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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2年第3期|韩东:诗会(节选)
来源:《花城》2022年第3期 | 韩东  2022年06月02日08:41

编者说

远在外地的晓华骤然得知母亲病入膏肓,赶回老家,四处寻医问药想要拯救母亲。在母亲过世后,晓华和诗人朋友们临时起意,将丧礼告别仪式变成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晓华无法救母的痛苦和紧绷的神经,就这样被一场直面死亡的、纪念母亲的诗会给击溃又消解了。

诗会

韩东

《S市晚报》每年都会举办一次题为“诗年华”的活动,已经举办了十届,晓华参加了至少八次。之所以如此频繁,是因为《S市晚报》的主编当年和他是一个诗社的,哥俩推崇的也是同一批诗人。老朋友们借机相聚,不免其乐融融,但这并非晓华屡屡参加的唯一理由。

晓华母亲和哥哥一家就住在S市。每次参加“诗年华”晓华会顺便看望母亲,或者,看望母亲顺便参加一下“诗年华”。活动期间,晓华也曾把他的诗人朋友领到家里拜访母亲,老人家热情、健谈,给诗人朋友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尤其是她特有的“气质”,按闻仁的话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阿姨才是真正的美人!”闻仁说这话时母亲已经年近八十了。

今年,“诗年华”举办前一个月,晓华就开始四处联系,问老朋友们是否来S市参加活动。多年下来大家都有一点疲沓,积极性并不是很高。“我铁定参加。”晓华说,“实际上在S市我已经住了三个月了。”原来晓华的母亲生病,他请了长假待在S市陪伴尽孝。

“一个月后,就算出现医疗奇迹,我妈也不可能完全康复。”晓华还说,“就算不是为了诗歌,你们也该再见我妈一次,见一面少一面。”

话说得唐突,而且,这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可见晓华心情之急切。考虑到他说话时的“语境”,大家也就不深究了。总之他七劝八劝,最后闻仁、李小松几位都答应一定来,不见不散。之后晓华又打着他们的旗号,给其他诗人打电话:“闻仁、李小松肯定来,你就看着办吧。”

因此,这届“诗年华”应邀嘉宾是最整齐的一次。所谓整齐,是说老朋友们都会莅临。甚至尔夫(《S市晚报》主编)一直想请但没有请到的女诗人卢敏琼受到蛊惑,也将出席。真是规模空前,令人神往。当然了,最神往的人还是晓华,三个月的孝子经历已经让他压抑坏了。

大概两年多以前,晓华母亲被诊断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晓华和哥哥经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采用中医治疗,让母亲服汤药调养。为此哥哥特地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请了保姆小张,让母亲住进去养病(哥哥家里有小孩,不利于病人静养)。

开始时,应该说中药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母亲狂咳了一阵后就不再咳喘了。她只是消瘦,短短的一年内体重从一百二十斤迅速骤减到六七十斤,只剩一把骨头了。后来中药也不吃了。是开方的医生觉得已无药可医,还是母亲根本吃不进去?并没有人告诉晓华。三个月前他再次来到S市,母亲已经停药,甚至进食都成了问题。晓华每天的任务就是监督母亲吃饭,尽量多吃一口——看她吃饭简直是受罪,两人受罪,妈妈咽不进去,儿子不忍目睹。此外就是摆弄设备,伺候母亲吸氧。晚饭后晓华回到借住的朋友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她那里。

晓华不是没有想过救母,但回天无力。大概一周后他就想明白了,医治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陪伴。

“诗年华”活动开始前十天,母亲的状况急转直下。说是“直下”,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标志,只是人消耗到一定地步,周围的氛围起了某种变化。一些细枝末节吧。

比如母亲总是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晓华来了以后就坐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坐下去的时候,母亲那边便升了起来,就像跷跷板一样,或者像天平,称出了母亲的分量。

以前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没有这么明显,显然母亲更瘦更轻了。她穿一条带松紧的睡裤,总是抱怨被松紧带勒得喘不上气来,实际上松紧带已经放到了极限,再要放松人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就会掉下去。母亲的感觉没有道理可言,晓华再一想马上就明白了,她的身上已没有脂肪,甚至没有肌肉,松紧带隔着一层皮直接勒在了母亲的内脏上。

这并不是想象。一次,晚饭后晓华把母亲抱回她的房间,放在床上,手伸进被子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拉抻妥,不小心碰到了母亲的胸腹部。他觉得他的手抓到了母亲的肝脏,或者是一颗心,血管狂跳,就像隔着一层纸——母亲纸一样干脆的皮肤。同时晓华的脑袋里映出了器官的形象,拳头似的心,或者是肝脏的扇叶,谁知道呢?就在他沉重的手掌下面。

晓华含泪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把他的手拿开。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参加“诗年华”了。十天以后母亲的情况只可能更糟。反倒是那些诗人朋友开始联系他,问他准备哪天报到,通报自己的航班,询问除了诗歌活动还有哪些节目安排。晓华一概敷衍过去,话也说得模棱两可。

“你怎么啦?不会不参加吧。”诗人朋友说,“把我们都忽悠过去了,你自己可别临阵退缩呵……”

“不会,不会。”晓华说,然后挂了电话。

由于他热情不高,后来诗人们也不再打电话了。晓华更是把活动的事搁置在一边,一心一意地陪伴母亲。

这天早上,晓华从借住的房子来到母亲的公寓,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睡着了。小张在厨房里忙着什么,晓华过去打了个招呼,再次转回客厅。当时上午八点刚过,长沙发是朝东靠墙摆放的,阳光从阳台方向照射进来,映得母亲身后的白墙上火红一片,真的就像失火一样。在这片吓人的朝霞映衬下,母亲的脸色越发灰暗,她张着嘴,全无动静。晓华走过去察看,母亲张开的口腔就像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已经没有丝毫唾液了。再一摸鼻息,母亲已经去世了。

晓华急忙喊小张,她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几分钟呀,哥哥前脚下楼去上班,之后晓华进门,前后大概十分钟都不到。当晓华打电话给哥哥告诉他“妈妈走了”,他的车还在路上塞着呢,没有到单位。

事发突然,但也在兄弟俩的意料中。哥哥转回来后,晓华和哥哥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联系街道,开死亡证明,致电S市殡仪馆。其间,他们把母亲抱回到卧室,放在她的床上,小张打水给母亲擦身子,换上已经准备好的衣服和鞋袜。

大概中午时分,殡仪馆的人到了,由他们接手,熟练地将穿戴整齐的母亲装入到一只专用的尼龙遗体袋中,刺啦一声拉上了拉链。母亲被拎了出去(一人拎着尼龙袋一端)。殡仪馆的人问有没有货梯?确认有货梯后,晓华和哥哥在前面探路,以免遇到邻居,引起大家的不适和嫌弃。好在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楼道里没有其他人。终于进到了货梯里,两个殡仪馆的人和晓华、哥哥站着,而母亲躺着,就在他们脚下的那只灰色的袋子里,靠着冰冷抛光的电梯箱的金属壁。他们带着那只装着母亲遗体的袋子向下降去,没有人说话。

忽然,电话铃响起,是晓华的手机。晓华拿出手机接电话,对方显得不无兴奋:“我到酒店啦,你在哪儿?哪个房间?”是李小松,他的声音就像一连串迷你的小炸弹,在电梯里炸开。

晓华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诗年华”活动报到。“我在电梯里。”他说。

出了电梯,晓华走到一边打电话,告诉李小松母亲刚刚去世,他们正准备送她去殡仪馆。李小松有些发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晓华说:“我们回头再说吧。”

“也好,你先忙你的……节哀顺变……”

去殡仪馆的路上,他又接到了闻仁的电话,同样很兴奋,告诉晓华他已经下飞机了。之后晓华又收到一个诗人的短信,说他已经入住酒店,问晓华人在哪里。再后来,一直到天黑,就再也没有电话或短信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想必在诗人中间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了。

晓华看见小张坐在楼下小区的秋千上,似乎在等他。那是去母亲公寓的必经之处。昏黑中她慢悠悠地荡着,幅度不大,只能称之为摇。晓华走到跟前,小张止住秋千,但脚并没有放下地。她说:“晚饭已经做好了,凉了你就在微波炉上热一下。”今天以前,晓华都是在母亲这儿吃晚饭的,吃过晚饭哥哥来换班,他才会回到借住的朋友家。小张还记得他吃饭的事。

“你吃过了?”他问。

“我不想吃,今天就不吃了。”

不知道是哪里射来的光,也许是路灯亮了吧,照见了小张脸上的眼泪,亮晶晶的。说来也怪,这与母亲非亲非故的小保姆的悲伤,让他的心一下收紧了。

“我也不吃了。”晓华说,“我就不上去了。”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母亲公寓所在的绿树成荫的小区。

他去了酒店,为诗人们接风的晚宴刚开始不久,晓华走进包间时喧哗一片。谁都没想到他会来参加活动,分贝顿时就降了下去。尔夫让服务员赶紧加一把椅子,晓华坐下后他这才代表大家向晓华表示哀悼。“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他问,仿佛这是活动主办方的一个问题。晓华照实回答,尽量做到简明扼要。

“上午八点,安然去世。下午已经火化了。”然后他说,“你们继续啊,别因为我妈妈……”但诗人们仍然免不了一轮致哀问候。

终于,尔夫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众人响应,饮之前他转过头来问身边的晓华:“多大年纪?”晓华明白他的意思,答:“七十九。”“虚龄八十,也算解脱了。喝,喝!”

尔夫领头,一帮人开始聊诗歌和文学。说话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晓华,似乎在察言观色,就像担心说得太兴奋了,是对晓华的不敬。

……

未完待续,全文原载《花城》2022年第3期

韩东,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导演。1961年生,曾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诗歌革命性纲领。著有诗集《白色的石头》《爸爸在天上看我》《重新做人》《他们》《你见过大海》《我因此爱你》《奇迹》等,言论集《五万言》。另有其他作品四十余种。新近出版的重要小说集有“年代三部曲”:《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