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城》2022年第3期|海饼干:衰老从几点钟方向开始(节选)
来源:《长城》2022年第3期 | 海饼干  2022年05月31日08:07

海饼干,有短篇小说和诗歌发表在《诗刊》《诗歌月刊》《雨花》《湖南文学》《星星》《江南》《作品》《文学港》《清明》《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屋顶上的海》。

 

衰老从几点钟方向开始

□ 海饼干

来我家之前,她在养老院生活快七年了。

本来在那生活已经算顺风顺水了。无论是隔壁九十出头的吴奶奶,还是那几个还没满六十的新人都在她的掌控中。可后来不知为什么那几人暗中联合起来对付她,打麻将不给她点炮,吃点好吃的也不让她先吃,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她觉得一刻都忍不了。

她今年刚满八十六,身体还没什么问题,除了高血压和轻微脑梗后遗症。即便如此,衰老还是像蛛网一样爬满了她的身体,她身上每一处皱巴巴的皮肤似乎都在告诉我不需要等太久了。

公公去世时,她还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男人在她眼里是些没用的东西,当然这不包括她的独生儿子,我儿子的父亲。我现在和她守寡时的年纪差不多,在一家公司当后勤主管,工作没太多可忙的。大部分时间都枯燥地坐在办公室,可这并不说明我没烦恼。

事实上我经常莫名感到难过,不是忧伤。如果我十八岁,我会用忧伤这个词,但今年我已经四十八岁了,再用忧伤让我觉得矫情。在我这个年龄如果还矫情,那和一个泼妇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也有人愿意理解我,比如闺蜜陈凡。她似乎是最在乎我感受的人,但在我眼里她却是个虚伪得让人发指的女人。有这样毛病的陈凡一直活得风生水起,这有时让我很困惑,也越来越觉得这世界就适合这样的人生存。如果我像陈凡一样会察言观色,也许会在和婆婆的相处中舒服一点,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木头疙瘩一样的个性也不知吃了多少亏。

妈,把用过的纸放在垃圾桶里吧,你看。我顺手拿起茶几上她擦过鼻涕的纸丢进垃圾桶。

看我示范了一遍,她先是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转着几乎要干涸的眼珠对我老公说,还可以用啊。肖兵,你们现在日子都这样过了吗?

肖兵什么也没说,他把脸转向了窗外。外面的小菜园里,菠菜和大蒜都发芽了,香葱像大个头一样俯瞰着它们。看肖兵没表态,她竟也没发火,这让我隐隐觉得她跋扈的个性肯定丢在哪了,可能是放在养老院或进门前放在门口了。

我半躺在沙发上偷偷看她,她下牙床没牙了,上牙床还有四颗,瘪进去的嘴像个开始腐烂的水果。想起她说过养老院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老头上牙掉光了,下牙还有四颗,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个奇怪的画面,他们的牙放到了一张嘴里,看起来很完整,而另一张没有牙的嘴则像个已经烂掉的水果。

如果将来我老得牙都掉光了,是不想见任何以前喜欢过的男人的。我会躲到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能那时也没谁想见我了。我只想孤单地活着,连肖兵也不想看到,不知为什么我的生活计划里没有他,就连最近做的梦里也没有。

其实我不是天生冷漠,我只是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真正关心我,我必须学会爱自己,当然我也等着别人来爱我。当我发现不会有人爱我时,我就十分地沮丧,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时我就会想找点温暖,环顾四周我只能去找陈凡。

我把这些说给陈凡听时窗外正下着雨,她还在敷面膜,不能说话。我像自言自语般说着我枯燥的生活,这场景让我莫名又生出几分伤感。好在她及时摁了摁我的手,让我知道还有人关心。

窗外的雨把玻璃窗上溅满了水,水慢慢汇成小水流,向下流去,一道道水流隔开了我们和窗外的世界,我们长久的沉默时,房间就像一座孤岛。

和陈凡倾诉就像倒垃圾。

你为啥总是不快乐?总让这些事烦你?她拍着尖尖的脸问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这个环节应该是她劝解我啊,而不是反问,我有些生气,索性把头一仰啥也不说。

你要想想,别人为啥总能伤害你?伤害你就生气,那不正中别人下怀?陈凡蹲在我面前问。

我被问得连连败退,旧烦恼还没消又来了新的。你是我闺蜜,不应该听我唠叨,给我出谋划策吗?我有些气急败坏。

好了,不说你了,尝尝我刚炖好的汤,晚上要去医院看婆婆。她边说边解下围裙。

你长了一张冰冷的脸,嘴巴也不饶人。无论同事还是陈凡都这么说过我。肖兵没说过,因为他的脸比我还要冰冷,说话比我还要刻薄。

当年他说爱我时不是这样的,那时总是想让我高兴,即便我闹着脾气,做些任性的事,他也都笑嘻嘻地接受了。我还记得他笑的样子,眼睛眯起来只有一条缝的宽度,可我能从那条缝里看到光,而且我知道只有我能看到那道光。

我忘了那是婚后的第几年,他开始变得沉默,脸也冰冷了起来。后来,我们的样子越来越像,和雨山湖鸟岛上的鸬鹚似的,除了尖利的嘴,再没什么了。

儿子也有双和肖兵一样的小眼睛,他在本市一所大学上学,一般都住在学校,很少回来。

他的个性和肖兵年轻时如出一辙,都疯狂喜欢打篮球,可我却不是那个能陪他们看球,为赢球高兴得直蹦的我了。现在我几乎不去看他们打球了,我越来越喜欢安静,尤其中场休息,音乐响起,啦啦队跳热舞时,闹腾得我只想躲开。我不想让人看出衰老像条虫子一样正顺着我的脚趾向上爬,我也知道肖兵特别兴奋时并不想看到我,他回到家就会迅速冷下来,仿佛铁匠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丢进了凉水里。

有时我会想,时间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只感觉它不断从我们手中拿走什么。

闲时,他会在院子里拔草,用铲子给菜松土,喂野猫,用长长的水管帮邻居家那个总笑嘻嘻的女人浇菜。除此,他几乎再无声息了。他妈妈则像院子里的野猫般跟着他,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我不主动跟他们说话,这个有三个人的家,几乎没什么声音,我们就像被玻璃隔开的人一样,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我表面平静,可心里常有个焦虑的声音在叫我,仿佛提醒我这种沉默是走下坡路,要让自己的生活热闹起来,这样才有走上坡路的感觉。

我根本不知道一个中年女人怎么走上坡路,我去问陈凡。

你的痛苦都来自于你的胡思乱想,你没任何烦恼,相信我亲爱的。她试图说服我。

我没有烦恼?那我为啥这么难受?我很久没感觉到快乐了。

这就是你的问题,不是生活的问题,你是不是更年期开始了?她试探着问我,要不你跟我去健身房吧?她递给我一杯刚榨的苹果汁。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那里乱糟糟的,音乐声那么大。我对健身房是抗拒的,哪怕是瑜伽也好啊。

瑜伽不行,太安静了。你必须要跳起来,看看这个世界多精彩,即便是更年期也会快点过去。陈凡说着在我边上扭了起来。

你这个妖精,怎么生活在你手里和你老公面对你一样乖顺?我也跟着她扭动起来。

跟陈凡去健身房我纠结了一个多星期才下定决心。她利索地帮我办完卡,又看着我换上了新买的运动装备,领我来到练操房。

你刚开始运动,半小时有氧健身操,二十分钟力量训练就可以,不然你吃不消的。陈凡嘱咐完我就去别处了。我像个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盯着她的背影,她并没走远,在跑步机上跑步呢。

练操房的音乐声大得几乎要把我的耳膜炸掉。周围的人边热身边大声交谈着,没有人理我,我也不想跟他们说话,音乐声似乎很轻松地把我和他们隔离开了,不知是强烈的不适还是其他原因我刚开始运动就不停出汗,我想去找陈凡,可她在跟身边的人说笑,根本没留意到我,我强忍住跑过去找她的冲动继续热身。

这场健身操我几乎完全不在节奏上,好在没人关注我。陈凡拉着我回到她家时,我觉得骨头仿佛正在闹分家,它们从一个拘谨的整体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状态。

明天还去吗?她试探着问我。

去。我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说。

婆婆每天也运动,从客厅走到院子,再走回来,如此反复。

我坐在沙发上盯着她,看她会不会在阳台换鞋去院子里,不换再走回来会把房间踩脏。她夜里要把尿桶放在卧室,即便她房间就在卫生间边上,我不知道她为啥几步路都忍不住。可我没说什么,只是盯着看,肖兵看看我,在她的尿桶下放了个垫子。

吃饭时,她坐在我对面,肖兵把软烂的食物一股脑装进她的大花碗里。她看着碗里的东西似乎总是不太满意,时常把筷子在嘴里漱漱,再戳戳桌子上的肉。她的牙咬不动,就一直戳盘子里的肉,每块都戳戳,像有仇一样。

每次吃她戳过的肉我都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口水。她吃饭很容易被呛到,咳嗽时对着我,我甚至能闻到她嘴巴里陈腐的气味,我常常吃到一半就想放下手里的碗,可一般我都忍着,即便吃的什么全然记不住了。

现在,我只有早上在家吃饭。肖兵给我做的杂粮粥她吃不了,也许是为了避开我,我上班之前她不会起床,她也许就躺在床上听我的动静,等听到门被重重关上马上就起来了。

她特别怕冷,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小小的头在厚重的身体上架着,看起来很滑稽,像个变形的包子。看着她,我想如果家里来的是个孩子,我是不是会看着更舒服,答案是肯定的。

阳台门锁上了吗?现在有贼啊,贼可多了。她嘟囔着重复几遍后肖兵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开始换个话题。儿子,你种的菜真好,都长这么高了。她跟在肖兵身后夸他,肖兵头也不回地忙自己的,他要给她煮碗面条,他晚上要出去喝酒。

除了打球,肖兵最热衷的就是喝酒了,酒桌上的肖兵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即便在冬天,他也会把袖子撸得很高,这样可能是为了方便劝别人喝酒。其实他劝人喝酒只有三招,先是端着酒杯劝,实在不行就在桌上找个美女劝,最后就是搂着对方脖子直接灌。

这习惯没少给我惹麻烦,可只要他喝了酒就没人能管住他,厌恶他脾气的人是不会找他喝酒的,最近不知道哪个不了解他个性的人喝酒时想起他了。

每次他出去喝酒最担心的是我,我已经从拘留所把他保出来两回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软肋,肖兵的软肋不是劝酒,而是喝醉了不知会出什么事。

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想起那两次他进拘留所都是和人在酒桌上打起来,受了些皮外伤,不过和这件事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他没醒来之前我只能从他的酒友嘴里知道酒桌上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都不太可信,毕竟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我是猜得出的。

我坐在长椅上不说话他们也许不太习惯,也许他们觉得我哭闹些才好。起码要怪是跟他们喝酒时候出的意外,肖兵当时是被另一个酒鬼拿啤酒瓶差点扎到大腿动脉。按说真扎到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大出血很快就会带走一个人。好在是在冬天,肖兵穿着厚厚的棉裤,伤情没想象的严重,其实我并没在想这个问题。我盯着墙角一个发抖的女人出神,似乎在哪见过。我仔细打量着她,我认出这是我的邻居,那个整天笑嘻嘻的女人。

我问和我坐在一条长椅上的男人,今晚是他请客的。你认识墙边那女的吗?就是护士身后那个。

那是你老公带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哦,这样啊。我故作轻松地应付着他,眼睛却不时朝那个方向瞟。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光滑的脸上没有不该有的东西,平时看她笑惯了,还真不适应她现在的样子,像只受伤的兔子,有那么一刹那我还怀疑自己看错了人,可她见人就躬下来身子的样子改不了,那是我学也学不会的。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