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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柏祥伟:亲爱的小孩(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 | 柏祥伟  2022年06月01日14:42

柏祥伟,籍贯山东省济宁市泗水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济宁市第十七届人大代表。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2012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 已在《文艺报》《青年文学》《芙蓉》《长江文艺》《山花》等报刊发表作品两百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无故发笑的年代》《仇人》《火烧》《水煮水》四部,长篇小说《活到死》《创》《孔府民间档案》《仲子路》四部。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及年度选本。 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省第十三届文艺精品工程奖。为山东省委宣传部首批齐鲁文化之星,济宁市首批济宁文化名家、济宁市首批签约制文学艺术家。

 

亲爱的小孩(节选)

柏祥伟

泗河岸边有个村子,村里有个女孩叫小荞。小荞四岁那年冬天,她的父亲得病去世了。父亲去世以后,小荞经常问奶奶:奶奶,我妈妈去哪里了?

奶奶揉着眼皮说:你妈妈去城里打工挣钱了,她过年时就回来。

小荞每次这么问,奶奶都会这么回答。后来小荞不再相信奶奶的回答。她宁愿相信邻居们说的话:小荞的妈妈真狠心啊,她怎么舍下这么小的孩子,跟男人跑了呢。

小荞已经想不起来,妈妈是哪天离开家的。好像是刮过一阵风,下过一场雨,天晴了,阳光出来了,妈妈就像地上的一汪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小荞只记得,妈妈刚离开家的那几天,奶奶总是歪斜着身子靠在大门的门框上,揉着眼朝通往村外的大街发呆。

奶奶的身子很瘦很小,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

小荞也发呆,她待了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了。小荞冲奶奶喊:奶奶,我饿了。

奶奶的耳朵已经有些聋了,小荞每次给奶奶说话,都要大声喊。小荞的喊声很响,吓得正在地上蹦跶的麻雀都飞跑了。

奶奶歪斜着身子踅回院子里,摸着小荞的头发说:荞,等着,奶奶去擀面条。

奶奶总是喜欢给小荞擀面条。她弓着身子,双手握住擀面杖,弯腰对着面板,一下一下地滚压着,面团慢慢摊展成一张面饼,面饼盖过了面板。奶奶抬手擦了一把脸,把面饼叠成一摞,拿刀切成面条。

小荞最喜欢听奶奶拿刀切面条的声音,刀刃压在面板上,沙沙作响,让小荞想起很多好听的声音。

小荞说:奶奶,你擀面条的声音,就像一群蚂蚁在啃骨头。

奶奶说:荞,你见过蚂蚁啃骨头吗?

小荞说:我在大槐树底下见过。

奶奶说:蚂蚁啃骨头会有声音吗?

小荞说:蚂蚁啃得可香了,沙沙的,就像奶奶拿刀切面条的时候。

小荞说着,忽然觉得嘴巴边湿漉漉的,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觉得又有口水淌出来了。

奶奶伸手摸了把小荞的嘴巴,叹口气不再吱声了。

小荞记得,她上次吃肉还是去年小芹姐姐出嫁的那天。奶奶带着小荞去吃小芹家的酒席。小荞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菜,更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小荞绷着嘴不敢吱声,缩着手不敢拿筷子夹菜。

奶奶问她为什么不吃菜呢?小荞只会一个劲地摇头。

奶奶给小荞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奶奶说:傻妮子,你尝尝啊,真香!

小荞连骨头都没舍得吐出来,一直含着。吃完酒席,奶奶带着小荞离开小芹家,经过村街的老槐树底下时,小荞才把骨头吐到树底下。骨头砸在一群正在忙碌的蚂蚁身上,蚂蚁们慌了一阵子,散开了,又围过来。蚂蚁围着骨头团团转,小荞听到了蚂蚁啃骨头的声音,沙沙沙沙,这声音真好听啊,小荞瞪大眼睛,她听得入迷了。

小荞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肉啊。

小荞给蚂蚁们做了一个约定,下次再吃肉的时候,她一定要把骨头拿来给蚂蚁们啃。

今天晚上,小荞就着蒜末炒豆角,吃了一碗奶奶擀的面条。奶奶擀的面条很白,白得就像奶奶满头蓬松的白发。面条又细又长,就像奶奶满脸的皱纹。奶奶煮的面条滑溜溜的,就像奶奶的手掌抚摸在小荞脸上的感觉一样舒服。可是今天,小荞吃面条的时候,却觉得一点都不香。怎么说呢,在这个暑假里,一个多月了,每天晚上,奶奶总是给她擀面条吃。

小荞吃腻面条了,可是她又不敢说,除了吃面条,就是烙饼。无论是面条还是烙饼,奶奶做的下饭菜,都是从屋子后边的菜园里摘来的,菜碗里有豆角、黄瓜、西红柿、南瓜,这些菜小荞也吃腻了。小荞记得,离她上次吃肉的日子,应该有半年了。

小荞打了一个嗝儿,觉得一股酸水从嗓眼里蹿出来。她缩着脖子,使劲把酸水压到肚子里。

奶奶朝门外张望,催促小荞说:天快黑了,赶紧吃啊,吃完咱们去逮知了龟。

小荞说:马上啊,我这就吃完了。

知了龟是蝉蜕变之前的模样。知了龟在蜕变之前驼背弯腰,形似龟的模样,民间方言便叫它知了龟。

春末夏初,在乡村的田地树林间,知了龟开始从地里钻出来了。知了龟习惯在夜里钻出来,爬到树上蜕变脱壳,舒展翅膀飞走。

知了龟肉质鲜美,营养丰富。有个说法是,吃一个知了龟的营养可以抵得上一个鸡蛋。油炸、煎炒,口感酥嫩,是饭桌上的佳肴。在市面上,每个知了龟能卖到八九毛钱。

初夏夜里,去树林里捉逮知了龟,成了乡间妇孺换钱的重要途径。

小荞捉知了龟的时间比别人早。天还没黑,小荞就和奶奶拿着手电筒钻进了树林里,寻找早早从地里钻出来的知了龟。

一直到半夜里,小荞还在树林里踅摸,寻找可能漏掉的知了龟。树林里捉知了龟的人太多了,手电筒闪烁,人头晃动。小荞为了捉到更多的知了龟,只能早去晚回。

夜深人静,人们害怕去有坟墓的树林,只有小荞硬着头皮钻进树林里。奶奶知道小荞害怕,便坐在树林外陪着小荞。树林里只有她自己,夜深人静,风声瑟瑟,坟墓突兀,小荞当然害怕。她害怕了就大声喊:奶奶……

奶奶在树林外边答应着:在这儿呢。

听到奶奶的回应,小荞心里便踏实了些。

过了一会儿,小荞又害怕了,便又喊:奶奶……

奶奶在树林外边答应着:在这儿呢。

如此反复喊奶奶,奶奶反复答应,小荞便继续壮着胆子捉知了龟。

有一天,白天刚下了一场雨,晚上小荞拿着手电筒在树林里逮知了龟。夜里九点多以后,其他人都回家了,只剩下小荞还在树林里转悠。不知不觉中,那些知了龟不再给小荞捉迷藏了,好像相互约好了似的,一起从土里钻出来了。那些呆头呆脑的知了龟趴在草叶尖上,慢慢爬到树干上,好像故意要让小荞看见似的,伸手就能拿到,这不是逮了,伸手拿就行了。

小荞真是又惊喜又害怕。她惊喜怎么会有这么多知了龟,她又害怕怎么会有这么多。小荞想大声告诉奶奶,这里的知了龟太多啦。

她喊了一声奶奶,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坟地里,而面前的这个坟包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坟包里面埋着爸爸的骨灰。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她和奶奶才来给爸爸上过坟呢。

小荞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睛一热,眼泪淌了出来。

那天晚上,小荞蹲在爸爸的坟包前,对爸爸说了好多话,她说了奶奶的身体,说了奶奶总是擀面条和烙饼,说了她现在的学习成绩。她还对爸爸说了一个她隐藏很久的秘密,这个暑假,她共逮了一千零五十七个知了龟。每个知了龟能卖三毛钱,截止到今天,小荞已经有了三百一十七块钱了。

小荞对爸爸说,如果能再逮上两千个知了龟,她就可以攒够买一台洗衣机的钱了。那样奶奶在冬天洗衣服的时候,就不会再冻得手指头疼了。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月亮很圆。晚风凉爽,树林里散发着好闻的花香,天地一片静谧,整个世界像是进入了美好的梦乡。

小荞离开了爸爸的坟包,朝树林外走,她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一点都没害怕,她觉得爸爸在目送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呢。

小荞走出树林的时候,发现奶奶靠在一棵杨树底下睡着了。奶奶睡得很香甜,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早上六点多,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有鸟儿叽喳欢叫。阳光透进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

小荞起床开始写暑假作业,她想着把剩下的作业做完,趁着天气凉快,牵着小羊去南河边吃草。奶奶靠在后门的门槛上,低头择着刚从菜园里摘来的豆角。

奶奶说:荞,你听,喜鹊叫得多好听。

小荞说:这不是麻雀叫吗?

奶奶说:喜鹊叫,客来到,咱家要来客人了。

奶奶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外有人影闪动,几个人进来了。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这几个人脸上。小荞看清了,一共是三个人。先进屋的那个中年男人,小荞认得他,村里人都喊他李文书,李文书长得胖乎乎的,脑袋圆圆的,他的鼻子也圆溜溜的,就像熟透的草莓,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

小荞每次看到他,就盯着他的鼻子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笑。小荞正看得发呆,李文书探手摸了一把小荞的头。奶奶就从板凳上站起来了。

李文书说:婶,您坐着就行,甭起来。

奶奶晃了晃身子,又被李文书扶着坐在板凳上。李文书招呼另外两个男人坐在饭桌旁的板凳上。两个男人看了看饭桌上刚吃完的面条和青菜,相互皱了皱眉头。

小荞忽然觉得心跳有点加快。

那个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的男人,面皮白净,笑眯眯地看小荞。李文书对奶奶大声说:婶,这位是县里来咱村的驻村干部,张书记,您看着面熟不?

奶奶仰脸看李文书身边的那个白净男人。奶奶说:可不面熟嘛,来过我们家好几次了。好心人啊,张书记年前还送来了白面和花生油。

李文书点头:您说得没错,就是这位张书记,给咱村里修了水泥路,架上了路灯,挨家挨户安上了自来水。

奶奶对张书记说:麻烦您了,您对我们村是有恩德的人呢。

张书记摆手笑:我能力有限,做得还不够好。这不,又有好心人来看您了。

张书记说着,指着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平头男人说,这位是县里微公益协会的孙会长,听说咱家过得困难,来了解情况。

那个平头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直笑眯眯的。张书记说话的时候,他边点头边对奶奶笑。小荞在一边看着,她发现这个男人笑的时候眼角也跟着眯起来了。

平头男人说:我叫孙建涛,是微公益协会的负责人。

奶奶偏头看着他,大声问:微公益什么?

孙建涛说:微公益协会。

奶奶愣怔了一下,又问:什么协会?

孙建涛说:微公益协会。

奶奶不歇气,偏着头又问:微什么协会?

奶奶认真追问的样子,立刻把三个男人给惹笑了。

李文书说:婶年龄大了,耳朵有些聋。

张书记探头对奶奶说:大娘,我简单给您说吧,孙建涛这个微公益协会,就是专门帮助咱困难家庭,他们都是专门做好事的人。

李文书对奶奶说:婶,来之前我把咱家的情况都给孙会长说了。小荞父亲去世,母亲离家出走了。小荞和奶奶过日子,一老一小,除了低保,没什么经济收入,日子过得很紧巴。

奶奶说:你们都是好心人。

孙建涛转脸对小荞说:小荞,咱们微公益协会最近在做一个活动,叫圆梦行动。计划寻找一百名儿童,帮助他们每个人实现一个梦想,你想想,你有什么梦想?

李文书跟着说:小荞,你有什么梦想,可以告诉孙会长。

小荞绷着嘴,觉得浑身热乎乎的,火苗蹿在身上一样,眼里热辣辣的,她擦了一把眼,低声说:我想吃肉,我很久没吃肉了。

小荞说完这句话,三个人都愣了,他们愣怔着看小荞。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三个异口同声说:好,小荞,你这个梦想,我们马上答应你。

小荞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呢,怎么就想起吃肉呢,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幸好奶奶的耳朵聋,如果奶奶听见了,她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呢?可是我真是想吃肉啊,小荞为难地看了看奶奶,她的手被孙会长攥住了。孙会长说:小荞,你认真想想,你还有什么最想实现的梦想?

小荞摇头不说话,她觉得脑子乱哄哄的,脸热得发烫,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梦想?梦想!小荞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

小荞低头搓着手,一直想掉泪。她听到三个人站起来了,朝门外走。奶奶起身送他们出门,他们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回头冲奶奶摆手。

小荞忽然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对着孙会长大声说:叔叔,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台洗衣机。

孙会长看了看奶奶,又低头看着小荞:我明白了,好的,我会想办法的。

小荞牵着小白羊去南河岸边吃草的时候,是小荞最快乐的时光。

她牵着套在小白羊脖子上的绳子,感觉就像牵着小白羊的手。可是小白羊怎么会有手呢,只有四只蹄子,小白羊走路没有动静,就像树叶落在地上一样安静。

这只小羊是村里的李文书去年送给小荞的。当时小白羊只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小羊羔,浑身卷着白色的毛儿,眼睛清澈,一眼看到底,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

李文书说,小荞,这只羊可不是一般的羊,是县里扶贫捐助的项目,咱村里的贫困户都领养了羊。你把它养大了,你的学费就不用发愁了。

小荞听不懂李文书的话,小羊和学费有什么关系呢?

小白羊太小了,小荞抱了抱小白羊,心里忽然就高兴起来了。

小荞牵着小白羊在河岸边游逛,小白羊埋头吃草,小荞弯腰捉蚂蚱。有时候,小白羊吃饱了,小荞就和小白羊一起躺在草地上打滚。小白羊咩咩叫,小荞咯咯地笑。

小荞在村里没有伙伴一起玩。自从村里的孩子嘲笑过小荞,说她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孩子,小荞哭了一场之后,就不再主动和他们一起玩了。

小白羊成了小荞唯一的伙伴。她喜欢和小白羊在一起,也喜欢和小白羊说话。有时候,小荞会把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教给小白羊。

小荞教给小白羊数数儿:1,2,3,4,5。

小荞教给小白羊读拼音:a,o,e,b,p,m。

小荞教给小白羊读汉字:天地人,你我他。

小荞教给小白羊读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小荞认真教小白羊,小白羊瞪着毛茸茸的眼睛,好像听懂了小荞的话。小荞教累了,也会教给小白羊唱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有一次,小荞唱得高兴了,唱了一首又一首,她对小白羊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小荞唱着唱着忽然哭了。她摸着小白羊的鼻尖说:小羊,你和我一样啊,咱们都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啊。

小荞一哭,小白羊也跟着咩咩叫。小荞擦着眼泪朝远处看,远处是田野,再远处是树林,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起伏的山峦。天很蓝,水洗过一般干净。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飞过,转瞬即逝,没在天空留下一丝痕迹。泪眼蒙眬里,小荞想起了爸爸去世的情景。

那个冬天,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妈妈带着她去火车站,那是小荞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在火车上吃方便面和火腿肠。小荞高兴极了,她像只飞出笼的鸟儿一样,看着哪里都觉得新鲜。一路上,妈妈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擦着眼泪。

小荞跟妈妈坐了一夜的火车,然后又转坐了一辆公交车,来到一片乱哄哄的厂区里,到处是轰鸣的机器、忙碌的人群。小荞和妈妈被几个神色木然的男人带领着,坐上一辆面包车,来到郊区的一家医院里,妈妈跟在那几个男人身后,快步朝一片房子走去。小荞跟在后边,她歪歪斜斜地跟在妈妈身后,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气味越来越潮湿,仿佛一把就能拧出水来。小荞跟着妈妈进了一间阴暗的房间,她听到了妈妈爆发出的哭声。

小荞站在他们背后,从大人双腿之间的缝隙里,看到一张木板床,床上摆放着一个盖着白布的人形。

那是小荞第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小荞的爸爸是得胃癌去世的。正在工厂里上班的爸爸,突然肚子疼得直冒汗,后来疼得满地打滚,被工友们送到医院时,被确定为胃癌晚期,从发病到去世,不过七天的时间。小荞爸爸临死的时候,在病床的墙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荞,你要好好学习,长大做个有用的人。

小荞的爸爸识字不多,他把“有”字写成了“友”字。

爸爸去世之后,小荞时常在半夜里听到妈妈的哭声。妈妈的哭声时断时续,小荞从门缝里看过妈妈哭的样子,她捂着嘴巴,哭声从手掌缝里挤出来。妈妈歪斜在床上,浑身哆嗦,就像一棵在狂风中摇摆不定的树。

妈妈哭了一年多的时间,就从这个家里离开了。

妈妈撇下小荞走了之后,在村里人眼里,小荞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村里人主动给过小荞很多帮助,小荞接受最多的,就是同龄孩子穿旧的衣服。村里人送来的衣服款式不同,肥瘦不一,小荞穿着那些旧衣服,怎么都不合身。小荞觉得别扭,走路的时候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有一次,邻居带着一个城里的女人到了小荞家里。那个女人领着一个和小荞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女孩子穿着花衣裙,脸蛋粉嘟嘟的,扎着朝天辫,就像一盆精心饲养的花,羞答答的,说话嗲声嗲气的,对小荞家里的模样好奇,探头探脑左右观望。

那女人呢,脸上抹着油亮的颜色,卷发,红唇,弯眉,身宽体胖,她进了小荞家里,眉毛上下挑动着,有着居高临下的神情。小荞仰脸看了她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那女人四目环顾,探头看了看小荞的床铺,掀开锅盖看了看小荞吃的剩饭,然后低头皱眉对女孩子说道:宝贝,你要认真学习啊,不然以后也会过这样的穷日子!

女人说着从挎包里摸出钱夹,掏出二百块钱,她把钱朝小荞晃了晃,拿着钱的手戳到小荞鼻尖上,高声说:这孩子真挺可怜,拿着买点吃的吧。

女人对那个小女孩说的话让小荞觉得难受,就像一个看不见的耳光打在了她脸上。女人居高临下给她钱的神情,也让她觉得压抑。小荞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生疼,觉得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

邻居在一旁对小荞说:荞,拿着啊,谢谢这位阿姨。

小荞哭了。

小荞哭着奔出门外,边跑边哭着说,我不要你的钱。

那天上午,小荞在南河边的草地上坐了很长时间。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她想起了去世的爸爸、消失的妈妈、年迈的奶奶,想到了和她一样没有妈妈的小白羊。她想着想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草丛里。几只蚂蚁被小荞的眼泪淹着了,慌乱而无助地挣扎着。小荞轻轻地把蚂蚁捏到一片干松的地上,轻声对蚂蚁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伤着你们了。

小荞专注地对蚂蚁说着道歉的话,没发现奶奶来了。奶奶摇晃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小荞身边。奶奶没吱声,低头陪小荞看蚂蚁。

片刻之后,奶奶才叹了一口气,抬手摸着小荞的头说:荞,奶奶告诉你一句话,人穷志不短。咱家虽然过得穷,这只是暂时的,你要相信,等你长大了,咱们的日子就好了。

小荞说:咱们怎么才能过上好日子呢?

奶奶说:想过上好日子,就要朝好日子上奔啊。

小荞说:那怎么朝好日子上奔呢?

奶奶说:日子是一点一点过好的,就像土多了就成山了,水多了就成海了。就像咱家的小白羊,小白羊长大了会生下羊羔,羊羔长大了会生下更多的羊羔,羊羔长大了,咱家有了羊群,等羊群就像这天上的白云一样多的时候,咱家的日子就过好了。

小荞听着奶奶的话,仰脸朝天空看。天上刮着凉爽的风,白云舒展,变幻不定。小荞出神地看着,好像真有大片的羊群从天上走了下来,越来越近,小荞甚至真切地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好像催眠曲一样,小荞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也盯着天空上的白云看,奶奶擦了一把眼,轻轻哼唱:小二妮,拔草根,拔了草根喂小鸡,小鸡长大了,二妮出嫁了……

开学了,小荞背着书包去上学。

学校在村子北边的土岭上,离小荞的家有一里多路。小荞上学的路上,经过一棵老槐树、一座石板桥、一家小卖部、一家豆腐坊、一个理发店,还有一片有鸭子和鹅游戏的水塘。

平日里,村街上看不到很多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务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在外务工的人回来了,村里才会热闹一些。

小荞沿着村街走,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小荞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她走一步,影子便往前挪一步。小荞走得越快,影子跟着挪得越快。小荞想到了老师教的一个成语:形影不离。这个成语多好啊,小荞想着,又莫名地伤心了。

村街上很干净,只有白花花的阳光落在地面上。自从村里来了包村干部以后,实行了门前卫生包干制,村街隔不远的距离就有垃圾箱。小荞一路走着,眼神四处察看,她没看到想捡的矿泉水瓶子、废纸板什么的,小荞觉得有些失落。这些东西积攒起来能卖钱呢。

迈上一段上坡路,远远就能看到学校了。学校里的红旗迎风招展,一阵风刮过来,小荞听到了上课前的预备铃声,她的脚步加快了。

小荞追着风跑,学校越来越近,在咚咚的脚步声里,小荞隐约听到了同学们的欢叫声,好像大喇叭里传出了熟悉的歌曲: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咦,今天学校里有什么重要活动吗?小荞边跑边想。学校里只要播放这首歌曲的时候,要么是召开运动会,要么是有人来检查工作。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学校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小荞刚跑进学校的操场里,迎头便看见一片热闹的场景。歌声回荡在操场上空,操场中央的红旗刮得像一团燃烧的火。操场中间搭起了一座主席台,主席台下边摆满了长条椅子,已经有同学陆续坐在了椅子上。

看来又要开大会了。小荞气喘吁吁地奔到那片椅子旁,寻找着自己班里的同学们,她看到上学期和她同桌的宋明泽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她招手:小荞,快过来,马上就要开会了。

小荞哎了一声,绕过一排排椅子,坐在了宋明泽身旁的椅子上。

其他熟悉的同学也转过头来,打量着小荞。

宋明泽看着小荞的脖子说:今天开大会,你没戴红领巾啊?

小荞立刻摸了摸脖子,是啊,怎么忘了戴红领巾呢。小荞转身把书包拽到怀里,伸手摸了摸。她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奶奶把她的红领巾洗了晾在了绳子上,今天早上她忘了戴。再回家拿已经来不及了,小荞怔怔地喘着粗气,她觉得浑身都要塌架了,跑了这么一段路,能不累吗?忘了戴红领巾,能不焦急吗?

宋明泽说:小荞,你待会儿还要上台领奖呢。

小荞啊了一声:我上台领奖?领什么奖啊?

宋明泽指着主席台上边说:你看,那有一大堆奖品,听我爸爸说有你的呢。

宋明泽的爸爸是学校的副校长。小荞相信他说的话。小荞欠身朝主席台上看,身旁几个同学也跟着欠身朝主席台上张望。小荞这才看到,主席台前边,果然摆放着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箱子。她正呆呆地张望着,大喇叭的歌声忽然停了,操场里渐渐安静下来。学校的马校长和教导主任出现在操场上,他们做出邀请的姿势,接着几个男女跟着走上主席台,各自坐在主席台的椅子上。

小荞瞪大眼睛看,哦,那个平头男人不就是前几天去过小荞家里的那位孙会长吗?他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同学们。没错,就是孙会长,他身边坐着几个陌生的阿姨和叔叔,也是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同学们。

马校长拍了拍麦克风,开始讲话了:同学们,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召开这次全校大会,主要是微公益协会来到我们学校,开展“圆梦行动”,给咱们学校的二十个同学送来了礼物,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在此,我代表学校全体师生,对微公益协会的志愿者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

马校长说到这里,操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马校长跟着鼓掌之后,接着讲:今天,微公益协会的孙会长和几位志愿者也来到了咱们学校,借此机会,我想请孙会长讲讲在救助贫困孩子中发生的一些感人故事,希望同学们能多多了解微公益协会爱心奉献的事迹,感恩社会,努力学习,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大家掌声欢迎,孙会长给同学们讲话……

操场里再次响起掌声,孙会长站起身,对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点头致意。在持续不断的掌声里,孙会长开始了他的讲述:同学们,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我们走上救助贫困儿童的道路,也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微公益协会的理念是,让每一只鸟儿都唱歌,让每一朵花儿都开放,让每一个孩子都感受到社会给予的善良和爱心……

小荞的梦想实现了,微公益协会给她家送来了洗衣机。

洗衣机的个头很大,差不多和小荞的个子一样高。小荞踮起脚尖,探着下巴,才能勉强看到洗衣机里面的滚筒。滚筒里面是一个亮晶晶的金属圆筒,四周都是筛子一样的眼儿,让小荞想起树上的蜂窝。

微公益协会的叔叔和阿姨们教给小荞怎么操作洗衣机,先把衣服放进滚筒里,再放洗衣粉,然后再加水,等水加到标线了,就可以拧动按钮,洗衣机就自动洗衣服啦。

洗衣机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奶奶的眉目里都是笑,笑得下巴都快瘪进嘴里去了。

小荞想,噫,这声音真像一群蜜蜂在飞呢。

一位姓闫的阿姨问小荞:小荞,高兴不?

小荞说:高兴。

闫阿姨说:来,让杨叔叔给你拍个照片。

闫阿姨说着,递给小荞一块彩色的塑料板,问小荞:认识上面的字吗?

小荞一字一句地念:我的梦想实现了。

小荞是用普通话念的,声音打着颤儿,听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小荞念完,大伙都笑了。那个端着照相机的杨叔叔说:来,小荞,把这个牌子举起来,双手举,举得高高的,我给你拍个照片。

小荞把牌子举起来,她举得很用力,脚尖都快踮起来了。

闫阿姨在旁边说:小荞,生活美不美?

小荞说:美。

闫阿姨说:大声说出来,再来一次,生活美不美?

小荞大声喊:美。

小荞喊得真响,把树上的鸟儿都给吓飞了。

咔嚓一声快门声,小荞的笑脸定格在镜头里。

拍完照,小荞放下牌子,走到志愿者叔叔和阿姨的身旁,想给他们说一声谢谢呢。可是嗓眼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小荞绷着嘴巴,努力不让眼泪淌下来。她把双手垂立在腿间,给叔叔和阿姨们深深鞠了一个躬。

叔叔和阿姨们摆手说:小荞,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尽管给我们说,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

闫阿姨说着,掏出笔,在一张卡片上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小荞说: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小荞点点头,她仰脸看着闫阿姨,忽然觉得,她怎么有点像自己的妈妈呢。到底哪里像呢,小荞也说不清。小荞攥着那个卡片想,如果我有事找阿姨,我要去谁家给她打电话呢。

这时候,奶奶从屋里出来了,她拿着一个用高粱秸秆编织的筐子,对闫阿姨说:闫同志,我怎么感谢你们呢。这是我编的筐子,您拿回家盛饭用吧。

闫阿姨连忙摆手说:我们有工作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奶奶愣住了,她瘪了瘪嘴巴,愣怔着说:你们这是当年八路军的传统呢,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一位叔叔插话说:谢谢大娘,心意领了,您留着自己用吧。

奶奶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要是不嫌东西孬,就拿着吧。

闫阿姨坚持不要,奶奶涨红着脸,非要他们拿着。几番争让,奶奶终于把筐子塞到闫阿姨手里。

闫阿姨说:那好吧,我们先拿着,随后再说吧。

奶奶和小荞送微公益协会的志愿者们出门。他们临上车时,闫阿姨对小荞说:小荞,过几天我们还会再来看你的。

小荞点点头,看着叔叔和阿姨们上车。车子鸣了一声喇叭,慢慢就开远了。小荞盯着车愣了片刻,扭头问奶奶:叔叔阿姨们这是去哪里啊?

奶奶揉着眼说:他们回城里啦。

小荞噢了一声,没再吱声。小荞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城里呢。

城里是什么样子呢?在小荞的想象里,去城里应该比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路还远吧。

小荞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自从微公益协会给她家送来了洗衣机以后,小荞就在想,我能为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们做点什么呢?

可是小荞能做什么呢?

小荞想,要不我给叔叔阿姨们唱一首歌吧。唱什么歌呢?小荞仰脸看着天空,想着叔叔阿姨们在她家的场景,便不自觉地唱了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小荞刚唱了几句,就忍不住想哭了。小荞揉着眼皮想,怎么又唱出妈妈这两个字呢。

奶奶问小荞:怎么不唱了?

小荞说:沙子眯眼了。

奶奶说:荞,你过来,我给你吹口气就好了。

小荞揉着眼走过去,奶奶弯腰看着她。

奶奶说:哪个眼?

小荞说:左眼。

奶奶扒拉着小荞的眼皮,嘬起嘴,深呼一口气,吹进小荞的眼里。小荞觉得又痒又舒服,她使劲揉了一把眼,眼泪却淌得更多了。

小荞哭着说:奶奶,我想妈妈了。

奶奶摊开手,叹着气不吱声。

小荞说:奶奶,我能喊你一声妈妈吗?

奶奶说:你想喊就喊吧。

小荞看着奶奶:妈妈。

奶奶答应:哎。

小荞又喊:妈妈。

奶奶答应:哎。

小荞喊了两声,再也喊不出来了。奶奶搂着小荞也哭了。奶奶的泪水又黏又热,就像刚熬出锅的米汤。

奶奶哭完了,摸着小荞的头说:荞,你有奶奶呢,你有奶奶疼你呢。

小荞擦着眼泪问奶奶:我想给那些好心的叔叔阿姨们送个礼物呢。

奶奶说:咱家没有像样的礼物啊。那些好心人说啦,你只要学习好,那就是最好的礼物。

小荞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做作业。奶奶坐在板凳上,把半袋子红豆放在簸箕里挑拣。

过了一会儿,奶奶说:有了,咱给那些好心人做个礼物吧。

小荞点点头,奶奶能做什么礼物呢?小荞看着奶奶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红豆,又掏出一把白色的豇豆。奶奶把红豆和豇豆分别放在簸箕里,又去里间屋子里找了一个鞋盒子。

奶奶到底想做什么礼物呢?

小荞看着奶奶把鞋盒子擦干净了,又把白色的豇豆铺在鞋盒子里。奶奶铺得很整齐,那些豇豆排在鞋盒子里,就像准备出列的士兵。小荞正看得出神,奶奶抓起一把红豆对小荞说:荞,你把红豆排在豇豆上面吧。

小荞说:怎么排?

奶奶说:你识字呢,用红豆排成“谢谢”两个字。

小荞听懂了奶奶的意思。

小荞问:然后呢?

奶奶说:你排完我再给你说。

小荞答应着,捏着一把红豆,一粒一粒地放在豇豆上面。她排得很小心,可是排出的字却歪歪斜斜的。小荞排了好几次,反复纠正笔画之间的横平竖直,终于排出了“谢谢”两个字。

白色的豇豆铺底,红色的红豆压在上面,红白相间,真是鲜艳。

奶奶说:荞,咱们把排好的豆子在锅里稍稍蒸一下,豆子鼓胀了,再洒上胶水,这样就做成礼物啦。

小荞说:奶奶真聪明,你怎么想到做这个礼物呢?

奶奶说:咱农家院的人,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做礼物了。

小荞对着用红豆排成的两个字,默念了一遍:谢谢。

这两个字真好听啊。小荞默念了一遍,又对奶奶大声说:谢谢!

奶奶嘿嘿笑了:谢谢,谢谢……嘿嘿,这两个字怎么这么好听呢。

奶奶念叨着谢谢这两个字,一副很出神的样子,她笑得满脸的皱纹都绽开了。

奶奶笑的时候,小荞也跟着笑,小荞笑得咯咯的,她差点把排好的豆子给弄乱了。这时候,大门吱嘎一声响,门开了。奶奶和小荞同时探头看,谁来了啊?奶奶眯眼朝大门口看,小荞也看清了,站在大门口的是西街的宋爷爷。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圆头大脑的男孩子,噫,这不是宋瓜秧吗?宋瓜秧去年在学校里读一年级,因为生病辍学了。小荞记得他的模样,宋瓜秧和他爷爷来干什么呢?

奶奶说:老宋兄弟,有事吗?

老宋牵着宋瓜秧挪进院子里,哑着嗓音说:老嫂子,我想来问问,瓜秧害病这事,城里的那些好心人能给帮忙看病吗?

老宋正说着话,瓜秧却躲到老宋身后了。

宋瓜秧的脖子上长着一个肉包,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那个肉包很难看,就像腐烂的苹果一样,脏兮兮的、黑乎乎的、鼓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撑破的样子。因为脖子上这个肉包,宋瓜秧整天低着头。小荞知道,宋瓜秧害怕别人笑话他。可是谁会笑话一个这么可怜的孩子呢。

宋瓜秧生下来就没有奶奶,听说宋瓜秧的奶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去城里打工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究竟是为什么没回来,宋瓜秧的爷爷不说,村里人也不知道。

爷爷是瓜藤,他就是瓜藤上结的瓜。宋爷爷经常带着宋瓜秧去县城里看病。瓜秧一直不喊疼,他低着头,跟爷爷走在村街上,别人问:瓜秧,脖子的肉包又疼了?宋爷爷便答:疼,疼得发烧了。

瓜秧疼得发烧这句话,成了宋爷爷每天都要说几遍的话。宋爷爷说这话的时候,眼窝里泪汪汪的。

也有人对宋爷爷说过:去县城看不了的病,就去济南啊,去济南看不了的病,就去北京上海啊。

宋爷爷听着点头,点头之后,又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北京在哪里呢?上海又在哪里呢?宋爷爷对别人点头,点头之后便是苦笑。别人也跟着苦笑,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去北京去上海看病,老宋哪有钱呢。

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瓜秧的脖子上这个肉包很麻烦,瓜秧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究竟是什么病呢?村里人说不上。村里人能说出来的,就是老宋为瓜秧脖子上的这个肉包,到处借钱去县城给瓜秧看病。

小荞害怕看见瓜秧脖子上的肉包,她一看见就觉得心疼,就像心被人揪成把的疼。可是小荞又羡慕瓜秧经常去县城。小荞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县城呢。

有一次,小荞在村街上遇见瓜秧,她悄悄问:瓜秧,你说说,县城是什么样子呢?

瓜秧捂着脖子上的肉包说:县城很大。

小荞问:多大?

瓜秧伸开手,原地转了一圈说:很大很大。

小荞问:到底有多大?

瓜秧说:大街很宽,人很多,楼房很多,小汽车就像田野的羊群一样多。

小荞听着瓜秧的描述,心里还是想不出县城的样子。

小荞说:瓜秧,你哪天再去县城,用笔把县城的样子画出来给我看看吧。

瓜秧摇摇头说:我去县城的时候,都是脖子很疼的时候,疼得我发烧迷糊,没办法画出县城的样子。

瓜秧一说疼,小荞也跟着心疼了。

此刻,宋爷爷带着瓜秧来小荞家,小荞看到瓜秧,顿时就觉得心又疼了。小荞奔到宋爷爷身前,探头看躲在宋爷爷身后的瓜秧。瓜秧低着头,小荞喊了一声瓜秧,瓜秧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小荞。

小荞说:瓜秧,你又要去县城吗?

瓜秧摇摇头,低声说:钱都花光了,不去了。

小荞听到奶奶叹了一口气,宋爷爷也跟着叹气。

奶奶说:这苦命的孩子。

宋爷爷跟着说:是啊,苦命的孩子。宋爷爷转身摸着瓜秧的头低声说:瓜秧的病愁死我了。县城的医生说,瓜秧该去省城找医生看看。可是,咱没钱啊,没钱怎么去看病呢。

小荞盯着瓜秧脖子上的肉包,她想伸手摸摸,她的手刚伸出来,又缩回去了。小荞怔了一会儿,对宋爷爷说:瓜秧的病,再难也得治。

宋爷爷哆嗦着嘴唇说:可不是呢,我听说县城有个好心人的协会,专门帮助穷人家的孩子。我还听说,好心人来过咱村里。

小荞点头:咱们可以给好心人说说瓜秧的病。

小荞说着,奔回屋里,从桌子上摸着微公益协会留下的那张卡片说:这上面有好心人的电话。

宋爷爷盯着小荞手里的那张卡片,咧嘴笑着说:对对,我来就是想找他们的电话。

宋爷爷接过小荞递给他的那张卡片,对着卡片上的那一串数字看了又看,他捏着卡片说:咱家没电话啊,到哪里给这些好心人打电话呢?

奶奶竖起手指对宋爷爷说:驻村的张书记有手机,你去找他打吧。

宋爷爷说:就是那个城里来咱村驻村的张书记?面皮白净的,说话慢悠悠的那个城里人?

奶奶说:没错,驻村的张书记,他也是个好心人。

张书记联系了微公益协会的孙会长。孙会长听完张书记对瓜秧的病情介绍,又联系了一位叫孙庆才的专家。两人约定,第二天就来村里找宋瓜秧了解他的病情,然后再确定怎么给宋瓜秧治病。张书记对宋爷爷说:等好心人来了,您有什么想法就给他们提出来。张书记摸着瓜秧的头,对宋爷爷说:我听村里人说过,瓜秧的病很麻烦,我也是正想其他办法给瓜秧治病呢。

宋爷爷感动得两眼冒泪,对张书记说:好心人,我没办法感谢你,我给你磕个头吧。宋爷爷说着,弯下膝盖就要跪下去。

张书记赶忙拉住他:您可不能这样,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不能随便给别人下跪的。

小荞插话说:老师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

张书记冲小荞笑:老师说得对。

宋爷爷擦着泪说:瓜秧就是我的命,如果瓜秧有个好歹,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张书记说:孩子就是咱们国家的未来。

小荞牵着瓜秧的手说:瓜秧,你要学会坚强啊。

瓜秧捂着脖子上的肉包,很认真地对小荞点头。

小荞说:你要去省城了,治好病以后,别忘了把省城的样子画出来,等回来给我看啊。

瓜秧点点头说:等我病好了,我一定把省城的样子画出来给你看。

小荞和瓜秧笑起来,两个人弯曲手指,拉钩约定。

第二天下午,小荞放学回家,奶奶就对小荞说:瓜秧和宋爷爷被城里的好心人接走了。小荞问:瓜秧是去省城治病了吗?奶奶说:可不,上午来了一大帮子人呢,有微公益协会的好心人,还有穿白大褂的大夫,他们商量了老大会儿,后来就让瓜秧和他爷爷一块坐车走了。小荞说:瓜秧没说什么吗?奶奶说:没啊,瓜秧能说什么呢。

小荞没再吱声,吃饭的时候,小荞忽然想起来,瓜秧别忘了带着笔和纸啊,不然他怎么画出省城的样子来呢。

小荞想,这么多好心人帮助瓜秧治病,这次他的病肯定能治好。

自从瓜秧去了省城以后,小荞天天盼着瓜秧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瓜秧没回来。小荞去瓜秧家门口看过,瓜秧家的大门紧闭着。

两个月过去了,瓜秧还没回来。小荞再去瓜秧家门口的时候,瓜秧家的大门还是紧闭着。小荞偏头从门缝里看,瓜秧家的院子里,已经长满了野草。

下过几场雨,树叶黄了,又刮了几次凉风,树叶落了。村里还是没有瓜秧的消息。小荞放学后,踩着满地的树叶去瓜秧家,快要走到瓜秧家门口的时候,她听到几个婶子大娘围在一起唉声叹气。小荞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听见她们说出了瓜秧的名字。

小荞停下脚步,仰脸看着那几个婶子和大娘们。

小荞问:你们是在说瓜秧吗?

那几个婶子和大娘没吱声。

小荞问:你们有瓜秧的消息吗?

那几个婶子和大娘绷着嘴巴不吱声。小荞迟疑着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她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说:小荞,别去瓜秧家了。

小荞扭过头,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婶子说:小荞,瓜秧没了。

小荞问:婶,没了是怎么了?

婶子说:没了就是死了,瓜秧死了。

小荞愣怔了老大会儿,哇的一声哭了。

小荞哭着说:瓜秧怎么会死呢?他和我说好的,他要把省城的样子画给我看呢。

小荞说着,又哭了。

瓜秧去了省城医院以后,医生给瓜秧做了切除手术,让瓜秧在医院里休养观察。那几个月里,瓜秧脖子上的刀疤都愈合了,医生以为瓜秧能够痊愈呢,可是瓜秧突然就又发烧了。发烧让瓜秧昏迷过去,医生用尽了所有的治疗手段,但瓜秧还是在昏迷,之后就没再醒过来。

小荞哭着跑回家,刚进家门,就对屋里喊:奶奶,瓜秧没了。

小荞喊了好几声,奶奶没应声。小荞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奶奶,转头朝大门外跑。她跑到大街上,逢人就问:您见我奶奶了吗?

有人说没见,有人说,好像在村南河边的大桥上看见奶奶了。

小荞听着,拔腿就朝村南河大桥的方向跑,她跑得气喘吁吁,她看到很多人也跟在她身后跑,在咚咚的脚步声里,小荞听到有人喊:快去看看吧,老宋抱着瓜秧的骨灰盒回来了。

那一刻,小荞才明白,奶奶是在大桥边等瓜秧回家呢。

小荞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双腿一软,再也没有奔跑的力气了。她慢慢蹲下身子,低头哭着说:瓜秧,你说话不算数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画下城市的样子给我看呢。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