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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三十七
来源:新民晚报 | 林少华  2022年05月30日08:15

常言道三句话不离本行。不是吗?泥瓦匠喜欢讲自己盖的房子又要庆贺拆迁了,理发匠喜欢说他又修理了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教书匠免不了谈论“双减”后如何“减员增效”,翻译匠呢,动不动就谈翻译多么重要和显摆自己的翻译。

也是因为日前有媒体要采访我这个翻译匠,无意间发现一个巧合:翻译村上《挪威的森林》那年,我和书中主人公渡边君正好同岁!记得吧,《挪威的森林》开头第一句:“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747客机的座位上”。1952年出生的我翻译这本书时是1989年——三十七岁的我坐在书桌前的座位上,对照日文写下“三十七岁的我……”

这一发现让我惊诧不已。竟有如此巧合!而这又是多么关键的巧合——“三十七岁的我……”这巧合的第一句,带出了首期十七本中文版村上春树,继而二十七,再而三十七,如今已有四十四本之多,总发行量超过一千三百七十万册。我因此有了浮世虚名,有了工资以外的银两,有了不算很少的“流量”。而这一切始于巧合的两个“三十七岁”。

不,还有一个三十七岁——村上写出“三十七岁的我……”时也三十七岁。喏,村上在《挪威的森林》“后记”中记得一清二楚:“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希腊米科诺斯岛的维拉动笔”。村上一九四九年出生,一九八六年岂不也三十七岁!难怪有人说书中的渡边君即是村上君。村上本人也承认“这部小说具有极重的私人性质……属于私人性质的小说”。你看,我、渡边君、村上君,同是三十七岁。

不同的是作者译者写下“三十七岁的我”的处境。先看作者村上:“雅典一家低档旅馆的房间里连张桌子也没有,我每天钻进吵得要死的小酒馆,一边用微型放唱机反复播放——放了一百二十遍——《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一边不停笔地写这部小说。”再看我这个译者。你别说,我的处境好像还没那么低档。住的是破格提拔为副教授后分得的两室一厅,桌子不但有,还是新的,请木匠师傅新打的“两头沉”,还煞有介事地配了一把减价转椅,唱机也不是村上那种“随身听”,而是留学回来在友谊商店买的免税组合音响。播放的乐曲也不是西方流行音乐,而是中国古琴曲“高山流水”——知音!说实话,也曾尝试播放过“佩珀军士寂寞的心……”,然而叮叮咣咣乒乒乓乓听得我心焦意躁,心全然“寂寞”不下来。而翻译是寂寞的营生。那东西也能算音乐不成?

不过这点留待以后研讨,说回“三十七”。无须说,渡边君当年三十七,今年三十七,永远三十七。我呢,三十七、四十七、五十七、转眼六十七……村上君呢,三十七忽一下子颠倒过来:七十三!

我蓦然心想,假如今年七十三岁的村上,某日心血来潮写下“七十三岁的我……”,进而“不停笔地”写出一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森林”什么的,稍后七十三岁的我还会照译不误而“升级”那段人生旅程吗?

王小波说“人应该记住自己做过的聪明事,更该记住自己做的那些傻事,更重要的是记住自己今年几岁了,别再搞小孩子的把戏。”我倒是很想在七十三岁时搞三十七岁时的把戏……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