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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鲍尔吉·原野:母鸡麦拉苏(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 | 鲍尔吉·原野  2022年06月01日09:11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散文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及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学特别奖等文学奖项,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多篇散文作品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语文试卷。为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

 

母鸡麦拉苏(节选)

鲍尔吉·原野

1、塔娜和麦拉苏。

打开这本书你认识的第一个人名字叫塔娜。她是一个女孩子,今年七八岁,梳两根辫子。辫子并不能把她所有的头发都编进去,金黄色的碎头发从她前额和后脖梗垂下来,远看她的脸像一个向日葵花的花盘。

塔娜喜欢大地,她手上经常带着泥土和伤口。她喜欢和石头玩,和蒙古栎树以及爬上栎树的狗枣子藤玩。野兔和花栗鼠也是她的玩伴。

看到这里你会问,她父母允许她这么顽皮吗?她父母不管的,他们在天津的餐馆打工。塔娜和爷爷一起生活。爷爷认为,人嘛,和动物是一样的,都要蹦蹦跳跳。在大自然里磕伤了、碰伤了没有什么坏处,这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礼物。

正像你知道的,爷爷平常不怎么管塔娜。她有时候会去邻近村落的姨娘家住几天,或者到舅舅家住几天。爷爷都不在意,他知道塔娜在姨娘和舅舅家住够了就回来了。牧民家养的小狗有时候也会出远门,到山上旅行。在大自然里风餐露宿五六天,顶多半个多月也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塔娜的牙掉了好几颗。笑起来,缺少门牙的缝隙里露出粉红的舌头。刚才说塔娜头发金黄色。她瞳仁也是金黄色的,这是说在屋里。如果在阳光下,塔娜的瞳孔比金黄色浅,带一些淡绿色。看上去很好玩。以后你遇见有金黄色或者淡绿色瞳孔的人,会感觉他的思绪在远方,在高山和森林里。塔娜就是这样。

你在这本书里认识的第二个主角不是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接受她。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她都是一只母鸡,名字叫麦拉苏。

阳光普照大地的早晨,麦拉苏站在塔娜爷爷房子前的泥土上,眼神机警地察看周围的一切,好像清点昨晚太阳落山时的树木房屋是不是还在原处。麦拉苏看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表情非常骄傲。为什么看到太阳升起来她的表情就骄傲呢?如果你向我提问这个问题,我也答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母鸡麦拉苏是怎么想的。她涨红了脸,眼睛瞪得圆而又圆。她的头稍微动一下,颌下的红肉坠儿就跟着哆嗦一下。而她的喙——牛角黄带黑花纹的尖状角质物永远指向前方。她脖颈上淡黄色与褐色交织的羽毛一根根铺开,比披肩还好看。她翅膀上墨绿色的大羽毛像一根根箭。

如果母鸡麦拉苏知道我正在描绘她的外形,她一定说重点是爪子。是的,麦拉苏漂亮的爪子干草色,在土地上充分张开。她左边的爪子落地时,右面的爪子依然在空中攥着,然后慎重落下。爪尖锐利,腿杆像包了一层蛇皮,有鳞片。总之她是一只了不起的母鸡。

看到这里,你会说她不过是一只母鸡罢了。她有漂亮的颈羽和爪子,又能怎么样呢?我劝你别这样想,看到后面你就知道了。母鸡麦拉苏不是寻常角色,用深谋远虑、博古通今形容她的能力也不夸张,后面会说到这些。

2、舅母生小孩难产,请母鸡助阵。

早上,小女孩塔娜抱着母鸡麦拉苏站在西拉木伦河的南岸。

太阳在东方天际露出半轮,其余部分淹没在金色的云朵里。这些云朵好像不相信太阳自己能升上去,他们驮着太阳一节节高升,一直升到人们所说的“日上三竿”高的地方才罢休。

塔娜和母鸡麦拉苏是来看云朵帮助太阳上升的吗?不是,塔娜在观察天空的百灵鸟。百灵鸟是草原上独有的鸟类,唱起歌来非常好听。他从草丛里像弹子一样一跃而上,在天空转一个圈又落到草丛里。在天空转圈那一瞬间,百灵鸟大声唱歌,相当于人类唱出两个乐句。也有别的百灵鸟在空中逆风飞翔,再落到草丛里休息。百灵鸟飞起、落下很快,一般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百灵鸟的行踪,只听到他歌唱。塔娜用她黄中带绿的眼睛盯着百灵鸟像倒栽葱一样落在草地。她心里说,百灵鸟真自由啊,想怎样飞,就怎样飞,我是他就好了。

被塔娜抱在怀里的母鸡麦拉苏,在看草丛里的蚂蚱。这些蚂蚱架着折叠的高高的带刺的绿腿,乍一看跟草叶一模一样,但他突然一蹦就现了原形。这时候麦拉苏忍不住张大嘴,恨不能把这个蚂蚱吞进肚子里。

塔娜和麦拉苏在河边只看了一小会儿,接着还要赶路。塔娜的舅舅博迪昨天骑马过来,告诉塔娜把老母鸡抱到他们家去。

爷爷问抱母鸡去那里做什么?舅舅说舅母蒙根花生孩子生不出来,好像要难产。把母鸡麦拉苏抱过去下蛋,咯哒咯哒叫一叫,会启发蒙根花把孩子流畅地生下来。

爷爷问,你家里不有几只母鸡吗?

舅舅博迪说,我家里的母鸡跟公鸡学坏了,不下蛋。

爷爷笑了,说她们忘记自己是母鸡了。

塔娜很高兴做这件事,说我明天就抱麦拉苏过去,一定下很多蛋,咯哒咯哒叫,让舅母学她的样子把弟弟妹妹生出来。

爷爷对舅舅博迪说,蒙根花生不出孩子,找医生看看吧,别耽误了。

舅舅说,先让母鸡过去演示一下,不行再找医生。找医生就要花钱嘛。

就这样,塔娜抱着母鸡麦拉苏前往乌兰扎达嘎村,这是舅舅住的村子。她一边走一边玩,看到喜欢的花,就把母鸡放在一旁,跟花玩一会儿。

有一种小蓝花,它的花瓣只有小米粒那么大,但也开成五瓣,在风里摇晃。黄色的花蕊也像是一粒小米。这种花的茎细长,长出地面二寸高。这么小的花,如果蜜蜂落上去,花怕被压倒。但它不怕风,也不怕雨,开得漂漂亮亮。

塔娜并不会用指甲把花朵掐下来放在手里玩,她抓一点土放在花的根上,使劲摁了摁,让花脚下有劲。

草原上还有碗碴子,上面带蓝色的花纹。有人说这是古代留下的东西。塔娜想,古代人当年坐在这个地方吃饭,吃着吃着死去了,碗落地摔碎。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吃饭呢?

塔娜玩,母鸡麦拉苏不会走丢吗?不会的,茫茫大草原,麦拉苏无论走到哪里,远远就能发现她的踪影。而且,爷爷在麦拉苏腿上拴了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穿一个铁环儿,这样麦拉苏就算跑也跑不远。

3、遇到野狗,塔娜听到母鸡麦拉苏说腹语。

就像民间故事里说的,她们走啊,走啊,当然是往舅舅住的乌兰扎达嘎村子走。母鸡麦拉苏爪子不适合长途行走,她不是马也不是驴,脚上的爪子不耐磨。塔娜抱着麦拉苏往前走,她每走一步都有新发现,想停下来仔细观察。地上不光有小花小草,还有亮晶晶的反光。走近看,可能只是一颗露水。草原上含铜元素的石头也会反光。塔娜提醒自己别磨蹭,如果这样走走停停,天黑了也赶不到乌兰扎达嘎村。

前面一蓬马莲草终于吸引塔娜把母鸡放下,她跑了过去。这蓬马莲草有二尺多高,足够塔娜藏进去。它的叶子像野鸡尾巴的羽毛,长长地探出来,灰绿色。最好看的是马莲花,开着娇嫩的蓝花,花蕊是白色的小细腿,都是单腿。花蕊不需要到哪里行走,所以单腿就够了。花蕊头上顶着黄色的小帽子,它们立着单腿站在花瓣的碗里向外看。

塔娜跑过来并不为欣赏花,她要采几片马莲叶子编一个钱包。她虽然没有钱,但为什么不提前准备一个钱包呢?马莲的叶子像韭菜一样,竖着一撕就撕开了。当然比韭菜结实得多,用它编钱包最好不过。塔娜用手拽叶子,叶子太结实了,拽不掉。她从地上捡起一片小石头,把叶子锯开,一共采了三片叶子。

汪、汪、汪——

不知道哪一会儿,有一条狗出现在她面前,对着她大叫。这条狗两条白腿用力拄地,嘴向前伸出,汪、汪、汪。每叫一声,嘴向前伸一下,尾巴在后面翘一下。

塔娜把老母鸡抱在怀里,保护麦拉苏不受这条无礼的狗的侵扰。麦拉苏咯咯叫着,一点不示弱。

塔娜抱着老母鸡藏在这蓬马莲草后面,狗叫着走过来,好像要咬她。牧区的孩子都不怕狗,家家都养狗。塔娜不怕蛇、野鸡、青蛙、獾子,唯独怕狗。这条狗脸上带着黄斑,嘴唇是黑的,舌头宽而红。

塔娜紧紧抱住老母鸡,吓得闭上眼睛。这时候听到一个声音说——

捡石头,捡石头。

塔娜不知道谁在说话,她从地下捡一样东西朝狗扔过去。狗吓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尾巴垂下来。狗跑了十多米远,站下继续叫,他走回来,用鼻子嗅了嗅塔娜扔过去的那块马粪蛋,它并不是石头。狗觉得受到羞辱,叫着冲过来。塔娜在地上已经找到两块结结实实的石头,她举在手里向这条狗扔过去,一块砸在狗的耳朵上,一块砸中狗脊背。狗几乎发出了哀鸣,远远地跑走了。跑出几十米,狗回头看塔娜,她伸手假装投掷。狗一溜烟跑没影了。

塔娜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她把用马莲草编钱包的事忘了,抱着母鸡想两件事。第一件,这是一条野狗吗?牧区的狗都在各家的门前,没有流浪狗。所以这是一条野狗。第二件事,刚才谁在她耳边说“捡石头,捡石头”?

塔娜定了定神,想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人在她耳边说捡石头吗?她抱着母鸡又回到了马莲花边上。这边的土地没有草,只有沙漠,说话那个人在哪里呢?塔娜想起爷爷说过,有一种神灵身量只有三寸高,会走又会飞,是上天派下来帮助人的。这个神灵会不会藏在马莲花里呢?塔娜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他的踪影。

塔娜小声说,你在哪里?你出来吧!

没有回音,塔娜抱着老母鸡赶路,一边走一边说,刚才是谁告诉我捡石头?

母鸡麦拉苏叫——咯咯咯哒,咯咯咯哒。

塔娜右手感到母鸡肚子有震动,难道是母鸡肚子发出的声音吗?她把耳朵贴在母鸡肚子上问,刚才是你让我捡石头吗?

母鸡嘴上说咯咯哒,咯咯哒,但她肚子里真真切切地说:是我说的,我告诉你捡石头打狗。

哎呀妈哟,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母鸡会说话。

塔娜问麦拉苏,你为什么不用嘴说话呢?

母鸡嘴上说咯咯哒。

塔娜把耳朵贴在母鸡翅膀边上听她肚子里的声音。

母鸡肚子里的声音说:我会两种语言,一种是母鸡的语言,只有两个音,咯和哒。另一种语言是腹语。我会用腹语说出一切话,还能唱歌。

塔娜说,你说说我的名字叫什么?

母鸡说塔娜,你叫塔娜。

塔娜说,你告诉我咱们去哪里?去做什么?

母鸡说,我们去乌兰扎达嘎村,我下蛋,引诱你舅母生孩子。

塔娜说麦拉苏,你不光会说话,你还是一个有智慧的母鸡。你了解我们人间的事情,对吗?

麦拉苏说,对的,人间的事情很简单,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情。

塔娜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说话呢?

麦拉苏说,我一直在跟你说话,但是你听不到啊。

塔娜非常惊讶,问你都说过什么呀?

母鸡麦拉苏说,我说过你脚边有一条红色的蚯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我还说过东南方向有一片黑云飘过来了;我说有一条蛇钻进了草丛里。哎呀,我说的话太多了,你一句也没听到吗?

塔娜羞愧地低下头,说对不起麦拉苏,我真的一句都没听到过。我从来没想到你还会说话。

母鸡麦拉苏说,这不奇怪的,说话有什么难?你不也会说话吗?说话难道比下蛋还难吗?

塔娜说,我是人啊。

母鸡麦拉苏说,不管人类、鸟类、牛羊和青草都会说话,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塔娜说,可是你为什么不用嘴说话呢?

麦拉苏说,你看到了吧,我的嘴学名叫喙,是像牛角一样坚硬的角质物,而且长。喙是没办法说话的,上下一碰,出来的声音就是咯咯咯哒,咯咯咯哒。只有柔软的嘴唇才能说话。

塔娜说,你肚子没嘴唇,是怎么样说话的?

麦拉苏说,我肚子里有柔软的肠子,我在用肠子说话。

塔娜说,我明白了。

麦拉苏说,你应该明白,你们人类有柔软的嘴唇,嘴唇碰在一起可以发出各种声音,但是我们禽类,还有所有的鸟都做不到这一点。

塔娜说,我为你们感到可惜。

麦拉苏说,没什么可惜,说话并不算一件多么大的事情。你们人类都会说话,但没因为会说话而感到幸福啊!天不下雨,牛羊没有草吃,你爷爷在那里哭泣。说话也没有解决你们的苦恼。

塔娜问,牛羊也有柔软的双唇,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呢?

麦拉苏说,老天爷安排聪明的动物说话,太傻的动物如果说话,你受得了吗?牛如果会说话,他天天说我要吃草,我要吃草,我要吃草,会不会吵死你?我们鸡是聪明的动物,你看我们的羽毛多么漂亮,光闪闪的。所以每一只鸡都很骄傲。

塔娜说,你可以教我下一个蛋吗?

麦拉苏说,作为一个小女孩,你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塔娜问,为什么?

麦拉苏说,人和鸡一样,进入成年才能繁育后代。我们下蛋是在玩吗?不是。我们在繁育后代呢,否则世界上就没有鸡了。你是一个小孩,现在还不能繁育后代,长大就行了。

塔娜问,我长大就会下蛋吗?

麦拉苏说,对你们人类而言,那不算下蛋,因为你们生的孩子身体外边没有壳,是一个肉团团。这叫生孩子,不叫下蛋。

塔娜问,哪个厉害?

麦拉苏说,我觉得有壳更厉害,不怕沾土。

她俩对话并不像我们这样面对面地说,塔娜说一句话,立刻把耳朵贴在母鸡的翅膀上,才能听到麦拉苏的回话。麦拉苏说腹语的时候,喙在咯咯咯哒地叫。塔娜听完腹语转过来跟麦拉苏说话,然后趴下听她说腹语。从远处看,塔娜像在给母鸡敬礼。

塔娜有好多话要问母鸡麦拉苏。麦拉苏说,我们应该赶路了,从这里到你舅舅家还很远,当然你应该抱着我,我两只爪子吃不消长途跋涉。

前边的路边没有马莲花了,也没有沙漠。这里长着稀稀落落的榆树,榆树长好多年也长不高,身体弯曲,树干裂着很深的缝隙。一只红翅膀的斑啄木鸟飞过来,落在榆树上,对她们唧唧鸣叫,好像发现了母鸡会说话的秘密。

4、麦拉苏发现一块玛瑙,塔娜把它拿到集市上。

塔娜抱着母鸡麦拉苏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端详母鸡。她没想到母鸡心里也有一个世界,可惜发现得太晚了。很早以前,塔娜就想学下蛋,她在草丛里趴过很长时间,心里想下蛋,下蛋,然而并没下出来蛋。她不知道母鸡从哪儿下的蛋,也许是屁股,也许是肚脐,肯定在下边。塔娜觉得自己趴的时间还不够长。

有一次她遇到表弟乌日嘎,说起了这件事。

乌日嘎说,想下蛋,你要把裤子脱掉才能下呢。你看母鸡都是不穿裤子的。

塔娜想乌日嘎说的可能是对的。那天她脱了裤子蹲在草地上,被爷爷发现了。

爷爷问,你在做什么?

塔娜说,爷爷你小点声,我下蛋呢。

爷爷说,这个孩子太傻了,你用一年时间也下不出蛋的,别人会以为你在这里拉屎,多不好看啊。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塔娜只好站起来,穿上裤子。今天母鸡让她知道人不到成年是不能生育的,下蛋属于生育。

咯咯咯,哒!咯咯咯,哒!麦拉苏又叫起来。塔娜像听电话一样把耳朵贴在母鸡翅膀上,听到麦拉苏说,你往左边看,那棵山杨树下面有一块玛瑙。

塔娜问,玛瑙是什么?

麦拉苏说,它是好东西,你把它捡过来。

塔娜果然在山杨树下发现一块石头,上面沾着泥土,看不出有什么好。

她捡起石头问麦拉苏,玛瑙在哪里?

母鸡说,你手里拿的就是玛瑙。

塔娜说,我看不出来它哪里好。

母鸡说,你再往前看,有一块大石头,你把这块玛瑙摔在石头上看一看。

塔娜把这块玛瑙用力摔在石头上,石头裂开,露出里面的红瓤。她吸了一口气,说这是一块宝石呢。

麦拉苏说,当然是宝石。

塔娜说,我用手拿两块玛瑙,没办法抱你了。

麦拉苏说,这好办,你把这两块玛瑙放在衣服后面兜住,把衣角系在前面就可以抱着我走路了。

塔娜照做了,抱着母鸡往前走。她问麦拉苏,你怎么知道这块石头是玛瑙?

麦拉苏说,我们禽类属于鸟类,鸟类对大地上的宝石有天生的鉴别力。我们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灵来感应。哪里有宝石,我们都会知道。比如金子、银子、琥珀、珊瑚,还有煤,我们都知道它们藏在哪里。

塔娜说,你知道金子藏在哪里,那你要发财了。

母鸡麦拉苏说,发财对我们没有用,黄金在我们眼里和别的石头一样,只是黄颜色,我们不稀罕。

塔娜问,我有了玛瑙会怎么样?

麦拉苏说,前面是一个集市,你用它换你喜欢的东西。

麦拉苏说得没错,他们来到了集市。这是一个汉族村子,名字叫六合永。从村口到村子里面,道路两边摆着各种货物,芹菜、角瓜、烟叶、猪肉和从城里进的儿童小食品。

塔娜左看右看,终于找到喜欢的东西——香白杏。一颗颗香白杏带着白绒毛,尖上一点点红。

她走到摊前问卖杏的人,他是一位老爷爷,颌下留着往上翘的白胡子。像塔娜一样,老爷爷也是豁牙子。塔娜说,我可以用东西换点杏吃吗?

老爷爷看这个女孩长着乱蓬蓬的黄头发,红脸蛋,右手抱一只老母鸡。一看就是蒙古孩子。他说,孩子,不用换,你想吃就吃吧。

塔娜说,不!我要换。

老爷爷说,你用老母鸡换吗?

塔娜从身后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玛瑙,说用这个换。

老爷爷接过玛瑙,说哎哟哟,这是玛瑙啊!拿这个做烟袋嘴儿、磨眼镜片、做刮痧板可好了,这可是好东西。孩子,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东西?

塔娜说,路上捡的。

白胡子老爷爷说,孩子你好有福气,我愿意跟你换,你把这些杏全拿走吧,换这块玛瑙。

塔娜说,我拿不走这么多杏,我坐这儿吃够了就行了。

老爷爷说,哎哟哟,这个孩子真仁义,你真的拿不走这些杏,三十多斤呢。你坐着慢慢吃吧。

老爷爷拿这块玛瑙给别人看,别人啧啧称赞,认为老爷爷发财了。他们问玛瑙是从哪里来的?

老爷爷说,这个小女孩在路上捡的。

几个人围过来问塔娜,你在哪儿捡到的玛瑙?

塔娜说在山杨树下面捡的。

有一个红鼻头的人说,这块玛瑙石是新鲜破碎的,肯定还有另一半,在你身上吗?

塔娜得意地笑了,说还有一块呢。她从后背的衣服里掏出另一块玛瑙递给红鼻头。

这个人接过玛瑙对着太阳看了看,问,你要多少钱?

塔娜说,我不要钱。

老爷爷说,她愿意换东西。

红鼻头说,你想换什么东西?

塔娜说,我想换的东西已经换到了,香白杏。她举起一颗杏说。

红鼻头说,我相中你这块玛瑙了,你如果送给我,我愿意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塔娜说,你送我一把小米吧,我要喂母鸡麦拉苏。这块玛瑙是麦拉苏找到的。

红鼻头说,送你一把小米多不好啊,送你十斤小米吧。

老爷爷说,这个小女孩儿背不动十斤小米。

红鼻头说,我送你二斤小米,再给你割一块肉,你带回家好不好?

塔娜说好。

红鼻头问,那你愿意把这块玛瑙送给我吗?

塔娜说行。

红鼻头把二斤小米和一条新鲜的猪肉装进一个有带的背兜里,他又往背兜里装了一把杏,递给塔娜。

塔娜接过兜子,递给他玛瑙。

红鼻头问,你刚才说这块玛瑙是什么苏找到的?

塔娜拍拍母鸡翅膀,说她发现的,她的名字叫麦拉苏,还会下蛋。

那个人哈哈大笑,说我知道鸡会下蛋,但鸡怎么会发现一块玛瑙呢?

麦拉苏咯咯咯哒叫起来,塔娜趴在她翅膀上听。麦拉苏说别告诉他。

塔娜抬头对红鼻头说,麦拉苏说别告诉你。

这个人哈哈大笑,说老母鸡还能说话,太好笑了,我不相信她能发现玛瑙。

红鼻头说完走了,塔娜接着吃杏。香白杏不光甜,杏肉还不沾核。塔娜吃够杏了,她把褐色的杏核揣进自己兜里,向白胡子老爷爷挥挥手,挎上兜子,抱着麦拉苏接着往前走。她感到心满意足,她肩膀上的兜子里还放着小米和肉。到了乌兰扎达嘎村,把肉送给舅舅舅母,他们一定很高兴。

5、海东青盯上了麦拉苏,母鸡麦拉苏慌不择路,挂在山崖上。

塔娜抱着麦拉苏在草原上走,乌兰扎达嘎村还很远。抱一只老母鸡走路很沉,塔娜想拎着老母鸡的双腿走,像拎一只死鸡那样,她试过,但是麦拉苏张开翅膀乱叫,塔娜只好接着抱她走。

她们走到了乌斯箭河边。这里有一座小山,或许不应该管它叫山。草原上有起伏的丘陵,没有山。碧绿的草原有的地方会突然崛起一群红褐色的石头,像立起的牛肉干。这些石头三五块、七八块簇拥在一起。围着这堆石头走,到不了五十步,这个小山就转完了。

草原上的山峰、河水和泉水有好听的名字。比如富裕的山,吉祥的河,冒高的泉水。像这种小山就没有名字,它不算山,只是一堆石头。塔娜给眼前这座小山起了个名字,牛肉干山。她抱着母鸡爬了上去。

小山上的石头不长草,石头缝里长出一些灌木,有毛榛、胡枝子,还有佛头花。这些灌木和山石红绿相间,蛮好看。塔娜爬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坐着休息,把老母鸡麦拉苏放在边上。她坐的这块大石头很平坦,像桌子一样。塔娜从兜里掏出一把小米撒在石头上,麦拉苏看到小米粒很高兴,嘴里说嗯、嗯、嗯,低头啄米。颌下的红肉坠儿跟着哆嗦。

塔娜对麦拉苏说,小米是用你发现的玛瑙换来的,你多吃。以后你再看到宝石告诉我,我再去换好吃的东西,但我不会去换鸡蛋。

麦拉苏抬起头说一些话,塔娜没贴在母鸡翅膀上听她的腹语,不一定每句话都要听。

坐在石头上往下看,下面有一条河蜿蜒流过。风带着河水的气息吹到塔娜脸上,把她的金黄的乱发吹到了脑后。

草原上的河流和汉地不一样。汉地的河老远就看到了,那里没有深深的草丛遮挡。草原的河藏在草里,有时候走到跟前才发现脚下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在静静地流淌。草原上有很多这样的小河,弯来弯去。

从牛肉干山上往下看,所有的小河都暴露无遗。乌斯箭河流到这里遇到了石头,哗哗作响,否则,河是没声音的。乌斯箭,蒙古语意思是跳起来,好像在说河流到石头这里跳起来了。这条河像摆在草原上的弯曲的牛毛绳,两岸立着高高的绿草,水流像从绿色的战壕里流过来。

红头花翅的野鸭和黑头红翅的野鸭从绿草战壕里游过来,成双成对。如果运气好,还能看到天鹅。天鹅挺着雪白的胸脯,像舞蹈演员那样把脖子往后靠,再把橘黄色的喙探出去,像一个把手。

河岸的青草在风里冲撞,它们绿色的手臂对着天空张开,好像准备接住天上掉下来的好东西。草在风里摩擦的声音,河水流淌的声音和野鸭的鸣叫,合成好听的音乐,在塔娜耳边回响。那些晃来晃去的青草深处藏着数不清的生灵,孵蛋的野鸭子、青蛙,还有小绿蛇。只要草原上有水,青草茂密,这里就是动物、鸟类和昆虫的天堂。

塔娜看过风景,回头看母鸡麦拉苏,石头上的小米全没了。小米并不是被麦拉苏吃掉的。鸡啄米有一个习惯,边啄边用爪子往外刨。麦拉苏肚子里没多少米,更多的米被她用爪子刨到石头下面了。塔娜从兜子里掏出一把米,她这次放米不放一堆,用三个指头拈七八颗米散在石头上,过一会儿再散七八颗米。小米都被麦拉苏吃掉了。

塔娜突然看见一只海东青在头顶盘旋。

海东青是蒙古高原的雕的名字,猎人喜欢驯服海东青,让他当打猎的助手。这种雕体型不大,有黑羽和白羽两种。白羽海东青翅膀上带黑点,黑羽海东青打开翅膀,里面也是白的。他凶狠,兔子和蛇最怕他。

塔娜明白,海东青发现了母鸡麦拉苏,正在天空盘旋着打主意。塔娜生气地向他挥手臂,说,去!快滚开!

海东青借助气流盘旋,翅膀一动不动,并不在意塔娜的唾骂。他在寻找捕捉麦拉苏的最佳时机。突然,海东青俯冲下来,但并没有捉母鸡麦拉苏,而从她们头顶掠过。

麦拉苏吓得咯咯叫起来,四处张望,寻找躲避的地方。动物们躲避袭击常常跑到灌木丛里、石头底下或很深的草丛中,但牛肉干山上没有任何隐蔽物。麦拉苏伸长脖子咯咯叫,塔娜来不及俯下身子听她腹语在说什么。看母鸡的表情和涨红的脸,她显然是在痛斥海东青。

塔娜站起来,拔下一根佛头花的枝条驱赶天空的海东青。说话间,他又俯冲下来,麦拉苏知道这回是真的,大叫一声,跳下山崖。

塔娜听到山崖下传来麦拉苏惨烈的叫声,难道她被海东青生吞活剥了?塔娜从石头上探头往下看,却看不到下面。她急忙从山顶爬下去,绕到前面。抬头看,麦拉苏被山崖长出的一棵花楸树挂住了。

花楸树本来挡不了母鸡麦拉苏,但她脚下拴的麻绳铁环缠在树枝上,大头朝下,两只翅膀急急扇动,发出惨叫。

塔娜看了不禁大笑,觉得麦拉苏太滑稽了,倒悬在悬崖的花楸树上。但母鸡这个姿态很有用,把海东青吓跑了。他从未见过一只母鸡做出这样的表演,不仅无畏,而且凶猛。

海东青远远地飞走了,塔娜还在大笑,前仰后合。

别笑了,再笑老母鸡没命了。

山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塔娜抬头看,一个男孩站在石头上,手里的放羊鞭子搭在肩上,腰上捆着一圈细麻绳。塔娜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不笑了。她才开始琢磨怎么把麦拉苏救下来。那棵花楸树长在山崖中间,离地有一房多高,塔娜上不去。从山顶救母鸡也不可能,下不去。

塔娜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办好,男孩一溜烟从牛肉干山上跑下来,把放羊鞭扔在地上,手抠石缝,脚蹬石尖,抓住了花楸树。他双手把在树上,往下用力,树很结实,没断。男孩脚踩石头骑在横伸出来的树干上,用脚踹挂住母鸡的那根树枝,踹到第三下,树枝断了,麦拉苏发出更加惊慌的叫喊,展开翅膀,掉在地上。好在麦拉苏不是一只小肥猪,否则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肯定摔死了。麦拉苏的翅膀让她像伞兵一样安全地降落下来,可见上天让麦拉苏长翅膀是对的。母鸡落地后仍然惊慌,翅膀并没有收起,像扇子一样张着,在地下绕了一个圈才停下来。

塔娜走过去想抱她,麦拉苏慌张地跑出去。塔娜踩住她腿上那个铁环,才把母鸡抱住。她把耳朵附在麦拉苏肚子上听,麦拉苏语无伦次地说,哎哟哟,太可怕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究竟怎样摔下来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塔娜又哈哈大笑,她本想告诉麦拉苏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说不下去,仰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从山崖走下来,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什么在老母鸡腿上拴一个铁环,母鸡为什么挂在树上?

塔娜又笑起来,刚才本来笑完了,听男孩这样说又开始笑,他的问话太好笑了。她笑完第二番,对男孩说,你来听老母鸡在说什么。

男孩没有懂,老母鸡会说话吗?

塔娜点点头。

男孩说,你认为她咯咯叫就是说话吗?

塔娜摇头,说,你把耳朵放在母鸡肚子上,就能听到她说话了。

男孩真把耳朵放在了老母鸡的肚子上。

塔娜问听到了吗?

男孩摇摇头。

塔娜对麦拉苏说,你不要害怕,对他说话呀,是他把你从树上救下来的。

麦拉苏用腹语说,他用脚把树杈踩断了。

男孩抬起头,咧嘴笑了,说,她说我把树杈踩断了。

男孩接着听。

麦拉苏说,这怎么能算救我呢,我差点被摔死。

男孩放下麦拉苏,坐地上哈哈笑起来。笑完问塔娜,母鸡肚子里有一个小人吗?

塔娜说,没有人,这是母鸡说的话。

男孩说,这个母鸡太了不起了,你给她喂什么东西让她说话了?

塔娜说,我什么也没喂,她天生就会说话。

男孩说,哦,这是一只神奇的鸡。这样的鸡是不能吃肉的,谁吃她的肉谁就会倒霉。

麦拉苏咯咯咯叫起来,塔娜抱起来听,说麦拉苏说,你说得很对,她说自己是一只神圣的鸡。不能被杀了吃肉。

男孩抱过这只老母鸡,轻轻地摸她的羽毛。说,神奇呀,你是方圆一百里少有的神鸡。

麦拉苏伸长脖子,用涨红的脸看他,表示同意男孩的说法。

6、男孩名字叫白查干。

这个男孩子八九岁的样子,他穿的衣服裤子跟同龄人相比显得破旧。上衣几个扣已经没了,露出黝黑的胸脯。他眼睛细长,笑起来眼睛好像在闭着。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塔娜问。

男孩说,我叫白查干,是乌斯箭村的。

塔娜说,你们村的名字跟这条河一样。

男孩点点头。

塔娜问,你上学了吗?

白查干说,我上了一年学,后来不上了。

塔娜说,你是不是听不懂老师教的知识?

白查干摇头,说我要帮家里干活。

塔娜问,干什么活?

白查干说,放羊。我爸给村里的人放牛,我给村里的人放羊,我妈在镇里的杏仁乳厂砸杏核。

塔娜说,你们家这么多人干活,一定赚了很多钱。

白查干垂头丧气地说,我们家没有钱,我爸借别人的高利贷,把家里的牛羊都拿去还债了,草场也抵押出去还债,还是还不清高利贷。现在还欠很多钱呢。我们一家三口拼命劳动,就为了把债还完。

塔娜问,什么时候能还完?

白查干拿放羊鞭的木柄在地上划,说不知道,也许永远都还不完。

塔娜说,你们家把自己的牛羊和草场都还了债,怎么会还不完呢?

白查干说,你不懂。比如说我借给你一百元钱,今天的利息就是十元钱,所以我只给你九十元。到了明天你要还我十元的利息,过了十天你利息就欠我一百元。加上借的钱是两百元。如果你借了我一万元钱,一年之后就变成几万元钱。利息每天都在增加,所以怎么还也还不完。

塔娜问,那怎么办?你们一家三口人永远这样干活挣钱还债吗?

白查干的脑袋越发往下低,说是的。

塔娜问,借给你爸高利贷的是坏人吗?

白查干说,反正他不是好人,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因为你主动向他借钱,他没逼你借。借钱总要还的。

塔娜看到白查干眼睛里的泪水涌到了睫毛上,觉得他很可怜,连忙说你别着急,肯定有办法的。

塔娜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只是劝劝他而已。

白查干点点头。

塔娜问他,你放的羊呢?

白查干说,我的羊群我叔叔在看,我放丢了一只羊,找羊呢。

塔娜问什么时候丢的?

白查干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数来数去少了一只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

塔娜问,那怎么办?

白查干说,去找这只羊,找不到赔人家钱。这些羊都是给别人放的。

塔娜问,丢一只羊要赔多少钱?

白查干说,不管你在哪个季节丢的,都要按秋膘赔。那就是一千多块钱。

塔娜深吸一口气,说,啊?一千多块钱,那怎么能赔得起?

白查干说,赔得起赔不起都要赔,借钱也要赔。

塔娜觉得很恐怖。他家已经够贫穷了,再赔别人一只羊,更穷了。再说白查干丢了羊,他爸会不会打他呢?塔娜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他们沉默了很久。塔娜想起来要赶路了,她站起身,忽然想起小兜子还在牛肉干山的石头上,她跑上去把兜子拿下来,递给白查干,说兜里有一块肉、二斤小米和几个杏,送给你吧,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白查干问塔娜,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

塔娜把麦拉苏说腹语,怎么发现玛瑙,怎么在集市换杏和小米的事情告诉了他。

白查干一骨碌爬起来,惊讶地问,这只母鸡能发现宝物?

塔娜点点头。

白查干原地转了一个圈,说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动物能说话已经很神奇,她还能发现宝物,让人无法相信。

塔娜说,母鸡麦拉苏说鸡类和鸟类的眼睛能看清大地上的宝物,就算埋在地里,他们也能知道。

白查干说,我爷爷说,大地上的宝藏有特殊的光和特殊的气味,人不知道,但是动物知道。

塔娜把母鸡贴在自己的耳朵上问,麦拉苏,你还知道别的宝物吗?

麦拉苏说,我只有到达那个地方,才知道宝物在哪里,周围没有宝物,我什么都发现不了。

麦拉苏说话的时候,塔娜把耳朵贴在母鸡的左侧,白查干贴着母鸡翅膀的右侧,他们同时听到了麦拉苏说的话。

白查干说,这只母鸡就像一个勘探的仪器,到了有宝物的地方,她就能发现。母鸡真是一个宝贝呀!

白查干又问,这只鸡下的蛋你家里人吃过吗?

塔娜说,当然吃过呀,炒鸡蛋,荷包蛋,鸡蛋羹。

白查干问,味道和别的鸡蛋有什么不同?

塔娜说,一样,很好吃。

白查干说,反正她是一只了不起的鸡,前生可能是一个神仙,下凡到人间来了。我爷爷说,神仙经常下凡到人间来,只是咱们发现不了。

麦拉苏伸长脖子咯咯咯哒、咯咯咯哒地叫上了。

他俩立刻附耳倾听,听见麦拉苏用腹语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

白查干问塔娜,你拿着这些肉和小米干什么去?

塔娜把她舅母生不出孩子,让母鸡帮忙的事说了一遍。

白查干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他把放羊的鞭子缠在自己的胳膊上,说太有意思了。

塔娜看到白查干不再因为高利贷的事情悲伤,心里很高兴。她说,我和你一起去找羊吧?

白查干说好。

男孩子有力气,他肩上背着兜子,抱起老母鸡,大步流星往前走,塔娜跟在他后面,向乌兰扎达嘎村走去。

走着走着,塔娜说,我们到哪里去找羊?

白查干想了想,说我找了好多地方,找不到羊。

塔娜说,我们问问麦拉苏吧。她抱起母鸡,说麦拉苏,请你告诉我们,白查干的羊在哪里?

麦拉苏咯哒咯哒叫了几声,他俩紧贴着母鸡翅膀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塔娜说,麦拉苏,你听到我说话吗?

母鸡又咯哒咯哒叫了几声,他们附耳听,还是没听到腹语。

白查干说,羊不是宝石,母鸡不知道。

麦拉苏突然尖锐地叫起来,他俩连忙听,麦拉苏用腹语说,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塔娜小心地把母鸡放在地上,问你要吃一点小米吗?麦拉苏昂头大叫一阵,他俩听到麦拉苏用腹语说,不要打扰我,我正在思考呢。他俩屏住呼吸,等待麦拉苏说出答案。

麦拉苏思考和人一样,低着头在地上踱步。走两步,往天上看一看。再低头踱步,像一个学者。

突然,她尖声叫起来,他俩趴下听到母鸡说:

羊在河边一个有铁丝围栏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核桃楸树,有狍子、花栗鼠和太平鸟。那里开着鼠李花和林堇菜花。

母鸡麦拉苏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土地、树、动物和花的名字,这地方在哪里呢?

塔娜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白查干一拍脑袋说,我知道那个地方,在白音敖包山脚下,是央金河流过的地方。咱们去吧。

塔娜问那里远吗?

白查干说,我不知道远不远,要走一小时,也许半小时,从乌斯箭河转弯的地方拐过去就到了。

白查干不知道一小时、半小时有多久,这么说显得郑重。

塔娜问,你放羊走过那个地方吗?

白查干说,我没去哪里。

塔娜说,那羊怎么会在那里呢?

白查干说,你别小看羊,他边吃草边走,一天能走五六十里路呢,他什么地方都去。

塔娜说,这个兜子沉,我把它们藏在草丛里,抱着母鸡去那里吧。

他们离开牛肉干山,走到草原有车辙的地方,朝白音敖包山走去。白查干抱着老母鸡麦拉苏在前面跑,塔娜在后面追。

7、他们走过一人高的草丛,塔娜陷进沼泽地里。

塔娜、麦拉苏、白查干这些名字都是蒙古语,它们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塔娜是珍珠的意思,很多蒙古族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麦拉苏是一种树,汉语叫柏树。母鸡为什么叫柏树?不为什么,这是塔娜给母鸡起的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的发音好听,麦—拉—苏,就叫上了这个名字,和柏树没什么关系,不表示母鸡坚贞,也不寓示她会活一千年。查干显义是白色,潜义是吉祥,白是他的姓,证明这个叫查干的孩子姓白。翻译过来可以叫白的白。把姓放在名字前面是东部蒙古族的习惯,其他地方蒙古族人的名字并不标注自己的姓。好了,关于名字,我们就说这些。下面要说他们找羊的事了。

乌斯箭河绕过牛肉干山分成了两条小河。河流更细了,这边的草原的草长得没那么高,有鲜花。马蹄那么大的芍药花像一颗颗没有融化的雪团。这些花彼此离得远,好像有各自的领地。

再往前走,他们进入一片白桦林。白桦树不直也不粗,一座树墩里长出几棵树,好像彼此抱着腰跳圆圈舞的女孩子。白桦树的树干像雪一样白,它们是最白的树。人们说的白杨树其实不白,青灰色。柳树褐灰色,榆树全黑色,只有白桦树白。白桦树上黑色的疤痕,远看像一只又一只眼睛,从上长到下。树喜欢看周围的风景,忍不住从树皮上长出了眼睛。

走进树林,他们闻到白桦树发出的清香。说香也不是香,是一股甜味。春天时候,有人用刀在桦树上割一个口子,用小碗接流出的汁液,喝到嘴里就是这股甜味。但蒙古人不干这种事,觉得这会得罪山神。他们觉得用刀在树上划一个口子和在人身上划一个口子是一样的,只不过桦树不会喊疼。

塔娜从桦树上揭下来一片树皮。桦树有白纸那样的树皮,比纸还薄。用手一揭,横茬掉下来。

塔娜问白查干,你带火柴了吗?

白查干从兜里掏出火柴递给塔娜。

塔娜用火柴点燃那小块桦树皮,树皮腾地燃烧起来,冒出明亮的火花,一瞬间熄灭了。

塔娜觉得好玩。桦树皮是很好的引火材料,比白纸更容易燃烧。烧的时候火里跳出两三个黄豆大的火焰,然后熄灭。

白查干走过去,捧土盖在桦树皮的灰烬上,踩了又踩。他说在树林里不能点火,很危险。如果有风,会把整片树林都烧起来。白桦树不能跑,被活活烧死,你不心疼吗?

塔娜吓得够呛,把火柴还给白查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查干说,除了做饭,蒙古人不允许在野外生火。火里有火神。火神愿意待在有房子的铁炉子和火盆里,那是他的宫殿。你在野外生火,火神不高兴呢。

塔娜越听越害怕,说知道了,以后我不在野外玩火了。

出了树林,乌斯箭河已经不知去向。远处有一座山,平缓宽大。上面草不多,露出沙土的地表。山脚环绕一条河。河边长着深绿色的灌木。

白查干指着山说,那就是白音敖包山。

塔娜说,我们走路还不到半小时。

白查干说,我们走到那里就一小时了。

出了白桦林,他们才知道这些桦树长在山坡上。树林外面是一个下山的土坡。走到下面,他们又见到了乌斯箭河。这条河还藏在高高的绿草里,在草原匍匐前进。他俩找到河流最窄的地方,也就一尺多宽,跳过河。

白查干迈步跳跃,肩膀上的兜子带松下来,他伸手抓兜子,手里抱着的母鸡麦拉苏掉进了河里。

麦拉苏太不幸了,刚才挂在悬崖的花楸树上挣扎,现在又掉到河水里。她拼命地拍打翅膀,咯咯喊叫。

白查干把兜子放在草地上,下河救麦拉苏。河水不深,没到白查干膝盖,但是水很凉。草原的河奇怪,八月份天气最热,河水还凉得刺骨,好像刚刚从冰窖里流出来。高原的河水就是这样。

麦拉苏在如此冰冷的河水里挣扎,拍打翅膀,掀起浪花。她不会游泳,但有一副不惧风浪的样子。白查干抓住老母鸡的爪子,拎起来,抖了抖她身上的水。这个动作其实没必要。鸡的羽毛不沾水,雨水落到鸡毛上,不分散,变成水珠流下来。那些在天空上飞翔的鸟儿根本不怕大雨,在河里弋游的野鸭子羽毛上也不沾水。

白查干说,抱歉,麦拉苏。我手抓兜子把你掉进了河里,全是我的错。

麦拉苏直着脖子,咯咯说了几句。白查干没去听她腹语在说什么。

他们在高而密的草地走,草的顶端到白查干肩膀那么高,超过塔娜的头顶。

白查干说,走出这片草地,前边是央金河。河对岸就是母鸡麦拉苏说有铁丝围栏的地方。

塔娜说,不去那里也没关系,我觉得这片深草很好玩。

白查干说,当然要去那里,我要找羊。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塔娜问为什么?

白查干说,不为什么,如果遇到危险,你在我身后安全。

塔娜问什么危险?

白查干说,假如遇到蛇这些东西,我把他踢跑。

塔娜说,我不怕蛇,再说我喜欢冒险,我在你前面走。

白查干让塔娜在前边走,他抱着母鸡跟在后面。

他们用手拨开绿草,脚下的土地一脚踩上去,脚印立刻存满了水。塔娜东张西望,想找到孵蛋的野鸭,见到青蛙和蛇也很开心。

他们没走多远就走出了这片高高的草丛,脚下是一片闪光的泥沼。这里没有青草,只有一些苔藓,还有趴在地上生长的圆糕草和猪笼草。高的植物是芦苇和垂柳。

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芦苇叶子上。他比人们看到的蝴蝶大一倍,再大一点就变成燕子了。这只蝴蝶红色的翅膀镶黑边,翅膀中间有两个大黑眼睛,中间像金黄瞳孔。

塔娜看到这只蝴蝶喜不自胜,她欢呼地跑过去捉蝴蝶。刚跑两步,她的脚就陷到泥里拔不出来了。

白查干忽然想到这是沼泽地,人陷进去会越陷越深,直至窒息身亡。

白查干愣住了,不知怎么办好,老母鸡叽叽嘎嘎叫起来。白查干连忙听她在说什么。他听到麦拉苏说,在沼泽地不要拔脚,站住别动!

白查干大声喊,塔娜不要拔脚,站住别动。白查干又问母鸡,然后呢?

麦拉苏说,拔柳条。别拔前面的柳条,那里是沼泽地。退回去找柳条。

白查干对塔娜说,你不要动,我去找柳条。

他沿原路退回去,在乌斯箭河边看到一蓬红柳,撅断一堆柳条,抱着跑过来。

他对麦拉苏说柳条来了。麦拉苏说,把柳条放在她身后,让她慢慢后躺,躺在柳条上。

白查干照母鸡麦拉苏说的,把柳条铺在塔娜身后,像一块门帘子。他告诉塔娜慢慢向后躺,塔娜躺下来。

麦拉苏告诉白查干,你趴下往前爬,抓住她的手,拉过来。

白查干趴下,抓住塔娜的手,往回拉她。塔娜的脚陷在泥里,白查干拉不动。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总算把塔娜拖出沼泽地,但她的鞋永久留在了沼泽地里作纪念了。

塔娜回到坚硬的土地上,站起身,笑着说,太好玩了,我还想玩一次。

白查干沉下脸,说太危险了,这是沼泽地。人越动,越往下陷。像地底下有一个怪物拽你的脚。你要感谢麦拉苏,我按她说的方法救了你。

塔娜抱住母鸡麦拉苏,说谢谢你,麦拉苏!

麦拉苏用尖尖的喙假装啄了啄塔娜的手臂。

往前看,白音敖包山很近了,看得清央金河的水波纹。

白查干看见央金河南岸的灌木后面,有几只狍子露出头向这边看,那里应该是有羊的地方。但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前面是沼泽地。

白查干抱着母鸡,带塔娜原路退回,找一块长青草,但没有泥沼的地方走过去,走到央金河的岸边。

8、麦拉苏说树洞里有一包钱。

塔娜对白查干说,刚才我陷到泥里,你喊我的声音像是哭了。

白查干说,我当时害怕,沼泽地会死人的。

塔娜说,用脚踩泥,怎么能死人呢?

白查干说,沼泽地表面看是一片泥,但它没有底。越用力,人的身体就越往下陷。我爸爸说有的马陷在沼泽地里活活淹死了。

塔娜问,怎么淹死的?

白查干说,马越用力踩,身体越往下陷,最后淹没了马脖子,把他憋死了。

塔娜问,人也会这样吗?

白查干说,当然会。但是母鸡麦拉苏有办法,她说脚不要动,然后把柳条铺在泥上,你躺到上面,我用手把你拽过来。

塔娜问,这和站在泥里有什么区别吗?

白查干说,你站在泥里,全身的重量都在脚上,你的脚像一个锥子。越使劲,它越往下扎。你躺在柳条上,柳条分摊了你的重量,身体面积大了,人陷不下去。

塔娜对白查干说的话半信半疑,她说,我要是淹死了,你会怎么办?

白查干说,最可怕的事是我去用手拉你,然后我也陷进泥里,咱俩一起淹死在那个地方。

塔娜问,有这样的事吗?

白查干说,我爸爸说人陷在沼泽地里,别人不能上前去救他,救他的人也会陷到里面。但是我爸没说躺在沼泽地上,也没说铺柳条的事。

塔娜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她问白查干,母鸡麦拉苏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白查干说,我也奇怪,咱们问问她。

他俩蹲下问麦拉苏,你怎么会知道逃离沼泽地的办法?

麦拉苏用腹语说,我听人类说的。

白查干和塔娜听麦拉苏说出人类这个词哈哈大笑,塔娜和白查干是人类,但麦拉苏不是。

你听哪个人类说的?白查干问。

麦拉苏说,到塔娜家里串门的马倌丹碧扎拉森说的。塔娜的爸爸和妈妈都听到了。

白查干问,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在哪里?

麦拉苏说,我在外屋锅台前的灰堆里找沙子吃,听到了他们说话。

白查干说,哦,是这样。我原来以为你是神鸡,其实你是听来的。你经常听人说话吗?

麦拉苏说,我并不特意听人类说话,他们说话我顺便听听而已。

塔娜说丹碧扎拉森是我爸的朋友,经常到我们家来聊天。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们说到把柳条铺在泥上,把人拉上来。我不知道在说沼泽地。

白查干问麦拉苏,你还听人类说过哪些话?

麦拉苏说,我听到的话太多了,记不住。

白查干问,你记忆里,他们说的最有意思的话是什么?

麦拉苏说,有两件事很有意思。一件是塔娜的爸爸说,前年英格硕卜村子刮大风,把沙丘吹到一户牧民房后,几只散放的驴踩着沙丘上了房顶。踩塌了房子,掉进了屋里。

哈哈哈哈,白查干和塔娜放声大笑,一头驴从房顶掉进了屋里,太好笑了。

塔娜问,驴掉进屋里,这家人害怕了吗?

麦拉苏说,那家人正在大铁锅里煮饺子,驴掉进了锅里。

哈哈哈哈,他俩来不及听驴掉进锅里后面的事,趴在地上笑起来。笑够了,白查干问麦拉苏,后来呢?

麦拉苏说,我已经说过了。

塔娜问,你说过什么了?

麦拉苏说,驴的前蹄子踩在烧开水的锅里,烫得跳起来,在地上尥蹶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都踢坏了。驴还在尥蹶子,因为他找不到门。牧民赶快把门打开,驴才走出去。

哈哈哈哈,他们又开始笑。

麦拉苏看他俩笑完了,接着说,这头驴走到外面,前腿一瘸一瘸回到家里。这头驴的主人找到这户牧民,让他赔驴,说驴的蹄子被烫坏了,驴不能干活了。这户牧民说,我的大铁锅被驴踩裂了,饭橱里的碗和碟子被他踢碎了,我没找你赔,你怎么能让我赔驴呢?

他俩接着笑,塔娜问,后来赔了吗?

麦拉苏说,牧民没赔驴,那家人也没赔他们的铁锅。

塔娜问,这个故事是我爸讲的吗?

麦拉苏说是的。

塔娜说,我一定让他再讲一遍,不,讲两遍。

白查干说,太有意思了,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塔娜问麦拉苏,第二件有意思的事是什么?

麦拉苏说,第二件事是一个秘密,你们听了不要说出去。

白查干问好笑吗?

麦拉苏说不好笑。

他俩趴在母鸡翅膀两侧,听到麦拉苏说,塔娜的爸爸放牛捡到了一包钱,他把这包钱塞进了河边那棵最老的老榆树的树洞里。

塔娜问,真的吗?

麦拉苏说,这是你爸爸说的。你爸爸对你妈妈说,我在放牛路上捡到了一个黄帆布兜子,我打开看,里面是塑料布包的钱。我把这个兜子放进榆树树洞里了。

你妈问你爸,这件事你告诉别人了吗?你爸说对谁也没说。你妈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别人知道了就会从树洞里把钱偷走。你爸说,是的。

你妈又问,咱们可以花那些钱吗?你爸说不能,那是别人的钱。你妈说,如果你知道这是谁丢的钱,就把钱还给这个人。但是你不知道钱的主人是谁,你就可以花这些钱。钱就是花的。

你爸说,那怎么行?你知道这钱是干什么用的?可能是别人买牛的钱丢了,他在哭呢。可能是别人看病的钱,钱丢了,那个人病死了。

你妈说,他既然病死了,要这包钱有什么用?不如让我们花了。

你爸说,我说是可能,也许那个人没死,正找这笔钱呢。

你妈说,那怎么办?你放树洞里了,他找得到吗?

你爸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妈说,这包钱要一直放在树洞里吗?你爸说,在找到钱的主人之前,在树洞里放着。

你妈问,到哪里去找钱的主人?你问过别人了吗?

你爸说,这样的事怎么能问别人呢?你如果去问别人,他们都说是钱的主人,钱不够分呢。

你妈说,怎么才能找到钱的主人?你爸说,如果看到有一个人在草地上走,不管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只要他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找东西,就去问他丢了什么东西。如果那个人说丢了钱,问他丢了多少钱,钱是用什么样东西包着的。如果说对了,就把钱还给他。

你妈说,在树洞里放钱不安全,别人发现了就把钱拿走了。还是把钱拿回来吧。

你爸说,绝对不能拿回来,这是别人的钱。甚至摸都不能摸。

你妈说,你数过这些钱吗?你爸说没数过,但用手捏过这些钱,很硬。用塑料包的。

塔娜问麦拉苏,一共多少钱?

麦拉苏说,你爸没跟你妈说多少钱,你爸对你妈说,如果把钱拿到家里,你心里忍不住要拿出来清点,点完忍不住拿出一张钱到集市买东西。我也可能拿一张钱到供销社买酒。这瓶酒喝完了,可能买第二瓶和第三瓶酒,买两块钱一盒的烟,买红糖,买杏仁乳,买橘子罐头,还有可能买半导体收音机,甚至买一匹马。

你妈说,这些钱够买一匹马吗?你爸说,我没有数,不知道多少钱,哪里知道能不能买一匹马?

你妈说,你说要买马。你爸说,我是说可能。你妈说,你今天一直在说可能,除了可能你还会说什么?

你爸说这包钱让他很痛苦,晚上睡不着觉,他感觉自己衰老了不少。

你妈说,这就是自找苦吃,你如果把它拿回家来就没这样的事情了。你可以一天数一遍,脸上褶子都没了。

你爸说,一天数一遍钱是你爱做的事,我不会那样做。你妈说,你说了半天,我听了还不如不听。

你爸说,那就算我没说。你妈问,那棵老榆树是在河边吗?你爸说,不是咱们这里河边的榆树,是很远很远的榆树。而且我记不清它是一棵榆树,还是栎树,还是槭树,或者杨树。总之那个地方很远,你根本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你妈说,你让那包钱永远待在树洞里了吗?你爸说,我觉得可能就是那样了。你妈说,包钱的塑料烂掉,风把钱吹到四面八方,或者钱烂掉了,你就高兴了吗?

你爸说,你说的那样并不会让我高兴,但我最不高兴的就是花别人的钱。会让我痛苦。

塔娜和白查干面面相觑,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

白查干问麦拉苏,你听他们说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

麦拉苏说很久以前。

塔娜问,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

麦拉苏说,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草还没有绿,雪化了一半。

白查干说,那就是春天。

麦拉苏说可能吧,反正我对树洞里的钱没有兴趣。

塔娜对白查干说,我们能去找那个树洞吗?

白查干说,你爸爸不让动这包钱,我们怎么能动呢?

麦拉苏说,你们当然不能动。我说过这是一个秘密,你们听了不能告诉别人。塔娜的爸爸就是这样说。

白查干说,我不会告诉别人。塔娜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白查干听到一包钱藏在树洞里,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家的高利贷。不知道那包钱是多少钱,用它还高利贷肯定够了。刚想到这里,白查干就谴责自己,如果到榆树洞里拿这包钱就是一个小偷。蒙古人最蔑视小偷,他们用各种轻蔑的说法形容小偷。可是,白查干想,自己为了还债放羊,连学校的大门都进不去。爸爸天天放牛,妈妈每天用铁榔头砸杏核,手指被榔头砸得青一块紫一块。这种生活什么时候结束?如果有钱不就结束了吗?这时候,白查干再次谴责自己,那是别人的钱,别去想它。但心里还在想这包钱。

塔娜也在想这包钱。她并没想用这些钱做什么,她喜欢秘密。塔娜想偷偷把这包钱拿回家,交给妈妈。妈妈一定很高兴。或者把这包钱放到爸爸面前,说在草原上捡的。

他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但都没提这包钱。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人不能随便谈论秘密,但可以在心里想一想。他俩在心里愉快地想象那包钱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帆布包。那棵榆树一定很老了,佝偻着树干,树身裂纹纵横。这棵树的顶上是不是有一只喜鹊大叫:快来呀,这里有钱!但听到的人根本不知道喜鹊在叫什么。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央金河边。这条河比乌斯箭河宽得多,甚至可以划一条船过去。走近看,河水很浅,看得清水里的卵石和摇头摆尾的土色小鱼。他们从一处更浅的地方蹚河走过去。

河的南岸长着杨树、桦树,还有红皮云杉。地上的青草有野百合,睡莲和驴蹄菜。灌木长着野山楂和卫茅。野山楂树枝上落着四五只太平鸟。这些鸟的脸漆黑色,比锅底还黑,眼睛也是黑的。后脑勺翘一片棕红色的羽毛,像一顶反戴的鸭舌帽。

这些鸟盯着他们,他们走近了,太平鸟还没有飞的意思。塔娜冲上前想捉一只鸟,太平鸟一哄而散,飞到前边开花的林堇菜里。塔娜跟着跑过去。

林堇菜茎很短,向外伸出圆圆的叶子,叶梗红色。深绿的叶子上面有对称的白色纹路。这还不算,它的花朵像两三只蓝色的蝴蝶聚在一起,花瓣不像其他花那样平着打开,而是像蝴蝶翅膀一样立着。蓝色偏紫,花心白色。

白查干走过来,他说林堇菜又叫紫衣地丁,汉人管它叫扁豆秧,是药材,蒸熟了能吃。

塔娜说,咱们在这里采花吧,拿回去蒸着吃。

白查干说,来这里是找羊的,我不想挖野菜。

塔娜忽然想起羊的事,她站起身看,问羊在哪里?麦拉苏说羊在一个有铁丝围栏的地方,没有啊?

白查干说,麦拉苏说的也不一定对,我来过这里,山坡下面有牧民的铁丝围栏。咱们下去吧。

他们走下山坡,看到山坡下面有一片灌木毛榛,几只狍子躲藏在毛榛后面朝这边看,狍子黄色的尖耳直立,耳朵里露出白毛。黑亮的大眼睛边上有一圈白,黑鼻头。

白查干说,狍子站着准备跑,但不跑,那边肯定有事。

9、白音敖包山的狍子,花栗鼠和太平鸟。

白查干和塔娜走向毛榛丛,狍子们飞也似的逃走,他们跑的姿态像被弓射出去一样,隐没在草丛里。他俩穿过毛榛丛,果然看到了白查干丢失的那只羊,他被卡在一段废弃的铁丝网中间。前脚在铁丝左边,后腿在铁丝右边。羊迈不过去又退不出来,呆呆地站立。

白查干扔下老母鸡上前抱住这只羊的头。羊垂下眼帘,他鼻子和嘴巴是粉色的,没表露激动的神态。羊历来不激动,他不知道咋激动。

白查干和塔娜用手拉开铁丝网,把羊牵出来。白查干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这个祖宗了!

塔娜说,就像你捡到一千块钱一样。

白查干说比那还要好。如果我捡到一千块钱,交给我爸,他最多亲我一下。如果丢了羊,赔别人钱不算,我爸还得揍我。说着白查干又把自己的脸贴在羊的小窄脸上,充满感激。

塔娜说,咱们往回走吗?白查干说是的,我要尽快把羊牵回去。

咯咯咯哒,母鸡麦拉苏叫起来。塔娜向四外看,并没发现什么。麦拉苏仍然叫,塔娜抱起鸡听她的腹语。

麦拉苏说,狍子回来了,花栗鼠回来了,太平鸟回来了。

塔娜说,我怎么没看到?

麦拉苏说,等一下他们就来了。

不一会儿,狍子悄悄回来了。他们在芦苇边上露出半张黄色的脸,上面有大黑眼睛和发亮的黑鼻头,露出带白毛的尖耳朵。

麦拉苏又叫起来,塔娜听她说,花栗鼠在你身边。

塔娜转身,离自己半米远的地上站着一只大花栗鼠,他后面还有两只小花栗鼠,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朝这边看。

塔娜早就想捉一只花栗鼠当宠物养,但是捉不到。花栗鼠白眼圈,腮帮子像含了两粒花生米一样鼓着。最可爱是他后背有五条黑纵纹,下颌和肚子是白的。尾巴像松鼠一样蓬松,身长半尺左右,尾巴也有半尺长。

塔娜伸出手,说花栗鼠,你来呀!

花栗鼠嘴动了动,发出吱吱的声音。

麦拉苏咯咯叫起来,塔娜问麦拉苏,你懂得花栗鼠的语言吗?他在说什么?

麦拉苏说,花栗鼠说你要保证不伤害他。

塔娜说,我保证不伤害他,但是我怎样告诉他,他能听懂我的话吗?

麦拉苏说,所有动物都能听懂人的话,人听不懂动物的话。

塔娜说,动物能听懂人的话,就能说人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说呢?

麦拉苏说,这是一个禁忌。如果动物们说人话,会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人类,他们就遭殃了。

塔娜问,动物知道秘密吗?

麦拉苏说,动物当然知道秘密。他的洞穴在哪里,他在哪一条河里喝水,小鸟在哪一棵树上结巢,他们在草原上走哪一条路,这都是秘密。人类知道了会捕捉他们,杀害他们。所以动物们不说人的语言,除非他们信任你。

好吧,塔娜对花栗鼠说,我向你保证,我现在不伤害你,以后也不会伤害你。请你用人类的语言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花栗鼠转身一跳,跳到那两只花栗鼠边上,他们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儿。接着,毛榛丛里跑出来七八只花栗鼠,刚才那只大花栗鼠跑到塔娜跟前张嘴说了一番话,但声太小,塔娜没听清。她把耳朵对着花栗鼠的嘴说,请你再说一遍,塔娜听到花栗鼠用人的语言说:羊是我们的朋友,请你们不要把他牵走。

塔娜大惊失色,对白查干说,这只花栗鼠说羊是他们的朋友,请求咱们不要牵走羊。

白查干惊讶地低下头,对花栗鼠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花栗鼠说,今天早上。

几只花栗鼠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羊可怜,他的头被铁丝网挡住,吃不到草,快要饿死了。

羊想动,动不了。

羊很渴,他想饮水。

白查干说对,我应该牵着他到河边饮水。

他俩又听到脑后传来一个声音,说河太远,我领羊到泉水边饮水。

白查干回头看,原来狍子在说话。好几只狍子悄悄来到他们身边。

白查干问狍子,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这只狍子没反应,他边上另一只狍子说,刚才他在说话,他说边上有泉水。

白查干说,你们也会说人类的语言啊。

狍子说,我们不会。

白查干说,你正在说啊。

他们不敢说,花栗鼠说,这时候他的声音大了一点。他说,我们都会说人类的话。

塔娜说,可惜你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们听起来很费力。

花栗鼠的声音突然变大,而且尖厉,他说我不敢大声说,因为我胆子小。我现在的声音够大了吗?

塔娜笑了,说够了,你真是一只了不起的花栗鼠。

狍子说,先让羊饮水吧。

白查干牵着羊去饮水,狍子走在前面引路。狍子这种动物走路好奇怪,他不会像马和牛那样稳稳当当迈开四条腿往前走,他跳着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弹簧上。

他们穿过草丛,在山脚下见到一汪泉水,泉水周围堆着石块。蒙古人认为泉水里住着神,他们把石块摆在泉水边上供奉。羊到泉边低头饮水。饮一会儿,抬头,好像回忆一件事。再低头饮水。抬了四五次头,饮了五六次水,饮饱了。

白查干牵羊回到铁丝围栏边,看见塔娜在跟花栗鼠说话。

这些花栗鼠活泼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说话时两只前爪在胸前比画,眨眼睛,晃脑袋。

一只花栗鼠说,狍子用嘴扯来好多青草,放在羊前面,让羊吃。

白查干惊奇地看狍子。狍子似乎点了点头。

另一只花栗鼠说,太平鸟怕羊想家,站在羊背上唱歌。

塔娜问,太平鸟在哪里呀?

花栗鼠大声喊,太平鸟,你出来吧,他们不会伤害你们。

四五只太平鸟从一棵甜杨树上飞下来,落在花栗鼠身边。

塔娜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太平鸟。太平鸟头上向后翘起的那片棕红羽毛,越看越好看。这只鸟黑眼睛,黑嘴,黑爪子。身上的羽毛棕色偏一点红。

塔娜问太平鸟,你给羊唱了什么歌?

一只太平鸟说,我们唱这里的歌。

塔娜问,这里的歌是什么歌?

太平鸟说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说,你再唱一下吧。

太平鸟说,我要站在羊背上唱才好听。说着他已经飞到了羊背上开口唱起来。

这首歌的歌词由叽叽、溜溜、屈屈、珠珠这些词汇组成,这就是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说你唱得很好听。

太平鸟说,你听懂歌词的意思了吗?

塔娜说,没听懂。

太平鸟说,没听懂就不要说好听。

羊说话了,他说太平鸟站在我背上唱了九首歌,最好听那首是林堇菜的蓝花花。

塔娜对太平鸟说,你唱一下林堇菜的蓝花花。

这只太平鸟从羊背跳下来,对另一只太平鸟说你来唱这首歌。

那只太平鸟说,好的,我要到树上去唱。他飞到甜杨树上准备唱歌。

塔娜说,你最好用人类的语言把歌词唱出来。

太平鸟说,嗯。

甜杨树的枝叶里传出了太平鸟的歌声——

穿白裙子的蓝花花,

是林堇菜的花朵。

圆圆的绿叶带白纹,

是林堇菜的叶子。

白音敖包山堆起白雾,

泉水向上冒泡。

唱完,太平鸟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他们中间。

白查干还没反应过来,这只太平鸟问道,我唱得好听吗?

塔娜说,好啊好啊,白查干说,想不到你们还有歌唱林堇菜的歌。

太平鸟说,我们什么歌都有,还有吃死蚂蚁唱的歌,说着他唱起来——

死蚂蚁你不动了,

死蚂蚁你腿掉了,

死蚂蚁你睁开眼睛

看一看,死蚂蚁你要被

我吃掉了。

狍子说,活蚂蚁听了这首歌会生气。

太平鸟说,他生气又怎么样?他能飞到天上把我吃掉吗?

狍子说,既然你会唱歌,还是唱那些美好的事情吧。

太平鸟问,美好的事情是什么?你每天都藏在草丛里,怕人抓住你,怕人用铁夹子打你,怕掉到人挖的陷阱里,你告诉我美好的事情是什么?

狍子说,美好的事情是金黄的月牙儿躺在天上,萤火虫在月牙儿下面飞来飞去,像一群会飞的星星。

太平鸟说,你好搞笑,我吃过好多萤火虫,按你的说法,我吃到的都是星星吗?

这些太平鸟一起笑,他们扬着头,张开的喙指着天空。

狍子说,我不觉得好笑。

花栗鼠说,太平鸟因为自己头上戴着漂亮的帽子,爱用骄傲的口气说话。

羊说,太平鸟站在我背上唱歌,拉了五次屎,拉到我的羊毛里。

太平鸟又哄堂大笑,把喙齐齐指向天空。唱歌那只太平鸟说,难道你让我把屎拉在树上,再飞回来唱歌吗?

塔娜仿佛进入一个新世界,原来动物们不光跟同类说话,也能跟其他动物沟通。他们好像比人更有意思,首先他们长得各有特色。花栗鼠半尺多长,鼓着腮帮子,脊背有漂亮的黑纵纹。太平鸟只有两寸长,不断晃脑袋,炫耀头上的羽毛。狍子比羊大,比鹿小,长得干干净净,像运动员一样矫健,他们很羞涩。长相和体型不一样的动物们在一起,比长相体型一样的人在一起更有趣。

塔娜伸出手掌对花栗鼠说,你到我手上来吧!

大花栗鼠跳到塔娜的手掌上。塔娜把花栗鼠端在眼前端详。

花栗鼠抬起双爪,端详塔娜。

塔娜的眼睛金黄带绿,花栗鼠的眼睛漆黑闪亮。双目对视,塔娜笑了,她说,花栗鼠,你知道你哪里最漂亮吗?

花栗鼠摇摇头。

塔娜说,你背上的五条黑纵纹最漂亮。在民间故事里,贵族才穿这样的大衣。

花栗鼠点点头。

第二,你的尾巴蓬松。如果我有这样的尾巴,该多骄傲啊。说着,塔娜用脸蛋蹭了蹭花栗鼠的尾巴。塔娜接着说,第三,你的腮帮子很可爱,像含着两粒花生米。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花栗鼠想了想,说我们想让别的动物害怕我们。

塔娜哈哈笑了,问,他们害怕了吗?

花栗鼠摇摇头。他问塔娜,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黄的闪绿光?

塔娜说,为了动物们喜欢我。

一只太平鸟嗖地飞到塔娜的手腕上,挡住了花栗鼠。

塔娜说,太平鸟,我知道你要我赞扬你,因为你是骄傲的鸟。

太平鸟双脚一跳,掉过儿头朝向另一边。花栗鼠被他挤到地面上。

塔娜说,太平鸟你不光帽子好看,你的脸也漂亮。黑黑的面孔绕一圈白道,像汉族唱戏的人。

太平鸟又跳一下,掉转身子,让塔娜看。

塔娜说,当然你的翅膀也漂亮,你的爪子多么精致。但是你不应该太骄傲。

太平鸟说,如果你一使劲就可以飞到树顶上,你也会骄傲的。说着,他打开翅膀,飞到了甜杨树的树梢。

白查干说,动物们,谢谢你们为我的羊做了这么多事,你们用嘴衔草喂羊,站在羊背上唱歌,羊感到了你们的友谊才不恐慌。他胆子很小。

大花栗鼠说,我虽然没衔草,也没唱歌,但我一直在跟羊说话。我告诉他,你一定会得救的。你不能垂头丧气。看到他把脑袋垂在铁丝网上,我们都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塔娜问,你们为什么要流泪?

狍子说,我们以为羊会死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把铁丝网从羊身上摘下来。

羊听到狍子说的话,眼角流下了泪水。

太平鸟说,我还没说话呢。我认为羊是可爱的动物,又温和,又老实。我的爪子踩在羊毛上非常舒服。我愿意当羊的朋友。

花栗鼠说,我问过羊,你愿不愿意吃树籽和苔藓,这是我们最爱吃的东西。但是羊说他不吃这些东西。

羊说,我只吃青草。刚才我饮到了最好的泉水,比河水好多了。

狍子说,那当然,泉水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礼物,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白查干说,一会儿我们就分别了,可惜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

狍子说,我们什么都不要,你说的好东西白音敖包山上到处都是,青草、泉水、浆果、树籽、苔藓,还有新鲜的树叶,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我们不需要把好东西带在身上,这些东西就在大地上,很容易找到。

白查干说,人类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好朋友,表示友谊。

花栗鼠说,你没有我们喜欢的东西,你有树籽吗?我们花栗鼠喜欢树籽。

白查干说,我没有。

花栗鼠说,你刚才说分别了,你要把羊带走吗?

白查干说,是的。他是别人的羊,我只是个放羊的小孩。

花栗鼠说,我们不愿意让羊走,他是我们的朋友。我喜欢说话,如果羊走了,我跟谁说这些话呢?

白查干说,可是我们要回家呢,走很远的路。塔娜的舅母还要生小孩呢。

狍子说,我们听不懂你说的塔娜的舅母生小孩这些话,你不能再待一会儿吗?羊也喜欢待在这里。

羊说,摆脱了铁丝网,我愿意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塔娜说,再待一会儿吧,多有意思啊!离开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会说话的太平鸟、花栗鼠和狍子了。他们不会到村里,到了村里他们也不敢说话。

白查干说,好吧,再待一会儿。

10、白查干讲故事,花栗鼠计算他讲了多少句话。

一望无际的草原,到了夏季四五点钟,天空会出现傍晚的气象。空气比中午更加澄明。天空的蓝色渐渐变深,西方天际浮现一层金光。这些金光照在草叶和树叶上,让它们更有立体感。微风吹过来,带来一些凉意。再过几个小时,风会变大一些,比现在还凉,青草的气味比白天更加浓郁,那种凉意仿佛让人置身一潭水中,气味沁人心脾。天还没有黑,鸟飞得越来越低。不费力气就可以辨出各种鸟的鸣叫。等天空完全黑下来,草原上比鸟鸣更响亮的是夏虫的鸣叫,那种声浪可以称为铺天盖地。

塔娜说,我有点饿了。她问白查干,你不觉得饿吗?

他们俩今天够忙,从山崖上救母鸡,然后逃出沼泽地,接着和动物们对话,最重要是找到了羊。这些事情完成之后,肚子提醒他们该吃东西了。

狍子说,你喜欢吃稠李吗,黑色的浆果,很甜哦。我领你们去采稠李。

花栗鼠说,你们不要跟狍子走,我带你们去吃野草莓,很好吃的。

白查干对塔娜说,你跟狍子去采稠李,吃完给我带回来一些。我和花栗鼠采野草莓,给你也带回来一些。我牵着羊,他也饿了,该吃草了。

狍子把塔娜领到生长稠李的地方,这里的稠李又大又甜。

塔娜吃得很高兴,她家村边上的草地也有稠李,但半天也采不到几颗,这里到处都是。塔娜后悔没把那只兜子带来装稠李。她吃够了稠李,剩下的放在衣襟上,兜着走回来。半路上,她在羊饮水那个泉眼边上趴着喝了一通泉水。正像羊说的,泉水又甜又软,进到肚子里好舒服。

塔娜回到铁丝围栏那里,白查干也回来了。他俩交换了野果。白查干得到了稠李,塔娜得到了野草莓。他俩坐地上又吃了一阵,肚子完全吃饱了。

晚风吹过来,西方天空浮起一颗又大又亮的金星。所有飘向西方的云朵都被染上金红,好像一艘艘在天空燃烧的战船。四周暗下来,像前边说到的,虫子开始合唱。当一万只,也许一亿只虫子同声鸣唱时,你感到大地无比辽阔,虫子们为此放声高唱。

天空渐渐变得深蓝,有皮冻的质感。星星总有本领从蓝皮冻的夜空钻出来,向大地张望。

塔娜喜欢这种氛围,她觉得当一个动物真好,每天都享受到大自然的光影气息,还有稠李、草莓和泉水。她对白查干说,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对吗?

白查干说,天这么晚,我们不能再走路了。

塔娜说,在这里睡觉多好啊,就像花栗鼠一样,自由自在。

白查干问身边的狍子,这里有狼吗?

母鸡麦拉苏咯咯叫起来,塔娜俯身听,麦拉苏说天黑的时候不要提狼的名字。

塔娜告诉白查干,麦拉苏告诉你,不要说那个词。

白查干猛然想起,在牧区蒙古人不能把狼叫狼。传说人说狼这个字时,狼在一百里地外也能听到,会跑过来。牧民们一般把狼叫作天狗,或者叫那个老爷。这是禁忌。

白查干点点头,对狍子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狍子说,我没有看过你说的那个动物,我见过狐狸。

白查干走到泉水边上,把那里的石块拿来四五块,放在身边,以备不测。

塔娜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睡觉,太有意思了,睡不着。

白查干说,我们讲故事吧。

狍子问,故事好吃吗?

塔娜哈哈笑,说故事不是吃的东西。

花栗鼠问,它是什么?

白查干说,它是有意思的事。

狍子问,有意思的事在哪里?

白查干说,在我们肚子里。

花栗鼠问,你把它吃下去了吗?

白查干说,不是吃下去,是把它说出来。

狍子问,你是说吐出来吧?

塔娜笑得在地上打滚儿。

白查干说,讲故事是用语言把一件事说出来。

狍子问,你为什么要说这件事?

白查干说,为了告诉你们。

狍子问,告诉我们什么?

白查干说,告诉你们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狍子说,那你说吧。

太平鸟落在羊的背上,说我先讲个故事。最有意思的事是吃虫子。

塔娜说,接着说啊。

太平鸟说,说完了。

白查干说,故事不能用一句话结束。

太平鸟问,应该用几句话结束?最有意思的事是吃虫子,吃虫子,吃虫子,三句,行吗?

白查干说,讲故事需要好多句,也许是三十句,也许五十句,内容不一样。吃虫子,吃虫子,吃虫子。三句内容一样,算一句。

狍子问,说那么多句干什么?

白查干说,我觉得我没办法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们。

花栗鼠双爪扶地,做了一个倒立的姿势。他对白查干说,你试一试倒立,会不会帮助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白查干说,我不用倒立。我向你们说一个故事吧。有一天,有一个人喝醉了。

太平鸟问,什么是喝醉了?

白查干说,这个人喝酒喝得太多,走路晃晃荡荡,就是喝醉了。

太平鸟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白查干说,我刚才说他喝醉了。

太平鸟问,喝什么喝醉了?

白查干说喝酒。

狍子问,酒是什么?

白查干说,算了,我再换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一条鱼在河里游。

花栗鼠说,两句了。

白查干瞪了花栗鼠一眼,说,这条鱼游着游着被身后一条大鱼吞进肚子里,因为那条大鱼嘴很大。

花栗鼠说,四句了。白查干顿一下,说这条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大鱼的肚子里的。

花栗鼠说五句。

白查干说,鱼用自己的嘴碰碰这里,碰碰那里,觉得这个屋子的墙壁都是肉的。

花栗鼠说八句。

白查干用手拍草地,说,你不用替我数几句,你要数的话,我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讲故事了。

花栗鼠说,再加三句,十一句。

塔娜说,花栗鼠你闭嘴,我们来这里看到羊垂头丧气,他一定是被你的话语给弄蒙了。

白查干说,小鱼想,我一定要逃出这个房子。他使劲往前游,但大鱼肚子里没有水,他游不动。他往回游,也游不动。他想这怎么办呢?这时候,大鱼一张嘴吞下一个螃蟹。

狍子问,螃蟹是什么?

白查干说,螃蟹是在水底生活的硬壳的生物,他有一双像钳子一样的螯,能夹碎一切东西。

花栗鼠小声说,二十四句,还有六句就三十句了。

白查干说,螃蟹在大鱼的肚子里和小鱼见面了,小鱼问你是谁?螃蟹说我是螃蟹,你呢?小鱼说我是小鱼。螃蟹问,你到这里来旅游吗?小鱼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螃蟹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救你出去。他拿尖利的螯锯大鱼的肚子。他先把大鱼的肠子锯开,然后锯他的肚皮。肚皮被锯开后,河水涌了进来,小鱼终于见到水了,他跟着螃蟹游出了大鱼肚子,在河里尽情游玩。

花栗鼠忘了数多少句了,他问白查干,螃蟹在大鱼的肚子里锯他肠子,大鱼不疼吗?

白查干说,会疼的。

花栗鼠说,螃蟹为什么这样残忍?

白查干说,他想从大鱼肚子里逃出来。

花栗鼠说,可以从大鱼屁眼钻出来,何必锯他肠子呢?

狍子说,既然小鱼和螃蟹已经逃出来了,你没有必要说这件事。假如他们还在大鱼肚子里,你告诉我们,一起想办法救他们。他们都出来了,说这个事有什么意思?

太平鸟说,你这个故事根本没有提到吃的东西,所以我不爱听。

花栗鼠又问,螃蟹和小鱼逃出大鱼的肚子之后,大鱼说什么没有?

白查干说,大鱼什么也没说。

花栗鼠说,大鱼应该说,我还要把你们吞到肚子里。

白查干说,大鱼肚子漏了,他们还会逃出来的。

狍子说,我听不出来你这个故事哪里有趣,你们人类经常讲这样的故事吗?大鱼把小鱼吞到肚子里,螃蟹把大鱼的肚子锯破了。

白查干说,这不是人类经常讲的故事,人类的故事你们听不懂,老是问酒是什么,什么叫喝醉了,所以我没办法给你们讲人类的故事。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