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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5期|马平:朗声
来源:《雨花》2022年第5期 | 马平  2022年05月27日08:08

我在父亲的喊声中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我坐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天还要等一会儿才亮。我在前一天回到乡下老家,住在楼上。父亲住在楼下,他已经八十六岁,卧病在床,嗓门却还是那样洪亮。他喊的是我的二妹,没有喊我。那会儿,他是清醒的,我却糊涂了,竟然没有赶紧下床,到窗口去答应一声。二妹答应了,他的声音就降下来了。

对我来说,那是父亲最后的喊声。那以后他可能还喊过,但是,我已经离开老家,听不到了。

那是鸡年冬天。没过多久,父亲离开了人世。

当时我在外地。凌晨五点,我被大妹打来的电话叫醒,还没接听,我就听见有一声喊,从自己心底迸发出来。

鸡年入秋以后,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我却相信他能够熬过去。我有那个信心,多半是受了他那一辈子没变的大嗓门的鼓舞。

过后才回想起来,前几次回家,我都没有听见过父亲清嗓子的声音。那可是他力量的标识、意志的宣示。他把清一次嗓子分成了三声喊,第一声高亢,第二声低回,第三声嘹亮。那高起高收的三部曲,几十年下来,已经和普通的咳嗽声混淆了。

父亲身材高大、体魄魁梧,加之他一生相信书本、相信电视上的养生节目,尽管到了晚年常生病痛,但他凭着医疗,也凭着照本宣科的自理,总能对付过去。他在乡下老家,我在都市,单从电话里听,我都觉得他并没有老。

他却是早就老了。他的步态、他的口味、他的谈吐、他的动作,都老了。

唯有他的喊声,还是那样明朗,那样爽朗,那样开朗,那样硬朗。

父亲已经形容枯槁,让我真正认识了生命的残酷。我听了他那一如既往的喊声之后,也并不是一味往好处想,只不过相信他至少能够熬过那个冬天。

或者,至少,他能够熬到生命告急时,让我来得及从三百公里以外赶回去,为他送终。

老天却并不总是遂人愿,不会让你既行了忤逆,又做了孝子。

父亲临终时,我没有在他身边。这个结局将永远停在那儿,让我追悔终生,自责终生。

父亲躺在那儿,无论怎样喊他都不会答应了。我在他面前跪下来,泣不成声。

我们兄弟三人,说话的声音都近似父亲。

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却是从小都怕父亲,尤其怕他的大嗓门。

父亲早年参加土改,然后做了公办教师,直到退休。一个夸张的说法是,站在山顶,都能听见他在山腰讲课的声音。

我从小瘦弱多病,常常在半夜尖叫不止。我大睁着眼睛,看见自己悬挂在山崖上,听见全家人一齐喊我。父亲的喊声总是最大,一声比一声急,就像从山腰升上来。我一声接一声答应着,直到摆脱惊悸,摆脱梦魇,平稳落地,安静下来。

不知是我几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去外婆家过年,然后去古城阆中为我看病。我们本来已经坐船过了嘉陵江,而去阆中还得在下游坐船再过一次嘉陵江。我从江心的木船上望过去,一座城越过树木和竹林扑面而来,江水一晃就从眼前消失。我苏醒的时候,父亲已经抱着我冲进了城里的大医院,楼梯木栏杆在我的眼前飞快旋转。

我在昏迷之前听见了父亲的喊声,而在苏醒之后,他的喊声还在,声声告急。

江心到岸边那一段喊波翻浪滚,岸边到医院那一路喊风乱云飞。

我还听见了母亲的喊声。父亲抱着我一路飞奔,母亲也一步没有落下,边哭边喊。

一把长胡子的老中医为我把了脉,然后毫不犹豫地宣布,此小儿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那个时候患那个病,就等于是宣告了我即将夭折。

返家途中,我们又去了三家医院,医生却给了一致的结论:这个孩子没那个病。

或许,我那颗小心脏本来有病,但已经被父亲和母亲共同的喊声祛除。我并不知道他们当时喊的是什么,我想,那应该是一声又一声喝退:“不准!不准……”

父亲在我童年记忆里留下来的那些喊声,大都是那两个字:“不准!”

但是,父亲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放开嗓门说话。即便严令我们不准耍火、不准骂人、不准乱写乱画等,他都有可能压低声音。

哥哥小时候生了有可能传染的病,父亲要我们保持距离,不准靠近。我却把那个声色俱厉的命令当成了耳边风,很快就蹭到了哥哥身边。父亲立即将我捉过去,然后,他在板凳上坐下来,把我摁上他的大腿。祖母和母亲把我救下,我哭着向她们控诉父亲的大巴掌,父亲竟然一声未吭。

父亲在离家二三十公里的外地任教,到了周末或假期才会回家。他还在步行回家途中,我们做儿女的无论大小,说话的声音都会小起来。他到家了,水缸总是已经见底,他会立即挑起水桶向水井走去。他挑着一担水的样子,和他挑着空桶差不多。他挺着腰板,迈着大步,却不见有水漾出来。而他不在家的时候,哥哥和我抬回家的水,往往只剩大半桶。他在离家之前,还会把水缸挑满。

父亲在家里坐了下来。我们兄弟姊妹都怕被他喊一声,都会蹑手蹑脚从他坐的地方绕过去。我们当中最小的是弟弟,父亲对他有了一个例外,以他的名义给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分别取了一个外号。事实上,父亲以他特有的方式,把他的五个儿女一一关照到了。那时候,他的声音一点也不高,就像是在唱歌或者念诗。他抓住了我们各自的弱点,儿子以嘴巴命名,女儿以胖瘦命名。我们都像获得了赏赐一般,互相乱叫起来,他也不管。

父亲并不是只管对我们发号施令,他会时不时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我从有记忆起,就听到他讲他打“鬼”的故事。一天,天还没亮,他就背上一个装着面条的背篼,打着一支亮光微弱的手电筒,从任教的学校往家里赶。他动身过早,在一条小路上把夜越走越深。小路穿过一片坟地,坟头在路边一字排开,“鬼”就在那儿出现了,先撒了几把土,然后发出长长的啸叫。他倒是要看看,鬼究竟长一副什么模样,索性让背篼坐上一个坟头,他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又一把土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转身,跟“鬼”打了个照面。他顺手抓起一块小石头打了过去,并发出了一声喊……

父亲当了半辈子“孩子王”,却并不是讲故事的高手。他并没有压低一点声音,增添一点恐怖气氛。他把这个故事一直讲到我翻过了五十岁,结局当然还是那样,他借着手电筒若有若无的亮光看见,一只野兔子正在坡上打洞,把前脚掏出的土用后脚蹬了过来。

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在不同的年龄段懂事地分享着父亲的英雄气概。后来,我们心中大概都有了各自的“鬼”,就不再像从前那样迎合他了。他显然已经看了出来,却并不愿意草草收场。

每一回,母亲都会故意表现出她的不屑:“悄悄地,看把鬼招来了!”

我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儿孙听,直到讲成一个传家宝。我不会模仿父亲的大嗓门,但我会把他打“鬼”时那一声喊拔高,尽量接近他的音量。我大概还会给那个夜晚添加一点寒意,添加一点月色,因为那天是祖母的生日,农历冬月十四。

我大概是受了父亲英雄气概的感染,还没有上学读书,就远山远水地向他跑了过去。

那是一个上午,我看见一辆拖拉机在公路上爬坡,立即跑回家,抓起一只灰色帆布包,给母亲丢下一句话,就一溜烟跑开了。

“我去找爸爸!”

拖拉机的轰鸣声很快就听不见了。我沿着公路向前追,我知道,父亲任教的学校就在前方。我从一个垭口走到另一个垭口,前无挡将,后无追兵。我背着出门远行的人那必不可少的包,一路虚构着父亲和我见面的情景。我步行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三岔口,父亲正和他的同事打篮球。我老远就看见了他那奔跑的高大身影,也老早就听到了他那洪亮的喊叫声音。我大叫“爸爸”,稚嫩的喊声盖过全场。篮球暂停,父亲跑下来,大家都以为我们家出什么事了。我对父亲说“我来看您”,让他看的却是一只空包。他不再上场,领着我回到住处,没有追问,没有斥责,也没有什么提醒。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为我煮了一碗面条。然后,他为我拦了一辆拖拉机,让我赶紧回家。

我好像佩戴着父亲颁发的一枚勋章,和拖拉机一起完成了一次凯旋。

祖母一双小脚追不上我,母亲在生产队劳动,哪有闲工夫追我?回家以后,我也并没有认真听她们轮番对我吵了些什么,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我和父亲一起远行,却是我参加工作以后的事了。那一年,他五十三岁,我二十三岁。父亲的健康状况出了一点小问题,我动员他到成都看病。他早年到过成都,我自己也想让他来做向导,到大城市开开眼界。我们先坐汽车,然后坐上了火车。火车在中途一个小站停下来,我透过紧闭的车窗向外望着。除了身边的父亲,其余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陌生的人影,那些陌生的山影,成了我身外世界的一个缩影。

我说:“爸爸您看,谁认得我们?”

父亲望着窗外沉默一阵,对我说了一句话。他上火车以后声音一直很小,因为无论多大的嗓门,都盖不过车轮滚滚的声音。但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这不过也是个小地方,不是什么大地方。”

那不过是一句家常话,对我的触动却非同小可。火车重新启动的时候,我想,人不能只看着眼前,要一直往前走。眼前没有人认识你并不要紧,翻过一座山还是没有人认识你照样不要紧,你如果能够翻过一千座山,说不定就有人认识你了。

人家会说,看,这就是那个翻过一千座山的人!

现在,高铁依旧经过那个小站,但列车一般不会为它停下来。但是,哪怕只是在一晃而过的时候看它一眼,哪怕只是无意间触碰一下它的名字,我都会想起父亲和我的那一回共同穿越。我从山旮旯一步步走向大平原,那个小站成了重要的一站。父亲领着我穿山越岭,让我在那儿领悟到,世界是那样大,却又是那样小。

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千山之行,却也经历了一次瘫痪,外加一场失学,但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在十岁时全身瘫痪,被诊断为小儿麻痹症。近年有专家告诉我,那很可能是一次中毒引起的。要不我怎么会在几个月后奇迹一般站立起来,并且恢复得那样好?

我的学习成绩因病受影响,父亲把我带到了外地,让我做了他的学生。那漫长的两个学期,成了我少年时代最不开心的日子。父亲已经调离那个三岔口,在离家更远一点的村小任教。我们一起步行回家,我那还在恢复中的双腿哪里能够赶得上他?他在前面大步生风地给我做着示范,然后远远地停下来,大喊着让我走快一点。他那是要让我受到锻炼,但我在当时并不能理解,对他的铁石心肠多有怨气。

挨过了那一年,我又转回老家上了一年小学,然后上了初中。我的健康完全恢复,既能唱歌又能跳舞。当时突然兴起“讲故事”之风,我成为学校“讲故事”的学生代表,给外地来观摩的教师团队讲一个忆苦思甜的故事。父亲当时也来了,坐在台下格外引人注目。我还没有把故事讲到高潮部分,就看见他哭了。

父亲不停地用手帕抹着眼睛,好一阵都没有抬头。

当时我以为,要么是那个旧社会的故事太惨了,要么是我讲得太好了。晓事以后,尤其是在我自己做了父亲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多愁善感的一面的自然流露。那会儿,他就像一个或感动或委屈的学生,旁若无人,情不自已。

他那次的哭泣,甚至可能是因为他想起了不能继续上学的长子。

哥哥没能受到推荐读上初中,母亲对父亲多有埋怨。身为教师,自己的孩子却进不了初中的门,父亲也一直顺不过那口气。万事不求人是他的处事原则,他甚至不愿意为孩子读书去对人低声下气一次,但是,他在家里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我上初中一帆风顺,但在推荐上高中时,我成了“哥哥第二”。

我只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几个月,招生考试就恢复了。我参加考试前一天,一个考生在考试点找到我,转交了父亲给我的五元钱。他是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我问父亲带什么话没有,他说没有。母亲为我备足了盘缠,父亲那五元钱我一分也没有花。那是我此生得到的第一笔“巨款”。那会儿是冬天,父亲的钱揣在身上,如同一个爱抚的大巴掌,让我感到了贴身的温暖。

祖父在动荡岁月失踪,留下一团迷雾。父亲缺少父爱,这可能影响到了他自己表达父爱的态度,比如,他不会把关心、体贴一类的话挂在嘴边,他不会把他对我们的爱说出来。

祖母一手把她的三个孩子拉扯大,父亲深得他的母亲喜爱。祖母生过一场重病,一度昏迷。父亲当时就像一个孩子,他用哭腔一声一声喊“妈”,低得近乎耳语,却让老人睁开了眼睛。我从此就留下了一个印象,大人要是变成了孩子,就能够把行将离去的生命呼唤回来。

父亲喊他的五个孩子,却是一声比一声高。

父亲给我们买过的玩具,我如今能够记起来的只有乒乓球。没有球台,没有球拍,我们拿它当篮球来打,当足球来踢,总会不小心踩上它。要是踩出一个凹坑,就清洗干净放进饭锅里煮一煮,它就会像汤圆一样鼓胀起来,依然可以成为脚踹手投的大球。要是踩破了,那它就只好彻底报废。无论哪种情形,都会受到父亲的高声斥责,并且警告不会再买给我们。但是到了下回,那个跟屁虫似的乒乓球,又会换了崭新的模样,跟着他蹦蹦跳跳回家来。

我识字渐多以后,一直希望父亲带回一本书来,却一再失望。他微薄的工资要养家糊口,一分钱都要掰八瓣来花,书实在是奢侈品。再说,他任教的环境里不可能买到什么书。我上了初中,轮到全国“评《水浒》”了,他才带回来一套供批判用的《水浒传》。我如获至宝,在煤油灯下一口气看完,那一场阅读经历成了我的成人礼。

父亲能够成为新社会的人民教师,全仗祖母笃定的信念,供他在旧社会上了学堂。但是,祖母在她的孙子一辈读书的事情上,却老早就动摇了。父亲毕竟比祖母看得远,我们要是考试成绩不好,他会非常生气。我在学校唱歌跳舞出风头那一阵,数学成绩下降,我都不急,他却上火了。

“读书无用?吃饭才无用!”

他这样喊。他是教师,不怕人听见这个。

我参加的那场招生考试,让我领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让我们家移除了一个农业户口。我被拒在高中大门之外复又“金榜题名”,方圆几十公里都知道了。但是,父亲在回应别人道喜时声音一点都不高,比平时都要低许多。

父亲和母亲在20世纪50年代结婚,那时候,父亲在母亲娘家那儿任教。后来,父亲辗转好几所学校,完小或者村小。他最后回到家门口的村小任教,吃住都在家里了。他心口如一的个性很容易招人嫉恨,然而,他穿越了那么多重要的历史关口,尽管也受到过一些审查和冲击,却并没有被戴上什么帽子。

我认为,护佑父亲一路走过来的关键一条,还是他的谨小慎微。他从小就在没有父亲保护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并且一直背着这个包袱,势单力薄,负重前行,自然不能一步踩虚。他在我祖母的教育下成长起来,自然也在心里埋下了隐忍的种子。还有,我的母亲明事理而知轻重,也会或直接或间接地提醒他自保的要义,那就是,他的平安无事,就是全家的平安无事。

父亲一生没有享受过父爱,但即便如此,谁也不会否认他的好福气。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个好母亲,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妻子。当然还有人把他的五个儿女也算在内,但这只能增加我们的愧疚,尤其是我的愧疚。

我们那个农家,当年有了父亲吃商品粮,总归在人前有一点荣耀。母亲在生产队里无论怎样劳苦,所挣工分的结果都是“补社”,也就是给生产队倒贴钱。所以,父亲的工资主要用来填补生产队那个窟窿。祖母老了,还能自食其力。我们兄弟姊妹除了捡柴、割草、放牛,还不能在一个家里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不断张大之口要吃要喝,不断发育之身要穿要戴,而父亲和母亲居然都一一做到了。

父亲有大男子主义倾向,母亲早已习以为常。母亲一生对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悄悄地”,也就是小声一点。据我观察,此语一出,父亲不一定会停了说话,但是,他的嗓门多半会降下来。还有,母亲只要一生病,父亲的嗓门就会立即低下来,甚至柔和起来。父亲会亲自去请医生,因为他步子大省时间,并且能把他最信任的医生请到家里来。他的朋友为数不多,差不多都是医生。

我还在市里工作的时候,一天,父亲和母亲来了。父亲的声音很小,还颤抖。我听见了,母亲在县里查出了癌症。接下来,我看见,父亲的个子矮了下去。庆幸的是,我们很快就在市里的医院查明,那是误诊。我发现,父亲的个子又恢复了高大。不用说,他的嗓门也恢复了洪亮。

父亲和母亲难免斗气拌嘴。他们一生修过两回房子,却都保持了高度的默契。

那间伴我长大的老屋,在我参加工作前就已拆除,一幢青瓦房随之在距它两百米处修建起来。那会儿,父亲还在外地教书,母亲也还在生产队出工,加之木料等紧缺,再加之老屋已经不在,他们宿雨餐风,熬更守夜,难处之多可想而知。

三十年过去,父亲和母亲均已年逾七旬,而那幢青瓦房也老了。村里的小洋楼一幢接一幢冒出来,我们兄弟姊妹大都对那一片青瓦的落后和破败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把他们接到城里生活。他们不顾年老体弱,坚持要在青瓦房旁边修建小洋楼,见下一辈都无动于衷,竟然让那个浩大的工程静悄悄地破土动工了。我们如梦初醒,赶紧回家,出钱、出主意,研究图纸,圈定屋基。小洋楼紧挨青瓦房如期建成,那是父亲和母亲修建的一个大家,尽管我们各自都有了一个小家。

老家,新家,再老家,再新家。父亲和母亲,在一个不断变化着的山村里,以他们旧式的主张,实现了新式的作为。

父亲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小学教师。作为教师,他被公认拿得起教鞭,而作为一家之主,他又被公认誉满乡里,所以,他被调到家门口任教以后,说话的音量有增无减。

父亲退休回家以后,农村已经实行大包干了,他并没有从此成为一个农民,也没有把退休干部的架子一直端着。他耕田耙地,他修枝剪叶,他喷药杀虫,他挖地,他戽水。总之,什么样的农活他都能上手。他下田下地却是有派头的,甚至是有排场的。比如,他要耕田了,就得有人把牛给他牵过去,把犁头给他扛过去,把茶杯给他端过去。他的呵斥声响起来,什么样的牛都会老实起来。

父亲在家里的喊声,多半是因为扫帚随地倒卧、鸡和狗随地方便、他存放的东西被移了位置,等等。他把一个家当成了一个教学班,行使着卫生委员的权力。

要是只让我用一个词来描述父亲,我会挑“工整”。

要是再让我换一个词,我会换上“讲究”。

父亲并不是一个冒失的人、一个粗枝大叶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精细的人、一个井井有条的人。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看见父亲使用针线。衣服破了,他不需要额外的布料,而是细针细线,把破了的地方织起来。他织出来的那一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看上去就像一个点缀、一个标签。那一份精致,曾经让我心仪,暗下决心要学会他的手艺,自己将来也好穿上那样的衣服。日子一天天走向了富足,我不再有穿打补丁衣服的机会,再往下就是我一天天告别了年轻,就连把衣服故意戳破再补的机会都不再有。

我用了半辈子,都没能把父亲的爱整洁学到手。我过日子的零乱,简直就是走到了他的反面,或者成了对他的反叛。我从小到大没少被他批“大少爷作风”,后来,他大概看出他的痛批并没有什么效果,索性放任不管了。

父亲一生奉行节约,却又喜欢精致。我们用粗糙的篾扇,他用精致的纸扇。他抽烟,香烟却都要从纸盒里取出来,排在一只精致的金属盒里。他曾经还用过一只精致的烟嘴。不知他有什么诀窍,用了再久的东西都完好如初。纸扇、烟盒、烟嘴就不说了,雨伞只要在他手上,就好像没淋过雨也没晒过太阳一样。

我只能说,那些东西好像都怕他,不敢旧起来。

唯有一把二胡,长年挂在老家墙上,旧了。父亲会拉二胡,但让我们听到的机会不多。他大概是觉得他拉得不够好。但是,我从他指间滑出来的那些音符里,听出了他的精细和高雅。

我成年以后,父亲对我的训诫不多,如今能想起来的只有两次。

我还在乡下任教的时候,父亲看了报纸上的一则报道,是关于国家领导人关心失踪儿童问题的。他说,国家领导人现在都亲自操心这些事了,就是好。我大概想在他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更主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和他讨论问题的资格,于是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反而说,国家领导人应该操心大事,这些小事应该让下面的人去管。

我话没说完,父亲已经勃然大怒了。他朝我喊道:“要是你当上去了,你就不会去管老百姓这些小事,是不是?”

十年前,我去一个县挂职担任副县长,父亲知道县政府给我配了一辆小车,就以不经意的口气对我说,你要对司机好一点。

前者是一堂大课,后者是一次辅导。

那一句话的大课,在那以后让我常常用来警示自己的轻浮和张狂,也用来加持自己的良善和悲悯。

那一句话的辅导,也并不是多余。父亲大概看出来,我的“大少爷作风”显然还在,再惯出来一个“大老爷作风”也未可知。他话音一落,我就不住地点头。

父亲没有学过医,但他在退休以后,不知从何处获得良方,又不知经过怎样的钻研,竟然给人医治起腰椎颈椎方面的毛病来。他那样高声说话并没有被人疑为虚假广告,我却还是担心他无照行医会惹上什么麻烦,但据说他的方子真正管用,解除了很多人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一类的痛苦。他不收礼,也不收钱,因此结下不少好人缘。

但是后来,父亲却轻信那些保健品之类的虚假广告,不止一次花冤枉钱。我听说了,为此给他打电话,终于没沉住气,对他喊叫起来。我以为他会回应我一阵喊声,他却一声未吭。

母亲对我说:“你那几声喊,对了!”

我自己却已经知道,我对父亲那样喊是不对的。那一份急躁里面,尽管有对他的体恤和担忧,更多的却是不孝和不敬。他久居山村,以己度人,凭着他待人的良善,凭着他行医的真诚,一时不能识别躲在远处的骗人之术,情有可原。还有,无论是他寄希望于“保健”二字,还是他缺乏判断能力一再轻信,都一样表明,我们跟他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

前不久,我在办公室里翻出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抬头是他为我取的名字,署名是“父亲”,时间是“某月某日”。信的正文仅一行字:“寄上治疗腰椎病的处方,查收。”

信写于哪一年,已不可考。处方已经不在,我也想不起来曾用过父亲为我开的什么药。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时候我已经到成都工作,却还不能和老家通上电话。

父亲的钢笔字工整而刚硬,字如其人。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封信,简直就是我们之间交流的一个缩影。

我从老家出发,一步一步走向远方,而父亲,他一步一步走回家中。我们给予对方的,好像总是彼此的背影。我每一次回老家,或者我把他接到成都,话题都是那样的少。最后,不是我把离开的背影给他,就是他把离开的背影给我。

父亲并不是不喜欢说话,相反,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他常常对家中来客发表鸿篇大论,并且不时会有笑声响起。他不会说家长里短,不会说人短人长,但他会历数他的光荣,细说他的骄傲。那时候,他那海阔天空地持续放大的声音,想必是要让我们也一样听到。

我也会讲一些开心事或者笑话给他听,他的笑声远没有在客人面前那样放松、那样夸张。

后来,父亲也把他的内心诉诸文字。他在晚年写过一篇小说,篇幅不短,动笔前后却都没有对我说起。他那是要独立完成,就是说,他不愿意让人误会,以为他写下的文字有他那个作家儿子的参与。我看得很认真,但今天想来,我和他的交流却有些草率。我认为此作乏善可陈,并且指出了不少问题。我当时想的是,以父亲的高龄,他已经不大可能踏上创作这条路。我要是说一些违心的话,凭着他的轻信,他会从此一路往下走,那会儿再让他回头说不定就晚了。我那样一个喊停,显然并没有更多地关照到他的自尊。他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一笑了之,从此不提。

那一叠稿子,不知去了哪里。近年来,我的创作有了一点爆发,好像就有父亲的力量加入进来。事实也正是那样,我不想写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好像总能听到他的喊声,就像我小时候在篮球场外听到的那样。

寒冬的那个凌晨,骤然炸响的鞭炮向乡邻报告了父亲离世的消息,方圆左近的人家纷纷亮起了灯。大家知道,那个大嗓门的人,那个直肠子的人,那个倔脾气的人,那个真性情的人,那个与人为善又受人敬重的人,那个一生吃苦又一生享福的人,走了。

远远近近的人赶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把我们老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都挤满了。

父亲在老家坟地土葬,安睡在他的母亲——我的祖母身旁。他主持修建的两幢房子,一幢姓“土”,一幢姓“洋”,风雨无阻地坚守在他旁边,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的过往,也无声地分担着一个家的当前。家在他的面前,我们也都在他的面前。我的心里总会涌上来那么多要对他说的话,却只能强忍着把它咽回去,让它化作一腔苦涩,也让它化作一腔甜蜜。

如今,我们把车从成都开回老家门前,按响喇叭,再也见不到父亲开门出来,再也听不到他的喊声了。母亲不愿进城,二妹在老家服侍她。母亲的听力和表达都非常好,我无论当面还是通过电话喊她,她答应一声,都会让我觉得那是双份的回应。母亲健在,那么,父亲他并没有走远,我们只要想他念他的时候,就会听到他的喊声,那是一声呼唤,或者一声答应。

马平,1962年生于四川苍溪,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中篇小说《高腔》、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 我在夜里说话》和散文集《我的语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