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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锋:炼石搏虎意淋漓 ——观李建永《园有棘》断想
来源:谚云(微信公众号) | 陈锋  2022年06月06日16:45

引言:百万呼卢

“老兄,快递小书,请兄批评!”

“收到《园有棘》。大作是黄钟大吕,观之大风扬云,其势怀山襄陵。不由人不感慨,纷纷竞奏桑间曲,寂寂谁知爨下焦!”

这是我与建永兄关于他刚出炉的杂文自选集《园有棘》寄收时的短信。而且还有莫名其妙地蹿出来的“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这句未及写上。这种急就章,高攀一下吧,相当于曹丕的题鞭。但仓促间往往说的是直感,也说的是实话。现在将其展开来,“且放我、些子疏狂”,吐吐喉鲠,一效百万呼卢不也爽乎!

担当:铁肩道义

《园有棘》捧在手中翻阅,给我的突出印象是有“道”。当然,这里的“道”,并非全指老子的道,而接近于天道、人道、君子之道、大同之道,接近于孔子的弟子子贡说的“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根本上说,是“经国之大业”,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庶几等同于“铁肩担道义”之“道”。因为在我看来,文章应该是“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南朝宋谢灵运说:“在宥天下理,吹万群方悦。”在《园有棘》里,有“守一以止也”“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不仅德润身,裨益家庭,而且成就事业,造福人民”,包含“秉持公道正义”,也包含“对岗位事业的担当与使命”(《说“正”》)的守正之“道”;有“待人三自反,处世两如何”,在“良知”“反省”“自觉”“自新”(《说反省》)这样的反省之“道”;更有“所谓求道,就是求真理,就是对崇高理想的探求与追寻”这样的关乎自然、关乎社会的大“道”(《理想》),又有“‘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主张杂文“富于刚性”(《雷霆走精锐》)这样富有思想的独“道”。

当然,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云:“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缕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其实,顺乎大道,察其大势,这“道”或“势”,不管是来自自然还是来自“社会”,盖为生三之气,均有磅礴之力。《园有棘》之许多文,虽不能说类于“八卦”“《九畴》”,亦当为“经国”之属。其发心为世为民助力发展嫉恶如仇之光自不能掩。文字“淡墨堆中有废兴”,遵的是大道。怀里揣着大道,便时时可以感触到“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的担当。

豪迈:屠龙断鳌

这是时代使然,亦是个性使然。时势造英雄,也是英雄乘时势。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致说的也是这种历史机遇的互动性。南朝梁刘孝标《辩命论》:“夫虎啸风驰,龙兴云属,故重华立而元凯升,辛受生而飞廉进。”刘勰提出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我是赞成的。回想20世纪80年代,在《中学生阅读》上开设《当代杂文五十家》(后扩展为《当代杂文百家》)栏目,逐一向杂文大家约稿,巴金、唐弢、邵燕祥、何满子等杂文界重量级人物的风采先后得以展示,现在想起至北京六部口登门拜访夏衍公,颇有“白头宫女”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候,在建永兄《女人是水》的杂文集中一篇《打倒聂卫平!》的标题引起了我的注意。文中说三届擂赛创下了11连胜的聂卫平“必须打倒”。“聂卫平作为围棋史上光辉的里程碑,同样也是横亘当道的山。”其实,这篇文章,提出的“在春风得意,正‘千里走单骑’的时候”喊出“打倒”的声音,看似偶然,其实也不经意间显示了作者“屠龙”“断鳌”的豪迈。

如今看来,建永兄生于塞北,磨砺于并州;鲲化于太原之波,鹏抟于京华之海;从改革开放,到如今世局,其间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昆明灰冷,沧海桑田之事何可胜道!于是得以“乘长风破万里滔天浪”,亦成就于“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之中。翻开《园有棘》从《序:文章论》中文章、文学之源流之辨,便透出这种“屠龙”之气。其中涉《论语·先进》,涉《孟子·万章上》,涉《汉书·贾谊传》等。得得,本来作者“是为自己的杂文自选集作一篇小序”,“不期然”而“涂抹成万字长文”,给人以“一发而不可收”、“有话要说”遏不住的感觉,颇显江河流地、泉涌波激之象。到集末选《我们最喜欢的书》仍透出“断鳌”式英迈。“女儿”列出17种,从《老子》到《魔戒》,涉古今中外;“夫人”列出17种,从《诗经》到褚遂良《阴符经》(字帖),已见阔大雄浑端倪;而作者所述“对我此生影响最大的几种书”更是经天纬地、森罗万象。文中的“没有《易》之前,《易》在天地中;有了《易》之后,天地在《易》中”。这腔口,这运笔,“气可吞牛”一似当年。不由得暗暗称许“贞元朝士无多”,“湖海萍踪几十年,灵光鲁殿独岿然”。《园有棘》“才论斗,气如虹”,可谓“惬心动目,元气不死。哀家一梨,脆乃如此”。

豪迈,其实古来不乏同好者。唐刘禹锡《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道:“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凉飚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宋张君房也同样欣赏“力则拔山扛鼎,倒拽九牛”之文;清吴雷发更直接嚷嚷:“雕冰镂石,小才也;拔山扛鼎,大才也。”作者夫子自道“中有风雷老将心”,信然!

犀利:临风一剑

“百二秦关,临风一剑寒。”看《园有棘》脑中蹦出了这句话。据作者在《后记》中说是“仅只绽放着几朵蔷薇,几只玫瑰,花梗上附带还有几根小刺罢了”,我却觉得“如观武库,但睹矛戟”,而且有曳影剑的感觉。晋王嘉《拾遗记·颛顼》云:“(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这剑的犀利,所来有自。一是独具只眼。明冯梦龙《智囊补·总叙》所谓“人取小,我取大,人视近,我视远,人动而愈纷,我静而自正,人束手无策,我游刃有余”。比如《李白之死因新论》,又比如《板桥越狱》,再比如《剩者为王》,多有打破惯常认知的翻转,或借一点缘由别有寄托、有话要说,或出人意表又尽在情理之中。比如《三人行》对《论语·述而》中一段话的解读。不少解读《论语》者,认为这是孔夫子谦虚的表现。然而作者却直截了当道:“关谦虚何?”而对于《易经·损卦》“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作者的解读也鞭辟入里:“如果三人之中,两强联手,欺凌一弱,即会导致‘三人出门小的苦’之惨状。如果三人当中,两劣勾结,排挤一优,则又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之恶状。从古及今,此二种情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戛戛独造,令人击缶。二是犀照牛渚。比如《官满如花谢》所列“谚语”七句诸如“求官如鼠,得官如虎”“官大一级,嘴大一尺”之类,将官场人的嘴脸、世态炎凉刻画得维妙维肖。再比如《武二郎开店》中的“武家店的宗旨”,《撒娇的流派》中的“怯娇派”“泼娇派”“嗔娇派”之属,亦每每让人击节扼腕,直呼快如湛卢。三是绵里藏针。比如《说江湖》。是说江湖,又不是说江湖。这里风光旖旎,这里凶险无比;这里有大千世界,这里有江湖规矩。中国文化“江湖”这潭老水,在作者笔下汇聚、积淀,广阔而又幽深。文章左盘右旋,曲中带直,教人知道“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英雄白了头”。又比如《说驴》。开首便说“生而为驴,是一件十分不名誉的事情”,通篇似乎都在为驴鸣不平,但何尝不是说人情世故?相类的比如“庄子有言‘嗜欲深者天机浅’。西谚亦云,私心能填满半个地狱”(《谈雅量》)、“车上车下,台上台下”(《车上车下》)等,阅此等文自会会心一笑。可以说,作者的用意本就不在为讲故事而讲故事。正如明李贽《杂说》云:“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是啊,“一卷吕公书,七纸陈琳檄。甲兵十万在胸中,笔底收功绩”(明邵璨《香囊记·点将》),因其镜鉴社会耶!四是嬉笑怒骂。比如《说禽兽》《鼠猫晤谈记》之类,这当然是师法迅翁所得。但戏谑也是文人的传统手法。钱锺书在《太平广记》卷八便记有嬉笑淮南王刘安升仙事刺谑的例子。而褚人获《坚觚六集》引袁宏道关于钱的妙语——“闲来偶读《钱神论》,始识人情今益古;古时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胜阿父”,也自令人一哂。由此便知《园有棘》中说到的《一驴一马的教训》以及罴啊蝜蝂啊,其笔犀利如鱼肠,乃真得个中三昧者也。

从容:居安资深

《吕氏春秋·用众》:“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愚以为,随取一物,论之便左右逢源,涉笔成趣,此非高手不能为也。李渔《闲情偶寄·器玩》中有云:“柴可为扉也。取柴之入画者为之,使疏密中款,则同一扉也,而有农户儒门之别矣。”而这种差别的原因之一,是肚里有货没货。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明确指出:“博闻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救之药。”虽然学不等于才,只是死学问,堆砌词藻,常有“两脚书橱”或“点鬼薄”之讥,但学与才无疑联系紧密,学许多时候是才的基础。正如孟夫子所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园有棘》中的诸多篇什,如《说冬至》《将饮茶》《吃苦是福》《说贼》等,无不是引经据典,说古道今,纵横捭阖,相与讲贯切摩,伐毛髓于其中,莫之窥测。宋陈鹄《耆旧续闻》云:“古人作文,多为伐山语,盖取诸书句要入之文字中,贵其简严。”李杜被称许的便有“天授之才,闳中肆外,穷幽极渺”之语。当然,我想当然地认为,“朱绂仙郎《白雪歌》,和人虽少爱人多”;有时可能也因了“郢唱转高谁敢和,巴歌相顾自销声”。在这网络快餐大行其道、文化追求轻松浅俗的当下,也难说没有宋刘克庄《最高楼·再题周登乐府》中所谓“八音相应谱韶乐,一声未了落梁尘。笑而今,轻郢客,重《巴人》”的现象。但愚以为,任谁碰到此集,都不会感到白费时间,诚如陈衍《知稼轩诗序》之所云:“大略才富者喜其排奡,趣博者领其兴会,即学不焉至,亦盘硬而不入于生涩,流宕而不落于浅俗。”

赘语:卑无高论

清赵翼《秋闱分校即事》诗云:“淡墨才分榜蕊香,遽持玉尺许评量。”清蒲松龄亦云:“一豹之斑,知不侔于台阁气象;千狐之腋,冀有补于藻火文章。”《园有棘》之文,“犹注飞涧之瀑溜,投全牛之虚刀”,常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游刃余地,运斤成风。作为文学批评的门外汉,知自己丈二和尚——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可仗着老友,就地铺摊,吆喝吆喝,来个竹筒倒豆子,百无一中,又能怎样?正是:“近前一语忽大笑,针芥之合良非轻。”

2022年5月17日初稿于郑州醉石斋

陈锋,笔名岑枫、沈石,作家,诗人。河南汝州人氏,现居郑州。曾任《中学生阅读(高中版)》主编,现任河南省委宣传部报刊审读专家,编审。著有随笔集《生命流程》《阅读风起处》,词集《日月滚石》三种。主编《当代杂文五十家》《岁月警示》等文集四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