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西域书(组诗)
沈苇,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工作生活三十年,现居杭州,浙江传媒学院教授。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诗江南》等二十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十月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等。作品被译成英、法、俄、日、韩等十多种文字。
西域书
沈 苇
《苍茫致古马》
苍茫,你要好好守护
大马士革小刺玫瑰,就送给马致远
和东来西往的粟特人吧
夕阳古道,西风瘦马……
你这匹快马可不能偷懒哦
兰新线上的飞轮
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
车到兰州,总有拉面和盛情
总有烈酒与酣歌……
如今,你发誓与苍茫融为一体
在大地湾深处渐行渐远
而我,活成了水火交融
投身于水与沙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投宿瓦罕》
床很窄
瓦罕走廊也逼仄
两边都是悬崖峭壁
从冰川回到客栈
得到一根莫合烟的慰问
仿佛加了点儿喀布尔罂粟
关于一座山峰如何着装
关于罩袍和面纱、禁忌和秘密
有人讨论到了下半夜
一夜无梦,似乎安然
是佐匹克隆和褪黑素的缘故吧
或许最后的蝴蝶也飞离了
六点多醒来,慕士塔格很近
卡拉库里湖,非人间的蓝
——窗外,一轮阿富汗日出
《此刻》
此刻,西域在下雪
我在江南落英中
玉兰、梅花、茶花谢了
天气转暖,蛰虫出游
此刻,西域在下雪
牛羊挤在棚圈里取暖
荒野上饥饿的狼在觅食
我在江南剥笋、吃咸肉
一杯绍兴加饭,敬给
远方兄弟姐妹的葡萄烈焰
当鼓声和热瓦甫响起
我听到大地胸腔里的歌:
“大麦呀,小麦呀,
由风来分开;
远亲呀,近邻呀,
由死来分开。”
此刻,西域在下雪
我在江南油菜花田走过
像年幼的踉跄,追逐
飞舞的蜜蜂。我举起
一束燃烧的油菜花
接纳了西域的雪花
——我爱雪花胜于爱鲜花
——我爱!寒冷的结晶
——我爱!从两种时间
爱一个天涯咫尺的世界
一个碎了又归于完整的世界
《他回来了》
二十年过后,他回来了
唉,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想起过他
说起来,多少有些内疚
因为算不上挚友,交情也是淡淡的
但昨晚梦里,他出现了,那么清晰:
他蓬乱的胡子,麻原札幌式的小眼睛
朗读鲁米诗歌时的陶醉表情
还有他身上的莫合烟和大蒜气味
和活着时真人时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在天山深处漫游,吃肉喝酒
与阿肯们彻夜弹琴、高歌
与哈萨克人、蒙古人称兄道弟
一次酒后,骑马驰骋,不慎坠崖而死
在死了之后,他藏到哪里去了?
但他确确实实回来了
至少在我梦里回来了一次
还对我说:“西天山的野苹果真香,
好像我爱过的伊犁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
《哈巴河》
大团大团的云
很沉很重,像高车轮子
滚动在去哈巴河的路上
也滚动在去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的路上
秋天是一曲多彩的魔幻乐章
这幅超现实主义油画
只属于天空
而天空,正在鹰的翅膀上滑翔、降临
白桦,欧洲荚蒾,西伯利亚花楸
仍在那里,扎根中运动
像我可以倾诉的久违的亲人
此刻,我不想说近或远,故土或异乡
只想在漫长劳顿的旅途中
在仿佛的世界尽头
找到逝者行囊中的一克黄金泥巴
《秋日》
似乎夏日的悲催已经过去了
还不如额尔齐斯河一条哲罗鲑
拥有几秒钟的流水记忆
阿勒泰的风是干爽的
阿尔泰的雪豹是优雅的
不像独狼,闯进羊群乱咬一气
绵羊和山羊,终得以保全无辜
一个声音温柔地说:
“高兴是活,不高兴也是活,
所以还是高兴一点儿吧。
秋深了,黄金在树上舞蹈……”
我,曾在久远的时代死过一次
现在,又活过来了
弯下身去——
用一把枯草、几片白桦落叶
杀死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