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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3期|陈仓:合唱团(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3期 | 陈 仓  2022年05月31日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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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年曾在秦岭大山深处一个荒僻的小镇当过文化站站长,每天在广播里向全镇播放当时的流行歌曲。文化站隔壁的少女陈小甜因此受到影响而喜欢上了音乐,并对“我”产生了朦胧的情愫。成年后,她为了实现母亲的夙愿和自己的音乐梦想,漂泊到大城市,千方百计想加入合唱团。她的命运与“我”的命运形成两条故事线索,互有交叉,彼此映衬。他们的人生中,有现实的骨感,有生活的无奈,但更多的,是那种浓重执著的理想主义色彩,以及理想在现实面前受挫后的不甘。

合唱团

□ 陈 仓

我必须向各位声明,除了陈小甜这个名字和她的性别,本故事并非纯属虚构,欢迎大家对号入座,具体情况可以去百度查询。

我与陈小甜认识是在大半年前,我当时是某家小报记者,所跑的条线是社会新闻。我们原来有一个通讯员姓支,刚刚从看守所退休,心里闲得发慌,就从老单位打听一些内部消息,专门给我报报料,对于有价值的线索,报社会支付他一点线索费,供他成天去喝喝咖啡。有一天下午,老支急急地打电话给我,说陈记者啊,你快点过来吧。我说,有大新闻了吗?老支说,你过来再说吧,在桃浦镇柳园路,我们看守所的门口。

我已经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就提前下车拐了过去。老支见到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说,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乡。老支贴着耳朵悄悄地告诉我,看守所里的老同事告诉他,这女人应该是一条大鱼。我说,这明明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是女人啊。老支说,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检验过了,绝对是个闷骚型的假小子。我说,你怎么检验的?老支说,你不要想歪了,我用的是眼睛,我们警察出身的人眼睛都是长着倒钩的。老支转身离开的时候向我眨了眨眼睛,说你们接上了头,就好好聊聊吧。

我就这么遇到了陈小甜。她个头不高,不胖不瘦,皮肤比较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后脑勺上,像大公鸡一样扎着一根高高翘起的马尾巴,如果不仔细看,尤其从背后看身材,很容易误会成青春版的刘欢,如果朝着脸上多盯几眼,粉嘟嘟的还是颇有几分姿色。当时正是夏末秋初,不过依然十分炎热,陈小甜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上边两颗扣子开着,露出半个白生生的扑腾扑腾的胸脯。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吊坠,不是什么玉佛,也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把锁,指头蛋子大小,青铜的,锈蚀得十分厉害,像在古墓里埋了几千年刚刚挖出来似的。从那以后,见到她的次数不多,但是都能看到这根吊坠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有着某种意味很浓的象征,似乎紧紧地锁着她的心事。

陈小甜见到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青铜锁,像征求了它的允许似的,才笑眯眯地开了口,说我们是老乡?我说,应该是的吧。她说,你是记者?我说,是呀。她说,你姓陈?我说,对呀。她说,我的妈呀,我们说不定还是亲戚呢。我对于她的攀扯并不反感,因为在上海我也挺孤独的,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亲戚不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老乡,何况还是一个女的。我说,这完全有可能,起码三百年前是一家。她说,那我叫你叔叔吧。我说,免了,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她说,那我叫你大哥行吗?我说,行啊,怎么不行。她说,陈大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说,什么忙,你说吧。她说,在里边待了好多天,奶奶的,瘾犯了。

陈小甜回过头指了指背后,我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看,那边有两扇黑色的大铁门,门边挂了一块牌子,上边写着“看守所”几个大字。此时大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又有人被放了出来。我有些怀疑地说,你不会吸毒吧?如果是这样,我可帮不了你。她又笑了笑说,不是吸毒,不过,瘾来了,比吸毒难受多了。我说,你就痛快点吧。她说,前边不远有一家面馆,你请我吃碗面就行。我说,就这?她说,对呀,那是一家陕西面馆,油泼面呀羊肉泡馍呀,还是比较地道的。

我是理解陈小甜的,记得自己刚来上海那阵子,兰州拉面呀,上海葱油拌面呀,江南阳春面呀,要么一股子碱味,要么放了太多酱油,要么放了糖甜不拉叽的,根本吃不到纯正的面条,所以心里空落落的。我笑了笑说,如果没有别的非分之想,你就跟我走吧。

陈小甜把我带到了陕西面馆,低头看了一眼青铜锁,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一碗羊肉泡馍、一个肉夹馍和一份凉皮,还要了一瓶陕西绸酒。她有些羞涩地说,我的饭量大。我说,你应该饿了。她粗枝大叶地掰着烧饼,把烧饼掰得像狗啃了似的,低着头一边掰一边和我聊了起来。

陈小甜说,你是陕西哪里人?我根据她的口音和隐隐约约的感受可以确定,她是我秦岭山区的老乡。我说,你是丹凤县的吧?她非常吃惊地说,对呀对呀,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说,我猜的。她说,上海几千万人,我以为没有人知道地球上还有个丹凤县呢。我说,我也是丹凤县的,我家是庾家河镇的,具体一点叫大庙村。她说,我的妈呀,我是武关镇的,你们晚上倒掉的一盆洗脚水,第二天天亮就流到我家门口了,我小时候说不定还喝过你们的洗脚水呢。我说,哪有这么夸张啊,水走百步为净,差不多有一百里吧。她说,我就是一个比喻,我是吃武关河的水长大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让我顿时感觉亲切了起来。那个“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小镇,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随着一阵春天的惊雷慢慢就苏醒了,从我内心深处爬了出来。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劁猪骟牛呀,养鸡养鸭呀,看病下药呀,自然都不在话下。在上学期间,每年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就别着一把劁猪刀和一个小药箱,帮着乡亲们劁劁猪,给牲口们看看病,因为手艺不错,又是免费的,在方圆几十里名气比较大。四年后,我从学校毕业,按照当时的情况,要么被分配到乡镇的畜牧兽医站,要么进入国营养鸡场或者养猪场,结果是因为我会写诗,就被神奇地分配到了武关镇文化站,当了一名文化干事。

八月底的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田野已经收完了庄稼,正在陆陆续续地种上小麦,田间地头开出了一簇簇的野菊花。我收拾了两床被褥,带着两大箱书,还有几件衣服,坐上每天一趟的班车,兴奋而好奇地前往武关镇报到去了。

武关镇有一条不宽的弯曲的老街,铺着油光发亮的青石板。镇政府在街道的西头,而文化站在街道的东头。镇政府分管后勤的米主任,看了看人事局的分配通知书,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然后穿过窄窄长长的小镇,把我带到了文化站的门前。文化站是刚刚新盖的,只有三间红砖大瓦房,和周围的民居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四扇大门被漆成了赭红色,而民居多是两扇,漆成了绿色。

米主任捅开了大门上的锁,把钥匙塞到我的手中。我走进去才发现,文化站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三条长凳,还有直接堆在地上的几百本书,书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之外就空空荡荡的了。我不惑地问,就这么简陋?米主任说,对呀,你以为是皇宫大院吗?我说,文化站就我一个人?米主任说,对啊,你既是站长,又是员工。我说,再没有别人了吗?米主任正要离开呢,回过头笑了笑说,难不成再给你配个小媳妇?

文化站背后就是静静流淌的武关河。第一天晚上,我茫然地坐在河边,看着太阳慢慢落山,看着天慢慢变黑,一直坐到了半夜,也没有感受到大诗人李涉在《再宿武关》里描写过的那种美妙。

陈小甜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十分满足地抬起头,忽然有些吃惊地盯着我问,你在武关什么地方工作过?我说,文化站。她说,我的妈呀,难怪刚刚看到你,总觉得挺熟悉的,你是不是叫陈小元?我说,对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说,你是武关镇的大名人,我家就在文化站的对面!你到武关的时候,我刚刚上初中。

我也非常吃惊,问她是不是叫陈小甜。她有些激动地说,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当然知道,你妈每天都会大声地吆喝,陈小甜上学啦,陈小甜吃饭啦,陈小甜睡觉啦,整个武关镇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陈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原来留着一头长发,扎着一根马尾巴,现在却剃着一个光头,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估计是认不出来的。我说,你和我恰恰相反,原来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似的,如今却扎起了马尾巴,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她粉嘟嘟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有些羞涩地说,更没有女人味了对吧?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女人味,不过刚刚猛一看,以为你是个艺术家。

陈小甜低头瞄了一眼胸前的青铜锁,然后笑眯眯地说,这都是被你害的!

我说,被我害的?我怎么害的你?

陈小甜说,我的窗子就对着文化站,每天放学回来写作业的时候,从窗口就能看到你,我当时就想,这叔叔太酷了,我长大了就要扎这样的头发。我说,你扎马尾巴就是学当年的我?她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说,最主要的是什么?她说,你刚来那段时间,白天坐在武关河边发呆,晚上关着门看书写诗,后来架起一个高音喇叭,天天给大家播放歌曲。我说,你还记得我播放的是什么歌曲吗?她说,当然记得,是迟志强的那盘《悔恨的泪》,有《铁窗泪》《愁啊愁》《十不该》。我说,我吵着你学习了对吧?她说,恰恰相反,我喜欢那些歌曲,总是期待着黄昏,你每天黄昏就开始播放这些歌曲,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喜欢音乐的。

阳光昏黄地照射在窗外的墙上,如果不仔细辨别的话,根本无法分清这是上海的阳光还是秦岭深处那个小镇的阳光,更无法分清是过去的阳光还是现在的阳光。陈小甜把那把青铜锁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然后讲起了有关黄昏有关那个小镇的记忆。

陈小甜当时刚刚上初一,开学不到一个月,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一阵歌声传来。不仅仅是音量,还有那种优美和忧伤,都是小镇从来没有过的,也和学校唱过的任何一首歌曲都不一样。这些歌声像一条条小鱼儿,随着刚刚昏暗下来的夜色,朝着自己游了过来,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了她青春萌动的身体,撕咬或者说是吻着她的骨头和心。她发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深过,因为接触了那隐隐的忧伤而轻轻地颤抖着。她循着歌声朝前走,惊奇地发现这歌声来自于文化站,而文化站就在她家的对面,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能看到文化站的大门,以及那位新来的大叔投射在窗户上的身影。

从那天起,她一出门就盼望着早点回家,她对太阳的不紧不慢非常生气,多么希望像踢皮球一样踢上那么一脚,把它从东边一下子踢到西边。每天放学以后,她不再在外边贪玩了,而是快速地回到家,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然后静静地坐在窗前,一边做着作业,一边把耳朵竖起来,把心弄得怦怦乱跳,直到那歌声飘进她的房间。她开始静静地听着而已,慢慢地就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歌词,慢慢地又跟随着唱了起来。不过,她是不敢出声的,只能在心里默唱,或者小声地哼哼,只有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趁着没人才会放声地唱上那么几句。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痴迷地爱上了音乐,或者说被放音乐的那个人吸引住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也过去了,当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初三的学生了。大概是十月份的某一天吧,她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回到家,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但是那熟悉的歌声不见了。她心想,文化站的大叔也许生病了,也许请假回家了,也许下乡了,也许开会去了,也许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也许是收录机坏了。在过去的日子里,歌声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停过几次,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但是这一次,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歌声再也没有响起来。没有听到歌声,乡亲们很茫然,鸡不愿意回窝,狗不愿意吠叫,整个小镇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像丢了魂一样无精打采。

那阵子,陈小甜放学回到家就不安地坐在房间里,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甚至把窗户干脆打开,静静地盯着对面,那只高音喇叭还在屋檐下挂着,一群麻雀还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但是文化站的门一直关着,那扇窗户一直黑着。有几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装作追赶一只猫的样子,跑到文化站那边,偷偷地透过门缝朝里探望,但是文化站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她妈打听消息,才知道那位大叔不会再回来了。她伤心地问,是调走了吗?她妈说,听说是辞职了。她震惊地说,辞职去哪里了呀?她妈说,我怎么知道啊,应该去县城了吧。

陈小甜那时候已经拥有了一台熊猫牌收录机,开始放在学校里,后来提回了家偷偷地藏在床下边,自从知道那位大叔再也不会回来以后,每到黄昏的时候她就把收录机拿出来,躲在被窝里小声地播放着。有一次,她正在被窝里听歌呢,她妈突然推门而入,问她在干什么。她已经听得入迷,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歌里还是歌外,就随口回答,我在听歌呢。她妈一把掀开被子,发现她怀里正抱着收录机。收录机正在播放着迟志强的那首《十不该》——

一不该呀二不该

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

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呀

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

…………

她妈说,你个臭丫头!你偷我的高压锅换了一台收录机,不用来学英语,怎么放这些流氓歌曲啊?她说,以前文化站天天放,怎么会是流氓歌曲呢?她妈说,偷偷摸摸地爱,不是流氓是什么?你一个中学生,懂什么叫爱吗?她说,你懂,你告诉我呀。她妈很生气,夺过收录机说,我把它扔到武关河里喂娃娃鱼去!她说,那我就跟着一起跳进武关河。她妈更生气了,说你都初三了,明年就要考学了,到时候考不上的话,只能回家种地了。她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反正我也不想上学。她妈说,我的老祖宗,那你想干什么啊?她说,我想唱歌。她妈说,唱歌能当饭吃吗?她说,怎么不能当饭吃?文化站的那个大叔,放放歌就能领工资。她妈说,那得先考上学啊,考不上学,你死路一条,要么喝西北风,要么回家种地!她说,种地就种地,一边种地一边唱歌,多开心呀。

她妈被气得发抖,说你个不懂事的丫头,你以为种地有那么轻松吗?而且在大山里边,你唱给谁听啊?她说,我唱给地里的庄稼听,唱给庄稼地的兔子听,庄稼和兔子不听,我就唱给自己听。她妈说,那等于白白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一头猪呢。她说,你如果喜欢,我就专门唱给你听,你每天忙完了,我就像文化站的喇叭一样,给你唱一首歌解解乏。她妈说,我享受不起!你有本事,哪一天站上舞台,唱给全世界的人听。她钻进她妈的怀里撒了一个娇,说妈你就放心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从收录机里冒出来了。

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陈小甜像预料的那样落榜了,没有考上中专,也没有考上高中,按照她妈的意思,再去职业中学上几年,厨师,养殖业,卫生保健,学点技术以后混口饭吃,但是被她拒绝了。秋天的时候,她收拾了行李,又问她妈要了一些盘缠,就一步不回地离开了小镇。她刚到县城的时候,迷茫得像一只蝴蝶,只觉得未来的生活很美,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应该向哪里去。

陈小甜找到了县文化局,本来想问问那位大叔的下落,但是吞吞吐吐了半天不好意思开口,最后啪嗒啪嗒地流着眼泪说,我想唱歌。文化局一位大伯说,你想当歌手,那得去歌舞团。她就问,哪里有歌舞团啊?大伯说,据我所知,县上没有,西安应该有,北京啊上海啊,大城市肯定会有。有一天,陈小甜无意中遇到了一位在县师范学校上学的同学,说他们学校有一位音乐老师,姓陈,非常厉害,在省上歌唱比赛中获了不少奖。陈小甜眼睛一亮,笼罩在心头的迷茫一扫而光,就缠着同学带她去见见这位老师,说她想跟着老师学学音乐。又一天下午,同学把她带到了学校,指着操场上一位正在打篮球的老师说,就是他,带着四个班的音乐课,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

夕阳血红血红地照着,这位音乐老师砰砰地拍打着篮球,像砰砰地拍打着一颗刚刚掏出来的心脏。陈小甜第一眼看到这位老师的时候,真是惊喜万分,一头长发,国字脸,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也姓陈。她从来不敢正眼看文化站的那位大叔,所以她几乎不知道他具体的样子,但是凭着感觉,就是他。她心想,如果真是自己暗暗寻找的他多好啊,但是很快被同学残酷地否定了,因为这位音乐老师,姓程,不姓陈,根本不叫陈小元,而且已经三十多岁了。

县师范学校位于城西五公里,隔着一条丹江河就是有名的商山,秦朝末年四大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就隐居于此,后人称为商山四皓,留下一曲《采芝歌》。虽然不是那位大叔,陈小甜还是决定留在师范学校,于是在隔壁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民房安顿了下来,又在学校的食堂找了一份打杂洗碗的工作,然后天天像学生一样早早地就来到学校,在食堂干完活就去听程老师的音乐课。

陈小甜是坐在窗子外边听的,有一次外边下起了零星的小雪,程老师走到窗子边问,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怎么不认识你?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呀,是食堂里的,就想听听你的课。程老师说,外边那么冷,你就进来听吧。从那天起,她就像模像样地坐进了教室。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是学校的学生,只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但是和其他学生也就没有什么差别。相反,她对音乐的痴迷,还得到了程老师格外的关照。程老师除了课堂上教授的内容以外,还给她开起了小灶,教音乐历史,教各种唱法,教如何记谱,手把手地教她弹吉他,而且她的那把吉他还是程老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程老师和老婆异地分居,每到周末的时候要回家,就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陈小甜,让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程老师的房间有不少乐器,也有各种各样的书籍,窗子外边就是学校的花园,花园里有绿油油的草坪,像个天然的歌剧院,那种氛围简直是太好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音乐一直到夜深人静,在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站在树林子围着的草坪上,迎着第一道阳光练嗓子。

这样的美好时光维持到了第二年暑假前夕,具体地说是端午节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场端午晚会,在程老师的支持下,她加入了一年级的合唱团,上台唱了两首歌曲,其中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她虽然站在最后一排,露出了半张脸,而且半张脸是模糊的,但毕竟是上了舞台,所以她激动极了。晚会结束以后,她就央求程老师,看能不能加入合唱团,如果这样的话,上台演出的机会就多了,不仅可以在学校唱,可以进县城的剧院唱,还有机会去省里参加比赛。她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参加合唱团,不仅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见到很多世面,交到不少朋友,上电视的机会也有了,哪一天一不小心就从电视里冒出来了,这样她对她妈的承诺也就兑现了。

十分可惜的是,程老师刚刚答应她不久,大约晚上十点多吧,她正在跟着程老师学吉他呢,房门被撞开了。是程老师的老婆,一个干瘦高挑的女人,像一根竹竿一样,见了她,像竹竿子打核桃,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来就是一阵敲打,然后站在门外的操场上,像高音喇叭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大骂,什么婊子呀,什么破鞋呀,什么狐狸精呀,什么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呀。骂完了,骂累了,竹竿又砰砰地敲开了校长的门,一屁股坐在校长面前的地板上说,校长啊,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校长说,好好好,你赶紧起来,有话好好说。竹竿说,你不答应我,我是不会起来的,而且还要在你这里过夜。校长说,我的妈呀,这成何体统啊?你放心回去吧,程老师是作风问题,我们会好好研究的,然后进行严肃处理。竹竿说,你准备怎么处理?校长说,那个姑娘不是学校的正式学生,仅仅是食堂的临时工,我们能做的,就是让食堂辞退她,禁止她再进学校大门。竹竿说,就这些吗?也太便宜了吧。校长说,至于程老师嘛,这样的人不能为人师表,我们开除他怎么样?

竹竿一听,赶紧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说校长啊,这么处理不公平。校长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让公安局把程老师抓起来?竹竿说,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老公不是坏人,肯定是被勾引的,也是受害者,你得保护他。校长说,程老师是不是好人,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劝你一句,此事可大可小,你关起门来,罚程老师下跪,不让他上床,怎么都行,就是不要再闹下去了,你闹出这么大的风声,他以后难做人事小,如果真的闹到了公安局,那麻烦就大了。竹竿顿时蔫吧了,临走的时候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校长,我头发长见识短,其实我什么把柄都没有,只是怀疑而已,请校长手下留情。

竹竿这么一吵一闹,惊动了整个学校,大家纷纷打开窗户朝着这边看热闹,各种各样的传闻被添油加醋以后,很快从学校传遍了整个县城,从县城又传遍了方圆的村村落落,大家越说越离奇,越说越激动,什么突然袭击呀,什么捉奸在床呀,两个人赤身裸体弹钢琴呀……学校校长就找程老师谈话说,你看看怎么处理吧。程老师说,我啥都没干啊。校长说,你啥都没干,老婆为什么闹事?关键是现在谁能证明你的清白?程老师说,老天爷能证明我的清白。校长说,老天爷可以下雨,也可以刮风,但是老天爷不是你爸,它会为你开口吗?

程老师就找来了陈小甜,说不用老天爷了,她就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校长说,她是当事人,大家能相信她吗?陈小甜红着脸说,你们不相信我,总应该相信医生吧?你们可以让医生来检查。校长说,算了,不用检查了,程老师的老婆已经说了,她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不过,现在外边传言那么多,我们说什么都没用,所以陈小甜得答应我们,马上辞掉食堂的工作,从此不要再在学校露面了。陈小甜说,那程老师呢?校长说,程老师这边,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陈小甜离开学校不几天就是暑假,她本应该回家一趟,家里早就捎来了信,说她妈病了。她心想,她妈生病不过是借口而已,恐怕是出了这种不清不白的事情,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她妈的耳朵里。她情绪低落极了,根本没有脸面回家,就天天钻进对面的商山,采商芝,追野鸟,累了就坐在半山腰,茫然地看着蓝天白云,又哭又笑地弹着吉他唱着歌,直到黄昏的时候才下山。放暑假后的十几天,家里派人找到了出租屋,告诉她说,你妈病情危重,你赶紧动身吧,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爬上傍晚的那趟班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妈躺在床上,眼睛像缺电的手电筒,恍恍惚惚地盯着门口,直到看到她的影子,才闪过了一丝光亮。

陈小甜抓住她妈的手哭着说,妈,我对不起你。她妈有力无力地说,我们小甜出息了,听说你会弹吉他了。她说,妈,等你好起来了,我专门弹给你听。她妈说,你还参加了合唱团。她说,妈,那只是露了个脸。她妈说,你的老师是文化站的陈叔叔吗?她说,不是,我没有找到他,估计他去了南方……她妈的眼睛像彻底断电的光束,嘴角轻轻地蠕动了几下,也可以说是抽搐了几下,运用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想听你唱歌……说完这句话,她妈就断了最后一口气。

那天晚上,陈小甜坐在她妈的身边,唱完了自己会唱的任何一首歌,不过唱得最多的还是迟志强的歌,她觉得这几首歌是她妈熟悉的,也是自己唱得最好的。十分遗憾的是,她没有把吉他带回来,所有的歌都是清唱的。她开始唱得无限的悔恨,唱着唱着就充满了欣慰,因为她妈是支持她唱歌的。陈小甜安葬好她妈之后,才发现那台熊猫牌收录机摆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边盖着一块红布,听邻居们说,她妈每天都会擦着收录机,盯着收录机发呆,尤其是生病以后,天天都会打开收录机收听节目,她说自己的闺女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从收录机里冒出来。

陈小甜在老家又待了一阵子,因为已经了无牵挂了,就把家里的庄稼全部托付给了一位舅舅,唯一带走的就是这台熊猫牌收录机和那盘磁带,然后锁上门再次离开了小镇。临行之前,她专门去了庾家河镇,打听了一下文化站那位大叔的家,可惜大叔家的门锁着,从邻居口中得到消息,他果然去了南方,剩下一位年迈的父亲常年住在姐姐家里。所以,她这一次没有选择向西而去,而是选择顺着武关河一路南下。她首先到了武汉,然后就拐去了长沙,因为那阵子《超级女声》十分火爆。再然后又在南京待了几年,直到前几年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上海,报名参加了一些选秀节目,但是每次都非常遗憾地落选了。

陈小甜太喜欢唱歌了,她希望自己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见,而且希望自己的声音从收录机里冒出来。等到收录机慢慢被电视机所取代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登上电视,最好还是以合唱团的方式。那次在学校合唱团的经历,让她感受到了合唱与独唱是不一样的。她喜欢独唱里的自由和相伴而生的孤独感,她更喜欢合唱里的温暖和彼此的照应,还有某种心灵的共振。

她想登上电视的最大目的,是希望实现母亲生前的遗愿,虽然她妈已经去世了,但她相信她妈总是站在天堂边缘看着她,等着她从收录机或者电视机里冒出来。其实,她的心底还藏着另一个愿望,希望另一个人看到歌唱的她,这个人自然就是文化站的那位大叔了。

陈小甜的手松开了青铜锁,笑眯眯地说,我当年就叫你大叔。我苦笑了笑说,你以后继续叫我大叔吧。她说,那可不行,已经说好了,我要叫你大哥,这样还有非分之想,如果叫大叔的话,就没有想象的余地了。我说,什么叫非分之想啊?她说,你害了我,所以你得补偿我。我说,我怎么补偿你?是要把你娶回家吗?她说,你是大记者,哪里看得上我这种流浪猫啊,你在社会上结识的人多,得想办法帮我实现梦想。我说,你的梦想是唱歌对吗?陈小甜说,是啊,具体一点就是加入合唱团。

我们走出陕西面馆的时候,天又黑了,这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舞台,路灯和霓虹灯闪烁着亮了起来。陈小甜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而变成了一个泼辣得像男人的女人,她一边穿过马路一边唱起了《铁窗泪》,招引得路人纷纷停住脚步,站在路边朝着这边倾听、张望。她一个人分别扮演着男声和女声,真像一名登台的歌手,挥舞着双手,高昂着头,唱到高潮处还要甩一下后脑勺上的马尾巴。

我赶紧制止住了她,说我想起来了,你还偷过文化站的一盘磁带。陈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偷的?我说,那天,我在文化站背后的厕所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小平头,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文化站,然后拿着磁带就走。她说,天啊,你当时为什么不揭穿我?我说,我如果揭穿了你,你估计要挨揍的吧?她说,这就叫蝴蝶效应,如果被揭穿了,我的命运是不是不会这么惨?我说,也许吧。她说,那盘磁带,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你去我的出租屋,我放给你听听吧。我说,今天就算了,你在里边待了几天,应该早点回去洗一洗,好好休息休息。

陈小甜把后脑勺上的马尾巴抓到鼻子下边闻了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嫌我身上一股潲水味对吗?你不提醒,我都忘记了。

我们临别的时候约好了,第三天下班后的六点,依然在陕西面馆碰面。第三天,因为临时采访了一个新闻,我下班稍微晚了点,等赶到陕西面馆,天已经黑了。陈小甜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闪烁的夜色啪啪地打着她的脸。她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T恤,脸显得更加粉嘟嘟的了,仍然梳着一根马尾巴,不过不再高高地翘起,而是顺从地拖到了后背上,看上去倒有了几分淑女。她仅仅给自己点了一个凉皮,给我点了一个岐山臊子面。简简单单地吃完了,她笑眯眯地说,你买单吧。我说,怎么?你还是身无分文?她说,当然不是,我本来要回请你的,谁知道你迟到了,所以得惩罚你。

陈小甜的出租屋就在陕西面馆不远,那里属于桃浦新村,是一个破烂的老式小区。房子在一楼,门在楼梯背后,门口堆满了杂物,几乎挡住了大半条通道,各种各样的电线和管道交缠着,犹如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她把我拦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在外边等等我。我说,你怕男朋友误会对吧?她说,我这辈子见过四条腿的猪,真不知道男朋友是什么东西!不让你进去,是因为和一对小夫妻合租,你听听,天刚黑呢。

我仔细地听了听,果然听到大呼小叫的声音,感觉像是打架了一般。陈小甜的脸憋得通红,这羞赧的颜色是她身上最诱人的女性标识。她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进去,不到一分钟就提着东西出来了。她的背上斜挎着一把吉他,手中拎着一个长方形的包。我说,你带着枕头干什么?她打开包得意地说,怎么会是枕头啊,你好好看看吧。

包里装着一台银色的收录机,上边的把手已经发黄,左右两个圆圆的黑音箱,像熊猫的眼睛一样可爱,中间安插磁带的盒子像一张嘴微微地抿着,下边六个银色的按键被磨得发白。我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吃惊地说,天啊,是熊猫牌收录机!她说,是啊,这些年到处漂泊,扔过很多东西,也丢过很多东西,只有这台收录机一直陪着我。我说,你太了不起了,这都已经成文物了。

陈小甜告诉我,当年,她坐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每次听到文化站的大叔播放迟志强的歌,她的心就会怦怦乱跳,于是在那天放学以后就偷了他的磁带。她把磁带带到学校,美滋滋地对着同学说,你们想不想听歌?同学说,当然想了。她说,如果是迟志强的歌呢?同学们说,那我们请你吃大白兔。她说,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了啊!她从书包里掏出磁带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同学们一片茫然地问,就这?你的收录机呢?她也茫然地说,什么是收录机呀?同学们说,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是收录机吧?她这才意识到,播放歌曲只有磁带是不行的。她恍然大悟地说,我只是让你们先想象一下,至于收录机嘛,你们放心吧。

陈小甜低头瞥了一眼青铜锁,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当时竟然不知道收录机,你说说是不是傻瓜?我笑了笑说,因为你年龄还小。她说,我真想把你的收录机偷走,但是那天晚上你竟然一夜没有睡觉,灯一直亮到了天亮。我说,你上当了吧,因为我特别怕鬼,所以经常亮着灯睡觉,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借呢?她盯着我说,我问你借,你借吗?我说,估计不会。她说,那不就得了!何况当时挺害羞的。我说,后来怎么解决的?她说,我妈正好买回来一只高压锅,我就偷偷地拿到商店换了一台和你一模一样的收录机。我说,我的天啊,原来是你干的啊!你们家的高压锅不翼而飞,你妈一口咬定是邻居偷走的,两家为此还打了一架,邻居抓伤了你妈的脸,最后赔了你妈一百块钱。

陈小甜有点得意地说,我妈拿着那一百块钱,重新买了一只高压锅,我妈后来发现是我偷的,但是仍然一口咬定是邻居偷的,再后来找了一个别的借口,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我说,哈哈,值得。她说,确实值得。我说,那么多年过去了,还可以播放吗?她说,当然可以,我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

出了小区,我正要打出租呢,陈小甜笑着说,不用,我有专车。她像猫一样一下子钻进了绿化带,从树林子中间推出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我说,这就是专车?她说,是啊,你赶紧上车吧。我说,你平时蹬三轮车拉客对吗?她说,不是,我是个卖肉的,你屁股坐着的地方原来堆着一块块肉,猪头,猪蹄子,猪大腿,里脊肉,五花肉,有时候还有杂碎,哈哈哈,小心我把你拉出去卖掉。

被她这么一说,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在秋天的晚风中习习地吹着。我低头看了看屁股底下的平板三轮车,像从油锅里游过的一条扁鱼,正反射着油腻的夜色和丝丝锈迹。

陈小甜骑着三轮车缓缓地行驶着,她投在地上的身影,随着路灯远了近了,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随着路灯多了少了,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变成三个。她告诉我,她每天凌晨三点,从屠宰场批发几百斤猪肉,然后卖给周围的市民和几家饭店。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她说,对呀,怎么,你看不起卖肉的?我不瞒你说,我每天的收入比不上卖肉的小姐,也比不上你们大记者,但是和乞丐差不了多少,起码算是自食其力对吧?从明天起,你想吃肉就尽管招呼一声,我免费供应你。我说,你准备供应多长时间?她说,永久。我说,恐怕是卖不掉剩下来的吧?

陈小甜说,陈大哥,你这是糟蹋我!你是我的精神偶像,我保证把最好的肉留给你。我说,谢谢,可惜我从来不开伙。她回过头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开伙啊?我说,还能为什么?单身啊。她说,我也单身,要不我们搭伙吧。

陈小甜看我陷入了沉默,就哈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目中无人地唱起了那首《愁啊愁》。她的声音略显粗犷、沙哑,并富有磁性,如果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迟志强的原唱。

陈小甜蹬着三轮车左拐右拐地唱了两遍,在绥德路上的一个公园门口停了下来。绥德路南北两边各有一条铁道,把上海西部的这条大路夹在中间,所以就显得非常偏僻而清冷。我说,这是哪里?她说,这是未来岛。我说,是公园对吗?现在已经关门了吧?她笑眯眯地说,门?什么是门?这世界上还有门吗?我说,你以为你是风啊。她说,你说对了,我就是风。

陈小甜确实不像女人,而像一股风一样,把一道侧门吹开了一条缝,我还没有回过神呢,她已经站在公园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像一块玉一样流露着暗淡而又天真的光芒。

未来岛公园四周都是工厂,西边就是有名的文峰美容学校,加上公园里植物非常茂密,树木也非常高大,显得清静而幽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串连起了各种形状的花圃,能闻到一阵阵扑面的香气,应该是早开的桂花,青蛙从脚下扑腾扑腾地跳入路边的池塘。其中有一条架在半空的铁轨从公园中间穿过,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开过去,像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一样,显得无比欢快而浪漫。我们在铁轨下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她从包里取出了收录机,重新装进了两节电池,就那么轻轻一按,歌声随之飘了出来:

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自从我与你呀分别后

我就住进监狱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地流

止不住地往下流

…………

果然是当年的那盘磁带,果然是那么久远的歌曲,果然是迟志强那忧伤的声音,把我的思绪再次带回了那个小镇。

我到武关文化站报到的第二天早晨,是被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竟然怀疑这不是人间,好在阳光的温暖是真的,阳光中飘浮着的灰尘清晰可见,还有一只麻雀撞了进来。乡亲们已经在田野里忙活开了,掰玉米,耕地,再过十天半月就会种上麦子,等到了霜降前后就会长出绿色的麦苗。我十分熟悉这些农村生活,但是作为文化站的干事,我迷茫极了。我穿过那条街道,再次来到镇政府,想问一问我的工作任务是什么。

米主任正坐在太阳底下翻着报纸,旁边放着一个大茶壶。他笑着告诉我,你呀,这几天的任务就是晒太阳,你看看现在的太阳多舒服啊。我说,难道就没有什么活要干的吗?米主任说,活嘛,平时多着呢,现在是农忙季节,镇长回家收庄稼去了,等他回来以后吧。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像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在小镇上来来回回溜达着。有一天中午,我从一家电器维修部门经过呢,店老板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陈站长,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在文化站可以放放歌。我说,我在文化站放歌?他说,对呀,买一台播放机,架一个大喇叭,放一些歌曲给大家听听,这样就有文化站的样子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就又去镇政府找到了米主任,说当兵的还得配把枪吧,杀猪的还得给把刀子吧,你们把我分配到文化站,什么设备都没有,我怎么开展工作呀?米主任说,我觉得你的工作开展得挺好啊。我说,整天无所事事,心里发慌啊。米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这个年轻人,日子长远着呢,这么急干什么!武关是什么地方?是秦楚咽喉,是三秦要塞,有许多大诗人,杜牧呀,李涉呀,在这里睡过觉,留下过千古诗篇,你有空的时候到处转转,考察考察,也写几首诗,就等于工作。我说,这算狗屁工作啊,文化站应该唱唱歌跳跳舞,丰富丰富乡亲们的生活。米主任说,我又不会唱歌跳舞,你总缠着我干什么啊?我说,米主任,我找你,就想问问,镇政府能不能解决一套音响设备。米主任说,你想得真美呀,县政府估计都配不了这些家伙。我说,那就配一台扩音机和一只高音喇叭,只要能为大家播放播放歌曲就行。米主任说,你是文化站,又不是广播站,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我想起自己正在追求着的那个叫蓝蓝的女孩,她还在县师范学校上学,是他们学校的播音员,我去过他们学校的播音室几次,在那里见过扩音机和高音喇叭。我爬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在播音室门口堵住了蓝蓝。蓝蓝不开心地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笑着说,这一次,我不找你,我找的是一套音响。蓝蓝听完了我的意图,答应把学校淘汰下来的一套设备借给我,不过,前提条件是,不要再来找她。我说,为什么不能找你?蓝蓝说,这样影响不好,我还没有毕业呢。临别的时候,蓝蓝叫住了我,把一盘磁带塞给了我。这就是后来被我反复播放的《悔恨的泪》,是一个叫迟志强的男人唱的。

那天的黄昏特别美,夕阳染红了山头,秋末的微风凉丝丝地吹。我抱着一台扩音机和一只高音喇叭回到镇上的时候,真像搂着自己的女朋友似的,那颗心怦怦乱跳,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又去买了一台熊猫牌收录机,把维修部的老板请到了文化站,把高音喇叭架在了文化站的房顶上。我把蓝蓝送我的那盘磁带插进了收录机,然后轻轻一按,歌声立即通过高音喇叭,冲上了整个小镇的上空。这座千年古镇随着歌声一下子软了,一下子动起来了,就像白云一样飘起来了。

我把一整盘磁带放完,天已经黑透了,但是大家都忘记了点灯,整个小镇仍然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歌声像雪花一样沙沙的落地声。我坐在文化站前边的院子听完歌曲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我抬头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高音喇叭和满天的星辰,握住了维修部老板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老板说,不用谢我,你要谢的是送你音响的人。我无比忧伤地告诉他,这套音响是用一个叫蓝蓝的姑娘换来的,她人长得特别特别的漂亮,尤其她的声音甜美得超过了所有的鸟鸣。

从那天起,直到第三年秋天,每天黄昏的时候,我就先为大家播放新闻,然后再播放迟志强的歌曲。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从收录机里的河南台,再给大家播放一些豫剧,比如说是牛得草唱的《卷席筒》。乡亲们无论在田里种庄稼,在山上砍柴,在床上睡觉,甚至走在外乡的路上,都会笑眯眯地竖起耳朵听着,有时候还会轻轻哼上那么一段。也许听了歌的原因吧,乡亲们的心情特别好,都特别精神,天黑的时候盼着天亮,天亮的时候盼着黄昏,孩子和小狗小猫们都变乖了。有些乡亲还不时地给我送一些青菜呀鸡蛋呀什么的,在路上遇到我的时候,都会笑嘻嘻地叫我“陈站长”。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痴迷的听众当中,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初中学生陈小甜。

我对当时的陈小甜印象不深,仅仅是每天早晨和每天傍晚,她背着书包上学和回家的时候,从文化站门前匆匆而过,偶尔遇到我的时候,也不打招呼,低着头跑开了。我只记得有两次正面接触,第一次是某天晚上九点左右,文化站跳闸停电了,我去他们家借蜡烛,她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我顺着一束昏黄的光柱从窗口朝里一看,里边是还在学习的她。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像十分惊慌的兔子;第二次是端午节那天中午,她妈包了一些粽子,派她送几个过来给我。她端着粽子进了文化站,像喂小狗小猫似的,直接放在大门里边的地板上,然后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侧脸看了看多年不见的陈小甜,她也侧脸看了看我。她的目光如果是一只兔子,那么当初一定是野生的,充满了警觉和慌张,而如今已经被驯化成了家养的,显得十分老练和从容,不过仍然保留着当初的羞涩。

陈小甜放完了第一首歌,就关掉了收录机,然后侧着头问,好听吗?我说,当然好听,还是原来的味道。她说,你喜欢的话,我唱给你听吧。我说,你唱得能一样吗?她笑眯眯地说,我啊,你听听就知道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那把锁,从背上取下那把吉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调了调音,然后一边弹一边唱了起来。虽然伴奏和原唱不一样,但是那种味道一点没变,甚至更加苍凉了。火车还是一列一列地从我们的头顶开过去开过来,那一扇扇窗户像一道道轻微的闪电,迅速地向后或者向前划过。

陈小甜陶醉地唱完一曲,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说,这就是那位程老师教的?陈小甜说,吉他是他教的,这些歌是跟着你的高音喇叭学的,真正的老师是你。我说,你当年有没有爱上程老师?她说,当然没有,我喜欢上的是你。我说,拉倒吧,你别哄我开心了,你那时候还是未成年少女,懂什么是爱呀。她笑眯眯地说,你说我唱得怎么样吧。我说,感觉特别像明星,声音真像迟志强。她得意地说,我本来就是迟志强,只可惜没有人家迟志强幸运。我说,人家迟志强是男的。她说,我也是男的,不信你检验一下。我说,用什么检验?手还是别的?

陈小甜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笑着说,用眼睛,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我说,而且时代也不一样了,人家迟志强是坐过牢的。她说,我也坐过牢,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怀疑地问,你坐过牢?她说,你前天下午的时候亲眼所见,我就是从里边出来的。我愣着看了半天,怎么也无法把某种罪恶和眼前的这个老姑娘画上等号。我说,你那是看守所。她说,看守所与监狱有什么差别吗?我说,差别大了,看守所有“铁窗”吗?她说,当然有,而且看守所的窗子还是不锈钢的!

有一对小情侣,也钻进了未来岛公园,他们卿卿我我地走在月光下,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或者靠在树上,或者站在花丛中,唧唧歪歪地搂在一起深情相吻,呢喃声和吮吸声湿润而清晰,像一叶扁舟悄悄地划行在芦苇荡里。他们通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男孩问陈小甜唱的是什么歌,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女孩则附在男孩的耳朵边,笑嘻嘻地说,快点走吧,这是一对疯子。

我突然有种隐隐的意识,这些歌依然那么好听,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唱歌的人变了,也不是伴奏变了,更不是唱歌的地方变了,恐怕因为时代不一样了。这些歌当初被唱出来是多么让人震撼,如今被唱出来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进了看守所。陈小甜说,就因为偷东西,具体一点说,是偷手机。我说,现在手机又不贵,你为什么要偷啊?我送你一部就行了。她说,我又不是乞丐,我只想当一个小偷。我说,你当初偷我的磁带,偷家里的高压锅,不会是偷上瘾了吧?她说,是啊,几天不吃陕西小吃就不舒服,现在是几天不去偷手机,心里就不舒服,而且吧,我偷东西也是万般无奈,只有偷东西才感觉离理想又近了那么一步。

她一时有些兴奋,说现在十点左右,你陪我偷手机去吧。我说,拉倒吧,我可不干这些变态的事情。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三期)

陈仓,原名陈元喜,陕西丹凤县人。种过地,放过牛,烧过炭,淘过金,吃过树皮草根,学过四年畜牧兽医,身怀劁猪骟牛之技,管过数十位无冕之王,现任职于《青年报》。印有“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八本),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诗集《诗上海》《艾》《醒神》等十九部。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获《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第三届中国星星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