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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2年第3期|文清丽:撩人春色是今年(节选)
来源:《花城》2022年第3期 | 文清丽  2022年06月07日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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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凌晨一点了,天空仍电闪雷鸣,估计短时间内飞机起飞不了啦。你眯会儿吧,行李我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我是滨海昆曲学校的,唱小生。哈哈,不像?你看,这是我的证件,微信头像是演出剧照,扮的是《牡丹亭》中的柳梦梅。

你不困?喜欢昆曲?那太好了,难得有知音呀,来,握握手。想听我的故事?也好,唠嗑起来,时间就缩短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让我猜?看你穿着,挺有特色的,麻棉也是我所爱,肯定文化人,对不对?作家?好好好,作家理解人,又是夜猫子。我倒见过几个,男人脑后扎个马尾巴,借着谈文学勾引小姑娘。女人嘛,大肆抽烟、喝酒,离婚或单身,要么穿旗袍,要么着道袍,把自己整得不食人间烟火,俯视红尘苍生。当然,不是绝对的,你嘛,就不像,至少表面上还正常。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嘴,老爱得罪人,我自打一下。你看着人挺随和,那我就开讲了。你若不想听了,随便打断。反正这长夜漫漫,四处嘈杂,我刚才到机场休息厅看了,门都锁着,咱们只好边聊边等了。

要不,你躺在椅子上听吧,不要不好意思。反正大厅里谁也不认识谁,到了咱们这岁数,舒服第一,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你五十二?我比你小两岁。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坐着,倒让我不能信口开河了,那我得好好想想从何说起。随意?好,你的要求我明白了,就是保持故事的天然风貌,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那我也就把我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讲给你听。我活到这岁数,啥风光有过,名利也淡了,不怕丢丑。哈哈!

那就从一年前的一个下午说起吧。那天我读完先生短笺,双手轻拍,大声念白: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说着,我眼前瞬间浮现出杜丽娘的影子,又想念白,望望卧室,忙掩住嘴,这次声音压低了:这就好了!一个圆场到客厅的大合影前,那时我们十八,先生四十出头。

先生是我的开蒙之师,亦是终生恩师。从舞台退下来后,她除了教学,一直练习书法。短笺纸张甚是讲究,上好的宣纸,红色竖格暗纹,左下角落款“朵云斋”,清秀的蝇头小楷,颇有几分颜真卿的影子,只一页纸,可字字皆见功力,落款还盖了淡淡的钤印:

菁儿爱徒: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家里都好吧,想必兔儿也有女朋友了。想起那年你带他到古镇来看我,他把我叫老妖怪的情景,不禁莞尔。人已老迈,承蒙错爱,中秋之夜,我将在古镇彩唱《占花魁·受吐》。若有余暇,可否一观乎?余话甚多,可惜手指哆嗦不止,怕词不达意,难述衷肠,见面细叙。今夜余晖甚美,好想与你们分享。

纯梅

庚子年六月廿四

快八十岁的先生要登台演出,请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前去观看。先生三十多年没登台彩唱了,这样的岁数出山,在手机网络盛行的时代,又以这样典雅的方式邀请她的学生,我岂能不去。再说滨江离古镇坐高铁也就三四个小时。

先生一向细致,信尾忽然冒出“你们”,指的是谁?难道是她?肯定是她。

我打开手机通信录,马上找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同是爱徒,先生一定也请了她,否则怎么有了“你们”之说。可刷到第十个号码时,我放弃了。

先生演出那天,我早早给她打电话,希望陪她去,可电话关机,演出前两小时我赶到剧场后台,一问才知先生已进了化妆间,门关着,谁也不见。我知道,这是先生多年的习惯,她肯定只吃了简单的几口。她说演出前,不能吃得过饱,也不跟人说话,她要早早酝酿情绪入戏。

后台人来人往,记者更是络绎不绝。昆剧三大闺门旦之一的杨纯梅三十年没有登台,八十岁复出,当然是新闻点了。

我不便打扰,信步走出剧场大门。大街上人来人往,绿化带上三角梅开得正盛。我一会儿望望街右,一会儿瞅瞅巷东,不能确定她从哪条路来,但我确信她会来。

“柳梦梅,来得早呀。”耳听一声,我忙回头答道,刚来。回答完,才哑然失笑,人家问的不是我。被怀抱一束鲜花的漂亮姑娘唤作柳梦梅的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可能晚上有演出,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姑娘的手说,快点快点,要迟了。

我以为人家会笑话我,可他们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也是,我小十年不登台了,观众,甚至圈子很少有人再认识我,有限的演出,也只是给学生示范时,唱几折。彩唱嘛,再也没有。

2

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我迈入剧场,为避免遇上熟人,戴上了墨镜。演员不上台,观众早把你忘记了,倒也不难为情。反正在古镇谁也不认识。最痛苦的是同行,明知道你不演戏了,还不时会问,最近有什么戏呀?演新作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们要去看的。搞得你很是尴尬,却不知人家是存心揭伤疤,还是真不晓事。

落座后,我又扫视了一下全剧场,也没找到要找的人,倒是前排贵宾席上陆续就座的有几个熟悉的人,不是戏剧界大腕,就是当地领导,我忙低下头。但是让我落寞的是,人家根本就没看我,要么盯着舞台紧闭的太阳红天鹅绒指指点点,要么一个个当红名角跑来跟领导拍照留电。

然后我闭着眼,想象先生出场时的情景。因为剧场不大,又倚水涘,笛声听起来,特别地清爽。

先生的戏放在最后,压轴。跟她上场的扮卖油郎秦钟的巾生看起来比她小,显然多年没登台,出场时,先生停步了,巾生还走了半步。先生头上的步摇晃了一下,他忙止步。中间,男的开腔时有些犹豫,声音小了些,先生展了一下水袖,他便大声唱起来。先生唱腔优美,身段婉转如一幅幅仕女图,让我想起了“若有风雅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可仔细瞧,她举扇时,右臂有些晃,虽然她在极力用水袖掩饰,可瞒不过我的眼睛。站在舞台上,你的一丝喘息,观众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丝都不可马虎。这是多年前先生给我们说的。先生唱完,两次在不绝的掌声中优雅谢幕,我才知道,她的胳膊前不久动了手术,刚拆了钢板,还没有完全恢复。

剧场灯光一亮,我立即站起来,朝身后再瞧,很想找到她。可是众人纷纷出门,没有我要找的人。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以为是先生,却是她的短信。

我一直想跟她联系,可主动联系的却是她。她还在牵挂着我,我有些小激动,但不欣喜,因为她只发来一则短短的信息:明晚六点到“水云间”聚。还有先生。

水云间是这个水乡小镇的私家菜馆,环境优美安静。先生退休后,远离省城,居住在老家古镇,跟她恬静的性格甚是吻合。

我提前到饭店,一路想象她会穿什么衣服、跟她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兴奋得到了地方要不是司机提醒,还不知道下车。

年轻漂亮的服务员把我领到写着“虞美人”包间门口,边推门边大声说,女士好,请进,已有人点菜了。我一看到她,心就扑通跳个不停,很想上前狠狠地打她一拳,责怪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主动跟我联系,每次我打电话过去,她虽然热情,可总有这事那事搅着。一会儿说稍等,我关下火;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这让我热情顿时到了冰点,慢慢就不再与她联系了。她看见我,笑着说,菁菁来了,快坐,服务员,倒茶。你先歇着,我点菜。她仍然坐着,仍然那样波澜不惊,即便在舞台上忘了词,她也做得让人觉得剧情就该如此。我讪讪地说,好久不见,你仍是那么漂亮。

她抬起头来,笑道,老了,你也年轻,眼角也没皱纹呀。说着,又低头点起菜来。

我日思夜想的二十年相见,平淡得好像我们天天见面。

......

原载《花城》2022年第3期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鲁院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作家》《大家》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小说月报》第十九届百花奖,《小说选刊》第四届中骏杯年度奖。作品登《北京文学》作品排行榜及各种年选等,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