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2年第5期 | 张远伦:和长江聊天(组诗)
来源:《山花》2022年第5期  | 张远伦  2022年06月07日08:47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白壁》《和长江聊天》《逆风歌》等。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尽 头

是路没有尽头,还是草地没有尽头

江水在此

你不想把自己的尽头,从最后一棵狗牙根草那里收回来

你在尽头里赶路

没有痕迹,路只是内心的目的

当你标靶尽失,大河寂寂没有提示

为何还要在自己的脚印里激水

决然前行

却没挪动半步

闭眼,禁足,死亡很远

转身向射来的暗箭问路还来得及

 

取 水

清晨,去长江取水,手掌大的石凹里

刚好够塑料水枪一次吸满

中午再去,这里又贮存了一汪

似乎江水可以穿透巨石,进入这微缩的内湖

黄昏,它依旧清亮,我已不敢再触碰神迹

除了我,没人留意到它

这水的自然生长,令我决心自救

把生命中的亏欠补上

明日晨起,世界看我是满盈的,澄明的

旭日浸在我的荡漾中

 

一瓶水的仪式

大水磨损着自己,我的骨头磨损着我的关节

每天近两万步

是两滴水靠拢的距离

而长江是永恒的单程票,我在徒劳地逆反

白浪散开,疼痛也散开,这春阳下的弥撒

预示着我们终将离开

然而仪式是辽阔而盛大的

手握空水瓶,我从沙地行至江水边缘

又折返,盛满江水

像在“破域”,踏遍人世的东西南北角

一瓶水洒落下去,苦难遁于无形

唯有干净的绿石暗自反光

 

蟹 屋

松动的沙缝里,藏着小蟹

它们建在里面的行宫,圆润,内壁光洁

宜假寐,宜放空

它们的洞口如银币

穿过密道,遁入之后

关闭一孔天光,即可自封为神

一个童子手伸入内,随意便可带出一只迷思的蟹

瞬间的惊惶是木然的

犄角之势,还来不及形成

一个大师,用睡姿细细打磨着光阴

 

卖一顶草帽

风吹草帽,像吹落日

侧翻

是刹那间的事

最后一顶了,还有没有人要买

没人要,她就自己顶走

像峰巅

顶着落日的光晕走

身骨偏瘦,喜马拉雅用完积雪

也是这样的

把头颅放进穹庐

这个天然的凹陷里

 

栽芦苇

三根为一窝,一窝长一丛

芦苇的最小单位

从来不以株计

先天的平衡,布局在沙坑里

允许它们没有主心骨

内部空着,外部更空着

取锐角的姿势,活下去

小女孩,我们蹲在这窝芦苇的两边

我是大括弧,你是小括弧

好吧,同意你站起来

成为大括弧,与我

等量齐观。现在,芦苇

就在我们的怜爱下

陷进大地里了

提着小锄头离开的阿姨

脚印均匀,像一串……走向芦苇的秋天

白鹭隐身在水柳树上

代表春天目送

 

苍 鹭

我告诉自己

既然长成了苍鹭,就不要自诩圣洁

应该,独腿站立

另一条腿因为久治不愈的滑膜炎

而深深萎缩于胸腹

从酉时的开端,站立到酉时的末端

直到落日藏进了自己的孤独

我就一直站在滩上

无所欲

无所爱

那些优美而滥情的鹊鸟们,正在占领

每一条河岸

我只好与自己为伴

每天我都经历着长夜将至时

那种苍凉……我用

这个忧伤的字眼,冠名了我

 

纸 鸢

沙滩上有飞行器缓慢地上升

那个笃定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脚印里

细沙被她用旋转的脚跟

画了一个圆

手心渐渐空了,可她拒不向天地之间摊开

时间被拉成细线

一不小心,就会断了

她溺爱的三月,在大河边

我用毫无意义的仰望,补充了她的欢喜

天光逼得人低下头,闭上眼睛

我用幻觉

抵抗着这强烈泼溅的光

惊呼和嬉笑充斥着整个沙滩

而我分明听到了更大的寂静

仿佛声音全然消失

眼前出现了纸鸢主演的,唯美的哑剧

 

借 力

上空在不易觉察地午睡,用辽阔

罩着九龙滩

我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引力

像一种形容词般的物质

向下,向江面

灌顶而来。是缓慢?是细微?还是伟大?

所有人都没想到过逃逸

我也没想过穿透,和顶撞

而轻巧的浮力,让它梦境的纸片

张开,轻微地触摸着什么

一米一米地升腾

它柔软,易破,没有任何灵魂提携

后来它就静静地停泊在深空了

不喧哗,不飞翔,似乎在临界

久久地,悬停

我身下仿佛被什么托了一下

进入透明而又无形的空间

一个无法命名的独我世界

有时候我会叫它空无

而我就是它的一人

 

我的异名者出现在河滩

大地的裂隙里,稀稀疏疏的草

长出来,和天光遥相呼应

最令我惊奇的是棒头草

它模仿着黍米,扬起紫色的穗

惹我怜爱的是鼠曲草,它早早开花

黄色的花冠细弱而又迷人

它们和飞蓬草、鬼针草这类诡异的草一起

替我温柔地出现在长江边

而雪见草、白背枫、通泉草和艾草

会成为谁的异名者

狗吠声声,它见到了一具躯壳

和里面的一群陌生人

 

城市的小溪汇入大河

大河是地下水的容器

和卧榻

所有哭过的人,他们的泪水去了哪里

城市里的小溪

被覆盖和禁锢,也成为地下水

今天下午,我为看见一个出口而莫名欣喜

水面佯装熟睡在河床上

我假寐在思想中

它对大河的掀动强弱强弱,强弱弱

像我感情变化的音乐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