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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5期|胡烟:春日的酬唱
来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胡烟  2022年06月07日08:50

历史上最著名的那场永和九年的雅集,其目的,是诗。以修禊为主题的诗。修禊,是源于周代的一种古老习俗,即农历三月上旬“巳日”这一天,到水边嬉游,以消除不祥。兰亭雅集,即是王羲之、谢安等人在兰亭这个地方,举行修禊活动。那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大家放下心头的忧虑,顾盼着溪水里飘来的杯盏,酝酿心中的诗文。如若迟疑,便要受罚。既是交流,又带有游戏的性质。

那一天,微醺之后的王羲之心情极好,透明和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如此真实,又如梦似幻。这令他产生了生命流逝的淡淡的忧伤。他为此次雅集撰序,笔随心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永不停息的时光啊,俯仰之间便带走了一切。尽管这种感慨已经并不新鲜,但仍忍不住由此抒怀。并且,他预言,“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果然,一千六百多年过去,我们的心跳,跟永和九年那个春日的心跳,依然在同一频率。我们的欢喜,我们的忧虑,都被王羲之在春日的阳光里看透。悠悠荡荡的杯盏,顺水流淌,是对“逝者如斯夫”婉转的注脚。

《兰亭序》诗文本身,以优雅的方式触及了终极问题。天下第一行书,又将繁复的情感抽象。言,到此而尽;意,无有穷尽。千年来,除了书家,画家们亦成为这种“意味”的揣摩者,各种版本的《兰亭修禊图》应运而生。不着一字,雅集之雅,人生之快意与无奈,铺陈于笔墨色彩中。给时空,以美学的方式重新上了一把锁。

我曾偏执地认为,兰亭修禊这一题材之所以适合入画,与晋人的衣着有关。他们的服饰宽大飘逸,走起路来像是有风,如在云端。画里,这身衣服的线条格外优美流畅。据说,他们那般穿着,是与魏晋时期士人多有服散有关。服食五石散之后大量出汗,宽大衣袖利于排汗。同时,这身穿着又是与礼教、规矩束缚抗衡的隐喻,想起王羲之当年“坦腹东床”的典故,那性情,洒脱自在。服饰,成为魏晋风流的符号代言。当然,真相绝非如此。

本文关注的,便是历史上与雅集有关的画。我作为一个爱画人,某天,莽撞地遇见这一话题。翻阅典籍,曲曲折折很久,迷途而不知返。想努力梳理出一个头绪,发现一本书的容量仍不能穷尽,只能精简浓缩至此。

画者,文之极也

时光流转至大唐,洛阳。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酿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晚年的白居易,终于有资格也有觉悟,彻底放下兼济天下的仕途理想,带着一身的书香,回归山林。经过勘察,他为自己选择的安身之地是洛阳香山寺。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他对这种生活状态相当满意。

会昌五年(845年),白居易七十四岁。他召集胡杲、吉皎、刘真、郑据、卢贞、张浑、李元爽及禅僧如满八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集结“九老会”。聚会的方式已不再像兰亭雅集那样单调了,而是以诗文酒会的形式,令参会的老人们有歌听、有舞看、有酒喝,并鼓动这些老人们复归婴儿,彻底释放天性,能歌则歌,能舞则舞,玩得尽兴之后,再来赋诗。白居易当然是很懂浪漫的人,他锦上添花,又请来画工,为老人们写真画像,然后在每幅画像上题诗。当时,文人画还未盛行,诗书画一体的形式,自白居易始,是无意之举。

“九老会”扬名,主要仰仗于白居易的诗坛地位。再者,九,不是寻常数字,指《易》中的阳爻,代表至阳。九老,如九个为世人指点迷津的神仙。《香山九老图》成为绘画题材,既是对白居易等文人的崇拜,又深含民间对于长寿的祈愿。历代文人,在仕途磨砺之余,常艳羡着这九位老人的聚会——人生最大的快乐,不就是功成名就之后放下束缚,有酒喝,有知心朋友尽情玩耍吗?前提是,健康长寿。

文人梦,大多是以诗文传世,千古留其名。有了兰亭雅集和香山九老会的经验,后世文人聚会,除了留下诗文,也意欲留下画作。

比如,元末名士顾瑛,将文人雅集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他在家乡修建二十四处景点,精心雕琢成园林,三十三年中主持雅集一百八十多次,参加的人有两百多人,几乎囊括了元代后期所有的知名人士。倪瓒、黄公望、王蒙、张雨等人都是座上宾。有一次,他竟在自己的坟前举办雅集。那一次,他像是摊出了自己的底牌,对着前来聚会的十二位文友大发感慨:人生终究难免一死啊,与其等死后故友们到坟前哭泣祭拜,不如活着的时候大家对着好山好水痛饮赋诗!众人哗然。

为了打造“玉山雅集”品牌,顾瑛邀请著名画家张渥,绘《玉山雅集图》。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有黄公望、倪瓒、王蒙等画界巨擘参与,为什么不请他们来画《玉山雅集图》,那样会更容易传世。一则,“元四家”都是清高派,元末的乱世将他们铸成了冷面孔,笔下多是枯山远水。对于雅集的题材,他们难免不屑。二则,文人画家多不擅长人物画。他们的心思不在技巧上雕琢。相形之下,张渥更像职业画家,他将李公麟的白描画法继承得相当传神,曾有《九歌图》《雪夜访戴图》。

遗憾的是,张渥的《玉山雅集图》原作已不存。只能从杨维桢的《玉山雅集图记》中追寻约略样貌:

右玉山雅集图一卷,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之所作也。玉山主者,为昆山顾瑛氏,其人青年好学,通文史及声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性尤轻财喜客,海内文士未尝不造玉山所。其风流文采出乎流辈者,尤为倾倒,故至正戊子二月十又九日之会,为诸集之最盛。冠鹿皮,衣紫绮,据案而伸卷者,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执笛而侍者,姬翡翠屏也。岸香几而雄辩者,野航道人姚文奂也。沉吟而痴坐,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渔者剡韶也……

根据杨维桢的描述得知,张渥用的是白描画法。所画雅集情境,时间是至正戊子年,即公元1348年农历二月十九日。杨父将参会者一一点名,文首对于主人顾瑛难免有点吹嘘。文章很长,结尾,杨维桢发了一番感慨,将玉山雅集的地位提升了两个台阶:兰亭过于清则隘,西园过于华则靡;清而不隘也,华而不靡也,若今玉山之集者非欤?

杨维桢认为,兰亭雅集味道趋于寡淡,西园雅集归于华丽,而玉山雅集的气氛恰到好处。杨维桢在图记里描写了几个女人,俗欲的气息弥漫纸上。我想起,杨维桢曾用舞姬的鞋子当酒杯,有洁癖的倪瓒因此与之绝交。这是一个插曲。

玉山雅集举办的十几年,正是元朝气数将尽的年代。墙外,农民起义的厮喊声不断;墙内,文人饮酒作诗,赏画听戏。玉山雅集是文人们以超现实的方式,面对一个王朝终结。

让时光倒流一下,回到北宋。杨维桢提到的西园雅集,在绘画史乃至于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称得上耀眼。

北宋驸马王诜的西园,是一个让无数文人念念不忘的地方。苏东坡在《水龙吟》中留有:“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秦观在《望海潮》里回忆:“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落红、夜饮、风花雪月,西园,是美好故事的发生地。

宋神宗元丰初,一个祥瑞的日子,王诜邀请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以及日本圆通大师等当代十六位文人名士,在自己府第的西园游园聚会。著名画家李公麟用白描画法记录当时场景,绘《西园雅集图》,米芾根据画作,创作《西园雅集图记》,既是美文,又是行书中的经典。大约,艺术家遇到高水平的同行,内在的潜力会被大大激发,灵感喷薄而达到创作巅峰状态。

其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为王晋卿。……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坐于石盘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书者为苏子由。团巾茧衣,手秉蕉箑而熟视者为黄鲁直。幅巾野褐,据横卷画渊明归去来者为李伯时。……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为圆通大师。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为刘巨济。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

文中,除去作为服务人员出现的童子侍女,共十六人。十六个在中国文化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姿态,神情,米芾一一描述。要画好人物,必须要参透其内心,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等,要了解这些人,准确表现他们的风神、情态,需要深厚的学养,不是民间画匠所能企及的。

其次,米芾文中,对于风景有如此描述:“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空气中氤氲着诗意。有人说,历史上,这十六人很难在同一时间齐聚西园,《西园雅集图》只不过是李公麟的美好想象,是一种艺术的虚构。但,后世文人不管不顾,真与假,已经不再是问题的核心。

《西园雅集图》的存在,像是框定出雅集图式的标准模块:观书、作画、操琴、题石、讲经……

传说,当年宋徽宗为宣和画院招揽英才,曾亲自出题。他将绘画中的诗意,定为关键的考量标准,以古人诗句为题——“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嫩绿枝头红一点”……称量画家的巧思。无独有偶,当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不幸遗失之后,米芾的文章便成了历代画家“看文作图”最现成的考题。

应试者层出不穷。其心理,一是炫技,二是对于西园雅集的追慕之情,恨不能早生几百年,亲临雅集现场,漫步于竹林中,听苏轼高谈阔论,看“米癫”在石头上恣意题诗,或者,与秦少游一同听曲探讨音律……赵伯驹、钱选、赵孟頫、唐寅、仇英,直至现当代的傅抱石、张大千等人,历代画家都描绘过自己心中的雅集情境。此题材经久不衰。

剧情繁复的西园雅集,像是为长卷而生。在宋代小品盛行的时代,李公麟绘长卷,是对自己才华的恣情倾吐。试想,赏画者焚香沐手,徐徐将长卷展开,风景若隐若现,像是书法的藏锋,先是一枝竹、一方石,渐渐,人物出现,再展开,剧情绵绵铺陈,直至花团锦簇,高士往来其中,既相互独立,又彼此顾盼勾连。节奏的跳跃,气息的连缀,情境的交融……舒展的长卷,赋予空间以流淌的音律之美。

或许,顾瑛当年正是被这种时空交错的神秘感所吸引,才将雅集付以生死之托,将雅集图的传世,看作别样的永生之法。

众工之事,不能高也

《西园雅集图》最常见的是南宋刘松年的版本,忠诚于米芾描述,中规中矩。刘松年擅长画茂林修竹,作品人称“小景山水”。人物与山水的比例均衡,松,芭蕉,盛开的木槿花,呈现自然景物之美好。美中不足的是,人物情态不够洒脱适意。比如,题石的米芾,一本正经,显得拘谨,风韵不足。

“南宋四家”之一马远,有了新的构思。马远擅画船和水。右端第一段的起笔,溪水,行人,石桥,类似代表作《踏歌图》,有民间的热闹。其后,一小童在舟中欲撑篙而去,让人联想到《寒江独钓图》。看似与雅集内容不相关,但气不外泄,意蕴含蓄。第二段,苏轼策杖而来,心事重重。马远的年代,苏轼已经故去了半个多世纪。此时,世人对苏轼的品格和才学更加敬仰。将苏轼与其他文人隔离开来,无疑是抬高其地位。第三段,米芾作书,全场观摩,为高潮部分。最后一段,听琴。卷末,两名小童正烧火烹茶,余韵不绝……

马远将李公麟的画作结构进行了调整,又将自己熟悉的江浙山水融入画面。最精彩的部分,是开篇的水。但总体气息是萧瑟的。令人联想到“苏门四学士”的坎坷际遇。雅集,截取了他们人生中最耀眼的片段,有伤怀之美。

文徵明也有《西园雅集图》,素朴的风格,是写出来,远近中景,看得出,画得很慢,也很淡,情绪平稳沉静如他的小楷。

石涛总是出人意料。他一举推翻前人经验,生造了一个西园。园中迷迷蒙蒙,浑然一片,白衣高士们畅怀其中。他用潦草的笔法,几乎是扫出了人物风神。欲醉欲醒,半人半仙。尤其最末一场戏,圆通大和尚身着袈裟,坐在蒲团上讲“无生论”,一旁的刘巨济听得入神。两个蒲团,悬挂天地间,旁边流淌的说不清是雾气还是水汽,亦或是云。写意,就是写出那个意思。那个意思,是石涛心里的意思。所谓别开生面,即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出了新的面貌。石涛的胆识几乎要冲破皮囊,难怪可以喊得出“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

八大山人如果画《西园雅集图》,会是何种面貌呢?没见过。只有行书《西园雅集图记》传世。

思绪行走于此,我想重点描述的,是一个人——仇英。

仇英曾多次以工笔重彩绘制《西园雅集图》。雅集这种繁复的场景,对别人是考验,对他则是展示才华的机遇。李公麟、刘松年、赵伯驹等人的风格笔致,他曾下了多年苦功临摹,因此各种笔法熟稔于心。山、石、竹林、庭院、栏杆、水榭,在他笔下常画常新。

读仇英的《西园雅集图》,见不到对苏轼的仰望,读不到米芾等名士狂怪的性情,只看到热闹精彩的故事。仇英获得了一种完全理性的创作状态。画面处处好看,无论哪一处的光景,色彩、形态,都经得起推敲。仇英的画,重在博古。

仇英,绘画史上最没有故事的巨匠,却反而由此引来众多探寻的目光。

仇英的故事,可以从雅集掀开一角。

晚明,苏州经济繁荣,文化发达,文人想要对抗黑暗政治生态,排遣精神苦闷,于是,富丽堂皇的雅集频频举办。“明四家”之一的仇英,是雅集的常客。

比如,暮春三月的一天,江南某私家园林的主人邀约三五知己,在竹院中赏玩古董,烹泉品茗,仇英是受邀者之一。对于古董,仇英并没有深入研究。然而这样的场景,仇英却经历很多。所以,在他画《竹院品古图》的时候,除了主人和客人玩赏古董的场景之外,脑海中还有无数细节作为他的甄选素材——远景,竹林中顶着鲜绿的春笋、太湖石的孔洞背后隐藏的瘦鹤;近景,案上、案前摆放的各种青铜器和古董、禅椅上斑斑的竹痕……凭技艺,仇英做到了心手合一。

品古,是一项高端的娱乐。明代文人对于“雅”字的框定与雕琢,近乎病态。董其昌曾在《骨董十三说》中说:“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先治幽轩邃室。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与达人端士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饭余晏坐,别设净几,辅以丹罽,袭以文锦,次第之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与古人相接欣赏,可以舒郁结之气,可以敛放纵之习,故玩骨董有助于却病延年也。”已经形成了成熟的理论。

正如董氏所言,品玩古董,需要客观环境和心境。出身寒门的“工匠”仇英,两种条件都不具备。他只是这门贵族艺术的描绘者、记录者,因为他有一身绝技。他的绘画技艺,是文人雅集的通行证。他的使命,是为那个时代的富贵文人留下鲜活而美好的细节。

仇英成长的大明王朝中期的苏州,是手艺人的天堂。作为漆工的仇英,履历并不复杂。由于漆工出色,他偶然被大画家周臣相中,学习画画。周臣有两个著名的学生,一个是仇英,另一个是唐寅。后来,仇英结识了收藏家项元汴,在他家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临摹了大批古画真迹,画工越来越精,整天出入文人雅士圈子,名气越来越大。

清代褚人镬的《坚瓠集》里,曾记载仇英受雇于人的履历:“周六观吴中富人,聘仇十洲主其家凡六年,画《子虚上林图》为其母庆九十岁,奉千金,饮之半逾于上方,月必张集女伶歌宴数次。”为了创作一幅庆生画,仇英在主雇家里寄居了六年。报酬的丰厚,更是坐实了仇英“画工”的身份。

历史上,关于仇英的记载不多。虽然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称“明四家”,但仇英毕竟不是文人,他不擅长以文抒情。他的一生,似乎是沉默的。他对画面的雕琢有着强迫症般的执着,连署名都觉得是破坏画面效果。《明画录》谓其“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

仇英的代表作《汉宫春晓图》用手卷的形式描述宫闱中的日常琐事,共画一百多人,衣着情态各异。《清明上河图》描绘明时苏州城远近郊情境,画面人物共两千多,令人叹为观止。

贫寒的仇英,一生都在描绘富贵。

在江南文人雅集的聚会中,精湛的绘画技艺意味着尊严。仇英的《兰亭修禊图卷》,角度是纯粹的审美。竹林、花草、怪石,天地间的色彩,妍丽明快。水中飘荡流淌的杯盏,似乎富有弹性,浪漫而有韵致。士人们次第盘坐于岸边,他们长衣的线条婉转流畅,像是王羲之的行书,字与字之间有墨气的呼应和连带。

“兰亭修禊”这一题材,共有多少画家手摩心追,无从统计。但仇英,无疑是最有能力描绘文人雅集题材的画家之一。

试想,仇英在描绘《兰亭修禊图》的时候,心态,是充满享受和羡慕的。他全身心融入画作之中。他不会作诗,倘若杯盏漂流到面前,一定羞得面红耳赤,只能遭受罚酒的窘态。这令他自卑。现实生活中,他虽然出入众多文人雅集,精神却游离于雅集之外。他无法收获如顾瑛那般的畅快感受,只能刻苦提升技艺,在雅集中收获掌声和赞美。他极尽能事,将曲水流觞的场景描绘得令人神往。他最拿手的,便是以色彩、线条呈现美感。他成功地掩盖了某种尴尬。令人相信,历史上那些著名的雅集,与他的心性相合。

几天前,见到江南画家刘二刚的《兰亭雅集图》,画家将魏晋名士们画成几个粗线条的老头,在山林溪水边恣意玩耍。刘二刚用笔稚拙老辣,像简笔画,却透着大智若愚的气象。心里欢喜的同时,又为仇英唏嘘感慨——你其实不必画得那么辛苦的。雅集,本来就是一起玩耍。如果仇英也将绘画当作一种玩耍,或许,就不会五十多岁便离世了。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

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年)清明,文徵明与好友蔡羽、汤珍、王守等六人,在无锡惠山举行茶会。这场品茶的小型聚会,因《惠山茶会图》的传世,成为又一场著名的雅集。名士们将自己安置于自然,全然沉寂于山水中,品茶。山水为主,人为客。文徵明是一个性情内敛的人,因而惠山的茶会,是偏于静默的。他们不再以吟诵诗文为主要目的。他们将泡茶这桩事,变成一个敬重山水的仪式。谦逊的姿态,流露出一种真正的“闲”。有了闲暇,从而诞生了好的艺术。

唐代茶圣陆羽曾将天下水分为二十等,惠山泉为天下第二。文徵明素来不擅长饮酒,却十分喜欢喝茶。他说,“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又曾作诗:少时阅茶经,水品谓能记。如何百里间,慧泉未能试……也就一百里的距离,怎么就不能去品尝闻名遐迩的惠山泉呢?

据蔡羽叙述,他们早就有惠山之行的计划。这一天,终于动身了,似乎天公也特别作美:“……戊子为二月十九,清明日,少雨,求无锡未逮惠山十里,天忽霁。日午,造泉所。乃举王氏鼎,立二泉亭下;七人者,环亭坐,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识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

文章简练,清新,有画面感。文末没发感慨,只有小情怀的陶陶然。几位品尝了“天下第二泉”的清冽,喜滋滋的,怎么也不舍得离开。

惠山归来的文徵明非常高兴,回忆起来,数次作诗,其中一首写道:妙绝龙山水,相传陆羽开。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洗鼎风生鬓,临阑月堕怀。解维忘未得,汲取小瓶回。

跑了一百里,毕竟不容易,文徵明用小瓶子装了惠山泉水回来。这个小故事,应该是圆满地讲完了。

画《惠山茶会图》的过程,是文徵明作快乐的追忆。作品既是纪游,又是重新创作。苍郁的松,秀丽的石,古朴的亭,悠然的贤士……未必是还原当时的现场,而是呈现他心中理想的雅集的样貌。

理想,是在低迷的现实土壤中努力伸张的枝杈。

文徵明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是在正德十三年左右。当时,他已经九次参加南京的乡试。九次的科场挫折,已经将他的盛年之气压服。文徵明有韧性,虽然没有消沉,但这种沉穆的有些抑郁的情绪无法掩藏。笔墨即心迹,《惠山茶会图》因而具有多重情绪的内涵。

画卷自右向左展开。画面里,除三位书童之外,共有五人,有人在井边取泉水,有人在山径信步。紧挨着井亭,松树下的茶桌上摆放着精致茶具,桌边方形竹炉上置有茶壶,一童子在取火,另一童子备器。文徵明对青绿山水题材情有独钟,作品视觉上令人眼前明亮,如入雨后山林。

雅集的最高形式,是文人们各自悠悠然的闲态。没有语言上的攀附、迎合,没有行为上的整齐划一,他们任性情流露,步伐散落在山林中。

人无媚态,是“雅”。精神的高度契合,是“集”。

这些人的相聚,是为了品泉水。清贫,清高,清雅,清狂,都是泉水之清。科举失败的伤痛,可以此泉水来洗涤。清风明月无价,也似这种清,与浊相对。

文徵明的人生,不浊。他中年以后成为苏州最热门的画家,求购作品者络绎不绝。但文徵明有自己的规矩,“生平三不肯应”:一是不给藩王作画,二是不给太监作画,三是不给外夷作画,秉持儒家正统士大夫操守。如此,像是一个隐喻,惠山泉令他动情。然而,他的性格底色,仍旧是沉郁的。人生的悲凉感,历史的苍茫感,尽在《惠山茶会图》中。这一点,是不可言说的意味。

蔡羽小楷题《惠山茶会图》曰:惠麓烟中见,名泉拄杖寻。蔽亏多翠木,宛转向云林。世有煎茶法,人无饮水心。清风激修竹,山谷得余音。

“世有煎茶法,人无饮水心。”山谷的余音,只有全然放下功利心的人才听得到。这群人带着茶具,赴一场百里之外的品泉之约,一路抖落风尘,只剩下一颗赤子心。文徵明的画,澄净和沉郁两种相反的气质交织,令敏感的人为其深深着迷。

文徵明是一个极富耐心的人,八十多岁还能写一手娟秀的小楷。他和沈周都是文人圈子里的领袖人物,笔下多有雅集题材。他骨子里不是个爱喧嚣的人,所以他的这类画,是青绿山水风格的小写意,诠释静穆与崇高。

再看文徵明的《兰亭修禊图》,参加雅集的人并不多,八名高士相隔很远,像是彼此间并不交流。如何听得见对方作诗呢?绘画毕竟是视觉艺术,画面因此舒朗。人在天地间,显得身形渺小却不羸弱。最美好的是周边景色,树林蓊郁,空气洁净。那是文徵明心中的晴朗与明净。

水边饮宴、郊外游春,文人聚会千古不绝,最难得的,是站在时空的高处,俯瞰大地苍生,清澈的眼神与时光的无情流转碰撞出绚烂的火花。

翻阅这些名作,容易生出野心——能否打造雅集图的全新题材,留名青史?显然,急功近利的时代,不乏有勇气制造烟火的人,但这样的人,恰恰最容易落入中国画道的陷阱。石涛曾说,“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费心打磨,不如澡雪精神。禅意,通向真理。

有一个例子。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工部郎中江藻在京城南部修筑了一座小亭,常邀他的好友饮酒赋诗。他们羡慕白居易的风雅,取其诗“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为亭命名,人亦多直呼为“江亭”,意在打造一场与香山九老会相仿的雅事。雍正年间,陶然亭成为了江浙士人入京参加会试后举办“老乡会”的首选之地。

嘉道年间,京城重要文人齐聚陶然亭,无论春夏秋冬,不间断雅集,甚至形成了人员相对固定的“江亭雅集圈”。

1925年初,八十岁的老诗人樊樊山很有雅兴,在陶然亭广邀名流才俊,精心挑选上巳日,组织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聚会。参加的有正在清史馆中修史的赵尔巽、熊希龄、严复的高徒侯毅等,共一百零九人。曾创作《霜天碧》《沧桑艳》等传奇剧本的丁传靖为雅集撰序。这篇指定的作业《江亭序》写得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虽然这次的江亭雅集运用现代技术存照,但雅集图作为程序必不可少。由当天到会的贺履之、林彦博、李雨林三位画家,各作三幅《江亭修禊图》。

然而,我通过各种途径查找《江亭修禊图》,均无果。弹出的信息,都是《兰亭修禊图》。是否,永和九年王羲之的名篇,最迷人之处,便是“无意为之”的真诚和纯粹?

前几日,在陶然亭公园闲逛,市民健步走、踢毽子,昔日的风雅集会场所,成为了亲民的大众休闲游乐场。江亭修禊,若非有心在故纸堆里淘故事,是很难追溯到的。

文人雅集的魅力,关乎人与自然的能量场,关乎时代背景,关乎时空密码。

对于雅集图的解读,如同分析史书中的省略号,或者捕捉历史巨石激起的涟漪,吉光片羽,零碎却绚烂。重述它们,如同在人流纷杂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弯腰拾起一枚金币。

胡烟,原名胡俊杰,山东龙口人,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北京。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散文选刊》《青年文学》等刊物。曾获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广西文学》年度散文奖、《北京文学》年度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