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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久久:动物故事集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 | 久久  2022年06月09日08:37

久久,一九八一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古典文献学硕士。现为文学杂志编辑。

 

动物故事集(节选)

久 久

它们是小树林里仅有的两条蚕宝宝。它们每天形影不离,从树叶上沙沙地爬过。天气好的时候,它们喜欢紧紧地抱在一起,在草丛中打滚。

有一天,一条蚕宝宝说:“我要去旅行了。”另一条蚕宝宝不知道旅行是怎么回事,它不愿离开自己熟悉的小树林,于是它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旅行的蚕宝宝沿着小溪出发了,沿途它看到熟悉的花和树,也看到陌生的动物。它看到一只黑色的大天牛,耀武扬威地在草丛中踱步。它问天牛:“你从哪里来?”天牛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那里有城市,有各种各样的人、楼房、车子。”蚕宝宝羡慕地说:“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天牛看看蚕宝宝,非常傲慢地哼了一声说:“你太柔弱了,一片落叶都能把你砸伤,你哪儿也去不了。”蚕宝宝有点儿不服气,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它看看自己,那么白又那么软。它羡慕天牛的铠甲,威风得像个将军,它此前从没见过这么威风的动物,它住的小树林里,常见的都是蚯蚓、青虫、毛毛虫那样的动物。

蚕宝宝没法再往前走了,因为它带的桑叶快吃完了。它只好回到小树林。留守的蚕宝宝看到它回来,高兴极了。它们像往常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腹足交缠,很久都不松开。毕竟,它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月亮升起来了。留守的蚕宝宝对旅行归来的同伴说:“我觉得你有什么不一样了。”旅行的蚕宝宝说:“我才出去了几天,哪里会有不一样呢?”留守的蚕宝宝用头蹭一蹭它的身体说:“你的身上,好像起了一层硬壳,有点儿像蜈蚣了。”旅行的蚕宝宝不以为然说:“可能因为我这几天都没有洗澡吧,你知道,旅行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带的桑叶不多,必须节省着吃,晚上也只能将就着躺在腐叶里。有一只叫蜣螂的动物,推着粪球从我身边滚过,那气味实在太恶心了。”它向同伴描述它的旅行,同伴因为从没离开过小树林,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停地问这问那。旅行的蚕宝宝没有告诉同伴遇见天牛的事,可能是它回答了太多问题,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旅行归来的蚕宝宝又想出去旅行了。留守的蚕宝宝虽然舍不得同伴离开,但它还是默默地采集了许多桑叶,又细心地用一片大树叶卷成一只行李箱,把桑叶整齐地叠好收进行李箱里。旅行的蚕宝宝就这样拖着行李箱,再一次出发了。

这一次,它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原来小溪的上游,是一片更广袤的森林。它见识了更多的动物,有了许多冒险的经历。它甚至爬到一只野兔的尾巴上,让野兔带它在森林里奔跑。桑叶吃完了,野兔告诉它,可以试试莴笋叶子。它发现莴笋叶子的味道也不错,而且比桑叶更易得。不过,野兔说,如果你总吃莴笋叶子,将来你就没法吐丝结茧了。没关系,旅行的蚕宝宝想,和吐丝结茧比起来,旅行的乐趣显然要大得多。现在,它的行李箱里,装了许多的莴笋叶子,可以支撑它走得更远、更久。

等它再一次回到原来的小树林时,已经又过了一个月。远远地,它就看到留守的蚕宝宝正在那片草丛里晒太阳。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它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大了,而留守的蚕宝宝,也许是因为孤单,显得更柔弱了,它全部的世界就是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但与此同时,它又觉得留守的蚕宝宝还是那么可爱,那么娇柔温润。曾经很多个午后,它们互相靠近,圆滚滚的身体挤在一起,嘻嘻哈哈,无忧无虑。那一刻,它突然很怀念和同伴抱在一起打滚的感觉,那么单纯,那么快乐。

旅行的蚕宝宝向同伴走去,它想像从前一样,紧紧地抱一抱它。可是,沉重的行李箱牢牢地固定在它的身上,旅行的艰辛磨砺,把行李箱和所有复杂的经历见识凝固在一起,成为一层坚硬的外壳,和它的身体结为一体,它已经没有办法把身体从这只坚壳里脱出来了。

高高的树上,一只蝉停止了鸣叫。它俯瞰身下的草丛,一条蚕宝宝正开始吐丝,晶莹的丝线越来越长,要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一只洁白的茧,把蚕宝宝包裹其中。一只蜗牛慢慢地爬过那只尚未成形的茧,它的身后,也出现了一条晶莹的线痕。

一幢旧房子即将拆掉。差不多一百年前的房子,外观上看依然有那种动人的形态,雕花的窗棂,弧线圆润的铁铸栏杆,山墙上爬满了红叶。然而内里已经衰朽,墙皮脱落,地板斑驳,缝隙逐渐扩大,变成一个一个黑洞。壁橱的门脱落下来,暗金色门把手上布满铜绿。没有人愿意再住这样的房子,连整修也变得不值得。城市已对它判了死刑,只等某一天,一辆巨大的推土机前来行刑。

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月光明澈,西风卷着一张纸片,簌簌地敲打窗户,纸片在低吟:好冷啊……窗户起了同情心,轻轻摇开一个口子,纸片立刻轻快地打了个滚,飘进了屋里。

纸片在地板上立起来,是一匹马的形状,颈项秀长,四蹄健美。它慢慢地在地板上踱步,留神绕开地板上的裂隙,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裂隙里掉下去。它向地板抱怨:“你身上有那么多洞,对于一匹马来说,简直比草原上的老鼠洞还要危险。”地板叹息:“从前我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有漂亮的木纹拼花,周末,衣着时髦的男人女人在这里举行舞会,我轻轻托住他们的每一个舞步,嘭嚓嚓嘭嚓嚓,皮鞋摩擦、旋转,予我光亮。那时候,总有漂亮女人赞美我的花纹,那么精巧,那么雅致……”地板叹息着,哔剥一声,又一条木纹裂开了。

纸马轻盈地跃上旋转楼梯。楼梯扶手暗沉沉的,纸马的尾巴擦过扶手的圆弧,扶手发出了一声呻吟。纸马吃了一惊,抱歉说:“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扶手晃动了一下说:“没想到,一旦上了年纪,连一张纸片都能弄疼我。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这家的小姐刚开始学步,经常攀着我爬上爬下;她再长大几岁,调皮起来,会抱着我呼一下从楼上滑下来……那时我的臂膀健壮有力,无论她怎么折腾,我都稳稳地纹丝不动。等到小姐长成了一个真正的淑女,她待我也温柔起来,我喜欢她温软的小手抚过我的身体,我总是努力汲取她手心的温度。我还记得她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大厅的舞会,穿着华美的礼服,从二楼沿阶而下,我感觉到她手心里微微出汗,步子很慢而脉搏很快,是紧张,也是兴奋。”纸马说:“后来呢?她成了这房子的主人吗?”扶手又晃动了一下说:“她很快订婚,嫁到了很远的异国……再也没有回来过。”

纸马此时已跃上了最高层。屋顶开着一个小小的老虎窗。房梁招呼纸马:“你想出去看看吗?”纸马摇头说:“屋顶的风太大,会把我吹跑的,我在窗子里看看就好。”房梁说:“你看到南面那一片工地了吗?”纸马隔着窗户极力远眺,果然,就在南面隔了一个街区的地方,有一片狼藉的工地,半堵墙还立在那里,遍地砖瓦残破。房梁说:“那曾经是比这里还风光的一幢房子,一个富豪新近买下了它,但他不喜欢那房子的式样,说它已经过时了,所以要把那房子推倒,重新起一座新式的别墅。”纸马望着那堆狼狈的砖瓦,轻声说:“我想象不出它曾经风光的样子。”房梁笑了笑说:“你见过医院里那些垂死的人吗?他们鼻子里插着管子,喉咙切开,身下挂着尿袋,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事业和美貌,被人爱慕。你看,人也好,房子也好,到最后的时候,都是没有尊严的。”纸马收回视线,仰脸望着房梁。房梁继续说:“很多年前,有个诗人曾经寄寓在此。那个诗人啊……”

“那个诗人……”花园里传来低低的吟哦。那些衰朽的木栏,似在争先恐后地回忆。诗人原是住在隔壁贫民区的少年,有天踢球把球踢进了花园,少年费力翻越栏杆去拾球,却看到秋千椅上笑吟吟的小姐。此后少年一次又一次翻越栏杆,一次比一次容易。少年以为是自己长高了,再想不到是栏杆们为了成全他小小的心思而变矮了。但这小小的心思并不会有结果,小姐出国后,世道大变,几番沧海桑田,昔日的少年成了这座房子的租客。他当然不是唯一的租客,房子已经诸侯割据般搬进了十来户人家,楼上楼下,圈地争夺,少年的栖身之地,只是这一处小小的阁楼。然而他很满足,他在这里写下不朽的诗,被无数人传颂,只是无法传到大洋的另一边了……

纸马在阁楼逡巡,细看墙上每一道痕迹。诗人的结局如何?纸马问房梁。

房梁叹一口气说,时代的风暴太剧烈了,可以把诗都摧毁,何况小小的血肉之躯。但过了几十年,这个诗人突然又从故纸堆里开出花来,无数游客来这里朝圣,当时那个市侩的房东靠着这个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哼!不过,这种事,是不会长久的。房梁沉默了一会儿。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房梁说,诗人把腰带系在我身上,系成了一个圈。他望着那个圈,对我说,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有尊严地离去。现在,这也是我的心愿……

也是我的。楼梯扶手说。

也是我的。地板说。

也是我们的。所有的门窗一齐说。

巨大的声音在老房子里回荡开来。

纸马仿佛受了惊吓,冲下楼梯,在门厅里焦躁地盘旋了几圈。地板说,你今晚要不要住在这里?纸马礼貌地说,不打扰了,我要去找饮马的泉。地板说,这附近,并没有干净的水源。纸马狡黠地眨一下眼说,我有我的办法。它轻盈地跃出门缝,转眼就在黑夜里消失了踪影。

房梁、楼梯、地板、所有的门窗,都重归寂静。纸马唤起了它们对旧时光的留恋,也引发了它们垂死的哀鸣。它们想起那个诗人留下的最后的诗句:

很抱歉,世界

我想象过另外的死法

时间流水般过去。再没有访客到来。老房子等来的,是翌日推土机将来行刑的消息。这消息是风带来的。风里夹带的另一个消息是,附近的一个加油站最近总是莫名其妙有汽油失窃,窃贼至今也没有找到。城市里这样没头没尾的消息太多了,风总是不加辨别地将各种消息裹挟来裹挟去。老房子对这些消息,已经不感兴趣了。

这个晚上,依然有很好的月光。地板突然感觉到遥远地方的颤动,像当年舞会上女人尖细的鞋跟有节律地敲打它的心脏,嗒嗒嗒,嗒嗒嗒。楼梯扶手也感觉到了,像小姐第一次参加舞会时的脉搏,嘭嘭,嘭嘭。最后,连房梁都感觉到了,它情不自禁地晃动起来,像是当年被诗人的躯体拖着摇来摇去。

有节律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马蹄声!

门和窗开始摇撼,所有的插销都松脱开来,风声呼啸,房屋咆哮,像是在为谁助威。就在这助威声中,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那匹马浑身通透壮硕,流淌着液体的光晕,皮毛溢出油脂的芬芳,它的尾巴冒着火星,一下子撞进了老房子。

那一晚,整个城市都目睹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焰在夜空幻化出各种奇妙的色彩,比任何焰火表演都更璀璨夺目。然后,在消防车赶到之前,火焰倏地消失了。

老房子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剩下。天亮时,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空旷的土地,连一点儿焦痕都没有。在老房子曾经的地基处,一个小男孩俯下身。他看到地上有一片纸,像是谁剪了一个纸马遗落在此。小男孩伸手去拾,手刚一触及,纸片就化为一堆灰烬,风一吹,便消散了。

风里,一个声音在低吟——

很抱歉,世界

我想象过另外的死法

只有常年生活在大海中,才会有那种敏锐,感觉到每一小片海域都是不一样的,就好像海里不会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鱼。水母一到这里,就觉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和它从前生活的那片海域完全不同。水母转身,海水茫茫,已经望不见来路。只有几条残存的触手提醒它,刚刚经历过一场怎样的风暴。

海水沉静,游鱼稀疏,珊瑚礁重重叠叠。骤然从生死关头进入这片悠闲海域,水母一时悲欣交集,透明的身体在海水中不停地变换颜色。水流有一阵微妙的变化,水母敏锐地感觉到,有谁正注视着它。触手带着它顺着水流的感应,游到一片珊瑚礁前。这片珊瑚礁和水母见惯的珊瑚礁并没什么不同,只有一块暗岑岑的阴影,显出几分异样。阴影下是谁?它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敌人,海水里释放出的是一股友善的暖流。

水母想要离那块阴影更近一些,一条小牧鱼斜斜地游近它,夸赞它的美丽。水母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原来那片海域,水母经常集群出没,司空见惯,没有谁会多看它们一眼,更不会把它单独择出来细细品评。小牧鱼说,你是这里唯一的水母。

小牧鱼成了水母的第一个伙伴。水母从前一直生活在庞大的家族群中,从不和其他水族往来。它仅有的生存技能,只是关于如何用毒丝攻击和防卫。水母们看起来总是成群结队地游弋,心里却明白彼此是独立而隔阂的,连交配这样的大事,也不需要实际的身体上的接触。

水母曾经试图和一只虾米做朋友,结果虾米一碰到它,就被毒丝毒死了。它悲哀地发现,也许它生来就不配有朋友。但这种所谓的防御机制,在冷酷杀手棱皮龟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现在,水母很高兴有小牧鱼这样一个朋友。水母时常用触手和小牧鱼游戏,它聪明灵巧,腾挪轻盈,总能迅捷地避开触手上的毒丝。直到有一天,小牧鱼突然不见了。水母惶恐地四处游走,寻找小牧鱼的身影。水母游过珊瑚礁,那块阴影周围的水流,像一片特殊的磁场。它游得更靠近些,终于看清,是一只黑乎乎的贝,牢牢地附着在珊瑚礁上,两扇壳轻轻合拢。水母见过许多贝,但从未与它们有过交集。它听别的水母说过,贝的外壳太坚硬了,无法成为它们的食物,但也不会伤害它们。此刻,失去了族群与唯一的朋友,水母浑身幽蓝地悬浮在贝的身边,想起它最初给予的那丝善意,不觉便向它游得更近一些。

这是一只珠贝,在这块珊瑚礁上驻守,已经三年了。对于水中游弋的过客来说,它待的时间足够长,但没什么水族与它亲近,它们有自己的团伙,沉溺于小群体的叽叽喳喳,不会费神去和一只沉默的贝打交道。年深日久,贝比其余的水族都更见多识广,海水和游鱼会带来大海各处的新鲜事,但它习惯于沉默,只有当海水里有好故事漂来,它才会轻轻开启贝壳,把故事攫进壳里,随后,壳又迅速地合拢了。贝要挑选一个最动人的故事,做珍珠的内核。它的贝壳里,已经装了许多故事,但它始终犹豫不决,还在继续等待一个特别的故事。

水母的到来是一个意外。贝知道水母都成群结伙,这只水母却不知何故落了单。水母长得漂亮,透明的伞盖,细长曼妙的触手,在水里飘摇。水母问贝,你知道小牧鱼去哪儿了吗?贝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水母失望地叹了口气,身体变成了深蓝色。水母说,它昨天还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今天,它就不见了。贝说,大海里就是这样的,突然的出现,突然的消失,你要习惯这些,习惯了就不会难过了。贝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长串的话,贝壳开合的刹那,水母看到贝壳里有一点儿莹莹的光在闪烁。水母说,那些发光的是什么?贝说,是我收集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想要变成一颗珍珠,但一只贝只能养成一颗珍珠。水母说,我也有故事,你愿意听吗?贝将它的壳张得更大一些,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欢迎姿态。

水母开始向贝讲述自己从前的经历,它幼年的孤独、家族的不幸,它在海中的逃亡。贝静静地听着,最后贝说,是个好故事,但还不够特别。水母有点儿失望,它说,还有什么故事能比我的故事更悲伤?贝壳闭上了,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过了一会儿,贝壳重新张开说,我找到一个悲伤的故事,你不妨听一听。我曾目睹一条鲨鱼死去,它被捕鱼人活生生地割掉了背鳍和尾巴,又被丢回到海里。水母说,捕鱼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它?贝说,人类只需要它的背鳍和尾巴做一种高级食材。它被扔回海中,习惯性地想要摆动尾部,但只有巨大的疼痛,和已经丧失了尾巴的虚空。它无法游动,只能一直下沉,沉到海底,就那么孤零零躺在那里,海水一点点带走它的血液,而它的身体那么庞大,并不会立刻死去。这样的痛苦要折磨它好几个小时,它的生命才会最终耗尽。水母想象着那种痛苦,触手忍不住痉挛地扭结在一起,许久说不出话来。贝说,你看,和这条鲨鱼相比,你的家人死得还算痛快。水母默然,它内心总觉得自己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但听过鲨鱼的故事,它无法反驳贝的话。

贝说,谁都觉得自己的故事最特别,但如果你能收集到足够多的故事,你就会发现,自己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水母说,你自己的故事呢?我说了我的故事,也听了别人的故事,现在,我特别想听听你自己的故事。贝壳合拢了。水母的请求令它为难。最后,它含糊地说,我没有故事。

水母的触手伸展开来,那些触手如此敏锐,可以迅速捕捉到海水中的任何异动。此刻,水母捕捉到贝泄露出的犹豫与违心。水母说,你骗我。贝叹了口气说,你那么聪明,我骗不了你。你知道,海里的故事大部分都是不愉快的,我的故事也一样,每一次诉说,就等于重新经历一遍那种不愉快,所以我一直努力把自己的故事忘掉。水母说,我发现,刚才我讲出自己的故事,心里就轻松了一点儿,你为什么不试试也说出你的故事,说不定,讲出来了,你就释然了。贝说,水族和水族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你的身体那么柔软,浑身没有一点儿坚硬的地方,而我全身都被坚硬的外壳包围。对我来说,只有舍弃了自己的故事,才能公平地收集他人的故事,判断哪一个故事是最动人的,以养育出一颗最完美的珍珠。如果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会失去判断能力。你知道为什么完美的珍珠非常难得?是因为大部分的珠贝,都只会随随便便把一个故事养育成珍珠,而那些没有经过挑选的故事,总是乏善可陈的,所以养成的珍珠,也会有许多的瑕疵。水母说,为什么一定要养育出完美的珍珠?据我所知,最后享用到那枚珍珠的,也不是你自己。贝平静地笑了一下说,养育珍珠就是珠贝生存的使命,至于由谁来享用,这已不是我所关心的事了。

水母有一点儿索然,它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无聊的绿色。贝安慰它说,我虽然不说自己的故事,但我很愿意听你讲故事,或者哪怕不是故事,随便你讲些什么都好,我生来就是一个好的聆听者。水母的触手轻轻拂了拂贝壳上陈年的海藻,说,好。

水母整天在海里游弋,把它所看到的一切讲给贝听。最近,海里的明星是一条珊瑚美人鱼,它逆着洋流搔首弄姿、夸夸其谈,吸引了过往游鱼的目光。水母听一条沙丁鱼无比倾慕地说,这就是“顶流”啊!水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游开了。它对贝说,美人鱼的故事毫无营养啊,远不如你我平时收集的那些故事。贝笑笑说,海里的规则各种各样,再蹩脚的故事,也总有人爱听。

水母情绪敏感而多变,身体总会随着讲述而变幻出不同的颜色。每次它因讲述难过的事而散发冷光时,贝壳的开合频率也变得异常。如果是讲述愉悦的事,水母的身体就变成暖色,贝壳挤出的水流也变得温柔从容。有一天,水母游得远了一些,贝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它的斧足长长地探出壳外,试图从水流中捕捉水母的踪迹。而当水母终于回来,兴奋地向贝讲述它的见闻,继而又问贝这一天过得如何,贝只是淡淡地说,我今天困得很,午睡了很久,刚刚才醒。

有一天,水母问贝,如果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贝说,为什么要讲这个呢?我从来不去想这种问题。水母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贝的寿命有多长,但我猜,你有那么坚硬的壳做保护,可以在海里活很久。而水母的寿命是很短暂的,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小牧鱼一样,突然就消失了。贝沉默着。水母说,我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最大的遗憾是,这里没有别的水母,我到死也无法繁殖我自己的后代了,虽然我躲过了棱皮龟,但对于我的族群来说,我的存活其实已毫无意义。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水母,同时它也暗暗忧心,水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只是呈现暗淡的灰蓝色,不再有慑人的光彩流动。

水母说,你能抱抱我吗?我有时看到鱼和鱼互相依偎在一起,心里总是很羡慕。我很想知道,那种亲密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贝爱莫能助地摇晃了一下身子。它牢牢地固定在珊瑚礁上,所有的行动都被限制住了。水母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动不了的。水母突然张开触手,紧紧地抱住了贝,它柔软的触手所触碰到的,是贝粗硬的外壳。这不是它想象中的拥抱,但它也无法要求更多了。贝的内心却受到了更大的震动,它活了这么久,也并不知道亲密的感觉是怎样的,而此刻,在水母柔软的拥抱中,它忽然意识到自己粗硬的外壳里,同样有一小团柔软的躯体。这个拥抱,唤醒了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隔着厚重的外壳,它默默地回应着水母的拥抱,然而这一切,水母是无法感知的。

水母开始哭泣。它的伞帽和触手随着哭泣渐渐地消融,变成一小滴一小滴浅蓝色的眼泪,很快融入海水,消失了。贝定定地附着在珊瑚礁上,在水母残破的拥抱中,硬壳里那一小团柔软的躯体在发生某种奇异的变化。水母的最后一小片伞帽也变成了眼泪,眼看就要消散在海水中,贝忽然将两扇壳张开到最大,把那滴眼泪吞了进去。

鱼群受到了惊动,四下逃窜,顷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采珠人浮出水面,手里高举着刚从珊瑚礁上撬下的一只珠贝。

贝壳开启的一瞬,整个海面都被蓝光映亮。贝壳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硕大的珍珠,是罕有的蓝色。采珠人欣喜地举起珍珠,对着阳光再三端详,珍珠里,映出一只莹蓝的水母。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