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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2年第4期|​​巴音博罗:如果我不曾见过炼铁厂(组诗)
来源:《广州文艺》2022年第4期 | ​​巴音博罗  2022年06月01日08:38

想着过去的事物仿佛它们刚刚开始存在。

——卡内蒂

搭早班车进厂的人

常常,是在拂晓前,黑暗中的班车

拖着残余的梦呓行驶在寂静的大街上

像硕大的混合着被窝里的身体气味的床

颠簸着,温暖的河悠缓流淌……

 

加入一群人成为一个集体

就像一只鸟裹入风一样的鸟阵

一只蚂蚁编入铿锵军团,以及矿工

烧结工,化验工,仪表工和皮带运输工……

关在笼子里的钢水,由红变黑

由柔软变僵硬,像时间相互指认

一块旧铁和一块新铁!

 

瞧,星群向上运行,河水漫不经心地弹奏

车厢在摇晃。旱烟味儿的人和机油味儿的人

保持安静。城市如荒野在他们周围耸起

车灯照着黯淡的前方,风翻动年代这本历书

翻到这一页,依然是轧钢厂和炼铁厂

以及长夜,黎明,胡须上的白霜……

直到工厂大门口的两盏灯低低嘶鸣着

把雾散处的旭日,从容领进

 

如果我不曾见过炼铁厂

如果我不曾见过炼铁厂

我本可以忍受这平淡的日子

如果我不曾见过红彤彤的铁水

我或许认为那荒凉就是大海

 

我开始明白我不曾真实地存在过

在到达炼铁厂之前

我渴慕这暴力,我暗暗核算过巨浪和礁岩之间

缠绵的游戏。我甚至可以如实描绘

咆哮的猛虎和一张绚烂虎皮上的花纹美学

 

而在夜的地平线,高炉的火山口

是另一片神奇的土地。哦,冶炼者

你真的能舍身一跳吗?自那万丈烈焰的深处

岩浆般旋转的毁灭的中心

你的笑声像秋风过处纷纷滚落的果子

你的颅骨上炉火熊熊

 

啊,如果我确实去过炼铁厂

我早已化为青烟一缕

我的心中空无一物

我是那惊魂之旅遗下的一个小小创口

我的站台叫春光乍现的黎明!

 

铁西区

一列火车分开了一个城市

一列火车在一部钢铁大书的段落之间穿越、鸣叫

和停靠,东面的一半叫铁东区

西面的一半叫铁西区,也叫工厂区

 

我感到费解,因为一列运送矿石的火车喘息着

穿过岁月来到“今天”这个站台前——

那片烧焦的海是有韵律的,那帆樯林立的创世者

始终站在年代之浪的最前沿

 

在铁西区,每一片暗灰色的混凝土楼房里

都有睡眠的力度。穿工装的人们蛰伏着

使这北国土地的苍茫像一面旗徐徐展开……

 

他们在钟的表盘上播种光

而大海一直被钉在高炉的炉壁上

道路被一些赤裸的大脚拍击,广场和街道

正溅起盐汽水和啤酒的泡沫

 

当我从颤抖的地平线的另一端赶来

一朵云成为一个女工下班后换上的裙摆

他们的名字和树影合辙押韵,他们

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上班下班,吃饭生孩子……

在周而复始中感受那潮汐

 

我惊骇于这安于贫穷的光辉。微风抚慰了

大地的皮肤,月光漂白了十二月高炉下的阴影

有时候爱真的是一块沉重的矿石吗?

除了真情、沉默、坐下来絮语声声的海水

 

当生命中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得到消解

我甚至会哭诉,但不会被淹没

我要告诉你们,那更伟大也更隐忍的

是这里,是这儿——

他们的名字叫钢铁!

注:盐汽水,钢铁厂自制的一种汽水。

 

女工

穿工装的女人正在失去性别

当她和一块僵硬的铁拥抱在一起

顷刻她也被那炽热熔化,成为

另一股铁水,在轰鸣的厂房之间涌动

 

她的目光探索过这世界的尽头

像窗玻璃前的一棵树,始终站在

大墙下的阴影里,在她的凝视中

时间早已与这暗蓝色厂房里的机器

融为一体

 

而铁是唯一存活的东西

阳光和忧伤只是她耸起的胸部

与宽阔的髋骨之间的缓冲地带

当夜降临时,母性之歌才会温柔响起……

 

一块铁在大街上行走

一块铁在鞍山的大街上行走

一块穿工装的铁,一块粗声粗气

高嗓门的铁,一块混合着汗味儿和机油味儿的铁

一块抽劣质香烟、喝六十度老白干的铁

 

你以平凡开启自己,像阳光广布四野

你的手编织青灰色的厂区天幕

你的肩膀默默承受那流泻

 

你以终生的沉寂成就坚韧

而我们用进行曲的节奏唱出旋律——

你的眉宇上有挥之不去的乡愁……

 

当你无限地将自身隐入铁的内部

太阳以热度照耀这大地

那手的花环在高炉之顶盛开

手的歇止暮色四合

 

而我把热爱举在劳动的案台上

它重过了我的赞颂,也重过了我

我向你致敬,因为你正以矿石的姿态

闪烁于这世界!

 

在钢铁厂感受心跳

轧钢车间在黑暗中醒着

高大的炉群,像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驯鹿,与秋天对峙

 

听太阳的金色涡轮抖颤着

慢慢沉入地平线。铁铸的鹰翅

伸展成车间穹顶的弧度

青铜小号在辽阔的广场上吹奏

劳动者的呼喊,像石头

穿过火红年代的高原,又滑过谷底

 

我们体内喷涌的——

我们胸襟上旋转的——

 

现在,一万只豹子自那钢花四溅的炉台

嘶吼,起身!

 

工厂深处

冬夜,一列卸空货物的黑皮火车

寂静用爪子抓紧昏黄的路灯

记忆,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会听到下夜班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从时代的另一头传来

 

冬夜,工厂深处的心跳

像八月夜晚厂区大墙下草丛中的一只蟾蜍

它跳跃的弧线很美

大海以潮汐演奏的音乐很美

盛装雷电和风暴的炉膛很安静

 

而铁料堆积场则像一堆词在闪烁

岛屿是更高的烟囱——那桅杆顶端的星

指引这艘钢铁大船在荒野上启航

船舱里泊着梦,泊着无数冶炼的手指

他们此刻想说什么?关于死者、诞生

那些新的婴孩……

 

当灰色的光芒重新涌入

这被卸空的黑皮火车发出呓语般的叹嘘

有人穿过睡梦的大街捕捞月亮

有人穿过云层将我——孤独的观察者一寸寸渡亮

余下的人都屏住呼吸呼叫它的另一个兄弟

——那晨曦!

 

在工厂里看雪

坐在生锈的铁管子上看雪

雪是夜里开始下的,到清晨

雪已笼盖住整个黑魆魆的厂区

 

雪盖住了铁,盖住了油污的棉袄

雪使高炉的炉顶一片洁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雪虚化了炼钢厂

雪使铁微弱的灰光得以收敛

使雪地上三三两两的工人简化成鸟

 

或鸟形文字。哦,天空多么遥远啊

几粒星星,也在努力保持节制

而烟囱正以烟抒写伟大的宁静

 

雪把炼钢厂变轻了。旁边蹲着抽烟的

一个工人兄弟咳嗽一声,使其他人知道

自己还在人间……

 

如果我能和你一块分享那铁的光焰

在北方堆满鲜花的原野上

我已断送自己的一生

我的头颅就埋在那钢铁车间

我专心致志地爱着炼铁厂

以使无边的夜色继续暗下去

马群,春风,宴席……

请让我始终显现出幸福的样子吧

我生活的目的不是悲泣,我不需要

转动着火的身子,使夜凉如水

 

生活在炼钢厂荒凉的大墙下

我与大海早已了断一切联系

尽管我不是一个绝情之人

向铁铸的海浪问路,怀着悲戚的

烈焰般的理想,把辽阔的炼钢厂抬向半空

抬向巍峨群山痛苦质问的中心

 

到底什么是养育灵魂风暴的熔炉

谁在那炽热铁水构成的海洋里

激动不已,成为光明的代言人

成为风——拨动大地丝弦的风!

 

刀剑铿锵,钢钎在猛烈捶打

在岁月苦难的荆棘里,车床上的鹰鹫

以黑色巨喙啄击,以满载矿石的机车轮毂

碾压地平线。撕裂比风还辽阔的织物

——那一代人光辉的旗!

 

我的生命早已凝成钢锭。我在由矿渣铺就的

长路上行走,缓慢地走着,低着头

雷声从地心传出,我像淡淡的雨滴

像浩渺天幕上的一颗小星,我被一声呐喊

扩张了胸襟……

 

我重新认出远处汹涌的大海,激荡如

灰色马匹的海咴咴低啸

使尘土构成的厂区,微微颤动

 

我已瞬间过完一生!

巴音博罗,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诗集《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2009 年开始油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