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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2年第3期|李凤群:天鹅(节选)
来源:《当代》2022年第3期 | 李凤群  2022年06月01日08:53

作者简介:李凤群,女,安徽人,2002年开始小说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大野》《大风》《颤抖》《大望》等。《大望》入选2021年度“中国好书”。

导读

去国之后,关系不是那些关系,俗世却还是那个俗世。对于中国人而言,大世界可以瞬息万变,小世界却总有执拗的恒定感。

天鹅(节选)

文|李凤群

A

朱利安二〇一四年带着六岁的女儿安珀从中国广州迁居美国麻省艾利克顿市,以一个南方人对世界的温热体验扎进了北方清凉的夏天。酷暑不燥,令她惊喜。

选择美国东北地区,是朱利安的丈夫经过多种渠道咨询了解后做出来的决定。直到那时起,朱利安至少有十年没在零摄氏度以下的空间待过一天。

金先生收集到的艾利克顿的信息令人遐想连连:总面积二十一平方英里,两万多人口,顶级私立中学,全美最宜居城市前十,有百分之九十四的白人,其余的才是少数族裔。一个三十人的教室最多只有一两张外国面孔!金先生特别倾心的理由——让他们的孩子和真正的美国人而不是移民交朋友,能以最快的速度结交更地道的美国人。

金先生看中了一幢百年豪宅,据说曾经是一位英国贵族的产业。一百年前,它还像一颗明珠镶嵌在森林和湿地之间的贵府,然后沦落为中产之所,几经转手又流到了市场上。这位贵族的名字很拗口,房屋中介说的时候,朱利安和丈夫记了两次没有记住,不好意思再问。这块占地五英亩,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的欧式古典别墅,建造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墙体由砖块砌成,正面有一排有气度的柱廊;墙面、窗户、窗顶和屋檐等处有精细的雕花装饰;进入正门的那一刻起,整个房屋都充满了自然光;十英尺高的客厅是大理石地面,其余房间则是胡桃木地板;五个卧室,两个几乎与卧室一样大小的步入式衣柜,四个浴室;厨房是刚刚更新过的定制橱柜,花岗岩台面,双层烤箱;客厅和主卧都有货真价实的壁炉。金先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异域风情。

此外,地下室还有停车场、放映室、健身房、酒窖和吧台。房屋前一块宽大的草坪,一条两百米的车道,车道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住宅后院是环绕式露台、石头基座和闲置的游泳池。不用也要有。金先生说。左侧邻居的房屋只露出一个屋顶,步行过去,目测需要五分钟。中介对金先生说,如果你喜欢开“趴体”(party),从主道旁的邮筒一直到后院游泳池外一百米,你的车道能同时停放十辆车。迷住金先生的还有屋后广袤无边的森林和湿地。据说森林里时常有麋鹿、狐狸和狼出没。说话的当口,鸟儿在树梢欢喜鸣叫。

Look at that!金先生仰起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一声感叹。透过树叶与树叶的间隙,他能看到远处的微光,忽然一闪,又忽然一闪,像极了辉煌。

第一次来看房是五月份,金先生带朱利安去了房子附近的一个Swanlake。巴掌大的湖泊因几只天鹅得名。果然两只颈脖修长的天鹅并游在芦苇荡间,其中一只引颈向右,另一只立刻随其转头;一只做出游行的准备,另一只蹼前的水波亦开始荡漾。它们相互梳理羽毛,依偎翻滚,一只仰天,另一只立刻长啸,甚是默契。

这叫夫唱妇随,真是神仙眷侣!金先生意味深长地指给妻子看。那是第一次见到美国的天鹅,朱利安也看呆了,情不自禁地点头附和。签协议、房检都格外顺利,但真正办妥手续拿到房屋钥匙已经是初秋。第二次来比第一次的感受更好,因为定制的家具全部到了,新买的汽车也上好牌了。秋天的空气如此清新,气候更加宜人,与广州完全不同。金先生说,在这天然氧吧里感觉到脑子都转得比国内快。待了两周之后他启程回中国,把妻儿留了下来。回国之前,有人对他说,再过一个月,将是美东地区最美的季节,到时候满山遍野的红叶是何等壮观。他能想象。十几年前,他就在麻州留过学。他念念不忘在那延绵不绝的森林满是红枫的场景,这在广州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奇观。他准备春节的时候来美国过年,把这个家还没来得及置办妥当的家具全部挑选好,并且他计划一年内怀上他的第二个孩子,到了明年秋天,他们拿到绿卡的同时也能生下未来的美国总统。从理论上讲,凡生在这个国土的就有当总统的可能性。最多一年,他们一家四口定能团聚。虽然金先生年过五十,但是注重保养、勤于运动,精力丰沛,对未来仍有清晰规划。金先生留给太太的最后一句调皮话是:

要是不把老婆孩子送到天堂,一个男人就不算真的成功。

广州是幸福人间,但艾市,才是自由的天堂。

金先生打电话给留学时认识的一位有钱广州同乡,请他帮忙找一位“可靠的”家政工人。这位同乡刚搬离麻州,他把为他打理过家务的一个中国女士的电话给了金先生。据说这位女士来美国虽然有十年了,英文还不错,但还没有沾染上美国人的那些毛病——要价不算离谱。金先生联系上了温蒂。这位刚刚上了年纪的中国女性,白天在超市做收银员,但剩余时间较多。金先生在新买的房子里请温蒂吃了一顿大餐。像一切刚到美国的中国人一样,金先生发现超市的牛排、龙虾和红酒价格折成人民币也低得惊人。他尽兴采购,回来亲自下厨,一家人和温蒂边吃边聊。一顿晚饭结束,他也差不多把温蒂的底摸透了。温蒂在中国有过一次婚史,四十岁时,带着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这个美国人,除了一张绿卡,什么也不肯给她,儿子就连在餐桌上想说话,他也会阻止。他制定的家庭规矩是:小孩子想在饭桌上插嘴,必须请求家长允许,但是发出请求的时候一定不能在家长咀嚼食物或者谈话的时候。有时候整顿饭下来,儿子连一句“妈”都不敢喊。儿子愤懑的目光像锤子一样,本意想砸美国老头,结果砸在温蒂心上,她把儿子送到寄宿学校,等到儿子拿到全额奖学金上了大学,温蒂终于承认儿子是对的,这个美国糟老头其实令她作呕。

我自由了,温蒂说。金先生是一个有经验的煽动家,他坐在那里,甚至一言不发,续水、拿纸巾、递零食、看着对方,时不时点头,挑动眉毛,就能得到他要的信息。温蒂吃这一套。晚餐结束时温蒂的故事也接近尾声。

你看,金先生向妻子投来鼓励的一瞥:在这里,人人都追求自由。从金先生的措辞和表情,朱利安相信他对温蒂的木讷和沉默感到满意,认定她是可以统领的对象。

她是对的。

金先生以每个钟头五十美金的价格雇用了温蒂。他对朱利安说,不要为任何事发愁,有搞不定的事情,就打电话给温蒂,她会教你熟悉环境、共同照顾孩子。这个费用我承担得起。

送金先生去机场,入关的那一刻,金先生转过身来朝她挥手。一阵突然笼罩的陌生感,好像在她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难以捉摸的、威胁性的东西慢慢靠近。朱利安突然忍不住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金先生手里的一个坚果,金先生一抛,她骨碌碌在地上直打滚。安珀刚刚还一脸笑意地跟爸爸再见,转过脸来,被妈妈的样子吓呆了。

B

总的来说,艾利克顿的华人,没有那么突出和醒目,这取决于我们的身高、五官、肤色和性格。我们总是内敛,害羞,甚至有些沉闷。朱利安不知道新闻里所说的那些大声喧哗的中国阿姨们在哪里,至少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公共场合无礼的中国人,当然不包括中国城,那里的脏乱差令她觉得回到了中国某个小县城。

这里是电影里白人的国家没错,可是电影里的僵尸大战、光脑袋文身的大块头黑社会,酒吧里的金发女郎,成群结队游行的青年,垮掉的一代,堕落的青春,一律没见到。到了教会,总算见到成群的黄皮肤。朱利安在来之前,不止一次听到提到美国的华人教会,无不竭力褒扬教会的仁慈良善。朱利安最近刚听到一个故事: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父亲在自家院子里踢了七岁的儿子两脚,邻居报警之后,儿子连同其余两个女儿全部被政府带走,其中一个才一岁多。年轻的母亲着急上火,十天瘦了二十磅,思念惊恐,简直活下不去了。她找到教会,承诺如果能要回孩子,就信奉上帝、跟随上帝。

一位信上帝三十年的基督徒对她表达了同情,到处呼吁,在听证会上替她据理力争。

一个月之后,感谢主,孩子毫发无损回到母亲身边,这位年轻的妈妈却一点来教会的时间都没有了。过了一年,那个父亲老毛病又犯了,孩子又一次被政府监管,年轻的妈妈再次惊慌失措地找到教会。你猜怎么着?讲故事的人问朱利安。

朱利安想着,教会看穿她又宽恕她了?果然,牧师在团契时为她全家祷告,并且还募捐到了一笔资金用于聘请律师,因为这回事态比较严重,非得花大钱不可。

讲这件事的人本意是想证实教会比朱利安想象的更慈悲,朱利安没等到故事的结尾就脱口而出:脸皮真厚啊,这家子,用我妈的话说,可以刷下来糊墙了。

故事没颜色没形状,却像勺子碰到了罐头,给朱利安打开了讽刺的空间。

金先生走后,一个周五的晚上,朱利安找到了二十五英里外的莱恩市的华人教会。教堂不大,是一幢年代久远的哥特式建筑,灰砖砌成,古朴庄严的门廊,高耸的尖拱,正上方钉着一个大大的发黑的木头十字架。

她到达的时候,礼堂里黑压压的已经坐满了中国人。放眼望去,朱利安立刻发现,好像经过海关受到了自动挤压,这里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胖子。

她没来由地一阵激动,坐到最后一排。讲台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拿着麦克风分享他的见证。他长得很矮小,讲着很重浙江口音的普通话。他刚来美国不久,才接触教会不久,还不是基督徒,但是已经感觉到自己“在洁净灵魂”。昨天,他在车站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乞讨,是一个年老的白人,他看到对方赤裸的脚踝,他问自己: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谁愿意这样不体面地缩在肮脏的街头!因为学习了《圣经》,他觉得自己懂得慈悲了,他走过去,把自己口袋里的五十美金给了他,这笔钱原本是他接下来几天的伙食费。

底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朱利安也跟着鼓掌,掌声久久不停。五十美金而已,她心里想,听起来像是捐了五万美金那样有气势。

事情没有完,紧接着,这位因为感动捐掉了五十美金的访问学者说,放下钱他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接下来几天,他可能要饿肚子了,但他不后悔自己意气用事。等到他坐上地铁到达办公室,一封信躺在他的办公桌上,打开一看,是一张两百美金的支票,说是他的一篇小文章发表了。

他说,感谢上帝,主的恩典果然够用。

朱利安看到前排的一个女子(后来她知道也是位化学博士),年纪四十来岁,在她频频鼓掌的时候,散在肩头的头发向左右晃动,朱利安看到黑发里掺杂着两根醒目的白发。若是多些白发也可忽视,恰恰只有两根,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她继而打量起对方的衣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随随便便套在身上,脚上是一双廉价的坡跟凉鞋。朱利安无法理解女人们允许自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男人面前。不仅是她,其余人也都貌不惊人、衣着寒碜。朱利安情不自禁地打量,这些人看上去个个都像穷人,不是像,一定是。她想,这儿的人怎么一点档次都没有。

电影里美国人上教堂,大人小孩都是西装革履,只有中国人才这么不讲究,下次不来了,她心里说。

朱利安在广州的时候,家里雇用过一位安徽老乡,先是服侍她坐月子,因为家乡菜烧得好,就被金先生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七年。她帮朱利安照料孩子、操持家务,每年回乡两次看看留在老家的孩子。朱利安呢,闲来无事,指导保姆穿衣打扮,把她的衣着品位提升了一大截。头一年保姆去菜场,还一直有人低估她,渐渐地,她被人错认成金太太。朱利安享受这个成就感。

她开始怀念她的广州。她在广州生活了九年,已经完全适应。广州的市中心整夜亮着耀眼的灯光,人声喧哗,无忧无虑。但是艾利克顿一到下午五点,天就黑了,整个世界静悄悄的,昏黄的路灯隔多远才有一盏,挂路灯的电线杆还是发黑的木头,让人疑心会断。她站在窗口,偶尔能听到远处经过的汽车的声音,这声音又细弱又短促,简直让人以为还生活在小时候的县城。

可是金先生喜欢未雨绸缪,早有移民的强烈意愿。金先生被称为儒商,他享受领先一步、胜人一筹的成就感。他们在广州住的高档公寓,花的是邻居十分之一的钱,他们十年前就不喝自来水了,空气净化器也是国外进口的。每年,他会带朱利安去中国香港、欧洲旅游一两次。朱利安以为广州是他们的安乐窝,可是金先生说,真正有质量的生活在美国、新西兰和瑞典。恰巧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而朱利安没有,所以无从反驳,只有默认跟从。

这一切的确是不同寻常的。早上一睁眼,阳光已经透过厚重的窗帘挤进来,大朵大朵形态各异的云彩映入眼帘,轻柔的风在树梢摆动,露珠在草尖上闪亮,槐树、橡树和苹果树等形态各异的树木围绕着房子,即使是后院的森林深处,也有众多不知名的奇异花草。朱利安情不自禁想起房屋中介的话:房子,树,小草和头上的天空,以及哪天在房子底下发现了石油——不是没可能,都是属于你们的,绝无争议。

最初的几天,温蒂带着朱利安去Whole Foods买有机食物,去名品街购买防晒霜,去Shell加油,看到天气好就出去拍照片——十天有九天都是好天气。她从各个角度抓拍:湛蓝的天,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城堡一样的房子,枝头的红色小鸟。能够捕捉到的东西她都一个劲往朋友圈输送,好像她的身份是艾利克顿的宣传大使。因为英文不好,她看不了英文报纸;电视开着,偶尔可以看到画面上的走秀、总统演讲、加州大火、股市下跌引起市民恐慌;至于政府停摆、大麻合法、同性恋游行,只要看不见,对她来说就没发生。她的生活环保极了:大白天就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啪、啪啪、啪”……她还不认识谁,邮箱就充满了垃圾回收时间表、本市新增募捐箱地址……朋友圈整夜都在给她点赞。早上醒来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赞美和羡慕声,浸润她的手机屏幕。

C

比起美国人,朱利安更愿意亲近中国人,渴望他们由衷地欢迎她、接纳她。但是中国人都集中在教会。教会里那么多男的,好像没人看到她如此漂亮,就算看到了,也宁愿忽视这一点。他们表现得太礼貌、太有分寸了,跟广州的处境完全不同,这令朱利安有点失落。像是跟自己赌气,她连续又参加了两次聚会。这些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数都拥有博士学位。有人说,市中心的教会里全是偷渡来的不识字的中国人,但是莱恩市的教会,男人百分之九十五是博士学历,女人也达到百分之八十。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许多人的脸又黄又憔悴,穿着又土又老,每分钟都过得急不可耐。有时一家大小七八口簇拥着前来,像一股风一样哗啦啦的,简直连个安静说话的空间都没有。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要唱诗歌了,要听布道了。她去了三次,只有一分钟专门给她,请她介绍自己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孩子多大了。

然后就听牧师布道。那天牧师请大家把座位边上的《圣经》翻到《出埃及记》二十章,然后带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读:

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曾将你从埃及地为奴之家领了出来。

第一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第二诫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

第三诫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他为无罪。

第四诫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

第五诫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第六诫不可杀人。

第七诫不可奸淫。

第八诫不可偷盗。

第九诫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

第十诫不可贪邻居的房屋;也不可贪邻居的妻子、仆婢、牛驴,和他一切所有的。

朱利安直打瞌睡,要不是大堂里太安静,每个人又那样不可打扰,她差点就溜之大吉。

最后时刻大家到餐厅吃茶点,相互介绍、问候。扯着嗓子如此等等地寒暄,又从头开始:你从哪里来?来多长时间了?孩子多大了?她认认真真地说,听的人却明显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瞟着墙上的钟表,她觉得自己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对方竟然说抱歉要走了。她以为对方代表教会,对教会很失望,后来才知道错怪了教会,其实人家跟她一样,也是新移民,想来蹭点友谊,寻求帮助。

真是怪了,金先生在的那两周,凡事顺利、凡事简单,他一走,许多棘手的事接踵而来。

安珀开学那天,朱利安穿上了一件黑色的意大利真丝长裙,一双同色高跟鞋,她给安珀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一只粉色的书包。母女俩从车上下来,牵着手,一黑一白,走在碧绿的草地上,相映成景。她希望美能给老师和同学留下好的印象,让孩子有个好的开端。

欢迎,欢迎,我猜想这个小公主就是安珀。一位长着蓝色眼睛的女士对着朱利安发出爽朗的笑,并且弯腰向着安珀说话。她是爱德华小学的校长。她的语速并不快,安珀听懂了,但是过于紧张,不知道如何应对,牵着朱利安的手在轻轻发抖。

跟老师去吧。朱利安大致明白校长的意思,她推了一下女儿。可是女儿顺势一把揪住朱利安的裙子不肯进门。朱利安保持着微笑,算是回应校长,她的英文水平还只有能力把短语拆成一半往外扯,不能更多了。安珀不肯松手,朱利安只好伸出手掰安珀的手腕,可是安珀扯得更大力,她的鞋跟太尖,一下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这个时候,更多的车停在车位上,更多的孩子拥过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白人小男孩子从车里下来,摇摇晃晃往校门口来,好奇的目光像线一样跟着她和安珀,到了门口,几只脚在红色塑料地毯上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擦就进去了。家长们则自动停在门口问候校长,挥手道别。朱利安一面微笑一面打量这些走到近前的家长。一位年轻的妈妈,身着一件宽松的家居套头衫,领子已经松了,她的马尾扎得很随意,一束头发还在领子里没捋出来,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紧接着一位男家长领着女儿到门口。没错,太阳才刚刚出来,这位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遮着大半个脸,上身一件短T恤,一条齐膝的宽松短裤。孩子们同样穿着T恤衫,因而,她和安珀像一块白布上的两滴颜料,醒目,刺眼。意识到自己过于正式,她别别扭扭地转身想回到车上。安珀揪住妈妈的手,像揪住一个贼。校长递过来更亲切的目光和一只准备接纳她的手臂;朱利安用中文劝她放手。这孩子一声不吭,也没说不愿意。趁其不备,朱利安挣开孩子,装着条件谈拢了,转身往车上去,慌乱地踩上了草坪。她以为和中国一样,这是不文明的表现,加大步子拐回水泥道上。安珀毫不犹豫,紧紧跟上。朱利安头也不敢抬地钻进车里,锁住车门,隔着窗户看安珀被勇敢的女校长连哄带骗地劝进教室。她好像听到安珀在哭……和美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这么不潇洒地结束,一团阴影留在朱利安心头。

跟温蒂相处起来也不是很愉快。她们只做了短暂的一段时间的朋友。据温蒂说,新移民花钱都很大方,有些人花钱还很离谱,为了像真正的美国人,动不动就组织各种“趴体”,有固定的babysitter和“趴体”经理,可是温蒂从朱利安手上拿到的薪水少得可怜,朱利安花钱的时候总是会在心里算一下汇率,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请温蒂帮忙。还有一个原因是,广州的保姆,知道自己在拿你的钱,几乎不唱对台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跟你争辩,你要吃什么,他们买什么。可是温蒂不同,温蒂是穷的,却不是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有一天,朱利安走进洗衣房问温蒂哪里可以买到绿豆莲子白鸽。

买鸽子做什么?

炖绿豆莲子鸽子汤。

温蒂正在把衣服从烘干机往外拿,头扭过来翻了一个白眼,不吭声。朱利安又说,要是你方便的话,明天来的时候捎过来。对了,买点鸡杂,回来做鸡杂汤。温蒂还是不吭声,她把衣服挂到挂熨机熨平。

朱利安交代完转过身准备出洗衣房,冷不丁听到背后温蒂冷冰冰的声音:

我不知道真有能吃的鸽子卖。声音颤抖,有一种强忍的克制。朱利安惊诧地一回头,看到这个面色发黄的女人,脸色慢慢涨成酱红,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张大了,里面噙着眼泪。

太过分了。她眼睛不看任何人,一字一句地说。

哦,美国不许吃鸽子啊,朱利安说,那就买别的吧。说完从洗衣房里逃出来。一会儿,她站在客厅,看到温蒂从后门出去,往自己的汽车上去。车门重重地摔了一下,一溜烟开走了。朱利安目瞪口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车道。我怎么拿这种人当朋友?她想,这么粗鲁这么没教养。但是她离不了温蒂帮忙。正生着温蒂的气,安珀发烧了。她不得不又像没事人一样打电话请教温蒂看医生的流程。

喝水,让她多喝水。

朱利安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像灯光下的奶酪,白皙洁净;温蒂矮胖、皮肤粗糙得像戴着塑胶手套揉出来的苦荞面,黄不黄黑不黑。但是,她俩站在一起,朱利安看上去没有个方向、有点胆怯;温蒂淡定、自然,一副心里有数、了解自己运气的样子。

朱利安请温蒂到家里过夜,万一晚上安珀的病情加重需要看急诊,她说自己英文不好,万一需要沟通时表达不清,并且愿意付双倍的钱。没想到温蒂在电话里不卑不亢地说:

我下午就要去新泽西参加一个“趴体”,今天晚上我不回来。

朱利安觉得温蒂真是不可理喻。她想,换了我,至少会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拖延的。她以为不撒谎就靠近美德了,哼,其实就是自以为是。朱利安又想,连保姆都有人邀请去“趴体”,可见这“趴体”的档次多么低。朱利安身上有主人的脾性,难免有尖刻的言语在舌头上,可也想获取一点同情心,所以就把尖刻生生吞回肚子。

可是温蒂发出来的照片上,有政府议员、体育明星,还有一个中国企业家,他们凑在温蒂的镜头前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说,温蒂穿上露膀子的连身裙,头发扎在头上,挤在一群各种皮肤的人中间,还真算有点魅力。隔日温蒂打电话来,问她需要不需要过来瞧一眼。瞧一眼是个暗语,有不算钱的意思,有友情的意味。

不了,你忙。她说。她从来没有向一个帮自己打扫厕所擦地板的人要同情心的习惯;她也没有找一个钟点工推心置腹的习惯。她心情沮丧,站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就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好在金先生体恤。每天早晚各发一次视频。朱利安说出来的难事,地下室好像有点潮湿,后院的监控探头好像不工作了,一汇报给他,经他一分析,也不太严重了。他总是会笑她过于严肃,聊完天说再见前也一定会给她加油打气,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快到十月,安珀在学校里,每节课都似懂非懂,进进出出都独来独往。有次朱利安在车上看着她拽一个小女孩的手,朱利安一看就明白她想邀对方来家里玩。可是她的英文尚不流利,表达不清,把对方吓着了。小女孩挣脱之后把两只手插进小小的衣兜里,两只脚一直往墙边退,以防安珀再侵犯。

这样交朋友不是办法!朱利安看得心疼。如果我们搞一个盛大的“趴体”,把安珀的所有同学都请来,这样会不会能够让安珀有机会交到几个好朋友?她被自己的大胆振奋了。

美国人都喜欢“趴体”,小朋友们更喜欢。温蒂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多买点点心、冰激凌、玩具和礼物,把全班二十二个小朋友全部请来,只要小朋友愿意来,玩得开心,没道理不喜欢安珀,安珀可乖了呵。

就算来一半……温蒂显出冷静的一面。

三分之一也可以。

但是可以按二十二个学生和二十二个家长的量来准备。

为了这个计划,金先生鼓励她花钱:

尽管刷,你的信用卡没有限额。

结合温蒂的建议,时间定在十月十一号的周六下午二点到五点。邀请卡片是朱利安亲手写的,安珀提供了小朋友的名单,朱利安在卡面上罗列着许多暖心话,留下一点点空间写自己家里的地址和“趴体”时间。为了显得档次和条件宽松,特意标明既可以早来用午餐也可以用完晚餐再走。总而言之,来去自由,毫不拘谨。朱利安写这些词的时候想象自己即将为安珀创造了新世界……卡片装进安珀的书包亲手交给各位小朋友。朱利安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小礼物、各种食物以及把餐厅的墙上贴满卡通画。怕小孩子过敏,每样食物和甜点的成分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朱利安不好意思说的是,她还在网上搜索了许多美国社交礼仪用语,不仅背熟了几十句寒暄和赞美短语,还刻意去买了两套休闲装,为的是避免像头一天进学校时那样过于醒目而出丑。

住着这样的大房子,想表现得好客,又想表现得寒酸,这就跟人觉得自己健健康康又想让人以为病入膏肓一样有难度。可是策划安排这些事让她充满了新奇和成就感,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将先前的不快不安和难堪悉数驱赶。

星期六下午两点整,第一位穿着足球队服的男孩敲开朱利安的门,身边是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祖父,手里托着一盘苹果派。朱利安勇敢地微笑,把刚刚学进去的礼貌用语吐出来,也听到他用相当的单词回敬给她,但是接下来,她完全不明白了。温蒂抽空从厨房里出来翻译:两点半,Liam有一场足球训练,他们是来表达谢意和歉意的。

送走Liam,迎来了Ava和她的妈妈。万幸,Ava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小女孩被满桌的美食吸引,甩掉鞋和外套就和安珀牵手进了餐厅,把她腼腆的母亲留给了朱利安。这位母亲脱掉身上的大衣,朱利安一把接过来之后,把她让进起居室,那里也备了茶点。朱利安英文不好的事情还算是秘密。不知情的同学母亲轻声地说着什么,时而摊开手,时而耸耸肩。朱利安不停地点头,她不想隐瞒听不懂的事实,她的确听得懂一部分:beautiful、busy、music……

半个小时之后,森迪和她爸爸一同前来,这孩子和安珀合不来。好在她安静,闷着头看动画片,吃甜点,愿意坐到天荒地老。只有三个小朋友的“趴体”持续到三点,准备好的游戏因为人数不够无法进行。朱利安假装没看见安珀不停地往窗外看,她告诫自己好好招待已经到来的,不要惦记还没有到来的,可是眼睛也不听使唤,不停地往门的方向瞟,耳朵也是,连温蒂在用碎冰机,她也非要听成汽车发动机……

聊天也一阵阵中断,因为听不懂的单词……两个美国人终于知道她英文这么差,选择假装不知道,但是说话的时候全都看着温蒂,要是温蒂一会儿不在身边,他们就看着安珀。安珀不比母亲懂得更多,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地听着,很费力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人家的嘴上,最后还是一脸懵懂。朱利安不忍心看。她想自己可能也是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

中午就端出来的冰激凌蛋糕在融化。沿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往刚刚才买的新地毯上滴。三个小朋友各玩各的,安珀离妈妈远远的,不知是惧怕重任还是心情不好,她不愿意充当翻译。

四点不到,天色慢慢黯淡,就像一块庞大的黑布,慢慢地铺展,暗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

她总算知道了原因:之所以“趴体”没人来,因为恰好赶在了长周末。美国人的长周末通常都会拖家带口外出度假,更加不走运的是,这个周六有一个新建的超大型航空博物馆免费参观,仅此一天。这才是人少的重要原因,朱利安对此一无所知。

五点,小朋友和家长们准时告辞,带走了精心准备的礼品,留下了双倍赞美这个趴体的话,可是房子里还是空。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美国人有长周末出游的习惯呢?

我的小孩大了,这些事都忘记了。温蒂说。

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忘记呢?

美国的“趴体”都是写邮件邀请的,而且要求回复,你却没有要求。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