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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李红霞:唯有爱的大海静水流深 ——一个女子的背影比南风还要温润
来源:《时代文学》2022年第3期 | 李红霞  2022年05月26日16:40

一次出海,千年心动!

忽一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葛木宁隔空相见,就在苏禄王墓的祾恩殿里。仰望着苏禄王的画像,我们聊起来。“回想苏禄王访华,阵容强大壮观,堪称一次国际性的外交盛会,无论对中国、还是对古苏禄国以及延续至今日的中菲关系,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听罢我的话,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涂上了一抹红晕,我猜想,她一定又在回味与苏禄东王几个月来战天斗地、艰苦卓绝的生活了。

因为葛木宁的不善言辞,更让我懂得了察言观色的重要,我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清亮的眸子上,可是,我的影子在她的眼中只那么一闪,便被她的一潭泪水模糊掉了。

葛木宁,一个温婉大气的名字,且不说,她的名字有怎样的内涵,只音译过来,就已凸显其韵律之美了。这美,总是让心系她的王“耿耿于怀”,浮想联翩。

灯火在墙上一跳一跳,模糊了王的面容,东王的宠妃葛木宁端坐在暗影里,神情肃然,不执一语,但依稀可见面颊透出的细腻光亮,显然,她背着王又流过泪了。

苏禄国东王的病情,同样牵动了永乐皇帝的心,于是,特遣郎中来,为东王诊断。当郎中将回天无力的消息转告给了葛木宁,并说,王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葛木宁的内心一阵悲凉,黑葡萄粒一般润泽的眼睛,即刻蓄满了泪,泪水漫过河床,一珠珠滑进忧伤的谷底。她坚信,自己跟王,彼此是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想象,归途中没有了王的引领和陪伴,该何去何从。

可是,身居高位而内心宁静的王的宠妃,从今往后,恐怕要靠幻想和回忆去细数每一个黄昏的针脚了。

这个温婉的女人将满腔的热忱都倾注在了王的身上,这不仅仅是妇人之仁,她为一个国家的王在尽忠效力。说到底,是王用一颗王者之心开发了她的潜能。这是王的功德,更是她的造化。要怎样回报王,她内心有一个抉择的标准。

作为女人,才情固然重要,可是作为一个王,他要的仅仅是妃子,辅佐朝政的智慧头脑,王,不缺。幸好,葛木宁是有分寸的女子,从未想过仅凭容貌去征服王,也从未让王感到有干政之嫌。女人取悦男人,美貌只是一小部分资源,她内心的善良、贤淑、宽厚和识势明理,才是王更为看重的。在王的眼里,这是宠妃葛木宁的第一号容颜。

是的,葛木宁非恃才张狂之女子,相反,她太过安静,她的安静也许会让她失去话语权,从某种情况讲,这算是她的一个缺陷。文物偶或有瑕疵,但流水线上的工艺品无论怎样精美别致,因了它的千篇一律,其价值总是不能与文物相媲美。细细分析,这恰恰又是她的一个优势所在。当然,她的优势绝非于此,葛木宁不善言辞,默默做事,让王感觉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这短短的距离好处在于:产生美感。王喜欢安静的女人,王很“固执”,说:安静的女人大多有修为。

一个安静的、有距离的、又少不了对王毕恭毕敬的女人,真正是王心仪的女人。他拥有她,未必会乐不思蜀,但离开注定会悔恨终生。这是王心里的一个法则。

说起来,宠妃内心也有一个标尺,很纯粹:她是为王服务的,如果没有王的欣赏,她的美将瞬间失去意义,如此一来,她甘愿任其败落而不足惜。此刻,她不停地怀想,怀想几个月来,在那艘大船之上,与王风雨相随的日子,越是想,就越是感伤王的病情。来中国之前,她对航海没有清晰的概念,也并不知晓,此次长途跋涉意味着什么。她只想,有王在身边,再远的征程又有何妨。殊不知,他们所经过的“东洋航线”,竟长达上万海里,一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慢慢地,葛木宁明白了,虽然苏禄国与中国的福建并不遥远,直线距离也就几千海里,但受地球自转偏向力的影响,来自印度洋的东南季风转向西南方向,苏禄国王的帆船就一直向西行驶,经过了爪哇、苏门答腊、马六甲(满剌加),从占城(越南)到了广州,然后才到达泉州港口。因为永乐皇帝的口令,地方官员给予了接应,于是,王和葛木宁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已感受到来自大明王朝的热情了。

临时做了休整,葛木宁便随东王一行通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见到了大明王朝的明成祖朱棣。

苏禄王访华缘于大明王朝特殊的历史背景。

永乐年间,中国的造船业已居世界先进行列,登上宝座的朱棣为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也为获得“万国朝宗”的宏大愿景,遂搬出明太祖的遗训,于1405年特派遣郑和带领船队出访了南洋15国。这堪称中国航海史上的伟大壮举。在此期间,郑和曾三次派使节特别访问了菲律宾群岛诸国,而后来与苏禄国东王巴都葛的一次会面,两人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也就是在这一次,东王对遥远的中国有了更加深切的了解。1417年,苏禄国东王巴都葛、西王麻哈喇葛麻丁、峒王巴都葛叭喇卜及家眷侍从340余人,组成庞大的航海使团,经过三个月的漫长航线,不顾夏季南中国海域台风的威胁,对中国进行了友好访问。

为加强联系,互通有无,更为了表达对永乐皇帝的敬重之意,苏禄国东王专门携带了珍珠、宝石、玳瑁以及大量的香料药材等稀缺物品。除此之外,他还向明成祖进献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苏禄国金缕表文。苏禄国一行340多人,不远万里,来华朝贡,其心意之诚、礼物之贵重,尤其见东王“恭顺特达,聪明温厚”之后,一向坚持“怀夷柔远,薄来厚往”外交政策的明成祖朱棣龙颜大悦,在奉天殿(今太和殿)举行盛大隆重的欢迎仪式,并在谨身殿(今保和殿)举行国宴款待贵宾,包括太子也特别招待了三王。葛木宁和她的王一样,一起见证了永乐帝的慷慨:各赐玉带一,黄金百两,白金两千,罗锦文绮二百,帛三百,钞万锭,钱二千缗,金绣蟒龙、麒麟衣各一。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之际,东王随明成祖一同登临长城,畅谈了国事与家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尤其令东王和葛木宁感动不已的是,永乐皇帝竟拿出了自己心爱的宝贝《永乐大典》。时间推进到600多年之后的今天,这部《永乐大典》仍然算是中国第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献合集。它成书于永乐五年,全书达3.7亿字。永乐帝之所以拿出自己贵重的礼物,意在表明,对大明而言,苏禄国三王和葛木宁就是永乐皇帝最为尊贵的客人。还要特别说明的是,东王一行随船所带的商品,在中国售罄一空,相关人等不得收取毫厘税金。这是永乐皇帝所下发的特殊法令。两国之间,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呈现了良好的发展态势。

东王一行总共在华22天,在这片阳光恣意流淌的国度,三王感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感受到了明成祖的万丈豪情,也更加见证了大明王朝的威仪。不仅如此,三王返程之时,永乐皇帝特别派出护送队伍,从通州沿运河南下。如此之举,无疑为大国的威仪提升了分值。当然,永乐皇帝也实现了万邦之主、八方来贡的宏大愿望。

有史为证,永乐年间是中菲两国政治经济交往最为频繁的时期之一。

有梦想的葛木宁感恩于东王带她出访中国。可是,王就要停下脚步了,在中国的一方叫德州的小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葛木宁陷入两难境地,她的喜怒哀乐本不善于流露,可当她一忍再忍,咬牙将泪水咽下之时,悲痛反倒卷土重来。于是,这个离家万里、急需安慰的女人,到底没能把持住自己,背身耸肩抽泣起来。但王妃不等同于普通人家的女子,很快,她将自己唤醒。因为她意识到,作为王妃,自己的举动是有失体面的,而更为糟糕的是,一个六神无主、痛哭流涕的王妃对苏禄国来华的300多名随从来说,还能有多少威严可讲?想到此,她挺了挺胸脯,狠心抹下了两把泪水,顿时,手背的酒窝里就一片汪洋了。

巴都葛仰卧在床,气若游丝,其实,从那条大船上下来,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此刻,他闭着眼,一只手吃力地在床边探寻着,宠妃葛木宁心领神会,遂将凉意沁沁的手伸入王的掌心之下。王感受着葛木宁手的温润,泪如两只清亮的虫在面颊爬行。就在前一天,他还向葛木宁倾诉,自己怎样想着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可越是心急,越是恍惚,越是难以理出头绪。“洒一行,上食五次,太乐、细乐间作,呈舞队。”富丽堂皇的皇宫以及有别于苏禄王国的风土人情,令人心醉神迷,流连忘返。东王在现实与梦境之间,不停地穿梭、往返,每往返一次,都要耗费一定的心力。他痛、他累,也有些困倦,但更多的是无助。他的身子动了动,很小的幅度,继而锁了眉头,他想向葛木宁靠近,但失败了。待到双目微睁,人影、灯影晃在眼前,立时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只羽毛。他极力想让自己停下来,尽管他是一个王,但,这个却无法掌控。眩晕过后,他好似又回到了船上。此次出行,重任在身,自己还没有完成使命。想到此,他急出一头的汗来,于是用眼神将葛木宁呼唤......

回想东王一行受国宴、听雅乐、观杂戏、游名胜……在京城的所有日子里,受到了大明朝廷空前的礼遇,这是不同凡响的生命体验。而此时,摇闪的星火令他心神不宁,他知道,自己怕是回不去了。虽然,伊斯兰的信仰让他懂得:生命的告罄意味着人生的复命归真,但他多么希望,作为一个王,长途跋涉访问中国这一壮举,能在史书中留下光辉。当然,那是作为一个王该有的雄心壮志。无论怎样讲,他真诚地渴望在大国威仪的感召之下,将自己所见所思凝成一部活生生的教材,效仿也好,学习也罢,他已暗下决心,此次出行一定要为苏禄国的发展提供建设性的帮助。葛木宁不知道,他的王恨不得一步迈向那片作为一个王所主宰的土地,一个他所统领的国家。

葛木宁明白,苏禄国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乃民心所向,一个富有的邻居,一个强大的朋友,对任何人来讲,总不是坏事。葛木宁明白王的良苦用心,越是明白,越是觉出现实的残酷。

但宠妃葛木宁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苦难会让一个人瞬间成长。此刻,王还有意识,宠妃明白,王想要什么。于是,她想即刻绽放自己的慷慨,为王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她总不能让王的一段梦就这样残了去。

她想她一出口,就会感动王,她已经被自己感动了,在念头闪过的一刹那。

其实,这个话题开启,王撩起眼皮向她投去了一瞥,可就是那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深情一瞥,对葛木宁却达到了醍醐灌顶的功效。王就是王,一个眼神便有了提纲携领的派头。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无论对王,还是对他的三个儿子和妃子来说。大家小家,主事一人。是时候了,他得行使决策权。确切讲,这一次,是王最后一次显示威严了。房内的光影怯怯地移位,夕阳散发着凄然的光芒。王的内心忽地变得柔软起来。他舍不得儿子、妃子,更舍不得千难万险创设的国家,但,他要与家眷一一道别了。

已到了五更之时,雾气弥漫四野,如丝如绸,影影绰绰。夜似乎还没有醒来,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跑得乏累,和衣而睡,叫不醒。定义葛木宁的表情,可以用矢志不渝,但她的心呢?王不得而知,他泪珠滚落,默然无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作为安拉的子民,王听到了真主安拉的召唤。他努力看了看葛木宁,就那样看着,似乎要找到一种结果,一丝冷的光掠过,王对宠妃葛木宁放了手。

1417年9月13日,卸下风尘,倦意未消,苏禄东王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去。永乐皇帝悲恸万分,派礼部郎中陈士启带着祭文赶往德州。“惟王聪明特达,赋性温厚,敬天之道,诚事之忱,不惮数万里,躬率眷属及陪臣、国人,历涉海道,忠顺之心,深可嘉尚……讣音来闻,不胜痛悼。今特赐尔谥曰恭定。吁嘻!死生者,人理之常。尔享爵禄於生前,垂福庆於后嗣,与天地相为悠久,虽死犹生,复何憾哉,兹特遣人祭以牲醴,九泉有知,尚其享之!”在祭文中,永乐皇帝盛赞东王“昭播后世,与天地相悠久”,依中国的传统,特赐东王以“恭定”的谥号,并对东王访华于两国人民所做出的杰出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

永乐皇帝下令以藩王之礼厚葬,并为其在德州城北十二连城九江营的西南部择址建陵。

仪式之后的既定事实是:苏禄东王巴都葛叭答剌将长眠于中国,德州。面对硕大的圆形土冢,王的家眷们,包括葛木宁接受了王的陨殁,以颂经的规格和姿态。同时,他们感恩于永乐皇帝对苏禄国东王的眷恋与抬爱。

葛木宁说,明成祖为东王所选的墓址乃风水宝地,前有护城河,墓背有十二连城拱卫。其外,“西临运河,望之帆樯往来如林,款乃声余,饶有风景”。

明初之时,随着运河漕运的日渐发达,德州很快成为一条重要的水上通道,同时也担负着朝廷重要仓储基地的神圣使命。明成祖发动“靖难之役”时,德州守将韩官为确保官仓之安全,向李景隆提出建议后,遂征集大量民夫,包括守城将士在内数万人,在德州卫城以北(今德州德城区天衢办事处及二屯镇境内)建造了十二连城。“十二连城”南起北营,北至哨马营,有专门的护仓部队和准备抗击燕军的“南军”在此驻扎屯兵。所以,十二连城等同于兵营,因而又被称为“十二连营”。其城首建建文元年,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为防范燕王朱棣而修筑的。第二年,即1400年,“连营”被朱棣的燕军所破,李景隆仓皇逃向济南,储有军粮和重要物资的官仓自然落入朱棣之手。关于十二连城,德州清代诗人田雯在《长河志籍考》中曾附诗一首:连城城北十二城,村墟草木皆甲兵。当年靖难戎做马,旌旗斜卷安陵郭。

东王发病于德州之北安陵,而苏禄东王墓坐落于德州城北北营村。时间追回到1417年(永乐十五年)的十月三日,永乐皇帝一道旨令,苏禄国东王王陵的建造很快提上日程。按亲王的礼制,王陵自然是前殿后墓,坐北朝南。这事马虎不得,从某种意义来讲,甚至要比为亲王打造所谓的“前殿后墓”还要多花些心思。牌坊、神道碑、华表、石像生、享殿、宝顶等一应俱全,并以中轴布局,东西配殿,左右拱卫之标准。从冢丘至享殿,近一年,其规格之高,令葛木宁唏嘘不已。但更让葛木宁意想不到的是,永乐十六年的九月,预制苏禄国东王碑及御碑楼相继落成。明成祖亲书碑文,名称为“御制苏禄国东王碑”。 碑文中无不流露出明成祖对苏禄东王的钦佩与敬重,及对东王逝世的不胜痛悼之情。盛赞东王 “聪明特达,超出等伦”,高度评价了东王访问大明的功绩是 “光荣被其家国,庆泽流于后人,名声昭于史册,永世而不磨”。

心心在谊情,其情必笃;心心在念故,其念必深。

为了表达对苏禄王的无限崇敬之情,也为了让后人看到苏禄东王之英容,以供后人瞻仰,明成祖特命宫中画师,绘制了苏禄东王肖像,悬挂于王墓享殿。不可否认,这幅肖像一度成为了中菲两国友好交往的历史见证。

从此后,与她的王相见,成了葛木宁每日必做的功课。哪怕刮风下雨,哪怕身有不适,她都会认真规矩地做事,从未有怠慢之意。葛木宁是内心澄明之人,永乐皇帝对葛木宁等守墓人的善举源于对苏禄王的厚爱,同时,他们所有人都活在故去的王的羽翼庇护之下,光环笼罩之中。

“苏禄国”这个词听上去并非常用词汇,却是中国通往东洋和南洋的交通枢纽,有明确醒目的地理坐标。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广阔海域,有世界上最大的群岛——马来群岛。而苏禄群岛正是两万个岛屿中的一分子,具体来说,苏禄国处于菲律宾的西南部,由数百个火山岛、珊瑚岛以及无数个岩滩和暗礁组成。从民答那峨西南的巴西兰岛向西南延伸270公里,一直到马来西亚的沙巴东海岸附近。其中最重要的岛屿是霍洛岛,即人们所说的和乐岛,旧称苏禄岛,而苏禄岛便是苏禄国的政治中心。

“苏禄国”最早现于元代1304年的广州旧志最早刻本《大德南海志》上,而享有东方马可波罗美誉的民间航海家汪大渊,于1349年在其著作《岛夷志略》中也详尽记载了苏禄国的具体位置。有趣的是,中世纪时,苏禄国一直被西方国家称为香料群岛,以盛产珍珠闻名于世。

苏禄国是信奉伊斯兰教的酋长国,掌握国家权力的是三家王侯,分别为东王、西王和峒王。苍茫大海富有浓浓的诗意,而海风之中的沙礁除了贝壳呈现出贫瘠,“每颗洁净的水珠依然需要夕烟的朴素投影。”放眼可见,白色的沙肆意铺陈着,星星点点的植物呈现各自的妩媚姿态,椰子树一天比一天高大,流浪的砗磲依然会悄无声息地规划着“疆域”,迅疾的海鸟出其不意地纷争渔人可怜的食物——是的,海蓝给自己,这是苏禄人的摇篮,但也是他们蔚蓝的“局限”所在。

生养自己的家乡也许并不完美,但哪一个明事理的孩子会耿怀于自己母亲的丑俊与贫富呢?苏禄国,那个遥远的、令人留恋的国度,是葛木宁真正意义上的家,那里有她的亲人和至朋,还有渴盼她归国的子民。对于生养她的那片地域,她有着无限的眷恋。如今,她说,只有思念。

苏禄东王病逝德州之后,明成祖派使者对东王家属表示了亲切慰问,劝谕都马含随西王、峒王一起回国,并同意东王妃葛木宁、次子温哈剌和三子安都鲁及侍从共10余人留居中国守墓,居丧三年。明成祖赐田238余亩并免除一切赋税徭役,同时从历城县迁来陈咬住、马丑斯、夏乃马三姓三户回族居民供其差役。

无论对故去的苏禄国王,还是其家眷,永乐皇帝都表现出了极致的热情和慷慨。从中菲关系的延续发展来论,永乐帝功不可没。

按大明礼制,为东王守孝三年之后,两位王子及葛木宁等十余人都可归国。到了这个时候,葛木宁是有自主选择权的,她选择离开是意料之内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内心宁静的葛木宁早已没有了归国的念想。如果说在王的弥留之际,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明确的指向,而三年之后,她已做好了为东王守墓、从而终老于中国土地上的打算。也许谜底在此可以揭晓。苏禄东王即将听到安拉召唤的时候,曾用眼神向葛木宁呼救和求证,只为得到一个结果。可是,一向深爱着王的宠妃并没有给她的王一个明确的交待。何也?一切未知所致。如此讲,是要交待,王的宠妃有难言之隐。一个人长大,往往于一瞬间。东王发病之后,单纯的葛木宁虽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事情,但在重大决策面前,她仍旧默然无声,她不该去抢什么风头,她这样劝诫自己。如此,自然显出了她的被动。

无论从常理还是从位置和身份来论,他们自然会安置她。但是,那样的历史条件下,王的次子、三子还都等着让永乐皇帝发话做决定呢,她一个妃子,在异国他乡,愿望又怎会被人尊为愿望呢。这该算得客观因素。是的,慷慨激昂过后,万一不能兑现承诺,她又该如何?所以,无有法子拿出惊世骇俗之具体方案,自然也就无法向她的王许下承诺。

葛木宁的想法不无道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由于永乐皇帝的推波助澜、慷慨相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想多了。因此,这一度成为她内心的一个遗憾。也许真的没人明了葛木宁的内心。

没有了为她掌舵的王,她已逐渐转变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可幸好,葛木宁是个做事大于说事的人。如此一来,她只有用坚守来传达她对王的忠贞不渝和对他的深情怀念了。

在中国的北营村,有家乡的十余个守墓人,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有永乐皇帝一如既往的关照,还有视她为亲人的百姓,她与她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里有她的王,有她的寄托,而她仍然是王的宠妃,自己该做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令她惊异的是,两位王子从东王病逝安葬之后,也已经断了再返苏禄王国的打算。为了他们的王,他们愿意在此守候。葛木宁也许并不知道,她的决定对苏禄国东王的两位王子来说,起着怎样的决定性作用。他们彼此成全、相互影响。

时光易碎,这档口,光痕漫散于六个春秋。1423年3月,也就是永乐二十一年,葛木宁提出了回国的请求。

我们聊得很家常,很絮叨,但很严肃。她眼中的忧伤如萤火的华丽和幽暗,转瞬即逝的飞舞之后便是阔大的宁静之情愫了,感念大明皇帝的“厚赐而遣之”,她玉葱般手指慢捻焦黄的《明实录》,于灯光映射之下,她白皙的手背愈加玲珑生趣,旁斜打开的《明史》字句清晰明了,热情地赞美盛世,彷如岁月积淀的光尘一言不发地映照她手面上一粒粒饱满的斑痣。

事情到了这一桥段,基本可以画句号了。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葛木宁在一年之后,竟重返德州。我们无法推算,这一年之中,葛木宁是否动摇过。不管怎样,她回来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第二故乡,回到了她的王的身边。有时,结果往往大于过程,那一次的返程之旅,被冠以“回国探亲”的美誉,这对葛木宁来说,算得上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虽然她对我没做出任何回应,但我知道,她喜欢我的一针见血、直截了当。现在,我的结论是:无论回还是不回,她都不是为了猎取功名利禄。这是她的可贵之处,也是我对她敬重的理由。

有了葛木宁意志的坚定,她与两位王子才在德州定居下来,无论时空怎样变幻,都是一个不朽的话题——但,仅仅活成了一个话题,好像并不是我所强调的什么经天纬地之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忽一日,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与葛木宁再次隔空相见。还是在苏禄王墓的祾恩殿内,仰望着苏禄王的画像,我们聊起来,话题与上次如出一辙,“回想苏禄王访华,阵容强大壮观,堪称一次国际性的外交盛会,无论对中国、还是对古苏禄国,以及延续至今日的中菲关系,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听罢我的话,她脸上蜻蜓点水般地涂上了一抹红晕,我猜想,她一定又在回味与苏禄东王几个月来战天斗地、艰苦卓绝的生活了。我的目光落在她仍旧清亮的眸子上,可是,我的影子在她的眼中只那么一闪,便被她的一潭泪水模糊掉了。我只好切换话题:至清雍正九年,苏禄国王苏老丹访问中国,途经山东德州时特地瞻拜了东王墓,就在这一次,东王第八代孙向其提出了加入中国国籍的请求。苏老丹到京后立即摺奏清廷,从此,苏禄王的后裔取 “温、”“安”(源于二子温喇拉、三子安都鲁)二姓入籍中国,成为清朝的编户齐民,彻底结束了在华的客居生活。

和当地的回族居民繁衍生息后,在德州北营村逐渐形成了一个别具特色的守陵村落。这在中国,仅此一例。

为满足苏禄东王后裔宗教信仰的需要,相传,于万历年间始建清真寺。在“温、安”二姓之中各选派一人,负责宗教事务。明崇祯元年(1628年),礼部任命东王后裔温守孝为东王墓的礼拜住持。清真寺于1946年翻修过,但依然保持了明朝时期的建筑风格,其宗教形式与当地基本一致。只是在祭祀苏禄王的时候,后裔会按照伊斯兰教的规矩诵念《古兰经》。从这一点来讲,有所差别。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葛木宁笑意盈盈,显然,在我提到大明王朝的时候,触动了她的某个神经。

见了她,我的话如潮水,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我所知晓的大事小情全都一股脑地倒给她:“民国六年时期(1917),运河两次决口,北营村曾遭遇两次特大洪灾,东王后裔及夏、马、陈中的少数人迁徙他乡,大多落户于京津冀等地。如今,北营村现有土地350多亩,而全国苏禄东王后裔达3700余人,除继承传统牛羊屠宰之外,他们活跃于机关、医疗,部队、教育等各行各业。”

我又郑重其事道:中国与苏禄国在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上的磨合与交融,一直是两国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我问葛木宁,“在转身回望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她不置可否。我猜想,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判定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正确与否。

“无关对错。”她回答。

看来这是她盖棺定论的一个总结了。不管咋说,有目共睹,葛木宁与两位王子的壮举对推动中菲关系的发展产生了极为特殊的意义。

“还有更令人叹服、也比较考验想象力的事情。”我再次吊起了葛木宁的胃口。

苏禄国家族中竟出了十几位秀才。这对中菲两国人民而言,都是值得称道的。清朝初年,温泮中举,成为家族中的第一位举人,官至广东按察司知事;而第二位举人温宪,曾是朝廷的正四品大员,他先后在安徽的池州、宁国、安庆等地为官,官至凤阳知府、卢凤道台;民国时期,国民革命军中还出现过一位不侍二主的名将安树德,第二十九军军需处处长安树仁、第四十集团军中将参谋长安舜,血洒疆场的抗日英烈安德馨等人,都值得后人称道与学习。

安树德为苏禄王在华的第十五代孙,民国时期,跟随冯玉祥,参加了护国战争,至1927时,任第十八师师长兼陇东(平凉)镇守使、青海剿匪总司令。其任师长期间,出资对东王墓及清真寺等文物进行了修葺,并新建了“御碑亭”。中原大战期间后,冯下野,安树德辞官为民,之后在北京、天津和德州不停辗转,后病逝天津。

值得一提的是,永乐十九年(1421)四月,苏禄东王的母亲遣王叔叭都加苏哩入华,朝见了永乐皇帝,对永乐帝给予苏禄东王生前、死后的礼遇表示无限感激。两束光芒的互为投射,灿烂着苍阔的大海,之后的漫长岁月,两个国家一直有着密切的往来。2005年胡锦涛主席对菲律宾进行国事访问时曾说:中菲两国友谊源远流长,早在500多年前,苏禄国王就带着菲律宾人民的美好愿望踏上前往中国的友谊之路,这不仅成为中菲友好关系的历史见证,而且成为日后促进两国人民增进了解、加深友谊的纽带,可以说是中菲友好的佳话。

待我合上相关资料,葛木宁早已泪流满面,她说真是想不到,几百年过去,我们还是一家人,还依然沐浴在阳光下,坦诚谈论幸福之事。“无限风光在平等与合作,”我说,现在两国在“一带一路”的国际合作中互惠双赢,特别是2018年提升为全面战略合作关系后,两国关系发展达到了新的历史高度。“一带一路”倡议和菲律宾的“大建特建”计划在具体对接过程中已经转化为在交通、水利、建筑、农业、环境等基础设施方面的具体项目。“中菲两国就像两艘大船,在湛蓝的大海上畅达飞驰,它背后的浪花是阳光和蜜汁的完美融合,海上丝绸之路就像压低的星空,触手可及明天的红霞。”

离开祾恩殿,站在红漆清真寺门前,葛木宁笑容很灿烂,如同雨后的虹。我说:你的王干预了你的人生结构和生命走向,你一不小心活成了一种隐喻,一个颂歌。你的故事是由泪珠和珍珠穿缀而成的,甚至还有海的低吟。我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她听罢摇头:大可不必,100人眼中有100个葛木宁,这才是最好的。

我之前说过,她无意于功名,她只是默默地做了,做到问心无愧。仅此而已。但此刻,我很想说,人们心口相传的只是苏禄国国王,而一个被时光镂空的女人,基本是忽略不计的。现在,我要做的是把一个女人小小的胸腔里铺满光亮,让角落里的岁月之尘沉淀为记忆,“葛木宁”和她的流韵乡愁弥化为一线透着滔滔之声不绝于耳的大海。浪花深谙人的心声,只要决意与大海谦恭终生,便可以事事人人都能安宁。

在安宁中体察纯粹与宽广,一如出过海,即便心动千年也能静水流深。

“人不懂大海不要紧,只要大海偶尔与人心相通一场,就足够世间沉溺千年。”葛木宁自言自语。

听罢此言,我一惊。我还用强调苏禄王过世,葛木宁漂洋过海寄情德州北营的那个圆形土冢吗?过去的即为历史,可她的故事结束了吗?显然没有。她在,一直都在,在德州苏禄园内,也在万顷湛蓝之间。我想问她,是华美的灵魂能够自由飞翔重要,还是一橹渡海,带着咸风和梦想穿越一段不朽的传奇更难以释怀?是将无边无际的思念和遥想,透过各类载体深植沙砾和息壤深处,还是还其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自然属性和天籁品格?夕阳之下,葛木宁站成了一株栎树,薄薄的光辉冷暖均匀地包围着,一丈之外的陵园于静穆庄严的表象之下,涌动的历史大潮以碧波荡漾的方式展现开来抑或是一直就奔宕在过竞千帆的鼓荡中?

“历史镂空了活生生的你,你衣袖袂袂,让万里海路奇绝壮美,在隐忍的烛光背后,黑暗与光明一起涤荡,你是高贵丰沛的,为古老的南中国海以及环太平洋塑造出一派魅力气象。”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比如葛木宁,活得气壮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