以此为借口,也不要孩子。社区里,私自生育是非法的。为了控制人口规模和质量,也为了防疫需要。人类繁衍下一代,要通过批准,由社区统一安排,培育基因优良的下一代。

有太阳的日子,是幸福的。我坐着漂移机回家,所有玻璃都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人人喜气洋洋,甚至那些仿生人,步伐好像也变得更轻快了。阴雨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社区总亮着灯,无人区域就是一片寂静黑暗。这样的日子长了,我甚至忘记了阳光的感觉。今天的太阳非常好,直到六点,天边还残留着铁锈般的带状红云,仿佛神秘的唇印。

薇龙拎着酒瓶,伴着轻快的音乐,缓缓起舞。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古人对黄昏的精神侧写多美。薇龙歪着头,想了想说,精神侧写通识课老师讲过这个案例。她眯起眼,喃喃地说,我好像看到,阳光下有小溪,溪水被晒得发烫,金色的小鲤在游泳。小溪的岸边,有无数野花,又香又甜……我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薇龙停下舞步,摆脱了我的手,点起一支烟。烟雾缭绕,薇龙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说,部里通过了她的生物计划,要派她去养殖厂实验,大概几个月才能回来。

薇龙莫名地走失数月,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置可否地点头说,如果有个孩子,你走到哪里也无所谓,反正有事忙就好。薇龙吐着烟圈,我很清楚,那张精致的脸上,此刻肯定满是不屑。她觉得我在算计她。我们吵了这么久,彼此也无聊,如果离婚,按照社区法律,我必须搬出住宅,另觅住处。为了买下这个单元,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我买不起别的房子。我将流落在长廊和躺椅上,或者被迫搬入地下区。如果我们有孩子,即使我离婚,房子归薇龙所有,也可让她为我支付买房或租房的一半费用。薇龙没主动提出离婚,也不答应要孩子。

薇龙将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下。她还踢翻了桌子,咒骂了几声,就去洗澡了。我通过意识共享招呼我们的管家——站在门口的仿生人帕克,让他来收拾。帕克是男型仿生人,CJS1988旧款,家庭服务型仿生人。我们买不起高级仿生人。帕克高鼻深目,身材高大,仿照古代北欧白种人样貌,这是薇龙喜欢的类型。房间狭小,帕克平时在门口储物间安置,只有听到召唤,才来房间活动。帕克额上的识别码闪烁,蓝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对我说,主人放心,很快打扫好了。我坐下,也喝了点酒,让帕克将房间内的音乐,从凯尔特人通灵曲变成中国古筝曲《云水禅心》。现在很少有人喜欢听这么生僻的曲子,还好人类发达的电子存储功能,让我们保留了文明记忆。精神侧写师的职业,也让我更多接触到这些东西。

浴室门被“咣”地踢开,薇龙阴着脸,赤裸地站在我和帕克面前。她俊美的脸上,一滴滴的水珠,顺着光洁的皮肤滑下。那一瞬间,窗外的夕阳消失了,我们又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每月十五号的采风是例行活动。

悬浮梯闪烁,我和金刚来到十五层,此次采风,也是我们两个组的联合行动。负责接待的刘女士早在此等候了。刘女士是社区第十小学的负责人,五十岁左右,态度恭敬。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仿生人,是学校的护工。我点点头,没多说些什么,就被他们簇拥着,来到小学入口。学校规模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贴满孩子的多维电子动态图,还有从大海搜集而来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对于孩子们来说,记住已消失的动植物是困难的。电子产品陪伴着他们长大,他们喜欢在共享空间进行仿真游戏,特别是那款叫“怒海追鲨”的竞技游戏。

他们正在吃加餐,是些养殖加工肉做成的肉泥、土豆泥和牛奶。社区物资有过极度匮乏的岁月。后来生物科技不断进步,我们种植出很多陆生食物。由于空间、光线和条件的限制,很多动植物都是快速催熟的,缺乏有效生长发育的时间,营养自然大打折扣,在地下社区还出现了仅能糊口的“能量团”。各种美食信息,不能对孩子讲太多。我也受够了单调食物,只能偷偷利用职权,了解法式鹅肝、中国八大菜系、日本料理。我们的确没那么多食材。你不能让人们对不存在的事物抱有太多幻想,我们要的是忍耐、纪律和坚韧的奋斗精神。这才是优秀的侧写师要做的。我的老师、现在的组长兰成这样教导我。我隐隐了解到,我们现有的物资供应,除了社区科技培育,就只能依靠船员冒着巨大风险从海里获得,包括科技需要的矿产。很多疯狂的科学家,正研究重塑冰川、制造陆地的办法。他们称其为“息壤”计划。

我们还有精神力,兰成的信心很足。作为精神侧写师,他颇有几分悲壮之意。他相信人的责任感和创造力,能帮助人类最终回到陆地,一代人不成,就期待下一代。因此,他格外重视对青少年们的精神侧写。此时金刚已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他是“怒海追鲨”的超级玩家,有很多装备和攻略心得,孩子们自然被他吸引。

玩闹了一会儿,我推了推金刚,清清嗓子,想好的词语,在心里盘旋着:

伟大的社区,你高耸入云,

屹立不倒,仿佛我心中的英灵殿,

又好似庄严的大禹祭台

英勇的人类,你们抵抗着恶魔的入侵,

你们深入大海,和惊涛骇浪做斗争,

你们埋头苦干,用科技创造奇迹,

你们绝不认输,向暴虐的雨发出怒吼!

当洪水退却,群山依旧巍峨

美丽的阳光,你终将再次来临!

这其实是太阳日祷词。我要结合人类与洪水斗争的历史,讲解诗句蕴含的伟大情感和美妙旋律。现在的孩子,根本不晓得大禹是谁,不了解禹王山和淹没在水下的苏城的来历。可他们不关心这些,他们沉迷于超能游戏。其实,这祷词也是陈词滥调。我本要给孩子们编写儿歌,但由于和薇龙吵架,影响了情绪,编了几天都没有编好,只能拿这些东西来凑数。

我尽量拿出虔诚的语气,高亢的声音,悲悯的眼神,这些都是优秀侧写师的必备手段。很多受欢迎的侧写师后来专职给富人做心理辅导,而不再给大众服务。我当年也是这样被兰成老师诱惑,觉得精神侧写师是高尚的职业。然而,时间越久,我越来越怀疑这一点了。

我的嗓音嘶哑低沉,没啥魅力,刘校长和几位专职老师都认真聆听,孩子们开始还能绷住,后来渐渐懈怠了。他们有的偷玩游戏,有的打瞌睡,涎水流在桌子上。他们的眼神只是单纯的空洞,好似干枯的井口,镶嵌在娇嫩的脸庞上。我甚至怀疑,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儿童,而是仿生人假扮的。刘校长威严地拍手,尖利地训斥,孩子们,打起精神!你们都是未来小勇士!她拎起个熟睡的孩子的耳朵,其他孩子吓得坐好,张开乌鸦般的小嘴,高声唱起《暴雨中向前》。这是小学必修歌曲,教师们也跟着一起唱,激动地挥舞手臂。我看到刘校长头发凌乱,露出一小块白色斑秃——这是缺乏阳光导致的。她应该去生活区日光美容店保养一下……

我胡思乱想,抬头一瞥,发现刘校长也飞快扫视了我,又将目光移向别处,继续情绪高昂地唱歌。她肯定想,为何精神侧写部这样的高级公务员机构,竟有我这样惫懒的职员。好在金刚机灵,看出了我的尴尬,赶紧申请和孩子们做侧写游戏,并大声宣布,谁能赢过他,就奖励一张信息装备卡。金刚拯救了那些烦闷的孩子,也拯救了我。

我尴尬地站在一边,无聊地望着玻璃窗。玻璃房光线不足,孩子们的歌声刺耳,撞在玻璃上,又反射进我的耳朵,变成嘈杂的噪声。我退到门口,将身子扭到一边。我听到了“扑哧”的轻笑声,似是嘲讽,又像怜悯。我恼怒地回头,没发现有人在身边。我看向远处,有一群仿生人女侍,缓缓地经过,像是中心区仿生接待员。她们被设计得异常美丽,专门服务中心区的精英。我似乎看到一双窄窄的眼,正带着讥讽的神情看了我几下。

我被一个仿生人耻笑了?我愣住了。怎么可能?虽然高级仿生人具有几百种人类表情,但只是针对特定任务目标。它怎会无缘无故地嘲笑我?

我问金刚,是否看到一个仿生人对我笑。金刚没看到什么,耻笑我的神经质。我茫然地搜寻,试图找到那个女型仿生人,但她们没有再回头,只留给我一群穿着中式旗袍的美丽背影,在走廊洁白晶莹的地面上,不停地晃动。

孩子们嘈杂的叫喊在房顶金属层回荡,走廊的环形灯闪闪烁烁,我有些发呆,仿佛无数金丝从脚底不断升起,缠绕着我,有种怪异的宿命感浸入了心灵。那天开始,我的世界改变了,如同大海淹没了大陆,天崩地裂。

雨又开始肆虐,不断击打着玻璃,发出“啵啵”的声音,仿佛无数手指,慢慢地敲击,无数黑茫茫的风,在玻璃上摩擦,夹杂着砂砾。这些玻璃是社区开发的金刚级保护罩,无比坚硬,可以抗击十几级飓风的打击。

人们匆匆忙忙,对玻璃的声响习以为常。人们操纵着各式各样的漂移器。社区空间珍贵,大洪水时代之前的汽车等交通工具显然已不适用了。这些漂移器轻巧方便,可上可下,闪着蓝绿色光芒,如同飘动的萤火虫。仿生人辅警笔直地站在社区楼层中心位置,扫描检查来往的人群。空间的柱子和顶部,还有无数AI幻化出的奇幻形象,性感摇摆的女郎、奔跑的小鹿,还有各种卡通形象,比如“怒海追鲨”游戏里日式装扮的美少女和怪里怪气的鲨鱼。当然,还有巨型电子光幕,上面都是斗志昂扬的画面,比如,航海英雄在海面上与风浪搏斗的场景。那些健壮黝黑的船员们露出粗犷的笑容,不断惹得人们驻足观看。

回到家,薇龙早已不见踪影,桌上是一张费用账单,我轻轻打开意识共享,传来她冰冷的语音留言。她让我交上费用,并在她回来之前,将自己的物品规整好。她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我们婚姻的未来。她受够了婚姻,也受够了这种生活,她正在策划大计划。如果成功,她不想再见到我了。这意味着我可能在数月后,被薇龙从这个温暖的房间赶走。我试图连线薇龙的意识共享,没有任何反应。那就听天由命吧。

帕克准备好了晚餐。还是土豆泥和人造肉,外加一杯基因豆奶。

帕克沉稳地站在一边,捏着餐盘的两个角,盯着我的脸。他英俊的脸庞,一成不变,就连蓝色的、大海般的眼眸,也波澜不惊。

我看着餐盘上的食物,不禁想起僵尸般仰着脸唱歌的孩子。他们眼神空洞,充满了麻木和不耐烦。他们接触的信息太有限了。有段时间,大洪水时代之前的文化信息可以随便查阅。八十年前,社区精英管理者认为,不能让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扰人类抵抗洪水的决心,于是进行了有计划的控制。只有精神侧写师,才能在内部资料分享区拿到观看权限。

我敲了敲桌子,放下了勺子,有些黯然。

帕克走来,问我,主人,菜品不合口味?

我苦笑着自嘲说,我还能挑剔什么?很快,我就不是你的主人了,我倒想吃牛排和烤鸡,可我有这么多虚拟币吗?我不是难为你,而是觉得自己挺失败。

失败?帕克说,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了想,还是无法向仿生人解释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人类的情感总有微妙之处,这是仿生人很难理解的。

我又问帕克,仿生人会嘲笑人类吗?

我的程序没有这样的设计,帕克挺立着说。他额上的金属磁条散发着蓝光。这是仿生人的标志,也是主人监控他们的手段,无法清除,如果自行拆解,仿生人将无法使用。

我是说可能性。我继续追问。

也许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帕克说,这没有实际用途,仿生人不能伤害人类,仿生人必须服从人类,这是仿生人法令首要条款,除非这款仿生人设计者,想要让仿生人挑战人类。

我同意帕克的判断,也许是出现幻觉,也许是羞耻心,让我在被刘校长羞辱之后,产生了幻听。这就是事情真相。不会有什么爱冷笑、和人类顶嘴的仿生人。我摇了摇头,没心思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我现在需要找点乐子,以度过薇龙回来之前这段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只能联系金刚,讲述了郁闷的心情。金刚在意识共享区暧昧地笑着,说,不快乐,就去“阳光咪卡”房吧。

“阳光咪卡”比较隐秘,是成年人放松心情的去处。和大洪水前的酒吧、夜总会、按摩店等休闲去处不同,它将仿生人服务,变成实践与虚拟结合体。一间间类似蜂巢般的咪卡房,你可以在仿生人引导下,体验光影声色的酒吧生活,也可以选择与喜欢的仿生人喝酒聊天,有的咪卡房还有“非法服务”。当然,这只是传言,我是精神侧写师,不能违反社区法律。

我现在必须找个地方发泄一下。根据金刚说,这里女型仿生人的服务非常好,也是人类常去光临的地方,不仅有男人,也有女人——总之,都是些不快乐的人。

我离开家,顺着天路一号通道下去,走过三个路口,坐浮梯下降至地下第四层,才到达咪卡房的所在。社区一层是公共走廊,从此进入地下,或升入地上,都要经过电梯管理员的资格审查。那是个高大魁梧的T28型公共仿生人,能自动进行眼部身份扫描,从而识别不法分子和不合手续的人类。地下六层到二层,聚集着各种奇怪的行业,比如电解区清污员、垃圾分类操作员等。这里也混杂居住各类下等人,付不起地上社区房租的穷人、残废的船员、不良职业者、流浪汉等闲杂人类,据说这里还有非法仿生人交易。悬浮电梯下降速度很快,无声无息,沉入地下的一瞬间,世界黯淡了一下,似乎某种预警。我像穿行在社区巨大无比的身体里,从高贵的心脏堕落到肮脏的内脏。电梯里有几个穿工装的大汉,漫不经心地抽着雪茄。

我跟着侧写宣讲团来过地下世界。两年前,高层觉得地下社区也需要精神抚慰,让我们十几个侧写师来这里宣讲。我对这里冒着刺鼻气味、长满苔藓和污物、不断喷吐小气泡的楼层地面感到震惊。这里潮湿、污秽、阴暗,如同躲在其中的老鼠和野猫。这里有无数生锈的废旧金属,从天而降或四处飞舞的多维立体电子广告,还有露天烤肉摊和酒桌,男男女女们肆意地大声尖叫和喧哗。他们充满汗臭味的身体,彼此挨挨蹭蹭。烤肉不是干净的人造肉和基因培养肉,而是船员捞到的变异鱼类,及外面世界的变异动物肉。科学家曾说过,变异生物的肉有毒素,不能长期食用,但地下世界的人们不管这些。这里也有女型仿生人,穿得性感暴露,对我们露出迷人笑容,而不像地上世界的服务女型仿生人,永远都是灰色或蓝色套装,冷冰冰的模样。然而,那次宣讲不是愉快的经历,一群人类和仿生人一言不发,像看泡泡鱼般盯着我们,眼中都是不屑和嘲讽。我还被偷走了婚戒,惹得薇龙大发雷霆……

我在一家“阳光咪卡”店门前停下脚步。

店门两侧是玻璃展示橱窗,一个个仿生人站在那里,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服装,等待着人类的挑选。橱窗灯光黯淡,我凑近观察,它们的衣服上,都印着“快乐体验”字样。店主舍不得将宝贵的电力投放在仿生人身上,也故意让它们显得神秘。我刚靠近店门口,手腕上意识共享区的指示灯就亮了,我打开意识共享,脑海里响起悦耳声音,阳光咪卡问候您,请问您喜欢哪个仿生人?

我尚未回答,却被一个女型仿生人惊呆了。

她穿着一身白底丝绸旗袍,印着奇怪花纹。她身材瘦削骨感,胸部甚至有些扁平,脸又白又瘦,一双单眼皮的窄眼,搭配着薄薄的、上扬的嘴唇,说不上漂亮,有种慵懒摄人的浓艳媚态,就像洁白的纸上,被人凭空用油彩堆出了两扇刺目的窄窗。我在那双慵懒的眼睛中,看到了淡淡的讽刺意味。那是在社区小学见到的那双眼?更令我吃惊的是,女型仿生人修长的手指上,赫然戴着一只银质大丽花图纹戒指。那是我遗失的婚戒!

我盯着那双眼,那双眼也盯着我,还冲我眨了几下,我才在服务器的催促中醒过神,看清了女型仿生人额上的编号:CJS2000-21,咪卡名:爱玲。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