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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第3期|田耳:突如其来的一切
来源:《天涯》2022年第3期 | 田耳  2022年06月01日08:59

占文开车去往郊区,一路听的都是十多年前的歌。车开至一截施工中道路的尽头,前面是一片菜地,仍然种菜,凼肥气味四溢。他下去拍些照片,拍道路和菜地间仓促连接的那条缝隙。结婚的到来,跟占文从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郎,身体发育,开始暗恋女孩并憧憬未来,以为婚礼应该是、必然是、一定是人一生的高光时刻;从筹备到婚礼正式举行,之间必有一整段幸福的时光让人沉浸其中。事实上,这一阵家里矛盾集中迸发,他和碧姗,碧姗和父母,父母和他,当然还有碧姗的父母幽灵一般缠杂其间,像集束炸弹在他头皮反复爆炸。占文每一天东扶西倒,左支右绌,心惊肉跳。稍有空隙,他油门一踩就去往郊区。其实郊区也变了味,他找不见以往城市与乡村之间自然生成的过渡地带,但因基建施工,郊区断头路特别多。最近,占文热衷于拍摄各种道路的尽头。按说所有的道路应该都是连通的,都是通向北京或罗马,事实上,郊区很多路会突然中断。占文拍下这些尽头,发到QQ空间,没什么意义,只是自己喜欢。稍后占文又在空间发图,九宫格缺两格,取消对称,然后回车里发呆。他又想到结婚在即,桩桩件件的事情待办,记事本里逐条划线,此时的发呆显然不合时宜。

正这么想,电话就响,占文默认这电话是重要的。拿起一看,四人标注为“推销”。此前看到的标注都上百人,至少数十,以致他一直以为十人以下的标注不被显示。电话一接,是女人的声音,似乎被人秒掐成习惯,语速较快。她介绍自己是“大地红婚庆公司”业务经理,名叫邱月铭。“……铭记的铭。”她强调。

这段时间数家婚庆公司打他电话,不出意外,婚姻登记时泄漏了信息。占文并不奇怪,在他看来,不泄漏的那都不叫信息。此时他愿意多听邱月铭说几句,只是因为他不想假装忙得气都喘不匀。

“咱俩小学同级不同班,肯定见过。我现在换了名字,读小学的时候叫邱碧英,土不土?但我主要认为,‘碧’是个脏字,碧英读快了听着像是‘病’,太不好……”

“呃,这个字用得很多啊……”他想起自己未婚妻,碧姗。

“字是常见字,而我有不少忌讳,像得了强迫症。”

“认真的人才容易有强迫症。”

“戴先生,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以前读杜田小学,每次元旦晚会我都跳舞,每次都是我们133班的领舞,有印象吗?”

他再次回忆。小学时元旦晚会是女孩们的天下,每个班至少出一支舞,每支舞都会有领舞。那时候跳舞的女孩扑腮红,眉心点印度痣,他没法从大同小异的妆容中拎出单个的谁。

“那你至少认识邱世高,我是她妹妹。”

邱世高他没法不认识。以前杜田小学周一早上升旗,记大过和留校察看的学生会被拎到主席台示众,除了校长和老师,邱世高上台次数最多,他总是神情自若,所以绰号就叫“校长”。在杜田小学,既要认识校长也要认识邱世高,谁若不把邱世高当成校长敬着,那将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那时候占文闷声不响,是最不敢惹事的小孩。越小心越撞鬼,他读三年级时,一次走到学校后门的酱油厂,一堆高年级学生坐在地上,围成一圈。占文凑过去看,地上有凌乱的扑克牌,还有皱巴巴脏兮兮的毛票。他知道这是打牌,头一次见到牌打完一圈,你把钱给我,我又给他。他忽然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嘀咕一声:“赌博噢。”

正要走,后面一个声音把他叫住。

“你刚才说的什么?”等占文扭头过去,那人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这时占文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首先记起他的绰号,然后才是名字。他知道自己今天撞邪,惹上不能惹的人。他闭上嘴,头脑中浮现思想品德课幻灯片里铮铮铁骨的革命烈士,让嘴巴闭得更紧,没想邱世高并不作出下一步的反应。邱世高牌一打,几乎忘了占文的存在,只是占文慑于“校长”威名,竟不敢擅自离开。那一圈牌,邱世高当庄家还赢了不少,正把毛票一张一张抻平。旁边有个小孩提醒他:“这个小屁股,你打算怎么教训他?”邱世高蘸着唾沫点数毛票,头也不抬:“现在知道闭嘴了?以后也少管闲事,懂吗?”占文赶紧应了一声。

邱世高又说:“快滚蛋!”

那年冬天多雪,教室没暖气,每个小孩提火笼上学,成天捂着以防长冻疮。一天中午,占文走到薛家巷过街天桥下面。一个正玩雪的小孩扭头看见他并说:“你站住。”占文认得他。

“我认得你……”与此同时邱世高努力回忆,“那天我从桥底下走,你站在桥上面把两条腿跨开,让我钻你裤裆。”

“不是我干的,我只是看过你和他们打牌。”

“是的,你看过我打牌惹了我输牌,所以我有必要惩罚你。”邱世高似乎很开心,把占文拽到路边雪堆前,又捏了一把雪。

占文辩解:“但当时你赢牌了。”

“是赢牌了啊,那就请允许我要惩罚你,要是你不捣乱我会赢更多。”那一坨雪便从占文后领子灌了进去。

占文想挣扎,同时又在安慰自己:这算什么呢?小伙伴嬉闹也会相互灌雪,不但灌进衣服领口,有时候还灌进裤裆,所以很多小孩都知道,身上最不扛冻的地方是小鸡鸡……占文忍耐着雪块在背后融化,等着邱世高再次地说,快滚蛋。这一次,邱世高却说:“不行,这显然不够。”他身边有个小女孩,在雪堆里抠抠巴巴,挑出一些没被浸脏的雪块捏成球。“她是我妹妹,正在给我捏子弹。知道吗,等下我有一场大仗要打。”邱世高跟占文介绍,那一刻他忘了占文正被他施加惩罚。邱世高问那女孩:“有没有带玻璃瓶子?”

小女孩随手掏出一个。玻璃瓶小得不能再小,本是装青霉素钾粉剂的药瓶。在医院上班的人都搜集这瓶子的胶盖钉搓衣板,瓶子洗一洗成为小孩的玩具。有这种玩具的小孩会变得大方,到处送人。“瓶子里装上雪,烧开!”邱世高吩咐。小女孩照做,把雪灌进小瓶,摁紧,再灌,再摁,然后将小瓶放进火笼。小女孩的火笼是篾壳的。学校里最常见木格火笼,也有铁皮火笼,篾壳的最舒服,但很少见到。雪很快变成水,发出微弱气泡音,占文却听得清晰。他意识到这是要干什么,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当国民党反动派抓住地下党,会用烙铁烙人家的胸膛或肚皮,嗞啦一声,皮焦一块,人晕过去。他隔着电视屏幕闻见父亲烧猪蹄子的糊味。用不了多久,玻璃瓶里的水沸腾并溢在火炭上,发出另一种声响。小女孩在地上找出两根小竹棍,将小瓶夹起。

邱世高拍拍占文的肩,说:“把手张开。”占文拳便攥紧。

“你想打我?”邱世高感到不可思议,捏了捏占文的下巴颏,捏着捏着就掐一把。占文发现自己竟不敢叫出声。

这时女孩挤到两人中间,要占文把手张开。说着她又凑过来一点。占文见她嘴唇在动,反复几遍,他才发现她是用唇语告诉自己:“不烫。”他颤抖着将手摊开,有点难为情。小女孩故意将瓶举高,让瓶里的水变成细细的线条缝进占文右手掌心,占文那只手掌便一点点摊平。刚才他明明听见水沸腾的声响,现在水竟然不烫。

邱世高把捏好的雪球装进书包,问小女孩弄好了没有。小女孩说,都倒他手上了呀。邱世高看向占文,占文便用痛苦的表情应对,换来邱世高满意的神情。他又交代占文:“我俩走到那个路口,拐了弯看不见,你再数十个数,才能走。懂吗?差一个数不行,数快了也不行。”占文悬着一只手,盯着邱世高和小女孩离去的背影。小女孩忽然扭头,冲他挤了挤眼。对于这次“惩罚”,占文虚惊一场。此后他一直记着:小女孩的眼神让“惩罚”彻底反转,变成了他俩合谋把邱世高捉弄了一回。

“……你在听吗?”

此时,邱月铭正介绍她们公司,讲到某位主持人在业界的分量。她很少碰到像占文这样专心听介绍的人,忽然有了怀疑。

“在听。”占文掐断自己回忆。那眼神晶亮地一闪,旋即消失。

“再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收费情况,可以吗?”

“价格表有吧?你直接发个短信给我。”占文拧着钥匙打火,车载音响几乎同步飙出粤语歌曲——《难得有情人》。

虽然即将结婚,碧姗心情一直不佳,占文只能每天绷紧神经。他偶尔问自己,既然状态完全不对,是不是不要急着结婚?碧姗怀了小孩,婚期又早已敲定,占文总是及时掐灭心里那层疑惑。他告诫自己,面对日常生活,也需要一种坚定、强悍且略显麻木的脾性。到了三十四岁,他切身体会到结婚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毕竟,他从未打定一个人终老的主意(主要是他从未有过这么长远的个人规划),到这年纪依然独身,莫名的压力就一直缠绕。

碧姗本是在市液化气公司城北仓库当记账员。一个月前城北仓库突然关闭,所有人员待岗。“那一带七百多亩地,被市领导整趸卖给上海一家国企。”占文母亲发布的本市消息,一般靠得住。碧姗忽然不用上班,心情不好,一如她天天上班时,心情也从没好过。占文想把话往好里说:“你看,咱俩要结婚,单位就给你放大假……”碧姗睃他一眼:“放大假?我失业了。以后你养我,养得起吗?”这倒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城北仓库大概率不会恢复,待岗就是失业。领导们擅长把一样的意思搞出许多种讲法,视具体情境千变万化;听的人,从千变万化里提炼出唯一结果。

“过日子还行,反正房子是现成的,吃饭穿衣……”

“又说这些废话……你讲话越来越像你妈了,难道你没发现?”碧姗又说,“好,就算我相信你。但以后生活质量要有下降,或者你对我态度稍有变化,别怪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占文稍有不爽,经验告诉他要住口,但又一时没忍住:“那你要怎么做?”

“我就去……卖!”甫一出口,碧姗知道自己说话过劲,嗤一声先笑出来,一笑遮百丑。占文一再告诫自己,毕竟大她十岁,讲话方式不一样,不能介意,要把她当女儿。

跟碧姗来往之前,占文结识过两三个女孩,床单肯定滚过,是否有过恋爱,他并不确定。虽然也有亲密,也有小别之后彼此身体焕然一新的体验,但相比书本中与电视里的爱情,他感觉自己遭遇的一切总是那么不痛不痒,从未像影视剧里那些男女连篇累牍地度日如年、痛不欲生……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确定就碰到生命里的唯一?占文一直认为,那是极小概率事件,而大概率,则是最适合你的人,生命里的唯一,根本没机会碰到。既然不可能碰到唯一,那爱情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错过?占文琢磨这些事,经常以脑子一片瞀乱打止。

父母催婚时眼神日渐有了厌弃,意思明摆着:女人嘛你不是没搞过,老是不结婚,不就是道德败坏?占文也反复自省,和朋友圈里几个花心萝卜,诸如于化田、欧涧梁等人一比,自己明显是有区别。一直以来,不是他抛弃了谁,也不能说对方移情别恋。彼此相处总也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无疾而终;或者性格反差太大,凑一起简直冤家聚头,思前想后,分手才是一锤定音的选择。这十来年,父母认定占文已经多次恋爱,同时也认定,儿子半条腿跨进了婚姻和生育;没想到每一次,儿子都自行宣称,两人关系突然清零。一次两次,可能是别人的原因,事不过三,占文分明已是惯犯。父母一辈子只进入过对方的身体且以此为荣,以此作为家里面最重要的道德遗产。二老始终毫不动摇地认为:搞女人只能走进婚姻,若不然,付钱是嫖,不付钱是骗,声称付出感情却没变成夫妻,那只能叫尔虞我诈,互相骗。十几年前,别说占文搞了女人不结婚,他俩甚至都不会相信占文看过毛片。

母亲多次跟占文放话:你既然不打算结婚,出门就不要招惹妹子。再这么搞下去,我都没法见人!亲生母亲率先认定儿子是流氓犯,让占文倍感压力,但这事的确无法跟父母交流。

占文回家都怕进门的时候,得以认识碧姗。这时机端得正好。

那次,占文赶去全市最偏远的岱城参加高中同学杨旸的婚宴。他提前一天赶到,参与接亲,过一把闹新娘的瘾。碧姗是杨旸的亲戚,接亲队伍里两个打马灯引路的女孩之一。具体什么亲戚,碧姗始终没讲清楚。到她们这年纪,亲戚关系变得可有可无,小时不交往,大了不串门,不如朋友和闺蜜来得重要。只是婚娶丧葬时,血浓于水的老调重弹,亲戚们必须凑一起。在婚礼中打马灯,必须是未婚女孩,据说最好是处女,但这一点现在难以落实。占文注意到,打马灯的两个女孩,碧姗更漂亮一些,仅此而已。接亲时候,一帮同学竟然都缺乏经验,没人起头发狠,没有过关斩将的能力,被女方亲友团全程打压。杨旸给的红包比原计划多出一倍,才将新娘弄上花车。

返程时,有人把占文和碧姗塞进一辆车。两人话都不多,挨挨挤挤坐两个多小时,不吭声难免尴尬,总要聊上几句。两人就这么认识,互换电话号码,占文知道她还在读书,是个学生。杨旸婚礼一散,两人没再联系。

吃过杨旸儿子周岁寿筵以后,一天中午占文去新开张的芒果影院看电影。正觉售票的妹子有些眼熟,那妹子一抬头准确叫出他名字。他想起来,她是杨旸那个关系不详的亲戚。碧姗成绩不好,初中毕业读五年制幼师大专班,在县里一家私营幼儿园找到工作后,才发现自己害怕成天带小孩,把屎又把尿,钱不多压力大,家长还老疑心老师虐童。碧姗辞职,跑来市里随便找一份工作。那以后占文看电影频率猛增,摸清碧姗的排班表,每一回去保准见到她。两个月后,即使不看电影,两人也经常待在一块——就像大多数恋人那样,按部就班、顺理成章且平淡无奇的开始。只是,那想象中恋爱的感觉,是不是到来,占文依然吃不准,他以为不该是这样轻淡的滋味。有时候,他也归咎于自己的矫情,会反复甄别情绪的浓度,感觉的质地。在这腹地五线城市,哪能承载得下影视剧里才有的爱情?

某天中午,在一处新开张的商业城,两人一块吃刨冰。舞台上有表演,小品看得让人直泛鸡皮疙瘩,土模特的时装展演也令人喷饭。在他们身旁,有人利用临时摆设的几处微缩景观拍婚纱照,看着不免寒伧,但那一对脸皮黝黑的新人脸上的确挤满了环游世界般的喜悦和自豪。

占文和碧姗原本当那是一个笑点,看着看着,竟慢慢涌起感动。“他俩结婚,老天爷附赠了亲子鉴定……”占文嘴皮忽然一痒。他说话很损,平时能忍,酒一喝就开始发挥,朋友们就喜欢让他开口,营造气氛。碧姗没反应过来,占文又说:“小孩一生,皮肤雪白,肯定不对劲。”

“他们可能都不知道亲子鉴定这回事。你没看出来,他们其实很有夫妻相,找对人了。”碧姗目光从那一侧抽回,甩到占文脸上,“你从来没跟我讲起结婚的事。”

占文不语。

“也许你还没这打算,但我想问问你,愿不愿娶我。”碧姗一笑,“既然是我先提出来,按说不能对你有要求。但是,如果你愿意,就要先给我找一份工作。”

“你不是在卖票么?”

“是工作,不是打工,别给我装糊涂。”碧姗的意思是相对稳定的工作,只要自己不犯错,老板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迁怒于人,甚至直接叫你滚。

占文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碧姗已主动提起结婚,意外,也突然有了感动。碧姗一直给予他这种突兀感,时而摸不着头脑,但那种简单直接也经常触发他的内在心绪。她将要求摆明,不逼不迫,再摆出听凭发落的模样。两人对视一会儿,几乎同时绽露出笑容。不远处,那一对黑皮黑脸的新人拍至接吻。摄影师示意他俩嘴凑一块,两人嘴皮一粘还没完,男人单刀直入搞起舌吻。摄影师猝不及防,打了个暂停手势,说:“嘴巴皮碰一碰就好啦,拜托,又不是拍AV。”他俩无措地面对围观者嘲笑的嘴脸,尤其是女人,现出哭相,将男人抱紧。男人抱着女人,惶恐、无助又警惕地盯着围观的所有人。

此后,占文不得不集中心思考虑此事。回想碧姗主动表态,他感谢她的痛快,思来想去,他也愿意做这交换。十年前,他不会理解“交换”,直到现在,所有熟人都认为他再不成家就不正常的时候,她主动提出嫁给他,尤其重要。而且,她提的要求搁在他家里不算难事。

占文母亲混到处级,在市里算得上人物,她叫占文把碧姗带来见面。见面时,占文母亲却又面无表情,本以为儿子是个挑剔的人,挑到最后似乎还不如不挑。她也知道,此时儿子没多少选择余地,而且难得他愿意结婚。关于找工作,母亲几乎是一个电话搞定。她问液化气公司的熟人,对方回复,可以先行安排去仓库。对于这种专营公司,碧姗认为靠得住。进到里面,是当合同工还是给编制,占文母亲有此犹豫。以她的情面再多贴一笔钱,一步到位搞定编制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主动跟朋友说,先签合同。她跟占文这样解释:“你们毕竟还没结婚,是不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婚后,她把小孩生下来,到时再看要不要弄一个编制。再说你也不能一下子把底牌漏光,先跟她说只能签合同,看她什么态度。”占文还是意外,母亲平时说话绕三绕四,偶尔又直白得令人猝不及防。他问:“你是不是要看碧姗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再作下一步打算?”

“占文,我知道你是直性子,但当拐弯时也要拐弯,能沉住气时,就不要急着冒泡。”母亲神情陡然焦灼,“你是想着坦诚以待,想着给人家最好的,这没错。但工作要我去弄,老脸要我去贴。我纵有再多不是,也是你妈,改变不了,你不能不相信我。”

每一次,母亲显露歇斯底里的征兆,占文只能把嘴闭上。流水的老婆铁打的娘,他只能听从母亲安排。但这也留下隐患,碧姗去城北仓库上班,同事很快向她透露:以谢主任的能耐,让儿媳当合同工显然不够。占文母亲当然不承认,摆出各种理由且言之凿凿。那一阵,碧姗只有跟占文闹,每天不停地闹。闹狠了,占文牙一咬,为结婚他也打算好在碧姗面前服低作小,但有限度,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能跪求到老。占文一股尿劲上脑,终于敢跟碧姗说分手。这时,碧姗偏就有点狗血地发现自己怀孕。她不知道哪天怀上的,她没想好这事,跟占文说要堕胎。那天占文陪碧姗去堕胎的路上,本来可以打车,碧姗偏要走路去。两人一前一后,抄近路经过一条冷巷,碧姗忽然转身,一脸凄迷不舍。占文赶紧上前两步,问这又怎么了,碧姗抱紧占文,嘴巴贴他耳郭,说自己决定结这个婚。

那一刻占文眼泪唰地下来,暗道:他妈的,我的恋爱、我的婚姻到底哪个狗日的写的剧本?

这天周末,距婚礼还有整一周,占文脑子设置了倒计时。

一早碧姗又发火,又跟占文提起房子装修的事。

两人决定结婚以后住还照住占文家私建的小楼,但碧姗想着把屋内重新装修一遍。新房新房,必须是新的,这也没毛病。占文跟父母商量,父母却觉得不合适。家里的房子三年前整装花一百多万,档次能达到本市装修的天花板,现在还是九成新。整体重装毫无必要,如果占文住的那一层重装,要是风格跟以前统一,仍无必要;如若风格不统一,住一栋楼也像是分了家,那就花钱还让外人看笑话。再说,重装一遍,孩子出生以前是不可能住进去……

占文两头传话,受尽夹板气。碧姗就说:“是啊是啊,只要你妈一开口,道理全都在她那里。”又说:“你也三十多岁了,我怎么感觉你离开你妈就没法活?”当时还没有“妈宝男”这说法,碧姗就这意思。占文也不好回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离得开母亲,但他确实从没考虑过离开。

隔几天,碧姗父亲灰着脸过来,认为占文一家趁碧姗怀孕欺负她。碧姗父亲咆哮一通,经占文母亲耐心地解释,稍稍歇火;再到家中一看,也认为房间暂时不动为好。双方家长意见一致,碧姗只能少数服从多数,此后经常跟占文提到这事。这事已沦为碧姗迁怒于己的通用理由,所以,占文每次必须找出真正的原因并加以解决。

今天碧姗咆哮时,占文认定跟她两个闺蜜有关。碧姗朋友不多,闺蜜大概就这俩:小学同学田小烨和初中同学杨晴雨。她俩都跟碧姗好,但她俩单独不能见面,三人凑一块时,碧姗不断受夹板气。平时俩闺蜜岔开时间找碧姗,避免撞面,减少事故发生。现在因婚事临近,她俩只能一块儿来。本来说好不添堵,但雷管撞上炸药,哪有不爆的道理。

昨晚,占文带她们涮小龙坎,话题是如何给碧姗当伴娘。就这俩闺蜜,伴娘凑成一对本是没问题,她俩主动表态,只要新郎新娘合得来,哪里要管伴娘合不合,定当尽释前嫌,尽职尽责当好伴娘。主观的态度解决了,客观条件又成问题:她俩身高完全不搭。杨晴雨比田小烨高出一头还要多,凑一块确实不像一对伴娘,倒像老动画片里没头脑遇到不高兴。涮火锅时两人话往下讲,慢慢地语带讥诮,都想对方主动放弃当伴娘。杨晴雨想换个高个跟自己搭,这样更显婚礼的端庄和体面;田小烨想换矮个,绿叶红花,衬托个子原本也不高的碧姗。田小烨说,要是两个高碧姗大半头的伴娘往她身边一站,倒像是押着碧姗受审。杨晴雨回嘴,舍己为人衬托碧姗的想法值得表扬,只是矮个凑一对显然衬托不起来,一般凑足七个才能看见效果。

这样的争执,占文难以置喙,随着争执加剧,肉还多点了几盘。晚上闺蜜三人偏又不肯分开,挤一张床,占文只能在楼下睡长沙发。今天早起,占文去外面买早点。打包带回家,占文摆出笑脸再拍开门,碧姗的脸却塌了下来,说:“什么破床不换一换,睡觉都有人滚床。”骂完了床,接着又念叨房子装修的事,她说结婚后住这里也是过旧日子,这屋子有一股霉味。气没撒完,碧姗还说自己结这婚全是被肚里孩子逼的。早知如此,那天就该把孩子打掉……

占文心下明了,将早点拎进屋内,观察那俩女孩。田小烨左眼镶一圈黑框,而杨晴雨右脸以及脖颈有几道抓痕——很明显,掉下床不会弄出这样的痕迹。

这时电话一响,占文一看号码,想起昨天和邱月铭约了见面。她说人已在长线局后门。他家离长线局后门大概两百米。这一带都是单家独栋私建房,楼与楼之间密布巷弄,拐几个拐才能上到主路。电话里不好指路,占文出去接人。拐过最后一拐,那女的站在四十米开外,上身穿墨绿色枪驳领半长风衣,头发短至耳垂,是中年妇女特有的稳重干练。他往前几步,确认她是当年那个女孩,除了模样依稀套得上,还有眉眼间那明亮的眼神仍在。她跟自己同届,按说也是三十四岁左右,那么,她纵然算得漂亮,并不比同龄人显年轻。她看见他,招一招手。他注意到,她左手挎的包特别大,路上捡到小孩也可以拎起来扔里面。

“吃饭了吗?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吃过了……你家里有事情?”

邱月铭想跟碧姗见面沟通,婚庆的生意,女主人拍了板才算拿下。占文不免支吾。她便问:“有什么麻烦跟我说说。结婚你是头一次,我呢,一年到头都在干这事,算专业人士。现在,什么事都要相信专业。你以为天大的麻烦,摆我这里可能就不是个事。”

看着她眼神,占文相信她是擅长沟通的,心里咯噔一下,把伴娘的事讲一讲。邱月铭没听完就笑,问为什么就她俩当伴娘?占文一愣。她接着说:“多找两个伴娘就行,个头嘛介于她俩之间,两个人的身高差被四个人分担,这样每个人都不突兀。”

“可以是四个?”

“伴娘只要是双数就行,甚至有钱的摆排场,伴郎伴娘越多越好。娱乐新闻里那些明星结婚不就这样?”

顺着这话,占文头脑立即生成画面:一排四个伴娘,杨晴雨和田烨左右各在一头,中间隔开安全距离。同时,他心里嘀咕:为什么此前老以为伴娘必须是一对呢?不光是他,碧姗和闺蜜都是这么认为,原来这就叫经验不足。他说:“她们还在闹别扭,等下把这个跟她们讲一讲。”说的时候,占文已经在前面带路,两人进到对面巷弄。

门拍一下自己开了,碧姗正给杨晴雨梳头,田小烨坐在屋子对角,把便当盒底的那点汤汁吸得山响。她们都没理会有人到来,或者懒得理会。

“各位小美女……”邱月铭主动打招呼,待她们都看过来,她接着说,“我是大地红婚庆公司的业务经理,也是戴占文的小学同学。”

杨晴雨说:“小学同学还有联系?几十年老交情啊。”

“同学聚会碰一下头,平时不联系……”她撩头发时,眼角朝他一瞟,电光石火般的。这种应急说法往往脱口而出,大多数人默认配合,偶尔碰到一个实事求是的,只能小有尴尬。

占文说:“是我请她过来。别家我不熟,我同学这个公司,婚庆在全市做得最大,还有最有名的司仪,叫……”

“路伟,另一位也有名,叫邱宇扬。”邱月铭及时纠正,“我们公司婚庆做了五年,规模在全市排前三没有问题……”

“邱宇扬啊,他不是主演了《世界的后花园》?”田小烨左眼黑圈迅速扩大。

“那是台湾的邱宇翔好吧?邱宇扬是这里婚庆司仪好吧?”杨晴雨可不会错过这时机,“主演《世界的后花园》……只有你会以为,全世界的明星都围绕在你身边。”

田小烨脸皮一僵,吸管嘬出响,汤汁已一点不剩。

“我们公司的一大特色,是婚纱和伴娘装一直做得最好,款式一应俱全。”邱月铭从挎包里掏出两本八开大小的册子。占文这才搞清楚,她挎包为何这么大个。册子铺在两米宽的床上,每一页都很厚,翻页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暗沉,仿佛对应着服装的质地。

占文又接了电话,是物流公司打来,说铁艺的秋千椅到了。前不久他跟碧姗在家具城看到那玩意儿,淘宝上找一找同款,能省好几百。

“你忙你的,有我在这里哩。”女孩都在看图册,邱月铭冲占文一笑。那一刻,很奇妙地,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是三个女孩的爸爸,那她只能是她们的妈。

物流要货主雇三轮车去西郊一个物流园提货,物流公司要占文支付八十块钱运费。他分明记得是包邮,对方不认,让那边客服跟这家物流总线打了电话,才将东西搬上车。本地物流公司尚处于无序竞争阶段,经常明目张胆向顾客诈取包邮货物的运费,时而得手。若被戳穿,便用鼻孔回一句“搞错了”,万事皆了。

三轮车把东西搬回家,已是下午两点。占文推开门,几个女孩玩枕头大战,鸭绒满屋子飞。邱月铭已把这一单生意拿下,占文刚才听见短信提示音,应是她发过来的。摆平这边,她还要忙别的事。占文暗自松了口气。

晚上,邱月铭又打来电话,商讨服务项目和具体费用。她们公司可对整个婚礼大包大揽,除了不能找人顶替新娘和新郎,别的环节都有相应服务和定价,客户按实际需要拉单子勾选。两人大概敲定一系列服务项目,邱月铭迅速切换工作模式,首先和占文讨论接亲的安排,她可以提合理化建议。从接亲开始,婚庆公司将全程介入,摄影师抓拍相关画面。她又说:“如有需要,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婚庆导演,让接亲过程多一点仪式感。仪式感这东西有点超前,但拍下来当资料,以后再看很有效果。”占文认为不必太麻烦,接亲的气氛要在可控范围。闹新娘惹出的事故层出不穷,网上晒出各种穷形尽相的照片。

“既然怕麻烦,你就用不着安排车队去岱城接亲。十来辆车,单趟四五个小时,来回十多小时,非常麻烦。”

“合不合适?”

“经验之谈,接亲距离越短越好。何况你家那个怀了毛毛……四个月了吧?去哪里接,两家商量确定就行。”

占文心里划算,到那天十来辆车来回十几个钟头,而且大都是夜路,途中稍有闪失,婚礼刚开始便蒙上阴影……他跟碧姗商量,碧姗联系了父母,最后考虑一个折衷的方案:接亲地点安排在两地中间的溶江县。碧姗大姑在那开有家庭旅店,女方亲属提前入住,这边出车去接。六十公里,单程一个半小时。占文给邱月铭回话,她沉吟一会,说既然女方同意不从岱城出发,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安排在本市的酒店,半小时以内车程最佳。占文说女方已经为男方着想,不能太俭省,既然已说定,不好再开一次口。邱月铭说,多一个小时路程,来回就多两小时的麻烦。占文说:“你先前也说过要有仪式感,现在这路程长短也是仪式感,五六个小时太远,半个小时是不是太近了点?”这一下邱月铭接不了茬。占文便留下一个印象:她毕竟把这当生意,会提各种建议,最后还得自己斟酌拍板。

一周内,占文跟邱月铭每天都有电话联系,商讨各种细节。她不厌其详,还发来各种冷知识,比如怎么组建接亲车队,怎么选车,竟然都有说法。车的颜色不能全黑,也不能全白;花车(主婚车)普遍选用红色,但在婚庆公司看来黑色或白色更佳,这才好给车头配玫瑰花盘;车队里若有奔驰就不能有大众桑塔纳,反之亦然,两者相配谐音“奔丧”,大忌;花车牌号末数为1的不能用,8也不能用,更不能用88,最好选2……

占文已抱定态度,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稍有讲究,是仪式感,样样讲究,那叫自找麻烦。

婚礼定在五四青年节,既有五一黄金周假期又逢青年节,扎堆结婚成为必然。

三号中午,占文让朋友将碧姗及四位伴娘送去溶江。大姑热情,已在自家旅店院内张灯结彩,店名也讨喜,叫“喜福旺”。邱月铭规划好时间:接亲车队凌晨两点出发,接到人以后五点返程,七点前抵达市区。

在这小城混到三十多岁,占文必然积累了一票朋友甚至是兄弟,他要结婚,朋友也抢着帮忙。占文按邱月铭给的那些说法,选够十二辆车,司机不另找,各开各车。帮去接亲的朋友当晚六点半单独开饭,他们选择夜市摊,在那里一直待到出发。占文陪一阵后离席,去订酒店房间——这也是邱月铭提的醒。她注意到,外地赶来的亲友、同学计三十余人,有的会带亲属,两人一间算,至少预订二十间房才够。平时不用订,但五一黄金周要考虑扎堆结婚的因素,此外会有一些游客赶来。五四那天,据说市里还要搞几场活动。各种因素叠加,酒店说不定紧张。占文一问,举办婚宴的河岸酒店剩余房间果然不够数,另找一处酒店,才将二十间房凑齐。占文赶去交付定金——依旧是邱月铭提醒:市内大多数酒店信誉度并未建立,如果到时人多,他们坐地起价,预订没交定金的房间哪有保证。

稍后还要和司仪先见上一面,司仪预设一些环节,准备一些问题,提前沟通。“婚庆时问答环节,具体问题需要结合你自己的情况,商量以后才好定下来。”邱月铭的语气毋庸置疑。现在,占文了结一件事,只须等邱月铭下一个电话。要不然,这一晚桩桩件件的琐事难免乱成一团麻。

赶回河岸酒店,邱月铭身边只能是司仪。占文走过去,他俩迎上来,司仪腿脚竟有些不利索。

“看出来了?就是我哥。”邱月铭说金牌司仪路伟被人约走,给占文这边安排的是邱宇扬。占文哪曾想到,邱宇扬就是邱世高。一晃二十来年,邱世高的样貌简直像是大变活人,若是马路上碰见,占文顶多有点眼熟,很难想起他是谁。邱月铭稍有紧张,显然,她发现占文已经注意到那条腿。“我哥控场能力,一点不比路伟差。”

占文倒觉有意思,记忆中那个坏小孩,现在干上了婚庆司仪。他印象里头,当年的打架狠角、江湖大哥,现在大都在南边街一带摆烧烤摊,以便将多年的江湖地位转变为账面流水。邱世高怎么突发奇想,独自当上司仪?小学时他经常上主席台,难道控场能力那时候就得到训练?占文又想:不管怎么说,邱世高必是全城唯一腿脚不利索的司仪,他能不被这个行当淘汰,肯定有着独门绝技——如同那些长得丑的歌星,怎么敢唱得也丑?正七想八想,邱宇扬主动找他握手。

“我认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兄弟……看你面熟,名字叫不上来。”

“你哪记得我,读小学那会,我们在台下人头攒动,你站在台上独孤求败。”

“兄弟真有才华,我在台上通常是念检讨,检讨还要妹妹帮我写。”

“怪不得,好多次听你台上发言,我印象里你才是挺有才华。”

邱月铭稍显轻松,掏出婚庆主持词,就几页纸。占文翻看,商讨一些细节,并称赞说:“你们确实很有经验,做得蛮用心。”他还把不要钱的大拇指往上一撅。

邱宇扬倒也是性情中人,情绪来得飞快,对占文说:“老弟不是经常逛酒吧的人,不知道我现在的名气。其实我歌唱得蛮好,你去水门口一带的酒吧,只要提到跛(读掰的音)大,哪个敢不晓得?如果不介意,明天我会好好挑选几首歌,现场助兴。”

“没听过跛大的名声,出去混都有危险。”

“这我可受不起,腿跛了以后,我考虑的主要是以德服人。”

占文找一张椅子坐下来,说:“我确实很少去水门口,现在想先过把瘾。这里也有音响和话筒,可不可以单独唱给我听?”

“当然,你在群艺馆,我这也算搞群众艺术,按说你就是我领导。我可不可以感到很荣幸?”邱宇扬调试音响,把话筒抛接起来,有一把差点坠地,是用微跛那条腿才勾起来。他说:“一首任贤齐的《天涯》,献给今晚唯一的嘉宾,来自群众艺术馆的戴占文先生。”邱宇扬一旦唱开,身体自动起范,脚也不那么跛。邱月铭手机又响,边接边往外走。偌大的厅堂,占文独自听歌,邱宇扬声情并茂的样子给他莫名喜感。

一曲唱罢,占文掌声奉上,说:“完全没想到,也完全不过瘾。能不能再来一首?”

“没问题,今天专场献给老弟。MUSIC!”邱宇扬又来一首深情款款的《南海姑娘》。

台上唱得起劲,台下占文忽然想喝酒,手边却没有。这一阵,筹备婚礼让他神经绷紧,睡觉也浅,此时此刻,邱宇扬的歌声竟让他身体难得地松弛下来……占文愈发感觉到,这世界上的事情总那么毫无道理,却让人乐此不疲。

观众虽少,气氛却不拉胯,情绪也不打折,邱宇扬可以源源不断唱下去。占文两手随曲调打起节拍,身体也有晃动,像一种同频共振。不知哪一节拍的效用,占文忽而站起,走向邱宇扬。两人相距三尺远,占文身子一抖,扭胯摇臀,开始伴舞。他向来欠缺舞感,此时灵魂出窍一般无师自通,杨丽萍附体一般浑然忘我。邱宇扬熟练地还以眼神,配合以肢体扭动,两个男人猝不及防地产生某种诡异的默契。

“……你俩抽羊角风了?”邱月铭不知何时进来,一把将音响关掉。

“被邱哥圈粉了哟,明天可不要把我的婚礼变成你个人演唱会?”

“你俩刚才喝酒了?”

“确实想喝,对酒当歌。”

“你今天办好事,忍一忍,要不然我也陪你喝。”邱月铭思维跳跃,“帮你开车的那帮司机,谁在管事?”

“没人管事。”

“那他们现在还喝不喝?”

“不知道,人都还在夜市街。”

“随他们喝啊?这可不行。前年国税局的老肖结婚就出过这事:帮他接亲的司机没人管,出发前全喝醉了,接亲的车连环撞,婚礼还没开始,先搞出稀巴烂的心情。”她又问,“你结婚请的总管是谁?”

“什么总管?”

“婚礼必须安排总管,这都不知道?总管既管事也管账,不好外面请人,一般是要在亲戚里面挑一个。”她脸上意外,似乎也有自责:这几天每天电话来往,竟没发现这么大的漏洞。她又说:“赶紧打那边电话,没撤席也绝不能再喝了。”

电话打去几通,终于有人接,开口就叫占文赶紧过去喝酒。那边气氛正热烈,从手机里弥漫过来。占文坐邱月铭的车赶去南边街“匡瓢烧烤”,邱宇扬也主动陪同。帮接亲的朋友一个不少,围坐好几张方桌拼成的大台,有的正喝到兴头,猜拳行令,有的已经半躺在椅子上。占文现身,他们吆喝着一起敬一杯。对于婚礼,直到此时,似乎只有朋友们的热情完全合乎了预想。

占文给分酒器倒了个“单眼皮”。邱月铭把他手摁住,说:“不能喝!”

“统共三两不到,不算多。”

“等下就要去接亲,他们都喝了一些,我们没喝的更要保持清醒。”她脸上有了怒容,就像碧姗,占文头皮一紧,示意大家都放下酒杯。

负责开花车的于化田认出邱月铭,说:“你是……西门坳跛大他妹?”

占文插话:“我请她当总管,等下接亲的事都由她安排。”

“为什么是她安排?”

“跛大和他妹都是搞婚庆的,等下要拍录像。”有人搞抢答。小小一个地级市,街面上混久了,个个都具有户籍警察的能耐,扯到谁都能讲一大篇,且能保证准确度。

“拍婚庆录像,那应该叫导演。”于化田刚学会用牙线掏牙齿,动作大得像扯锯,好在牙龈皮实,说话时没发生血口喷人的现象。

“我请她当总管。导演也就是总管,合二为一,更好安排等下接亲的事情。”

邱月铭看他一眼。两人眼神以最快速度碰了一下,意思却传达无碍。邱月铭想问我怎么就成了总管,而占文的意思则是,总管除了你还有谁?这算是火线上马,她也不遑多让,扭头冲在场的所有人说:“喝到这时候,不能开的就换一换人。开车不是开玩笑,等下有谁弄出差错,跟占文不好交代。”

“说你是总管,就打起官腔了。”于化田身上刺多,在单位怼领导,喝酒后骂朋友,是他最爱干的事。本来不是叫他开花车,他自己把奥迪凑来,跟占文说,要是把我当哥,一定拿这辆车当花车。

所有朋友当中,于化田喝酒就喜欢找占文,他听占文讲话小有瘾头。于化田既认这兄弟,又一直心存疑惑。有一晚憋不住,终于说出来:“占文,你说话腔调古怪,我却爱听。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搞不清楚,你好多话是夸我还是骂我。”占文趁着酒兴,坦诚地说:“不要搞清楚为好,一旦搞清楚,可能以后兄弟都不要做了。”

邱月铭又说:“你是建设局的于哥,我认得你。事情总要有人管,大家顾着高兴,我负责把婚事顺利办好。”

于化田嗤了一声,说:“跛大来了,跟我讲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

“你想多了,大家也都在听,我邱月铭讲话哪敢有一点不客气?”

“占文,你要请总管,也不跟大家商量。总管必须是自家兄弟,一个女的哪管得了事?不像她,要靠跛大的名头压场面。”于化田只要喝到一定量,就变成杠精,别人每一句他都能回嘴。

“哪个在叫我?”邱宇扬原本待在车里,这时拢了过来。在场的大都认得他,纷纷叫他“跛大”,举杯敬他。邱宇扬手一摆,说:“这两天,我妹帮戴占文管事,明天婚礼又是我主持,到时再陪大家喝。”

“不是明天,就今天。”

“都快一点了,能不能开车,各位自己掂量。酒驾很快会严管,要入刑;现在还宽松,但自己要负责,也要对朋友负责。”

“跛大,现在你讲话也像个领导。”

邱宇扬目光找出说话的人,对他说:“欧涧梁,晓得你去年在公路局混上一个科长,但你敢调皮,我照样帮你爸妈管教你,信不信?”

众人哄笑,涧梁不敢说不信,酒没再往下喝。至于开车,众人都表示喝得不多,等下开车成列,头车压好速度,全程都是炒砂路面——好比穿钉鞋走旱路,打滑崴脚磕碰全都没有天理!

所有的车集中到一家洗车场清洗,邱月铭安排人逐车装饰。于化田那辆奥迪盖板上贴有九十九朵玫瑰拼成的心型花盘。

邱月铭把占文带至花车前面,聊起另一件事:“真的请我当总管?一般来说,总管都是在自己亲戚里面请一个,德高望重。”

“我想不到别的人,总管也不是瞎喊。钱的事,你放心……”

“先不说这个,现在你这摊子事明显松散,我是要帮你把舵才行。其实,我哥来当总管更合适,总管就是要控场,管住人。但他又是司仪,分不了身。”

“哥不是总管,是来坐镇的,是今晚的定盘星。”

“还是你会说话。刚才听他们讲,你这人平时闷声不响往角落里钻,酒一喝才慢慢有话,经常是妙语连珠,笑翻全场,所以朋友才多。那个于化田,不轻易服谁,据说就喜欢跟你待一起,还喜欢听你骂他。这是不是就叫脱口秀?”邱月铭说,“以前一直没看出来啊。”

占文暗自一笑,这“以前”指的是哪时候?她又是否记得,小时候彼此见过唯一那一面的情形?还有,玻璃瓶里的开水是怎么变温的?

车队开拔时下起一阵细雨,灯光铺在路面有晶莹柔和的折光。花车有巨大天窗,天窗全拉开,近似敞篷。于化田曾自曝优点:用我这车把你家碧姗接到,这一路,你俩只管抬头往天上看,数星星。占文也一直感叹于化田脑洞蛮大,满天星光被他借来当人情。此时上路,天际浓黑,云层如帽毡顶,占文脑里滚动而出一个词语:月黑风高。他心情古怪地悬起来。

于化田开车时嘴闲不下来。这样的黑夜,时不时飘落在前挡上的雨滴,触发他想起年轻时干过的所有破事。他曾经当过消防兵,练就一身爬楼翻窗的本事,转业以后,这样的本事只能在月黑风高的夜里重新捡拾。被他看上的女人不管住几层高楼,统统偷得着,如探囊取物一般。

“占文,你知道吗,不是我要偷人,而是……我即便不去偷,她们也眼巴巴等着我偷。我这个人呢,最怕人家久等……”

“专心开你的车。”

“没事,武松喝十八大碗还能打老虎……我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呃,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只要你化田哥在,谁敢打你老婆的主意,那就别想在街面上混了。”

这话说的,我老婆还用得着你来保护?人家不敢盯,却是因为你撒尿留腥,抢先圈占地盘?占文瞬间涌来一阵恶心,想不吭声,但没忍住说:“知道你是个反脑壳,逆向思维定期发作,但现在要忍一忍。今天我接亲,你跟我讲偷人,明天吃酒席,你是不是要哭丧?”

于化田干笑两声,终于把嘴闭上。

占文脑袋往后一靠,刚有点迷糊,后面传来嘈杂响声,有人连续按响喇叭,还有人冲前面喊停车。占文把于化田肩头一拍,他才如梦初醒踩刹车,两人下车往回走。这是公路一道弯,十几辆车全停下,弧形排开,黑暗中像是隐藏了一只巨大的多体节的昆虫。走到车队中间,果然出了事故:欧涧梁的雪弗兰追尾翟丰的斯柯达。这么慢的速度,这么短的距离,撞这一下竟然不轻。“我是鸡麻眼,一到晚上看不清。”欧涧梁这么解释。他开门走下车,右脚的鞋掉了,袜子瘪了一半。现场状况,开车的人一眼明了:只能是把刹车当作油门,一脚猛踩。大家都喝了酒,也不好多说什么。雪弗兰前杠脱下来一半,斯柯达车屁股瘪了脸盆大的坑,这对伤病员,只能提前离场。

刚出城就出状况,占文本有的紧张情绪进一步坐实,疑心这只是个开始。坐回花车,于化田将一个不锈钢酒壶递过来,说:“喝酒压一压邪,刚才那凶婆娘管不着。”占文喉咙几响,问这是二锅头。

“我日,十年黄盖玻汾。”于化田说,“你要找总管,找谁不好,偏找她。涧梁怎么撞的车,你不懂吧?”

“涧梁喝多了。”

“都喝多了,怎么就他撞车?以前涧梁追过那女的,记得她原来好像叫邱碧英。”

“我怎么不知道?”

“这事不归你管,你不知道也不耽误人家好事。涧梁说过,她身上气味那个好啊,像下迷药一样,吸一鼻又一鼻总嫌不够,浑身打飘,神魂颠倒。”

“女朋友身上的气味,涧梁都跟你说。你俩关系真是不一般。”

“女人嘛……后来,邱碧英嫌涧梁滥喝滥赌,有时还嫖,说分手就分手,涧梁怎么恳求,那女的一点都不心软。”

“吃喝嫖赌都齐了,这怪不着人家。”

占文偶尔也奇怪,都说物以类聚,真是这样?他读的师范大学,毕业当语文老师,爱写爱画,后面是靠父母关系调到群艺馆,算不上好单位,但在市里正式跨入文化人行列。馆长是书法家,多次提醒他:“占文,既然分来我们单位,就多跟文化人、艺术家交流,不要成天跟你社会上那帮乌七八糟的兄弟搅在一起。”占文也想换一拨酒友,强行试过,最后还跟原先那帮朋友喝夜酒。占文私下有所总结,只是不好跟馆长汇报:在这僻远的小城市,文化人、艺术家很难见到一个真货,江湖混子却是个个如假包换。

于化田把酒壶一摇,重新递来:“你都喝完,再睡一觉。等下接亲,要有精力好好闹一闹。”

“不能闹,碧姗不喜欢这个。”

“结婚不闹,以后日子不好过,老婆的脾气要压一压。”

“你睡,我来开车!”占文嘀咕,“好像你很会结婚似的。”

“妈的,又不是我结婚,确实瞎操心。”于化田掏出烟匣,又放回去,“今天哪有你开车的道理,别人要是发现,明天还不往死里灌我?”

于化田很短时间离了两次婚,付出两套房和三根肋骨。别的朋友此前建议,叫谁开花车,都不要让于化田开——兆头不好。再说,虽然奥迪是辆牌子车,于化田搞的车震能少?震来震去,车子留下多少隐患,只他本人知晓。占文答复操心的朋友:“于化田对我一向还好,又是那犟脾性,真不用他车当花车,没准直接翻脸。”朋友不免疑惑:“你是不是怕他啊,怕谁让谁开花车,有这道理吗?”占文龇牙一乐,回一嘴:“你们个个都是好汉啊,我都怕,要不然来场比武,谁打赢了谁帮我开花车?”

酒喝了几大口,占文脑袋绷紧的弦果然松动,椅子放低,头往后一枕。结婚这事自带提神,占文已二十多个小时没休息,此时靠酒精提醒才知累得不行,很快入梦。梦境里换了他本人开车,眼睛明明睁着的,视野里花花麻麻,完全看不清前面道路。他意识到这有危险,想踩一点刹车,右脚往前一踏空空荡荡。车似乎在加速,越开越颠簸……

颠簸却是真的,越颠越狠,占文的梦与醒无缝衔接。扭头一看,于化田双手把盘,坐姿标直像三好学生一样。他平时开车,很难把身体坐直,现在这个样,简直像是被魇住。占文叫他一声没应,又伸出手在于化田眼前一晃。于化田浑身一抖,才被解了魇。

“路怎么这么烂?”占文感觉颠簸正被自己屁股压着。

“鬼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占文努力回忆并区分现实与梦境,说:“刚才,我应该听到一声响……”

“没有,哪有?”

“要不是听到一声响,我怎么会醒来?”

“是你梦里头有一声响。”

“梦里有一声响,我不会醒,这一响确实把我弄醒了。”

两人争执不下,后面的车又按响喇叭。占文叫于化田把车停一停。于化田突然烦躁:“我是打头开花车,不能随便停下来。”占文问这是谁定的规矩。于化田不答,暗自加大油门,颠簸随之加剧。占文手机响铃,要接,指面没摁准,电话挂了。又是邱月铭打来,正要回拨,一辆车不断鸣响喇叭冲到前面,将花车慢慢逼停。于化田脸色微变,知道自己这车肯定出事了。

有人过来敲车玻璃,不是别人,正是邱月铭。她冲于化田说:“爆胎了,你都没一点察觉?”

右前轮不但爆胎,此时完全瘪掉,如土委地。刚才有一段路,只能是靠那只轮毂强行往前滚动,造成颠簸。朋友围上来鉴赏这个废胎,有经验的瞄一眼说,轮毂肯定变型了。这胎爆了好一会,怎么没人听到?又有人问,于化田,你是开车哩还是梦见自己开车哩?

于化田嘿嘿两声,分开众人,从后备厢拿出工具,千斤顶很快把右边车框顶起。换轮胎于化田手熟,别人想帮,他一脸烦躁地轰人家走。用不了两支烟工夫,备胎上每颗螺钉被他小跳步踩紧。“小事啊,耽误不了多久。”于化田看一看表,示意占文上车。占文不想再上于化田的车,要不然,麻烦还会接踵而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新郎不能再坐你的车。”邱月铭也这么说,占文心里一下子稳实。

“占文结婚,怎么都是你说了算?”于化田阴鹜地一笑,“你到底是谁?”

“就按她说的做。”占文及时表态。

“你是被她下了蛊是吧?你不坐我这辆车……那你等下接的还是不是自己的老婆?”

占文无奈地一笑。于化田的脑袋经常飙出一套神逻辑,要驳斥都不知从何下嘴。邱月铭再次挨近占文,压低声音说:“花车必须换一台,不会耽误事。我这台虽然是日产,尾数662,当了好多次婚车,都挺顺。还有一些事,上车我再跟你说。”

“占文,快上车!”这时于化田摆出自己能想到的最斯文的样子:模仿高档酒店的门童,身背打弯,一手开门,一手打请。

占文却想,这他妈是绑票,便不多说,直接往后面邱月铭的车走去。朋友也有现场评点:“化田还他妈影帝附体,戏精现形。”

“戴占文你是不是疯了?这边才是花车。”于化田跑过来一把扯住占文,要往回拖拽。此时邱宇扬几乎是从天而降,双手下劈,将两人分开,再将自己当成一堵墙挡在中间。于化田不敢挨近邱宇扬。虽然他是狠人,但本市狭侷的江湖中咖位却异常清晰——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于化田无法承受这意外的挫败,放缓了声音:“占文,我这车的备胎和原胎是一个型号,就是说,没人看得出换了备胎……为什么你找来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搅乱你自己的好事?”

“老于,今天你来结这婚好吧?我不结了行不行?”占文一把将胸花扯下,丢在于化田脚边。于化田像是突发失心疯,啸叫着再次朝占文扑来。朋友赶紧堵住,将他们隔开;还有人在远一点的地方扯劝:“都是兄弟,有话好说!”这一回合,邱宇扬来不及出手,只有感慨:“以前听说抢新娘,今天活生生看到一回抢新郎。”

“我们都知道那是备胎,这还能自欺欺人?”邱月铭又问站一旁的所有人,“谁听说过,花车换了备胎去接新娘?”

依然有人接嘴,这种事真他妈从来没听说过。

邱宇扬又走到奥迪车头,心型花盘被他一把撕下,带了过来。邱月铭的车内物件齐备,找出一大块双面胶,照着花盘绞出心形图案,将花盘在车盖中央重新固定,并对有损伤的花瓣稍事整理。

现在换邱月铭开车打头,车前灯能照见很远。路面平坦、空荡、寂寥,稍后开始起雾。随着路面起伏,雾也一坑一洼,时有时无。邱月铭按下双闪,后面车接续亮起。

占文扭头向后,道路拐弯时闪现一整条光弧。他进一步确认:结婚可不是享受,而是一件精细的活。每个环节具体落实,降低误差,把这活弄得有模有样,并不容易。

车内安静,邱月铭再一开口声音略哑,像被刚才那些雾气薰过:“占文,我们以前是同学,这几天又一直相处,算是熟人不为过……”

“有话尽管说。”

“好事说不坏啊。一般来说,花车绝对不能换备胎去接亲。”对向偶尔来一辆车,她切换近光。“别人不说,我自己真就碰到这种事。结婚那天,花车来的路上爆胎,换了备胎。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有人告诉我。结婚只两年,我跟他就离了。至于原因,我只能说,备胎对于我是非常准确的预兆……当然,可能是我经历过,有阴影,但小心没大错,能及时换车一定不要拖。”

“这事我妹妹绝不会乱说。”邱宇扬一直没吭声,陡然开腔,像是气氛组。

占文掂掇一番,说:“是你离了以后人家才告诉你,还是知道这事才离的?”

“你的关注点与众不同,但这不重要。”邱月铭一笑,“按说没我什么事,但作为朋友,友情提醒一句:结婚这事,两个人是要坦诚相对。如果外面的皮绊还没扯清楚,就不要急着结。”

“……我哪里有。”

“你犹豫了一会。”

“真没有!”

“那当然好,你就当我瞎操心了。”

“没有。今天晚上全靠你把舵。刚才,要是坐回于化田那辆车,我肯定疯掉。”

“你交的朋友,我认识好多,都是街面上响当当的。你看上去跟他们不像一类人。说实话,你并不引人注目。”

邱宇扬又飙一句:“那是低调!”

“呃,小学时候,我也对你没印象。你肯定是闷声不响的一个,上学回家低头走路,不爱搞怪,不惹事,不像我哥。”

“我们打过一次交道,在薛家弄天桥底下。那年冬天,很冷,雪下得厚。你,还有你哥,我,我们三个人打过一次交道……有印象吧?”

邱宇扬说:“兄弟,我们三个人?不会是桃园三结义吧?”

邱月铭则说:“还是没想起来。提个醒,我们怎么打的交道?”

占文吸了口气:“你有没有用青霉素的玻璃瓶子烧水,浇别人手上?”

“我?还是我哥这么干?”

“你当然不会这么干,是你哥叫你干的。”

“怎么可能呢?我年年三好学生。我哥要叫帮手,也是别的女孩,他又不缺跟班。”她确实努力回忆一番,又问邱宇扬,“哥你干过这种事?”

“好像是有。那次我打一个小孩,手上没轻重,把他打昏过去,要你烧一缸开水把他浇醒。是不是这个事?”

“怎么可能!开水把人烫熟,用冷水才能把他浇醒!那天你打的是雷向阳,我认识。”

“是啊,那天是在城北木器厂,不是在薛家巷;也不是下雪天,我记得,天没那么冷,要不然一缸冷水怎么浇得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就是你。虽然模样有变,但大概看得出来,除非你们还有一个亲戚,跟你特别像。”占文故意讲起细节,就像电影里面,细节唤醒别人沉睡的记忆,每一次都管用。“当时,我以为水很烫,会把我烫脱皮,其实你暗中动了手脚,水温温的,浇手上还有点舒服。”

“……真不记得,完全不记得了。”她吹开垂到嘴角的一绺头发。

邱宇扬将自己脑门一敲:“我以前天天惹事,具体哪一桩记不起哦。”

“我不是计较,只是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晰。而且,也不觉得你们合伙欺负了我……那天,你是在偷偷帮我。”

“但我完全没印象……要是知道我哥欺负过你,甚至我也参与,哪好意思拉你这桩生意?哪好再把他拉来主持?”

“那就是我记错了……有这事,或许是别的一对兄妹。”

占文看看窗外天与山隐约的边界,记起那年冬天下了六场雪,往后冬天再没这么疯过。

车速保持五十码,经过拱桥镇进入溶江县。占文电话再次响起,一看是碧姗,接通后,先就一阵急促的喘息。碧姗说田小烨失踪了。

“不急,慢慢讲!”占文搞了一口深呼吸。这个妖异的夜晚,这六十公里的夜路远比想象中漫长,甚至没有尽头似的。

邱月铭脑袋凑过来,对着手机那头说:“碧姗,你是不是在外面?开什么玩笑!先回到大姑那里,再跟我们通话。”

手机里传来碧姗模糊的哭声。

“你旁边有人吗?”

碧姗将电话递给别的人,或者是小李抢过电话。小李是加请的两个伴娘之一,碧姗卖电影票时的同事。她们果然都已外出找人,离开大姑家的旅店,这一片区域巷弄太多形同蛛网,找人需要更多人手。邱月铭叫小李把碧姗先送回旅店。一刻钟后电话再响,仍是碧姗的号,小李的声音。

入住大姑家旅店后,杨晴雨跟田小烨喧宾夺主又闹了起来。下午,几个女孩试穿伴娘装,没问题。田小烨在大地红婚庆公司试穿没一件合身,赶紧订制,三号她们出发前,赶急订制那一套才送来。到达溶江,田小烨将衣服往身上一套,依然不合身。她个子本就矮,还横着胖,状如橄榄。伴娘装把她身材的缺点夸张得无以复加,别人穿衣是伴娘,田小烨一穿像是来搞怪的,照一照镜子,自己都崩溃,还说服装厂发货时搞错了。碧姗说这尺码倒是贴着田小烨,另外两个伴娘也说穿上去其实挺好,杨晴雨在一边暗自发笑。众人越是劝说,田小烨压力越大。小李提醒,换上高跟鞋会好一点。田小烨以前没穿过高跟鞋,只穿过平底松糕鞋,现在穿上新买的高跟鞋好一阵才站得稳。只是站稳又有何用,往前一走,浑身打晃,比踩高跷扭秧歌还夸张。杨晴雨看了一会说辣眼睛,劝她:“高跟鞋不是想穿就能穿,就算假装走得动,也不适合现面,人家结婚会被你一个人搞成一部僵尸片。”稍后还补一句:“我这也是为你好!”

晚上小女孩不安稳,小李带着杨晴雨还有另一个伴娘看免费电影,田小烨留旅店里继续攻克高跟鞋。十点多散场返回,杨晴雨的伴娘装掉地上,地上一摊水,衣服拎起来脏污了好几块。她冲去另一间房,问是不是田小烨故意搞的。田小烨要求调监控,找证据。杨晴雨更加认定是田小烨干的,因为她意外的平静(用以掩饰做贼心虚),对答如流(早有应对),暗自得意(昭然若揭)。碧姗当然息事宁人,把那身衣服拿过来,说,我去把裙赶紧洗了,再用吹风机吹干就没事。杨晴雨哪敢让新娘动手,赶紧自己去洗。刚才,她们拍门田小烨不应,用钥匙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床头柜上摆着她送给碧姗的一条水晶项链。

“都怪我,杨晴雨拿衣服去洗,我冲她多说了一句:你自己要去看电影,没有收拾好,怪不到人家。田小烨听见,多心了。”这时,手机里的声音切换成碧姗:“占文,你们到哪了?”

“进入溶江,半小时能到!”

“来了先帮找人,要是找不到田小烨,这婚先不要结啦!”

“碧姗,你这是什么话哩……”

“一个活人找不见了,你说我哪来的心情结婚?”

“碧姗,谁跟谁结,你要搞清楚……”占文这时只听见自己脑袋充血的声音。

“……占文,你点开免提,我来说。”电话漏音,邱月铭也把整件事听清楚,腾出手拍了拍占文。占文点开免提。

“碧姗,我是邱姐,你听到吗?”

“怎么又是你,你是占文同学还是他妈呀?”

“碧姗,你俩结婚,我拿了钱跑腿,绝不是多管闲事,你们的钱也不能白花呀。碧姗,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兜。刚才你说那一句,我们听没有问题,田小烨要走是她自己情绪不对。今天,你才是新娘,才是婚礼的主角,别人都是来给你帮忙的,一定要分清主次。”

不管对方什么态度,邱月铭声音自带一种和缓节奏,像是太极拳,见力卸力。碧姗没了声音,肯定是在听。

碧姗虽然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但他仍然搞不懂她。在自己面前碧姗像个小孩,但她在田小烨面前又像个母亲,随时为田小烨操心。他俩刚开始约会,田小烨经常过来找碧姗,两人一块挤在单人宿舍一米二的小床上,须臾不离,碧姗为田小烨打包一日三餐,为田小烨洗内衣内裤衩。碧姗跟占文找茬会让田小烨心情愉悦,只要田小烨出现,占文每天都多挨几顿骂……占文搞不清她俩的闺蜜关系是否自带某种角色扮演,但他宁可将之归结为碧姗的可爱之处:她也不是一味胡来,也有忍让的时候,也会碰到比自己更小的小朋友。

邱月铭一边开车一边跟碧姗通话,占文又不能替手。邱月铭流畅地发挥一阵,发觉电话另一头始终静默。邱月铭反复问碧姗,是否还在听,又是否听得见,仍不见回复。邱月铭索性闭上嘴,但手机没挂断,车内恢复安静,却有一种僵持暗自进行。时间意外抻长,过了好久,也可能只过了一会儿,碧姗先开的口:“邱姐,我听得见。”

“那好……碧姗,过了今天,你就是大人,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婚礼开玩笑。这是你的婚礼,一生唯一的一次。田小烨是你朋友,你结婚她一个伴娘玩失踪,是不是喧宾夺主?是不是在伤害你?年轻的时候,谁都不能一下子分辨出来,自己正被伤害,但请记住姐现在说的:你丝毫没有对不起她,她现在正在伤——害——你!”邱月铭压了压节奏,“以后,说起这事,田小烨只会羞得脸皮疼……我们马上就到,你不要乱动。人肯定走不远,也不会去自寻短见……这还用说吗?绝望的时候人才会想到死,赌气离开是等着人去哄。她还有心情发大头嗲,离死就有十万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多大的人了,还等着你哄,偏不哄!再说田小烨长得也……足够安全,是吧?能出什么意外?你告诉我!”

“足够安全”让那边噗哧有声。邱月铭接着来:“相信我说的,你们即使不找,她自己也会回来。我和田小烨打个赌,告诉她,要是她不回来,我输她十块!”

电话挂断。占文说:“今天幸好你来,要不然,我结这婚跟西天取经一样。”

“你这不算太糟。我至少碰到两三回,男方和女方亲戚在婚筵上直接翻脸,动起手来……”

“有这么严重?”

“女方提要求太多,男方就耍策略先搪新娘进门,以后慢慢敷衍。这样的婚,一结就会爆。结婚是男女双方短兵相接,拆招解招,尤其考验男方的处事能力。要没经验,以为结婚好玩的,等着结婚时候好好享福的,大都灰头土脸。”

“这是自带隐患的,和我不一样,我只不过没有经验。”

“除了我们搞婚庆,你们没结过婚哪来的经验?依我看,结婚本身就是个矛盾:当你结婚,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结;知道怎么结以后,又结不了了。”

“离了再结的不是很多?”

“二婚三婚即使搞婚礼,肯定没那个气氛。结婚的气氛,就是蒸屉蒸包子,只能揭一次。”

“当然,你搞婚庆最有经验。那你是不是给自己……那你现在已经……还是……”

“离了六年,还是一个人。”

“不打算……”

“真的习惯一个人过,而且又干这一行,对结婚自带麻木。”

“……月铭。”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她果然把头扭过来。

“可不能说搞婚庆不想结婚,哪有这么严重的职业病?你人好,又是结婚专家,不找一个好的就没天理;但也别太用力,偶尔有空,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会有那么个人,错不了。你们要办一场最好的婚礼,不说豪华,但无可挑剔,靠你这么多年的经验精打细磨,懂细节的人要是有幸参加,一定会处处惊艳,时时震撼,参加你们的婚礼像欣赏一件艺术品。”

这一开口,竟然完全换了腔调,占文自己都猝不及防。刚才喝了于化田一壶酒,现在才醉?

邱月铭侧脸挂笑,冲后面说:“哥,你听听,人家这才叫口才,张嘴就有。”

“不是瞎说,我现在申请参加你婚礼,会不会是你第一位嘉宾?”

“借你吉言,最起码,要有这回事才行。”她说话夹杂有暗自的叹息,终止这样的话题。

凌晨三点多,进入溶江县城,县城的布局大同小异,但这个时间点眼见的一切又如此陌生。酒店、宾馆、旅社的灯箱时不时撕开一片夜色。车速渐缓,邱月铭憋不住打了一串哈欠。

占文说:“你们这行经常熬夜,也不容易。”

“习惯就好。你要见缝插针休息,结婚真的很累。”

“结婚也就这一次,累是累,睡也睡不好。”

“以我一贯的经验,结婚这事要有不顺,最好赶早发生。刚才这一路是有些麻烦,但是过一会接人,事情一顺,往下也全都顺过来。”

“也借你吉言!”

“喜福旺”旅店必然是整条街最亮的地方,院很小,车队沿街停靠。碧姗大姑在门口迎客,前面引路;占文握好玫瑰花束,伴郎簇拥,好友紧跟,二十多人鱼贯而入。闹新娘的环节悉数删除,事情变了轻松,但也不乏一股冷清。占文走到二楼尽头,推开那扇贴有新鲜喜字的门。首先注意到的是田小烨,她在房间里,不知是被人找见了拖拽回来,还是自己顾全大局。此时,碧姗、田小烨和杨晴雨三人正抱成一团,哭泣有声,但因彼此脸贴了脸,谁哭谁不哭是一笔糊涂账。另两个伴娘站在窗前,脸上似乎在笑,眼角同样发潮。

占文环视房内,又一阵发懵:这是什么剧本?一扭头,身边邱月铭同样犯起眼晕。稍后,她压低了声音:“哭出来就好,尽释前嫌嘛。”

又等一刻钟,三个妹子才将情绪收起,自动松开,一张张脸弹回原状。碧姗如梦初醒一般看着聚在门口前来接亲的人,又往镜中一照。“要补补妆!”邱月铭赶紧过去。补妆后,按说应该由碧姗一个堂弟背她下楼,送进花车,但她拒绝(怕压迫肚里的毛毛),自作主张将占文手一拽,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小县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不严管,僻静的街道这时火光蹿起,响声大作,周围夜色却安之若素。走到院内,手持礼花喷出电光纸碎屑,半空皆是晃晃悠悠的光泽。碧姗的亲戚已聚齐,她父母则按乡俗暂避,要不然,老母亲势必摆出泪流涟涟的苦状,难免多一份辛劳。

邱月铭已是毫无争议的总管,负责“安客”,每位亲戚坐哪辆车由她指派,依序上车。占文和碧姗坐进花车,司机换成邱宇扬。“有我跛大亲自开车,你这规格又往上调了。”他煞有介事地说。邱月铭走过来,揪掉他挟在指缝间并未点燃的烟。

车子才走数十米,有人在后面喊花车放慢速度,摄像车走到最前面。一辆车擦身而过,邱月铭钻出天窗,手持DV拍摄缓缓前行的花车。这一夜,她身兼数职,随时切换,一直都还游刃有余。占文看着前面一团光晕,忽然想:虽是我的婚礼,未必是我最累。这时,碧姗的手忽然捏紧。

返回市区,天际泛白。早点过后,占文本可补休一会,但“今天我结婚”像是在脑际反复不断的一串闹铃,明知睡不着,便不徒劳。

往下大半天时间,整个婚礼将在预定轨道不疾不徐地推进。赶赴河岸酒店之前,碧姗和几个伴娘心血来潮要吃冰激凌,于化田带着将功补过的心情,砸开一家冷饮店将一提榴梿雪糕带回来。看着她们互相交换舔食雪糕的情景,占文认定,经过一夜折腾,一切已然步入正轨。如同邱月铭预言,只要事情一顺,往下也全都顺了。

邱月铭发来短信说:“可以出发了,橘园路现在有点堵,离河岸酒店又不远,建议移步到达!”

十点半过后,亲友陆续赶来,包括外地来客,自驾或租车。杨旸认为这场婚礼跟自己关系密切,有他在岱城牵头,老同学甚至两名代课老师悉数被他动员,一辆大巴凌晨发车,过来二十多号人。占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婚筵也算是有规模,初算五十桌,临时又加十二桌。现场早已布置好,婚纱照选择较木讷的一张,放大制作成海报挂出,喜悦的神情远看千篇一律近看焕然一新。占文和碧姗站到自己照片下面,摆出如假包换的微笑,见有来客就迎上去发烟发糖;来客想要合影,当然一一满足。邱月铭带一个细高个的摄影师,到处抢镜头。外地客人到来,她都留有影像,心里自动记数,抽空提醒占文:“你前面说外面朋友四十来个,估计打不住,现在已经接近这个数,后面再有人来,订的房间够不够?”又有几位外地同学自驾车赶来,老远发出尖叫,占文不及细想,说房间不够再去订就是。细高个走位专业,抢拍到某女同学张开双臂一个小跳占文不得不将其接住,而碧姗嘴角一撅的样子则嵌入画面景深。邱月铭看一看表,是时候催邱宇扬做准备了。

稍后,她又给占文发来信息:“今天市里忽然热闹,几场活动同时搞起,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人,好几条路竟然堵塞,据说还有大量游客马上要来。”另用彩信转来截图:本市五月四日将举行六大新景区启动的典礼暨大型民族银饰展演、太平墟农事活动展演……前一阵,母亲跟占文提到过,婚期定黄金周可能撞上市里一些活动,因为到处都搞旅游,五一假期正是吆喝揽客的时候。当时聊到这事,一家人并不挂心上。为发展旅游,市里领导这几年都在拼命做活动,满脑袋馊主意往外冒,比如斥巨资创建大熊猫园。但旅游业遍地开花,本地起步稍晚,效果一直差强人意。表演一搞,台上比台下人多,尤其那处冷清的熊猫园,六七只熊猫争抢着看偶尔步入园区的本地小孩。谁也不知道哪一条宣传突然触发了游客们的神经,这一天突然热闹,以往跟大熊猫一样稀罕的游客,果真像开闸放水似的涌入。

十二点整,婚礼开始,大厅落座七成。邱月铭事先敲定细节,菜品一刻钟以后统一上桌,要不然嘉宾有的吃有的看,参差不齐,吃的把看的当傻逼,情绪分化。邱宇扬换一身行头就像换了个人,上台时一溜跑跳步掩饰腿脚的不便,以为他要讲话,忽然喷几句英文歌曲,且是情歌对唱,男女的声音,他用一根舌头搅拌出来。这一招是酒吧控场惯技,特别有效,大多数来客没去过酒吧,简直神乎其技。掌声被邱宇扬激发并形成声浪,占文和碧姗“闪亮登场”,伴郎伴娘各四对紧随其后……事后邱月铭对这环节的评价是:伴郎伴娘也是要年龄配搭才行,上台的伴郎总体看上去像是伴娘的父亲。当然,她也把这归咎于自己,没有及时提醒。接下来,发言环节相对沉闷,占文母亲和碧姗父亲先后拿起话筒,自以为有一定表达能力,只是没有很好地区分单位和婚礼现场。占文昨天抽时间写了半页纸台词,此刻没有喝酒,个人风格完全无法发挥。按部就班,话筒搁到碧姗手里,她毫无准备,像是因为打瞌睡被老师点名的差生,憋一会,竟然抽泣,而她的抽泣又引发身后杨晴雨与田小烨同时哭出声音。邱宇扬临时救场,现编台词:“戴占文先生和伍碧姗女士的婚礼,意外地迎来一段姐妹情深的时刻!”台下来客集体懵逼,稍后冒出稀稀拉拉的掌声,随着三个女孩哭声加剧,台下掌声也同时热烈,像是一种较劲,一边总要盖过一边。

问答环节,游戏环节,都是传统套路,中规中矩推进。直到最后,占文背对来宾抛花束,用力大了点,像NBA里超远三分球,花束在空中松脱,散了一地,许多来宾捡到,以为是事先的安排,问捡到花有没有奖品。邱宇扬不便回答,占文灵机一动,抓过话筒,叫捡到花的来宾上台领取红包。红包准备充足,每个随机装有几张小额钞票,像超市里的促销摸奖。

发过红包,整场婚礼才稍显热烈,占文暗自松了口气。若没有凌晨接亲那一路磕绊,这样的婚礼效果无疑会令自己失望,但现在只求不出岔并顺利完事。许多时候,不同的事物都会莫名地关联一体,互为陪衬,此消彼长。

他未曾想到,当天真正的高潮,竟是开席以后才到来。按照惯例,占文和碧姗要到每一桌敬酒,这时邱宇扬放开嗓子,一手拿话筒,一手拎一个扎啤杯,按照新郎新娘行进的路线,抢先一步去到每一桌敬酒,给新人暖场,让气氛一直保持。而且,邱宇扬唱是真唱,喝也是真喝,每一口下去,巨大的扎啤杯水位暴跌,引发来客情绪上扬,有的当即换了酒杯。碧姗刚见到邱宇扬的时候,也有埋怨,怎么还是个瘸腿的?瘸腿说重了,占文一时也不好解释。此时他示意碧姗往前面看,邱宇扬简直是在卖命。碧姗轻声说,等下专门敬一下司仪。占文说,喝白的?碧姗也不怂,说,白的就白的。

因气氛搞起来,开吃不到半小时就有数位来客喝出状态,见台上有人唱歌,当自己来到KTV的超大包厢,走上去抢话筒。这份情谊不容拒绝,邱宇扬话筒一交,有人确实功力不俗,增添气氛,也有人酒喝大了不知轻重,强奸现场数百人的耳朵,音响也以刺耳的高频啸叫附和。邱月铭临时加了一项任务:堵在大台的步梯前,对想要登台献唱的人进行选拔。“以前开过那种转桌子卡拉OK,一块钱一首,唱一首要换一张碟。换两年碟,不管谁一开腔,什么水平,我基本有谱……”邱月铭各种生意做过,钱未必赚多少,现在样样事情轻易拿得下。她将声线好的排了号,依序献唱;嗓音带刺或者齁在喉咙的,还有喝大舌头讲话嘟噜的,劝他们回桌再喝两杯。

捱到三点,满大厅只剩两三桌,又新摆两桌,那是婚礼工作人员开餐。占文这时得以坐下。邱月铭总结,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等规模,这样的来宾数量,喝到哪个时候,坚持到最后有多少人,在她说来都有稳定数据支撑,极为准确。碧姗主动给邱宇扬敬酒,并摆出粉丝的表情,问能不能来一曲情歌对唱。邱宇扬眼睛来找占文,占文已然鼓掌。两人上台,挑一首占文读中学时听过的粤语老歌,仍然听得出后青春萌动的气味。

占文问邱月铭,能不能也合唱一首?邱月铭说自己唱得非常一般,比碧姗差一大截,又问占文能不能压场。占文说,那跟邱宇扬完全不能比。“我俩都不擅长,还是算了。以后KTV里碰得着,人也不多,出不了丑,再一块唱。”邱月铭这时结束工作状态,主动找人碰杯,将酒一口一口吞服。

作为新郎,占文难免假喝,也有真喝,婚筵结束喝得也不少。回了新房,床上红枕红被,占文往里一钻,哈欠一串串冒出来。从接亲上路开始,一天多的时间都没正经睡觉,现在喝了酒,以为马上睡过去,没想累得过劲了,心里仍有隐约担忧,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没弄好。正要入睡,碧姗把电话递过来。刚才也说好,如来电话,碧姗能处理就不会把他叫醒。电话一打,确有不大不小的麻烦:这次外地来客不少,订二十间房,本就不够,刚才婚筵以后,本地亲友抢占几间麻将房,还有几个喝醉的在宾馆里躺倒就睡。中午散席那会,一些外地来客见城里各种活动热火朝天,正好顺带旅游一番,不着急入住。此时天已擦黑,再去酒店找房,占文订好的房早已一间不剩。晚上睡哪没个着落,他们只能将电话打给占文。

占文马上清醒,大概算一下,还要十来间房,才能把所有外来的客人安顿好。“呃,等一等,马上搞好。”占文以为换几家酒店问问,事情一定解决。查本地黄页,打电话到几家酒店前台,才发现全都爆满。占文不敢掉以轻心,嘱咐自己:今天这最后一道坎,看来要多费些手脚。南边街一带有好几家新开的小酒店、宾馆,电话还没印上黄页,只能去现场订房。占文也不多想,打个招呼往屋外走。碧姗问他出去干吗,他照直讲。

碧姗说:“打个电话不行?你结婚哩,那么多朋友,都可以帮你跑腿。”

“这算咱俩婚礼最后一桩事情,我亲自办好,心里才安稳。”

“有什么安不安稳,今天你结婚,你的朋友都要替你着想。”凌晨邱月铭劝说碧姗的话,她现在活学活用。

占文说很快就回,便摔门而去。走出巷弄,长线局后门出现眼前,他突然明确自己心底隐约的意念。他无缘由地认为,今晚还会跟那人碰面。

天光已暗,城中人流果然不少,这景象很少见到,甚至让人秒回二十多年前的春节。占文在人群中游弋,又接几通电话,尚未入住的朋友话语间已带有焦躁情绪。占文打不到车,一路逆着人流,终于到达南边街,一看这一带人流更为密集。去几家酒店一问,纵是剩有几间客房,已经标出高价,愿者上钩。

一间房没订着,电话又响,占文暗自叫苦。一看是邱月铭打来,意外又不意外,而且条件反射似的得来一份踏实。果然,她也问房子够不够。

“我在南边街,现在这里全是人,有房也订不起,五百多起跳。”

“真是疯掉了,比平时涨了三四倍。”邱月铭说,“城南冷风坳那里还订得了房,外地游客暂时找不到那里,但要抢快。”

“我这里打不了车,打到车也走不动。”

“我正好在老酒厂附近,开车过去很近,先看有没有房,帮你订下来。”

“那就先谢谢你。若订得到房,我这边还缺十间。你垫付一下定金,我现在走过去把钱给你。”

“开什么玩笑,你今天结婚,老婆陪好了!”

二十分钟后,邱月铭再打来电话,说十间房订好,是一家没正式开张的小酒店,物品全新,只是稍微有些装修气味。占文说:“已经谢天谢地了,地址发给我。”他把地址逐一转发给尚未入住的朋友,走出南边街打到车,奔冷风坳那家没挂牌的小酒店而去。占文守在酒店大堂,给尚未入住的外地朋友开列名单,他们逐一到来,占文再一个个勾划。他问这些朋友还要不要吃宵夜,朋友们摆出担当不起的表情,催他赶紧回家。

一切忙妥,九点刚过,占文回想昨晚同一时间,邱宇扬正在河岸酒店,唱歌给他一个人听。这记忆生动,一天时长因而变得具体,但占文掂量不出这一天过得是快是慢。冷风坳位于半坡,较偏僻,不好打车,占文只能步行返回,一路下坡,远远看见整座城市被这灯火勾勒出大体轮廓。此时,占文体内一股轻快四下游走,冷风坳正好有细风吹面。走到一处岔口,占文停下抽一支烟,摸打火机,也一并摸出手机,打给邱月铭,问她现在在哪。她说能在哪啊,这几天扎堆结婚,自己可闲不下来。下一趟活已经忙开,她正带人侍弄一堆车,将要组成接亲车队。占文又问:“哪家洗车场?”邱月铭说是在嘉华酒店的后院。那地方确实近,占文稍后拦住一辆摩的,十来分钟飙到。酒店后院当然也是停车场,他远远看见邱月铭的背影。

他朝她走去,她似有预感地扭头一看,并跟他打招呼。不远处另两个人也冲他打招呼,他们昨夜都是给他的婚礼帮忙。

“你怎么来了?”

“刚才你帮我垫钱了,我要还给你。”

“用得着这么急?”

“我去冷风坳帮客人办入住,事情搞完,我这婚礼也算真正结束。离你这里近,就过来。”占文说,“这一整天,帮我最多的是你。”

他递去两个红包。他把现金和红包背身上,刚才在岔路口封好,一个是定金数额,另一个是一千二百元,本地人管这叫“月月红”,婚后谢媒人当下也是这个数。她当然要问另一个怎么回事。他说你给我当总管,不能白当。

“……意外丰厚。”她点了点钱数,稍有意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吃饭了吗?”

“你呢?”

“就近找个地方吃点?”

“必须是我请你,要不然点盒饭各吃各的。”

她跟另两个人打招呼要走,他问是不是一块。她说时间紧,等下打两个盒饭带回来就行。

这一带以前是工厂区,相对城里别的地方,稍显破败,路边苍蝇店层出不穷。前面有一家“汤大卤煮庄”,虽不显眼,却是二十多年的老店,两人都听说,便不多挑,就这里了。进去以后,全木的屋子,板壁用旧报纸一层一层糊着。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装修”风格,摆现在必是店主精心营造的特色,里面桌子七八张,人并不多。两人往里走,在角落里占一张小方桌。

坐下来看菜单,她才感觉有哪不对。“今天你结婚,晚上咱俩竟然在这里吃饭……你老婆不会催你?”

他把手机撂桌子上:“要不要赌十块钱?咱俩吃两个小时,看她会不会打电话过来?我猜不会。”

“别开玩笑,吃个便饭,哪用得着两个小时?”

“你请我吃饭,难道不请我喝两杯?这两天下来我一直紧张兮兮,好不容易轻松下来,啥都不想,就想喝两口。喝酒我又不讲究,店里那几种二两五小瓶,我随便挑吧?”

“二两五小瓶哪行,我车上有酒。”

“你车上怎么有酒?白的?”

“干我们这一行,找空隙经常就着盒饭喝两口,解乏。”她打了个电话,叫嘉华酒店里的同事送一瓶酒过来,又叫服务员弄两个盒饭马上打包。

酒是五粮液的副牌,送人差点意思,当口粮酒正好。两人各自倒满杯,她脸上仍有疑惑,说:“咱俩怎么还喝上了?越来越不对劲了……”

“喝都喝上了,哪来这么多废话?”他和她碰了一个。

她喝酒都是一口闷,习惯性的,又说:“我还真想知道,传说中你喝了酒以后的妙语连珠。到底要喝多少,才能开始?”

“要看心情和状态。”

“那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心情忽然有些古怪……”他左右瞥两眼,看别的顾客有没有抽烟。她将烟递了过来,是薄荷味的,女人往往只抽这个味的烟。“我真不知道自己妙语连珠,就算有,妙语连珠也不适合听众点播,我一紧张就发挥不出来。”

“你有什么好紧张,我还不够平易近人?”

“人家说我天生反骨,不怕大人怕小孩,不怕趾高气扬就怕平易近人……”

“没看出来,长得逆来顺受,还是天生反骨。”

“你甩开工作秒变犀利姐,这很容易激发我的状态和斗志。”

往下一杯一杯跟紧,两人都乐意尽快达到想要的状态。

占文跟碧姗这段婚姻维持了五年。

结婚快满三年,碧姗第一次提到离婚,原因是性格不合导致抑郁。当时,占文以为,性格不合是通用却没有实际意义的离婚借口,抑郁谁他妈没有,到底算不算抑郁症也要医生说了算……也就是说,到底为什么离婚,好歹你再给我一个更靠谱的理由吧。碧姗却坚持这个理由确凿无疑,不须另找。她是当真,乍一提出离婚就没有任何妥协余地。占文最终发现,一次小感冒,也有可能恶化成癌症晚期。在儿子跟谁的问题上,两人争执了差不多一年,虽然儿子本人只想跟母亲,但占文的母亲提醒他:“收起你那套虚伪的仁慈和体谅,她提离婚,你就要提条件。这时候留不住,碧姗把仔仔带去岱城,离得这么远,父子也会疏远,以后你还念念不忘,仔仔看你就是一个陌生人。”占文这时候哪还怀疑母亲,执意将儿子留在身边。碧姗最终答应下来,才去办手续。

离婚第二年,碧姗又结了婚,是她前面谈过的一个男友。占文自是意外,再一想,心里也无怨怼,他相信离婚只能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这么个结果。他会反复想起婚礼那天,自己急于离开安排亲友入住酒店,去见另一个人。整场婚礼,只有这一部分在记忆里最为牢固,占文经常翻出来在头脑中过一遍,甚至担心过一再地回忆,有如老胶片反复的播放会带来像素的损耗,会变模糊。当天晚上,在汤大卤煮庄,他倚赖酒精的作用正常发挥,稍有冷场,也能用大量老段子顺利过渡,于化田等人都成为可尽情发挥的话题。通过一系列稔熟的段子刻画,他们的形象比面对面时更为丰满,以致他俩不断往桌上添加酒盅,倒满,当是被他提及的某个朋友已然来临。她好几回前仰后合,自觉失态,想要绷紧又适得其反,最终无视邻座诧异的目光,彻底放开笑声。

每次回顾这一晚的情形,占文又怀疑,自己当天发挥未必这样出彩。或许,她只是借当晚的酒,浇心头块垒。那一瓶酒,两人确也喝得一滴不剩。她甚至还要叫酒,他摁住她电话,说我必须回去了……你赢了,她确实打电话来催我。他揿亮自己的手机屏幕,有五六个未接电话。那一刹她回过神,表情陡地黯淡。

离婚第三年,又到青年节,占文想起这也是废弃的结婚纪念日,再回忆七年前的婚礼,各种画面涌动,邱月铭占有的比重,照样多于碧姗。思来想去,他翻看手机通讯录,她的手机号还在。离婚的这几年,他一直憋着劲不去联系她。

他给她发去一条消息:“还记得‘备胎’的事吗?竟然很准。”

发出以后,他频繁查看手机,可能她正忙事,一直没回。当晚十点,她才回复:“什么‘备胎’,我不记得了。”

占文纠结一会,没打电话,继续短信里码字,把自己遭遇的情况讲一讲。离婚以后,所有知道他情况的朋友一致认定,是碧姗的问题。她必然和前男友一直保持着联系,所以抑郁成为一种精心设计的说辞,离婚则是他步入他俩的圈套。虽然,碧姗一直跟人说,自己是离婚以后,在一次聚会中意外与前男友重逢,但说出来没人肯信。

占文还在信息里说,当年接亲的时候,于化田那辆车爆胎,你提过醒的,当时我还不信,现在不敢不信呐。这条信息发出,他心底雪亮: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已离婚!这种拐弯抹角,伴着一阵恶心,但谁又会真被自己恶心坏呢?他等着她回复,一时思绪飞动:已过去这么些年,她现在又是什么状况?如果仍是一个人,那独身已有十余年,是否已抱定独身?如果……

咣唧一声,她回复消息:“你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认为?”

他说,是,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又过半个钟头,她才回下一条消息:“碧姗离婚后再与前男友重逢,这种可能又怎么可能不存在?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提醒你:碧姗说的可能是真的?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

占文浑身一凛,是啊,此前怎么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说这样的话?很明显,他们都知道,占文想得到怎样的回应。离婚之前,占文也不是毫不怀疑,但碧姗一心要留住儿子。他想到过,如果急于嫁人,通常情况下,女人又何必纠缠于此?越往深里想,越发现,一切皆有可能,而人很难确知事实真相,只能按自己的意愿选择、认定其中一种可能。邱月铭只不过说了确实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只她一人道出,才会如此意外。意外之外,他知道两人把天聊死了,接下来不知说些什么,也就不说。

那以后占文没再联系邱月铭,只是仍会想起两人在汤大卤煮庄的夜饮。他隐约记得,那天太累,又空腹,醉态比平时来得快,放开胆子说了一些话。“他们都说,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嫣然一笑。他趁机凑近一些,闻见一些气味。隔得太近,说着说着,笑着笑着,两人突然对视,空气凝滞,拥抱并接吻成为当时情境中唯一的必然……记忆延伸到此处,画面始终恍惚、模糊,占文不能确定这画面是事实还是想象。他后来路过那家饭店,注意到这里狭窄的空间,又没有包厢或屏风隔断,哪能是说吻就能吻上?再一想,那天晚上喝酒,难道不是自己存心,以便日后记忆恰到好处地模糊,既有所举动又能自我宽宥?

最近几年,占文不得不承认记忆越来越靠不住,有时候自以为牢靠的记忆,一经证实有可能与事实整个相反。但那一夜与邱月铭喝酒畅聊,如果之后的拥抱和亲吻只是幻觉,那么当天,为何如此真切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心情?这心情繁复,包含了信任、依赖,也可能包含陡然而生的爱。记忆中画面越是虚幻,这感受越是拥有无限保鲜期,他随时翻找出来,重新体会那突如其来的一切。

婚后几年,占文跟碧姗一直找不到应有的亲密,身边朋友的婚姻质量普遍不高,占文甚至认为,冷淡风的夫妻关系是某种时代特色,自己正好得以紧跟一回潮流。但是,新婚之夜和另一个女人喝酒的记忆,反复提醒他,那种期待中的亲密关系,必然存在。活了这么多年,他骗不了自己:有些东西,不能因为自己没遇上就否认它的存在,就比如爱情,你从未遇见,告诫自己绝不相信,但你也无法否认别人的爱情。

这些年和朋友夜饮聊天,占文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向邱月铭,便听到关于她的一些说法。不止一个人说,她性格其实急躁,婚姻失败也不能全怪前夫,说得越多,跟占文的印象出入越大。占文日渐明了:使自己充满好感的,可能仅仅是邱月铭在工作中展现出的状态。她在别人的婚礼中沉稳干练,无所不能,但在自己婚姻中却是焦头烂额。他不能期待老是看到她令自己心动的一面,除非他不停结婚,并一直请她充当总管。

年过四十,占文终于迎来第二次婚姻。妻子是市房产局的一个老姑娘,每天帮人测房屋的建筑面积、使用面积。人稍显木讷,占文开玩笑,她经常反应不过来,闷了半晌,又突兀地发笑。纵是不说话,测绘员也喜欢傍着占文。此外,占文儿子仔仔也爱傍着测绘员,她从不嫌烦。偶尔,她独自带仔仔外出,若碰到有人问她“这是你儿子啊”,她总是回以微笑:“长得像他爸爸。”

新婚的到来令测绘员兴奋,想在婚礼之前有充分的规划,尽情体验生命里这唯一的一次。占文找个时机跟她说,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做,你再怎么规划,也是想当然,实际的效果会大有出入。婚礼要想搞得有效果,最关键的是请到一个出色的总管。测绘员说,当然啦,你有经验。

占文尴尬一笑,这又想起虽然新换了手机,通讯录全都转移保存。稍后他去到另一间房,再次翻出邱月铭的手机号,手比脑快直接拨号,却是空号。他也并不意外:这些年,通讯录里绝大多数手机号,不像是为了彼此再有联系,倒像是为日后的失联留下证据。

【田耳,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一个人张灯结彩》《天体悬浮》《衣钵》《戒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