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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2年第3期|曾剑:献给挚友张惠君
来源:《野草》2022年第3期 | 曾 剑  2022年05月31日14:26

1

认识张惠君,是偶然。我那时在某武装部当干事。四月初,军分区民兵训练基地建灯光球场,把我抽去监工,当记员。

那天清晨,我刚到工地,一个拉碎石料的司机拦住我说,杨干事,我昨夜加班,拉了十二车碎石,那!他指着工地,那里像敖包似的堆着碎石头,我数了一下,共十二堆。我姓张,他说。我在记本上记下车数、车型、车牌号。他笑着向我递烟,我没接。我说,接着拉碎石吧。他说,天热,我晚上送,晚上不堵车,凉快。我说,你还是白天干吧,晚上我还得加班验货。他说,不用验,拉多少车,我告诉你。

我还能骗你?

他这句画蛇添足的话,引起我的警觉,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些碎石堆上,我发现那些碎石堆都不大,不像是一满车。我问他,十二车?他说,是的。

工地离门岗不远,我走过去问哨兵:昨晚这辆四轮车进来过多少趟?哨兵说,他们中间换过两次岗,他也记不清。我让调监控,这时候,张师傅来拽我的袖子,说他有事,借一步说话。

我走出门岗,他再次递烟。他说,兄弟,我叫张惠君。他说,那些石头,其实只有六车,我半车卸一个地方,你就记十二车吧,多出来的六车,每车六百,三六一千八,你我一人九百,公家的钱,不挣白不挣。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小声说,不行你得大头,你一千,我八百。

我气愤。我说,你怎么这样?你们这些农民工,小农意识根深蒂固,干什么事,都想占便宜。你知道吗?这是犯罪!

他窘红了脸,尴尬地笑,说,不都这样吗?我说,不都是这样!你再这么搞,我不要你拉碎石。我说,你赶紧走,离我远点,什么人呢!

他脸涨得像一只紫茄子,灰溜溜往车跟前走。阳光打在他乌黑的脖梗上,在那汗泥上闪动,我突然有些心酸,觉得我的话太重。不合理要求,我当然不能同意,但未必要那么损他。话已出口,收不回,只能从别处给他找个台阶下。我扯着嘴角,装个笑脸。我说,张师傅辛苦了,中午我请你吃饭。这当然是个客套话,我没想到他答应了,答应得很痛快。他说,行。

我后悔。我宽慰自己:他答应了,未必会真去。

中午十一点半,我往饭堂去,听见有人喊杨干事,我循声看去,张惠君向我招手,用手做了一个筷子扒饭的动作。我想起早晨我说要请他吃饭的事,便跟着他,出了营院。

我们走进一个小饭馆。我让他点菜,他要了一盘鱼香肉丝,一个熘肥肠,一碟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碗甩袖汤。每次点鱼香肉丝,我就觉得上当受骗,别说没鱼,连鱼的腥味都没有。

我没喝酒。张惠君想喝,我不让,我说,你还开四轮车哩,他说一杯啤酒没事。我坚持让他喝花生露。

人不熟,话不多,又没酒调节气氛,场面接近尴尬,彼此能听见对方咀嚼的声音。吃饭过程中,张师傅借口上卫生间,把账结了。

我们分别时,他向我伸出手,说,兄弟,我们交个朋友吧,与我交朋友,不吃亏,你看,我叫惠君,有恩惠于君。他说得很诚恳,不像是开玩笑。出于礼貌,我伸出手去。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特别有力,把我捏疼了。

我能感觉出来,他特别想与我交朋友。

他向他的那辆四轮车走去。我说,你赶紧去拉碎石吧。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那辆车特别脏,气味大。见我眼睛盯着他车厢上的污秽,他说,镇子附近养鸡的多,这车有时帮他们拉鸡粪,挣几个小钱。

我一阵干呕,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滚。

以后两三天,我们天天见。天热,阳光强烈,我常坐在工地边的树阴下,等那些送水泥沙子和碎石的车。张惠君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卸完石料,匆匆离去,他总要坐在我身边,歇息一会。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需要休息,还是想与我聊天。他总是微笑着同我说话,好像我们已然是好朋友。他给我递烟,我不抽,他就到车的副驾驶上,给我拿矿泉水。矿泉水来自在那辆拉过鸡粪的车,我自然不喝。

我是乌泥镇的,他说,有空到乌泥镇玩。

乌泥镇我没去过,听说过,是一个产煤的小镇,现在煤炭枯竭,但煤尘还在,到处飞扬。乌泥镇,我想象中一个黑不溜秋的镇子。乌泥镇治安不好,它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晚报的花边新闻那一栏。比如爆炸案,小煤窑透水,路人遭劫等。

二十天后,灯光球场建完,我完成使命,回到我的武装部。张惠君开着他那残留着鸡粪气味的四轮车,驶向乌泥镇。

2

闲下来。某一天,我的思绪像一只蝴蝶,落在想象的乌泥镇。乌泥镇,就对我就有了诱惑,除了成日飘荡的煤尘,那里是个什么样子?那些上过晚报和晨报的抢劫案,发生在怎样的场所?发生过透水事件的小煤窑,是否都已关停?爆炸案,应该是彻底没有了吧?

我想去趟乌泥镇,但被事情拖着,一直没成行。

腊月里的一天,张惠君来电话:兄弟,到乌泥镇来玩吧,车很多,一个小时一趟,我到长客站接你。

我沉默。

来吧,他说,乌泥镇有故事。

心被撩动,我当即动身。

见面,张惠君特别热情,拽着我的胳膊不松开,那种亲昵让我不适,但也只能由他如此。他说,早就想接你过来玩,一直在上班,没得空。

他召集一帮人,为我接风。那餐酒,我喝得索然无味。我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谈论国家大事,像是国家要员。有一个女人,嘴唇鲜红如血。他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少说有六十岁,门牙掉尽,嘴唇干瘪。他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把那个女人拽在自己的腿上。他还摸那个女人的胸。也许那个女人的胸是假的,他摸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感觉。我有感觉,倒胃口。当那个男人干瘪而多皱的嘴唇,在那个女人耳畔游走时,我忍不住干呕。我冲进行卫生间。张惠君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才这么点酒,就吐了!

我不知道那个长相不错的、有着猩红嘴唇的女人,在那个猥琐的老男人面前,何以如此顺从。那个老男人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的手再次伸向那个女人的胸,他说,我有“piā’ji”。我没听懂,张惠君说,piā’ji就是钱。我望一眼那个女人,心里升腾起一丝鄙夷。

酒喝到黄昏,他们转场,去歌厅。歌厅曰“人间天堂”。歌厅简陋,让人觉得这样的地方,叫人间天堂,人世间便没有地狱。

张惠君说,这里是乌泥镇的红灯区,其实就是棚户区。一间间平房的墙角,伸出一只只灯箱牌匾,各种红的绿的黄的灯,把这里映照得绚丽无比。歌厅的名字高大上,除了这个“人间天堂”,还有“水梦年华”“梦回江南”“梦里水乡”。霓虹灯,让这里的夜如梦如幻,与水倒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个见不到水ā的小镇。

这里唱歌看起来便宜,十块钱三首,实际上一晚上下来,也不少钱。歌厅装修特别简陋,几张圆形木头椅,前面一个折叠桌,连沙发都没有。花生米、瓜子,勇闯天涯啤酒,一箱一箱,靠墙摞着。他们能喝啤酒。屋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离得远。屋外的墙根处到处是尿迹。有时候,墙外尿液奔泄的声音,比屋里的歌声还响亮。

乌泥镇东郊这片地,它是矛盾的、复杂的,你很难说它是贫民窟,还是红灯区。

我记不清我到墙角撒了几泡尿,每次出去,都能看见左右歌厅里,有人出来松弛他们的膀胱,街面已是尿流成河。不过,这是一个干燥的小镇,饥渴的煤尘和一点就着的空气,很快将它们吸收,等你再次出来,地面除了尿渍,你看不见一滴尿液。

男人歇斯底里,不会用嗓子,用喉咙,吼。女人故作温柔状,无奈那嗓子不配合,发出的声音像毛毛虫在我肌肤上爬过。

我没有唱。一盘瓜子,嗑着嗑着,会嗑到干瘪的空壳,这种虚无,让人觉得,坐在这里,人也是虚无的,了无意趣。

不吼歌的时候,那个掉了牙的老男人,便搂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用他干瘪的嘴,去亲吻她那石灰墙似的脸。我整个人感觉不好。我几次告诉张惠君,想让他撤。他坚持再玩一会,客随主便,我只得跟着他。

终久是累了,疲惫了,散场。

我认为该回去休息。市里回不去,我需要的是到张惠君家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一觉。火炕养腰。我的腰迫切地需要躺平。张惠君却并不带我去他家,而是往更远地方去。他喝过酒,我不让他开车,他坚持开。他说,这个时候,交警都回家搂老婆去了。我说,不是警察的事,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他说,没事的,放心。他把我拽上车。我坐在他那辆二手桑塔纳上,像坐在颠簸的船上。我几次想中途下来,他都挽留住了我。他说,走吧,有好事。我困得不行,像酒醉中,被他拉到郊外更远处。

张惠君说,镇上埋汰,来秀水街蒸一蒸,泡一泡,搓一搓。

这次他只带我一人。

秀水街是乌泥镇洗浴一条街,整条街掩映在高大的杨树和刺槐树丛,像是别墅区。跟着张惠君,我们进了“金水谷”。“金水谷”是一幢独楼,有三层。灯光打在楼上,整幢楼呈现黄金的颜色。那无疑是一个豪华而奢侈的世界,而将楼房围起的高大围墙,和手持防暴棍的保安,彰显着这幢楼的威严与神秘。

比之那些简陋歌厅,这里才是人间天堂,到处水雾缭绕,人进去之后,到哪儿,都像是行走在仙境里。

洗过,搓过,不必回到张惠君家睡大炕了,就在休息大厅休息吧。我们在大厅躺了三五分钟,张惠君起身去了一间小屋,然后,有服务生招呼我去另一间屋。那间屋子里有一张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两个枕头、一床薄被。

我进去后,房间跟进来一个金发女人,淡黄眼珠,我认定她是俄罗斯女人。她穿着暴露,无袖连衣裙用透明的琉璃线吊着,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她打开床头柜上的加湿器,屋里雾气缭绕,眼前一片朦胧。

俄罗斯女人半卧在我身旁,开始给我按摩。她向我大腿抓过来。我躲开她,她说,这么小气,摸一下都不让。我翻转身,趴伏在榻榻米上,我说,我腰不好,你帮我按一下腰。

我将背对着她,引起她的不满。她说,什么人,好像我要强暴你。我说,我累,我没兴趣。她嘬起小嘴,嗲声道,那你还来这儿?我说,我只是洗个澡,做个按摩,然后休息一下。她骑到我身上,开始给我按摩,不是用手,是用她温热的胸和小腹。我怕我经不住她的诱惑,用力将她掀下来。我说,你用手按我的腰就行。我的动作有些粗鲁。

她的汉语很流畅,让我怀疑她是“假洋鬼子”。她双手在我身上很轻很柔地行走。她不老,二十七八岁,尽管她极力装饰着她的声音,想让她显得年轻,但眼角粉底下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她不很漂亮,但也算不上丑。

她的手抚摸着我的私处,我推开她。我想打消她的执念,我说,我不喜欢。我语气强硬。她说,你若对我不感兴趣,有中国女人。我说,我不喜欢女人。

你喜欢男人?她兴奋起来。她说,我们这儿的服务生,也兼职干这个的。吧台那个小帅哥,你见了吧,白白净净的。不过,他们要价高一些,是我们的两倍。

她挑逗的眼神望着我,说,要不,我去喊他。

我说,我该走了。她说,你再待一会儿吧,你的朋友还没完事呢。

我起身,推开她,带着一丝嫌恶。她哭起来。她说,你的朋友叮嘱过的,让我一定把你拿下,他说他会额外给小费。

我走出房间。

她拽着我的手,她说,大哥,把手牌给我。我问,什么意思。她说,我有手牌,就是同客人做过了。我说,你怎么这样?我差点骂她发贱。她眼泪流出来,她说,我今晚一笔生意都没做。她说,你是我今晚的第一个男人,可你就这么走了。

我走了,头也没回。

我想扔下张惠君,让他玩去吧,我独自离去。我走出金水谷,黑压压的树影,让我内心充满恐惧。这是深山密林,我想起那些打劫的报道,夜里还是不要贸然行走的好。我回到金水谷大厅,靠着沙发睡去。

天亮开,张惠君过来招呼我。他一身疲惫之态,一脸满足的笑。

我们走出这家洗浴中心。一身清爽之后,他不想碰他那辆二手桑塔纳,他说,车放在院外,丢不了。我们叫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能侃,他说,这家洗浴中心去年曾失火,烧死了一个副镇长。他是那场火里唯一烧死的人。他是官员,涩,没敢光屁股往外跑。而跑出来的人,都活着,虽然当时他们都一丝不挂。

出租车司机说,这家洗浴中心停业整顿了半年,刚开业不久。以前叫浴火重生,那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吉利。出租车司机的话让我心有余悸,也不知我躺的那个雅间,是不是那个副镇长死去的房间。我说,张哥,以后这样的场合,你别叫我去。他问,那种场合?我说,昨夜场合,喝酒、唱歌、洗浴。你所谓的一条龙服务。

他笑了,说,我兄弟是圣人,不食人间烟火。

这话当然有嘲讽的味道。

3

折腾一夜,到张惠君家,大白天,躺在他家火炕上,我死一般睡去。

正午时,张惠君喊我起来吃饺子。他的儿子回来了。他儿子叫张冬,骑着一辆小刀牌摩托车。那辆摩托车让我心生一种不祥之兆:刀是用来杀人的,摩托车,为什么要叫“小刀”,形容它快吗?它完全可以叫“千里马”呀。

吃饺子,还弄了五六个菜。我举起酒杯,夸赞张惠君为人实在。张嫂说,那得看谁,他是把你当人物呢。有的人到家来,坐一天,他别说整饭,一杯水都懒得给人倒。

张冬坐在离桌子半米远的地方,伸手夹饺子,那手极为小心,似乎害怕饺子掉落。他比我更像客人。他紧锁双眉,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是独生子。现在的独生子,大都放浪形骸。

张惠君让他往前坐,他似乎不敢。张惠君说了句:养不熟!他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我听了不舒服,觉得他没水平。他到底是个粗人。

吃过午饭,张冬去了西屋。门半开着的,我看见他在那里抽烟。烟雾缭绕,我问张惠君,他那么小,怎么就抽烟。他说,他一直抽的。他在工地干活,大伙都抽,他不抽烟,怎么打发时间。

我该走了。

张惠君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在出门不远的桥洞下,我看见两个男人,睡在尘埃飞扬的桥洞里。他们铺一床被子,盖一床被子,两床被子漆黑,脖颈油黑发亮。他们旁若无人的搂在一起,不知道他俩是因为冷,还是出于别的目的。

张惠君说,这是乌泥镇的两个名人。他们从不说话,既不同外人说话,他们自己也不说。他们一个腿瘸,一个眼盲。腿瘸的经常牵着眼盲的,走在乌泥镇街上。他们不在乌泥镇行走时,就躺在桥洞下,搂在一起睡觉。他们不是乞讨之人,既不讨钱,也不讨吃食,但不知怎么就活下来了,没被饿死,也没被冻死。

张惠君说着他们俩的故事,引起我的兴致,我说想采访他们。张惠君说,没有用的,几个报社记者试图跟他们唠嗑,都未成功,他们不说话,也不打手语,整不了。

火车每天这么响着,他们也睡得着?

你也看到了,他们睡得多香。他们是有福之人,比我们强,我们活得累。

二手桑塔纳驶入某个小区。张惠君停下车,带着我进到一户人家。他不敲门,他有钥匙,直接开门而入。我问,这是你的房子?你这儿还有一套房?他说,不是我的,是别人的。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从卧房里走出来。她穿着粉色的薄纱衣,嘴唇猩红,脸却很白净,像刚洗浴过。

你叫嫂子。张惠君说。我愣了一下,这是哪门子嫂子?张嫂不在他家的平房里吗?女人含笑,说叫姐吧。我既没叫她嫂子,也没叫他姐,我冲她一笑,笑得很尴尬,扯着嘴唇。女人五官端正,眉目不错,只是经不得细看,张嘴笑时,眼角淡淡的鱼尾纹,铺陈到耳根。

张惠君对我说,你待着,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就来。

他竟然一去不回。孤男寡女,我尴尬。我去开门,打不开,原来张惠君出去时,将门反锁了。

女人让我坐。我坐在沙发上,她挨着我坐下来。距离太近,我有些不适。我坐起来,站在客厅里。

她有勾引我之意,她的姿态,她的语言,还好,没有动作,她没有碰我,她只是自言自语: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共蹉跎。”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

她还朗诵般读起散文诗:青春是美丽的,但青春不应该用来荒废,抓住了春春,就抓住了生命,抓住了命运,抓住了爱……也不知她是从哪些报刊杂志上背下来的,还是她自己临时发挥出来的语句。我觉得很可笑。

我给张惠君打电话,我想要快些离去,他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我不断地打,直到一个钟头后,电话打通。我说,你快点回来开门,我要走!

出了门,到院子里,坐上车。张惠君问我,整了吗?

我问,你说什么?

他说,事办了吗?

我问,什么事?

他问,你没跟她干?

我脑袋差点炸开。我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又是不牲口,来一个就上。你太荒唐了!

他苦涩地笑。他说,她是我的铁子,我把她奉献给你。我说,荒唐!他说,这有什么,好东西要与兄弟分享。

我冷笑一声。我说,我不认为是好东西。我问,她是你什么人?他说,一个朋友。他说,我伺候她六年了,现在年龄大了,不能让她满意。我寻思,你伺候她一下。她也挺不容易的。她的男人死了。

我一阵心悸。我说,你真无聊。他说,算了,怨她没有手段。我说,我不是那样的人,她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与她做那龌龊之事。

出于好奇,我问起那个女人。张惠君说,她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他的男人,倒动煤,发了财,给她留一笔钱,走了,到大连买房,跟一个小她十二岁的女人在大连过起日子。他们有一个儿子。儿子被男人带走了。她用那个男人留下的钱,经营一个茶楼。后来再婚,再婚半年后,男人车祸,死了,给她留了几十万赔款,她就没再嫁。

我想起她刚才的吟诗作赋,觉得不正常。受过如此磨难的女人,应该很内敛,不至于这么轻浮。或许我应该更多地了解她。我对张惠君说,你刚才还不如带我去她的茶楼喝杯茶。他说,茶楼人多,这儿更隐秘。他回到我不愿提及的话题,问,你们真的没干?

我生气了。我说,你真无聊。我冷下脸来,不再理他。

其实,我只是想好好招待你。他说。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招待我?

他说,我就是想对你好。我说,你这是害我。我不喜欢。他说,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我说,人不是动物,不是牲口。他说,那些嫖客,不都是这样,上来就干。我不同他辩解。他知道我不高兴,尴尬地笑着。他说,不抽烟,不喝酒,女人也不玩,活着有滋味?

我没接他的话。到点发车,我踏上回城的归途。

4

深秋的一天,我接到张惠君的电话,他说,老弟,你侄子想当兵,你把他搞到部队去。

我侄子?我一时转不过弯来。张惠君说,张冬。我这才想起他那个内向的儿子。那种性格,似乎并不适合去军营。我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张惠君说,我不想让他去,他妈也不想他去,可他就是想去。他不愿意在家待,总想往外跑。

你就帮帮你侄吧。张惠君说,他的语气把人往近了拉,好像张冬真的是我侄子。我说,你让他正常体检。张惠君说,提前打招呼,应该好一些。我说,你正常体检,我这边再打招呼。

我其实是推托之词。乌泥镇人武部, 我没认识的人。当然,我身在军营,转弯抹角,也能找到说得上话的人,可我不想求他们。为了让张惠君放心,我假说已打过招呼。

我的谎言,几天后有了回应,张惠君说,我的招呼不管用。张冬政治审查时,被刷掉了,说是他手腕上有疤,怀疑是文身,为了当兵,将那文身烫掉了。我说,那没招,有文身,是绝对去不了军营的。

那不是文身,张惠君说,是烫伤。我说,是故意烫的?张惠君说是的。我说,那更不行,谁敢把有过自残行为的年轻人送到部队。张惠君说,那件事,不怨他,怨我。他说,张冬八岁那年,有一次,他淘气,爬树掏鸟窝,让树枝刮伤了脸,脸上出现一条口子,血直流,就在颧骨上,离眼睛那么近,要是把眼睛戳瞎了怎么办?我没有给他擦去血痕,没有安慰他,上去就是拳打脚踢,他被打伤了,打怕了,自己躲到我家粮仓里,用一支燃着的烟头烫手腕,说是为了让自己长记性。

我说,你把孩子吓成啥样。张惠君说,兄弟,你知道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想失去他,我害怕失去他,我有时做噩梦,梦见他被人抢走了。

我给他出主意,我说,你要求他们复检,到医院去鉴定。说那是不小心烫伤的,千万别说孩子是自残留下的。张惠君通过手机,把图片发给我看了。那疤痕并不大,像一个淡紫色的烟头。我心里清楚,他是不认识他们乌泥镇人武部的官,认识了,这不算什么事。

张惠君说,你们武装部是相通的。我说,相通的是领导,不是我们。我们参谋干事,只是个跑腿的。他说,跑腿的,领导也会给你一个面子,总得分瓢羹给你吧。他说得很文雅,像个文化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简单。当然,也并非不可操作。我们可以转弯抹角,“曲径通幽”,但要托人,我搭不起这个人情,又不好意思向张惠君提,干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兄弟,你就把这事办了吧,就把张冬当你自个的儿。

我说,嗯,我尽力。这自然又是一句空话。

张冬就交给你了。他说。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叮嘱浴池小姐将我“拿下”,还带我去见他的“铁子”。我内心生出一阵悲凉。

张冬最终没能去部队,他很快在离他家三里地远的砖厂干活去了。那里曾经是煤矿,煤过度开采使煤矿枯竭,附近留下好几座矸石山,他们用煤矸石做砖。

我没出力,张惠君能感觉出来,我想,他不会再把我当朋友了,谁知他依然同我联系。腊月里,他说他家要杀猪,一定要我过去吃杀猪菜。

乡镇的腊月,比城里好玩,我答应了他。

整个腊月,张惠君一直在帮人杀猪,人几乎不落屋。村子里谁家杀猪,他去帮忙。一般的是上午八九点钟开始抓猪、杀猪,然后剃毛、开膛剖肚,掏五脏六腑,洗肠,灌血肠。这边猪还没收拾完,那边猪的某些部位,已经在锅里炖上了。等吃午饭,已是下午两三点钟。饭后打牌,直干到后半夜,再回家睡觉。有时也不回家,就在猪的主人家炕上,睡那么几个钟头,连衣服都懒得脱,直睡到冬日白亮的阳光照耀着一炕的男男女女,不好意思再睡了,爬起来,赶往下一个等待杀猪的人家。

张惠君不回家,我也不好意思在他家待,就跟着他,一家家走,看他杀猪,我视之为体验生活。

在乌泥镇,张惠君算个人物。他成日东游西荡,家境却不错。乌泥镇大煤矿宣布破产后,小煤窑依然遍布山山岭岭,或明或暗,顽强地存在着。张惠君隔三岔五下井,挣点现钱。他还带上几个临时矿工。他与那些小煤窑的老板熟,负责找活,从那些临时矿工身上,提点工钱,加之他自己那份,他的收入倒也不错。小煤窑偶尔发生事故,比如透水,坍塌,按张惠君的说法,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此,每次下井前的头一晚,他总是在歌厅或洗浴中心度过。用他的话说,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销魂一夜,死而无悔。

5

春天来了,花开四野。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春潮,在家坐不住,总想出去走走。我选择乌泥镇,与张惠君无关。我那时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思路受阻,我企盼这个镇的荒芜、颓废、衰败,还有荒芜之地上盛开的花朵,能打开我的灵感之门。到乌泥镇,我找家小旅馆住下来。之后,我背着双肩包,在小镇上游荡。

在镇街拐角处,我接到张惠君的电话,我以为他在哪儿看见了我。我接通电话,他说,兄弟,快来救我。我吓得不轻,以为是别人打错了,但那电话号码是他的,声音也是他的。他说,我遇到车祸了。

我吓了一跳,这么巧?我说,你在哪里。他说,镇东,三岔路口。

我离三岔路并不远。我甚至没有叫车,一路小跑过去。小镇很久没下雨,无论我跑得多快,都赶不上煤尘的速度,它们在我身前身后翻腾,我被包裹在尘埃里。

张惠君躺在地上,周身并无血痕。他双眼紧闭,眼皮在动。我后来知道,他紧闭双眼,是躲避着天空直射下来的阳光,还有尘埃,还有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他们认识这个喜欢泡酒馆、歌厅和洗浴中心的人。

两只鞋散落在张惠君身旁。听人说,遇到车祸,鞋掉了,人就基本完了。

他还活着。

没人敢动现场。他躺在地上,是自己的摩托车砸的,右脚踝完全折断,脚掌朝上。皮和肉包裹着那只脚。全是内伤,看不到伤口,没见到一滴血。那只翻转的脚,便永远铭刻在我记忆里。

听见我的声音,他睁开眼,痛楚地看着我。他说,兄弟,救我。他声音有气无力,好像人就要断气。我在军营学过急救。我按压他的胸,然后,伏下身去,想对着他的嘴进行人工呼吸,在我的嘴唇快接近他的嘴唇的那一刻,我闻到来自他口腔里的一股浓烈的烟味,我一阵干咳,差点吐了。他笑了,说,兄弟,用不着,我没事,只是脚断了。

时间不长,张嫂赶来,接着来了救护车。

张惠君除了右脚踝骨断折,还断了几根肋骨。

我以亲属的名义,跟上救护车,坐在他身旁。他凝望着我。他问,你来得这么快?我说,我就在镇上。我说,你知道我在乌泥镇吗?你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他说,不知道,你在天边,我也要给你打电话,我只记住了你的电话号码。他说,你是我兄弟。

我鼻眼酸涩。

我已没有心情待在乌泥镇。

张惠君出院后,我到乌泥镇去看他。我本不想去,他说,你来吧,你来看看我。我想你了。他的语气是恳求,让我无法拒绝。他到乌泥镇长客站接我。他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他的脚,竟然有些瘸。

没治好吗?

治好了,留下后遗症,骨头断了那么一小截。

那两天我在张惠君家很压抑。张惠君走路瘸,他放慢脚步,不让自己跛脚暴露,那种迟缓,让人着急。多数时候,我出沈城,是为了放松自己,但现在,我无法放松。

张惠君是被一辆农用三轮车撞倒的,那辆车连个牌照都没有,撞倒他后,就逃了。他脚瘸了,却没得到赔偿。若换成别人,会成日生活在抱怨声中,他没有。他依然潇洒。自此,小酒馆,歌厅和洗浴城,多了一个略微歪斜的身影,彰显着他摇摇晃晃的人生。

6

张冬结婚我去了。张惠君让我穿军装,说这样鲜亮,亲朋好友,一看就知道他有一个军官朋友。我没听他的,我穿便装。在那个到处飘荡着煤尘的灰色小镇,我的军装的确太打眼。我觉得,我还是低调一些好。

我随了五百块钱的礼。

张冬的婚宴,没有设在酒店,应该是为了省钱。那是我参加过的最简单也最喧闹的婚礼。客人们围坐在新搭建的塑料棚里,以抵御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婚礼开始,张冬和他的新娘站在门口,双方父母分立两边。主持人祝福的话语从音箱里传出来,像金属磨擦出的声音。不少人捂着耳朵。很少有人看新郎新娘。他们吃着桌上的瓜子和糖块,大声说着话。

我被张惠君当贵客,安排在里屋桌上。我透过窗玻璃,望着窗外的一切,听着窗外的喧哗与骚动。

新郎新娘敬过酒后,张惠君领着张嫂,过来敬酒。张惠君喝得有些多,不断地说着感谢的话。说感谢我这么尊贵的客人,亲自来参加他儿子张冬的婚礼。他向周边的朋友介绍我,说我是军人,某人武部科长(我其实是干事),是他最好的朋友,是挚友。

我脸微热,想起张冬想当兵,找我,我没出力。我惭愧,半杯白酒,一口灌进嘴里。同桌的客人惊呼:这朋友,够哥们。

张惠君让我住下,他说,家里住得下,不愿在家住,住宾馆也行。喧闹大半天,我有些累,只想回家安静。我拒绝了张惠君的好意。

在我眼里,乌泥镇就是一个大屯子,脏、乱、差。回到市里,我疏于同张惠君联系。他来过几次电话,我应付两声,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他自然有感觉,电话就少了。

清静下来的我,偶尔会想起张惠君,想起乌泥镇。但这种想念稍纵即逝,我从不会去主动联系他,他似乎也很知趣,三个月时间,没有打扰我。有一天,他来了电话,却是一个惊天霹雳。

兄弟,张冬没了。他说。

我一时没听懂,没法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同死亡连在一起。我说,没了,去哪里了?他说,死了。

然后,他开始抽泣。

我感到血在我脑子里奔涌,脑袋就要炸开。我说,怎么回事?他说,车祸。大货车,浑身是血。张惠君抽泣得更厉害,他挂断了电话。

张冬的样子,在黑夜里浮现在我眼前。他一直那么压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么年轻,他的人生不应该这么早就结束。

我爱人说,去看看吧,送他一程。

我不想面对,太血腥,何况人已经没了。我了解我自己。我目睹过一次车祸,那个人的脸,被他自己的上衣蒙着,血从衣襟下流出来。我看见一只苍白的没有血色的手,它是僵硬的,半支在他的肚腹前。那只手,让我此后无数个夜晚没能顺利安睡。它多次在黑夜里伸到我眼前,它无数次让我从梦中惊醒。

爱人说,人走了,会收拾干净的,你去一趟,别到棺材跟前,你见到张大哥,把礼金给他。

我当时没有去。我只是随后的一个星期天,去了他的家。

脑袋都瘪了,全是血。张惠君流着泪说。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那天在他家,什么也不想吃,似乎张冬就坐在离饭桌一米远处,钓鱼似的夹着菜。他不吱声,偶尔睒我一眼,目光怯怯的。

那天下班,他本来骑上了摩托车,偏要下来抽支烟,然后才走。他是在等那辆大货车哩。张惠君说。他依然流着泪。

我想起那次张惠君让我帮张冬当兵,我惭愧。

屋子里充斥责着悲凉。张嫂哭起来,数落张惠君。她说张冬没过一天快乐的日子。他说张惠君打起人来,手狠,张冬被他打怕了,见到他,灰溜溜的,像一条被打服了的狗。她越哭越伤心,越说越激动。张惠君说,你别说了。张惠君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男人的哭泣,比女人更扎心。我不知怎么劝说他们。我知道,他们伤心太久,憋屈太久,压抑太久,他们需要倾诉,我就由着他们吧,别的我也帮不了他们。

张嫂后来累了,哭不动了,就躺在炕上,唉声叹气,扬言,张冬不在了,她也不想活了。

张冬的媳妇叫孝梅。张冬离世后,孝梅哭哑了嗓子,三次晕死过去。她说她要上医院,把孩子打下来,这样,她没了负担,容易嫁人。张惠君求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走,给他们老张家留个根。他好说歹说,就差给孝梅下跪。孝梅同意了,不过,她不住在家,她回了娘家。她在娘家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满月后,他把孩子送回张惠君家,含泪离去。

张惠君给孩子起名张小冬。张小冬能满地跑时,张惠君带他上我家串门。小孩机灵,招人疼爱。他第一次来,且是年关,我给他开红包。开红包时,我让他喊我爷,张惠君纠正道,叫叔叔。我愣住了,这时,就听张小冬喊张惠君爸爸,我更是惊讶。张惠君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孩子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刚会叫人时,管我叫爸,管你嫂子叫妈,纠正了好几次,也没改过来。我后来跟你嫂子商量,愿叫爸叫妈,就由他叫吧,孩子没爸妈,够可怜的,不能让他知道真相,不能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创伤。张惠君说,叫啥能咋的,只要他快乐。他是我孙子,这事实改不了,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我家这股香火,延续下去。

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张惠君说,我们已搬离原住地,生活在镇西,两地相隔五六里,租房住。孩子可怜,我们害怕邻居告诉他真相。

张惠君总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若与张嫂含辛茹苦,将来把张小冬养大,也算是有了后,谁知他们生出新的事来:他与张嫂离了婚。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说,哥哎,你消停待着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扯什么犊子。你这么做,对得起张嫂?对得起地下的张冬吗?张惠君说,你张嫂同意。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我与你嫂子离婚,孩子抚养权判给她,她身体不好,没有工作,还带个孩子,这样,她会得低保,一个月七百块哩。我问,行得通吗?他说,行得通,我咨询过很多人。他说,每天你张嫂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去给别人当钟点工,我下井挖煤。挣的钱,给孩子花。

你那腿,能下井。

能,不影响挖煤。

我说,你们那儿都是小煤窑,挖煤不安全。

张惠君说,万一死在窑里,也没啥,少说也得赔四十万,留给孩子,也挺好。真出事了,那也是命。张冬走了,我活着,也是煎熬。

我说,你还有张小冬。

张惠君本来就爱喝酒,张冬走后,喝得更凶。他时常想起张冬,更多的不是悲伤,而是懊悔,为多年前对张冬的拳打脚踢。他常一个人喝闷酒。喝酒是不能下井的,他被煤老板解雇。这一解雇,他喝起来更是没个度,有时,整日醉醺醺的。有一次,竟然醉倒在道边,露宿一夜。

那个周末,张嫂给我打电话,向我诉苦,说张惠君嫌弃她,同她分居,希望我过去待两天,劝他几句。我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张嫂说,唉,那就是一张纸。她抽泣道,他都那样,还嫌弃我,我若不是舍不得孩子,我出去要饭,也不在家受这个气。

我让她把电话给张惠君,我说,张哥,你也不老,怎么同嫂子分居?张惠君说,张冬走了,我就没那心情。我说,你不能这样冷落她,哪怕装装样子。他说,这种事,装不了。

谈及张嫂,语气冷漠,带着寒凉。

7

春风吹拂,天渐暖。某个午后,张惠君给我打电话,他说,我在彰武,他说,兄弟,你来看我。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我怀疑我听错了。我问他,你跑到彰武干吗?他说,我在养老院。我更诧异,他还年轻,去养老院干吗。他说,我脑血栓了。我说,你脑血栓,不在医院,怎么跑那么远。他说,从医院出来了,你嫂子把我送这儿来了。这家养老院便宜,一个月一千块钱,供吃供住,还有人伺候。

张嫂呢?她不管你。

他带小冬。

我说,给孩子改个名字吧,那个“冬”字,让人觉得冷。

他没回我话。停了停,他说,你来看我。

他在养老院的走廊里,拖着那条不利索的腿,见了我,他摇晃着身子向我奔过来。进了屋,我把我给他买的水果递给他。同宿舍五六个老年男人,年龄看上去都比他大。不是腿脚不利索,就是眼歪口斜,好像都得过脑血栓。他把水果分了给他的室友。他拍着我的肩,向他的室友介绍说,我兄弟,我挚友,军人,人武部科长。

他满脸是自豪的光。

我在他床头坐下。他埋怨我说,你早该来看我,我太难受了。我要死了。他说,有时候,钻进被子,像是钻进了棺材。兄弟啊,不是小冬牵扯着我,我早死球算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字,累。

我说,哥,你别这么说。人活着,有很多开心的事。我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违心的。我觉得自己开心的时候少,时常被各种情绪,拽入自我压制的境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

我是你哥,你是我兄弟……是吗?你说是吗?他语调缓慢,口齿含糊不清,但目光是犀利的,像要剥去我的衣服,看看我内心真实的答案。我说,是的,我是你兄弟。

我说我是他兄弟之后,他开始挑我理。他说,兄弟写了那么多书,从没赠送一本给我。我说,你又不看。他说,你不送我,咋知道我不看。你根本就没瞧得起我。他瓮声瓮气嘟噜着,明显带着情绪。

我双肩包里有我的新书,《向阳生长》,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本书,我随身带着,轻易示人,但不轻易送人。我签名,写上:献给张惠君。

他捧起书,不满意。他说,你加两个字,加上“挚友”。

我说,已经写了,加不下了。他说,没关系,加上。我说,不好看。他固执地说,加上。我就在“献给”两字后面,引出一个半圆,半圆内写上“挚友”二字。

他细心地收好书。他说,兄弟,别为我担心,日子会好起来的。听说高铁就要动工了,高铁要从我家门前过,到时,占用我家的房屋、菜园和鸡舍,会给一大笔钱。据说马上动工,一旦动工,哥就有钱了,到苏家屯买房子,让小冬到市里读书。那时候,我离兄弟就近了。

我问,肯定从你家门前过吗?他说,上次测量过了,路过我家。

他说着,抹了一下脸。他哭了。我发现那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他时多,皱纹里全是泪。他说,我以前太作,报应。我说,你别这么说。他说,张冬走后,我彻底废了,啥样的女人,我都不行。

他的话绕来绕去,绕回那件事上。我想该走了。

张惠君送我到门口。我让他留步,他在风中,把自己站成一面帆,像要乘风破浪。然而,那刚立起来的身体,被那条被砸过和被血栓过的腿拖累,很快就塌下来。

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涩。我疾步逃离,身后传来的他声音:

兄弟,别忘了我。我叫惠君,惠……君……

路旁的柳河呈现在太阳光里。天空蔚蓝,有白云飘过。风声起。我隐约看见高铁在张惠君家的院子驶过,疾驰的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亮,像风撕扯着旗帜。

【作者简介:曾剑, 湖北红安人,从军27载。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