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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缪红芹:飞越八千里的深情——献给援藏的江苏电网尖兵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 | 缪红芹  2022年05月26日08:33

缪红芹:一九七二年生于江苏盱眙,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青春》《脊梁》等,诗歌入选《江苏诗歌地理2018卷》,著有散文集《最后的玫瑰》、诗集《隔岸观火》。

 

 

飞越八千里的深情

——献给援藏的江苏电网尖兵

文/缪红芹

八千里有多远?五千米有多高?

从江苏南京到西藏拉萨距离八千里,但是拉萨人民与江苏电网员工的心,却紧贴在一起。

让生活慢一点

人们总是抱怨,生活的节奏太快了,快得连灵魂都跟不上了。

可到拉萨采访的第一天,我就体会到,一切都要慢下来,必须慢下来。

从头一天傍晚,与对接人员张昊亮接上头后,就时不时听他小声提醒:“慢一点,走路慢一点,上楼慢一点,说话慢一点。”

慢一点,是踏上这块神奇的土地后,第一件顶要紧的事儿。我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挪步,款款而行,说话慢条斯理,仿佛恋人间的私语。上下楼时,速度放慢更多。即便这样,还是感到心咚咚直跳,脑袋晕乎乎、木胀胀的。

晚饭回来的路上,张昊亮说起他们负责的拉萨新农网工程。听他侃侃而谈,我发现他的脚步更慢了,几乎是在挪动。也许是边走边说,让他氧气供应不上了,他不得不放慢脚步。

张昊亮说:“这两天,你们先休整适应一下,再上工地。”我说感觉还好,虽然有些高原反应,但是不严重。他说:“不不,你还不了解。上次凤凰网记者来,为了赶时间,就直接去了现场。结果第二天就不行了,头痛欲裂,提前撤退。”

听张昊亮讲,许多人刚来时,心理上准备不足,有的被开始的假象迷惑,兴奋、激动,拿行李、快步走。结果,高原反应很快就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躺倒的躺倒,吊盐水的吊盐水,有的返程就医。有的同志甚至因此引发脑出血、肺水肿而未能救治。

“不过不要太紧张,熬过今晚,就会慢慢好的。”

“熬?”白天是有些反应,晚上睡着了,躺着一动不动,耗氧量应该是最低状态,还能有什么了不得?

可等我睡下才发现,这个“熬”字用得真太贴切了。一整夜心口总堵着一口气,过几分钟就要长吁短叹,就要深呼吸,就要大喘气。翻身像树懒一样迟缓,可就算这样,还是一阵阵心跳加快。夜深人静,那咚咚的心跳声,像一面小鼓在胸中狂敲,让人担忧。

除了身体上的不适,高原反应还会造成大脑短路。来之前领导交代,在西藏主要是采访,回来再写。因为缺氧会导致思维迟钝,最好不要做剧烈的脑力劳动。

入藏第一天,领队带着我们三个文字工作者,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事也没干,就已经领教了高原的厉害,其中一个同志开始吸氧。而他们,那些援藏的电网建设人员,要排定工作计划、筹备施工物资、开展安全监督、管控施工质量,最后验收把关、资料存档,更要接待各方奔来的新闻记者、政工宣传、慰问交流,还得撰写一天不落的“援藏日记”。这期间,他们还要忍受与亲人的分离。张昊亮的儿子才两岁。“两个月不见,怕是儿子要认不得爸爸喽!”有的援藏人员入藏两年,回家待的时候不过个把月。平常他们只能通过时断时续的视频聊天,或者打电话,与亲人交流;给妻儿,给老人,也给自己一点情感慰藉。

吞一颗安定入眠

夜深了,陆斌决定这一天的工作就到这里,该睡觉了。他像往常一样,往杯子里兑了一点热水,从床头药瓶里倒出一颗安定,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从二〇一六年十一月来到西藏,已经八个月了。每天晚上,他都要服一颗安定,否则就睡不着觉,不管多累多困,就是睡不着。

起初,他把睡不着觉归咎于高原反应。是的,内地人到西藏,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或轻或重的高原反应。反应的症状,有头痛、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甚至引起肺水肿等危及生命。这其中,还有一种就是睡不着觉,或者说是睡不踏实,睡不好。就算是一晚上睡不好,可是第二天也并不感觉很困。然而,这样长期的浅睡眠,实际上是会慢慢消耗一个人的。陆斌消耗不起,他有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必须让自己始终保持精力充沛,直到援建工程全部结束。

于是他选择每晚服一颗安定。还好,效果很好,每天从早到晚地忙碌下来,深夜回到宿舍,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对于拉萨三千六百米的海拔,陆斌适应得很快。他的工作虽然繁杂,却也没什么剧烈运动。他想,既然已经基本适应了高原,晚上的那一片安定是不是可以省下来了呢。可是他错了,没了那片小小的药丸,他又陷入了辗转反侧的失眠状态。“难道失眠不是因为高原反应?”

“要吃一片安定吗?”记得春节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老婆这样问他。

“不用,我有预感,到家就不用吃药了。”果不其然,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一躺上自家的床,陆斌的失眠不治而愈。这仿佛验证了失眠是因为高原反应的猜测。可现在高原反应已基本适应,为什么还是离不开那小药丸呢?

记得入藏之前,安排他的工作是帮扶拉萨地区主网和配网项目建设。注意,是帮扶。可到了拉萨之后他才知道,他和他的团队所承担的,是整个主网配网工程的项目前期、建设期、竣工结算期,详细一点,就是包办设计变更、物资保障、政策处理、工程进度、安全监督、竣工验收、工程结算、档案收集、工程创优等一条龙,而且不是帮扶,而是主办,是工程建设的责任人。工程推进迟缓,首先承担责任的不是业主单位,不是施工单位,更不是设计、供货或监理单位,而是自己这个“帮扶”单位。

简单地说,原以为是“帮办”,结果几乎得“包办”。

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拉萨,对于拉萨的地广人稀、电网体制的不同、网络的薄弱分散、技术力量的紧缺、藏汉民风的差异、语言交流的障碍、高原气候的不适应,还有亲人的分离、深夜的孤独,加上工程量大、建设周期短,这在陆斌的显意识和潜意识中,从各个方面都是无形的压力。即便他在生产管理方面经验老到,可是面对千头万绪、纷繁杂乱的事务,他仍然感到头大。

援藏八个月,陆斌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少一多,就是体重减少了,白发增多了。

与他一同入藏的一共有十个人,他们来自南京、无锡、淮安、苏州、扬州、常州、泰州、徐州、南通、连云港,虽然他们同属江苏省电力公司,但是之前互不相识,他们的语言、饮食、脾气、好恶各不相同。倏忽间飞越八千里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同吃同住同劳作,几乎每天都是零距离接触,人与人的相处协作,首先摆在陆斌面前。

做好事情,必须先带好队伍。从大的方面,陆斌划定了两条红线——廉洁自律和人身安全,谁也不准越雷池一步;从小的方面,陆斌采用宽容而不放任的怀柔政策,各人的习惯、小节、小毛病,也都在磨合中渐渐融合。大家心往一处想,就是要早日把工程干完。

同步进行的是,陆斌紧盯工程推进中的磕磕绊绊。很快,在原有几个常规项目部的基础上,他额外成立了物资保障部和综合部。物资保障部针对物资管理这个最大短板,把江苏省电力公司物资管理的成功经验,结合拉萨实际情况,制定《拉萨供电公司材料站标准化改进方案》,短期内使物资管理发生了天上地下的提升。综合部则承担工程档案资料的搜集整理和人员的吃喝拉撒,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八月十三日,乘着暑假,陆斌的爱人飞越八千里来拉萨“探班”,却意外遭受冷遇。陆斌不能陪她。因为这几天,还有范建中、严夏军、姚志远的爱人和孩子,也都乘着暑假来探望亲人。来一趟不容易,陆斌想着,得让他们多陪陪老婆孩子。事情调剂不过来,只有自己顶上。他心怀愧疚地帮爱人租了一辆车,让她一个人到周边看看,而自己又走向了工程项目部。

欲做高原美髯公

再见到季彬,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这真是淮安供电公司那个季彬吗?一张又粗又黑的脸上,嘴上胡子足有半寸多长,显出与八〇后极不相衬的沧桑。他原来是一张婴儿肥的小白脸呀!

洪泽县供电公司郑海山说,想减肥就来西藏。他入藏才一个月,就瘦了十几斤。因为高原反应,好多人消化功能障碍,一天吃不下三顿饭,两顿就够了。等适应高原反应了,因为心跳加快,新陈代谢加速,自然又增加了能量消耗。

这话真不假,不止一个人说自己瘦了。看季彬的样子,也是黑瘦黑瘦的。一问果然。“老季整整瘦了二十斤。”郑海山快人快语。可是,他刚才喊“老季”?唉,看季彬那胡子拉碴的样子,可不就是“老季”嘛!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小子出生才俩月,老婆还在休产假,季彬接到了援藏任务。

说实话,他的内心是纠结的。不是怕吃苦受罪,也不是怕高原反应,更不是怕完不成任务,而是援藏的这个时间点儿不对。可是不管点儿对不对,他还是来了,虽然心怀歉疚,但是义无反顾。

季彬学的是土木工程,在工程建设部也好几个年头了,主要负责工程前期、安全质量、基建信息化和项目结算。入藏前对自己将要承担的变电项目是胸有成竹。可是援藏人手太紧了,一年12.83亿元的电网投资,几乎是拉萨“十三五”电网投资的全部,都压在这援藏建设的十个人身上,想每个人各管一块是不可能的了。

“季主任啊,这么多的电网项目,没有专门的安全监督怎么行呢。我想让你来牵这个头,你看怎么样啊?”大bin找小bin,工程总指挥陆斌找到了季彬。

“行啊,我来试试。”

国网公司的要求,是“问题不过夜”。倒不是说发现问题必须在当天就解决到位,而是当天要把解决问题的工作提上议事日程,不管是动手还是动脑,必须要动起来。

拉萨的新农网项目点多面广战线长。设计深度不够,施工力量薄弱,施工环境复杂,外地人很难适应的高原气候,还有随时可能发生的洪水、塌方、泥石流。面对各种各样的安全隐患,却又面对安全监督人手紧缺、无法实现现场监督的情况。

怎么办?怎么办?

老季冥思苦想,白天黑夜都在琢磨,想得脑瓜疼。一天晚上,他与七岁半的大小子视频,突然灵光一现:“我跟儿子隔着八千里,都能有图有真相。我们安全监督能不能套用一下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头脑里却一幕幕反复模拟。终于,他想出一套“远程视频安全监督法”。这样,一个安全员就能远程同时监控几个施工现场,大大缩短了路途时间,更大大拓宽了监督面。

“季主任啊,目前看来,物资供应是最大短板,但又是决定工程进度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难题不解决,我们都是无米之炊呀。我想成立一个物资保障部,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你看……”大bin又找到了小bin。

“那好吧,您信任我,我就担起来。”

就这样,他带领一帮人开始了潜心调研,苦心摸索。

根本用不着调研,这里物资管理情况令人咂舌。最基本的“账卡物”对应——账是手写流水账,只见名称,不见项目;基本没有卡,偶尔有个卡,竟然是一块写着物资名称的石头;物资随意露天堆放,没有围墙,没有监控,没有出库登记。物资计划审核瓶颈,过程管理失控。工程物资上报了哪些?中标了哪些?签收了哪些?还差哪些?全部都心中无数。

咂舌之后,季彬他们感到棘手。

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拉萨新一轮农村电网改造,季彬他们又开始新一轮苦思冥想。“哎呀,脑瓜疼!”高原稀薄的氧气,不允许人思考。“难怪这里的人们那么单纯朴实,原来是佛祖不让他们胡思乱想呀!”苦中取乐,也是他们在高原上练就的本领。“不着急、不逞强、不强人所难、有担当”,这“三不一有”,是季彬他们总结出的另一条高原生存法则。“脑瓜疼,就放一放,放一放再想。”

几轮摸索,几轮磋商,几轮磨合,几轮修改,终于,整整花了三个月,他们的作品新鲜出炉:十项一百一十五条规章制度和标准流程图、操作路径,使得工程物资管理有章可循、有据可依。国网公司最后一版物资计划报表,用的就是季彬他们捉笔操刀的“江苏版”。拉萨物资管理提升度,在西藏电力公司首屈一指。

可为了这个提升,季彬的血压升到了一百八。

这一次援藏,对于季彬还有一次不同寻常的体验。

一年前,季彬和朱超在淮安供电公司机关第三党支部入党,成了预备党员。如今考察期满,他们向刚成立不久的项目部临时党支部递交转正申请。

经过协商,六月十二日,西藏拉萨、江苏淮安两地党支部视频连线,讨论季彬、朱超转正事宜。双方一致认为他们思想合格、作风过硬,具备转正条件,铿锵的入党誓言在青藏高原和江南平原回荡。

“你这年纪轻轻的,干吗胡子也不刮一刮呀?”采访临结束,我忍不住问道。

“嗨,一是没时间,二嘛,”季彬竟然腼腆起来,“这山高路远人生地不熟的,打扮给谁看呢!”

我明白了,他是要等到工程全面竣工之日,才要剃去长须凯旋呢!

日行千里的老范

老范叫范建中。老范其实不老,才四十小几岁,是江苏常州供电公司建设部副主任,也是首批援藏的十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理所应当的,“老范”的头衔他是戴得牢牢的。

别看他年纪最大,他干活的劲头可不比年轻人差。刚入藏时,他一个人负责十八项变电工程,工程设计、物资梳理、停电计划、施工方案统统要管,简直就是“一把抓”。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底老范进藏,担任拉萨新农网工程建设组组长和业主项目部主网负责人。二〇一六年至二〇一七年拉萨新农网改造工程中,主网项目总投资4.88亿元,新建、改建、扩建变电站十八座,新建配套线路341.3公里,参建单位包括七家设计院、八家施工企业和五家监理公司。当时除林周、堆龙、达孜三项110千伏变电站扩建工程土建开工外,其他项目都处在施工设计和物资报招阶段。

这天早上,老范比往常起得更早。今天他要跑三个工地。

八点半钟,他比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就与新入藏的江苏无锡供电公司黄建锋登上越野车,直奔达孜县的110千伏达孜变电站。

一到达孜变电站,老范就向黄建锋详细介绍工程规模和建设计划,特别指出,该站35千伏光伏电站出线间隔多,东城网改造需要调整,便于黄建锋迅速掌握停电计划编制。

离开达孜变电站,又驱车三个小时,经过墨竹工卡县,到达林周县旁多乡。此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老范顾不得疲劳和饥渴,立刻来到110千伏林旁变电站,和先行到达的项目组、设计、施工人员一起,讨论更换后主变就位问题。

林旁变电工程属于改扩建工程,本身施工内容就繁杂,并且穿插了技改工程,加上设计查勘不细,施工单位复核不到位,到新主变就位时才发现,新主变轨距与原油坑轨距不同。同时,如果按设计图就位,根本满足不了电气距离。对此,有人提出重新浇筑主变基础,也有人提出更换另一台主变。老范不吭气,他在过皮尺,认真丈量,仔细核算后说,“只有这样了”。老范现场调整施工方案:“主变借原有轨距前移,油枕尽量贴A字杆安装,同时确保主变中性点套管与A字杆的安全距离。”一言既出,立即得到各单位认可,使得这一繁杂工程顺利推进。

像这样现场解决突发问题的事,对老范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八项输变电工程全部进入施工期。老范也变得更加忙碌,经常晚上加班到十点以后,周六周日也盯在办公室或现场。因为拉萨特殊的气候环境,很多设计、施工单位不愿意把精干力量派过来,直接导致工程设计深度不足,物资供需出入较大,施工人员的数量和质量严重欠缺。甚至有时,停电时间就在眼前,到现场一看,施工准备一穷二白,施工人员茫然无措,简直把老范急得血往上涌。万般无奈,他只有现场帮助施工队制定施工方案,一忙就是几个小时。

下午三点左右,老范几人前往今天要跑的最远的一个点——当雄县,离老范的驻地拉萨四个小时车程。那里的35千伏乌玛塘变电站正在施工。经202省道往当雄方向都是山路,车子在颠簸中前行。到达乌玛塘已是下午六点多。这在内地已经快天黑了,可在拉萨,还是明晃晃的大白天。

乌玛塘是个极其简易的变电站。这个项目是主变压器增容,以及增加装有远动和通信装置柜的预制仓。可就在即将停电一天实施过渡方案的当口,老范接到了施工单位的电话。

“怎么回事啊?”老范一下车便急切地问道。

“昨天设计院才提出,要把原来的构支架基础全部拆掉,重新做基础,原有构支架利旧安装。这样一来,我这时间赶不上呀!”施工队长心急火燎。

一听这话,老范皱起了眉头。

老范又要过卷尺,左一头右一头地测量起来。最后,确定保持原有构支架不动,重新处理变压器基础,大大缩减了施工时间。

离开乌玛塘已过了晚上七点。来趟当雄不容易,途经路边的35千伏宁中变电站时,老范忍不住又叫车停下看看。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由于限速和夜晚行车,汽车在青藏公路开得较慢。一路上,看到了内地看不到的璀璨星空,仿佛是犒赏他们一天的奔波疲乏。到拉萨城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几个人找家路边餐馆吃了碗面,回到宿舍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这样普通的一天,除了动嘴动手动脑子,大致算算行程,再看看汽车上的里程表,光在路上就跑了一千里。这是老范入藏之前万没想到的。帮他们专职开车的司机吃不了这苦,换了好几茬。可是老范没有退路。

记得一年前,当领导找到他,想派他去援藏时,他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女儿即将初三,面临的压力很大。他担心妻子一个人在家难以应对。可是援藏工作就摆在眼前,如果推托,强调家里的特殊困难,老范说不出口。

当问起老范家里情况时,他不愿意多说。他是那种很克制很内敛的个性。再多的烦恼和苦痛,总是埋在心里。就像问起他有没有高原反应,他说:“高原反应大家或轻或重都有。早上起来,几乎每个人鼻腔里都会有血丝。季彬的血压升到一百八,海山一个月瘦了十几斤,朱超是剧烈呕吐,高尚杰是头昏,高强是剧烈的头痛;钱晓明吃不惯食堂的川菜,拉了好几天;还有一个同志,来一个月挂了有半个月水,实在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回去。”他说的都是别人。

“你呢,你没有高原反应吗?”

“我还好,血压升得不多,就是心跳快了点。”

“心跳多少呀?”

“一百吧。”他依然是淡淡的口气。

“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灵魂在故乡。”已经援藏一年多的淮安供电公司副总经理漆炜之这样形容自己和同伴。对于来西藏旅游的人,这里是天堂;可对于援藏的人,当他们深入骨髓地体会入藏援建的甘苦时,他们更加敬畏这片土地,他们更加努力坚守自己的使命。

拉萨新农网,把秀才变成兵

发生在周宪身上的几个小情节,感觉像读了一部《孙子兵法》。

才二十九岁的白面书生周宪原本在泰州供电公司经济技术研究所里,干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活儿。可到拉萨才几个月,无色近视眼镜换成了墨色,头发剃平了,脸儿晒得黢黑,嗓门也低沉了,浑身散发着粗犷豪放的气质。

走为上计——

那天中午,一辆载着工程物资的皮卡车正晃晃悠悠地行进在弯曲颠簸的小道上。前方拐弯处,一辆交警值勤车停在路边。司机没有在意,押车的周宪更没放在心上。

“停停停!”忽然,值勤车上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家伙,拦下了皮卡车。

“警察同志,怎么了?”周宪赶忙下车,一脑门子问号和惶恐。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停一边,自己想去。”“制服”像是卖关子。

“您看我们哪里违规了,您说。要打要罚,您说句话。”

“别废话,停一边慢慢想去。”“制服”见皮卡车靠边停下,便又坐回值勤车里。

周宪围着“制服”点头哈腰,可不管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搭理。周宪自讨没趣,只好回车上等着。

日头从头顶,偏到太阳穴,又滑向耳后根……眼看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周宪急得按捺不住,正想推门下车,就在这时,“制服”好像内急,忽然下车往路边草丛走去。半路上还回头死盯了周宪一眼。

“他去撒尿了,咱跑吧!”司机攥紧了车钥匙,望向周宪。

“跑!”周宪也不犹豫。

“呜……”等“制服”从草丛中钻出来,皮卡车已经一溜烟没了影子。

这一招,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没有预谋,没有演习,是周宪随机应变的避害之策。

兵不厌诈——

这条电力线路是沿国道走线的。可公路管理处的人不干了。“你们得写个字据。万一哪天国道拓宽,这电线杆子得移走。移走的钱得你们供电公司出。”

国道拓宽?这事儿是三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

“行行行,我们出我们出。您先让我们把电线杆栽上,字据我马上就去办。”

“不行不行,不见字据就不能栽杆子。”

“您总得容我三五天跑个腿吧?我拿人格担保,只要让我们栽上杆子,我肯定把字据交到您手上。要不然,您把我们杆子砸了我不说二话。”说这话的时候,周宪自己心里也没底。——这个字据该谁立?啥时候能立好?不管他,反正先把电线架起来再说。

这一招,叫“兵不厌诈”。

不过后来确实是签下了承诺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真没想到,拉萨新农网改造工程这么难。设计不深,物资不对,施工不会。这些情况碰到哪一样,都让项目推进寸步难行。

地处高原,基础设施薄弱,而且工程布点相当分散。一些海拔特别高、地形陡峭的路段,体能差的设计人员根本爬不上去,就扒着卫星定位图完成了工程设计。可等到交底的时候傻眼了,现场情况跟设计图纸根本对不上眼儿!

对这,周宪他们有主意。作为项目管理人员,他们担起了设计人员没有尽到的责任。沿着电力线路走向,挨个点儿地跑,测量、记录,回来对照初步设计一一修改。

因为设计不深,物资计划的准确度大打折扣。工程物资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甚至有螺母没螺帽,有瓷瓶没横担,有线鼻没线夹。再加上管理跟不上,物资出去多少,结余多少,还差多少,完全心中无数。

对这,周宪他们有办法。在建立一套制度流程的基础上,他们到周边库“寻宝”,在库与库之间“换宝”,到供应商那里“求宝”,到接车路段“夺宝”。几番折腾,总算是“有米下锅”了。

施工队不会施工,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拉萨新农网工程虽然总量不少,但是太分散,技术含量又低,许多施工单位的精干力量都派去了特高压或者其他大工程。对于农网工程,派来的净是新手。什么样的新手?新得不知道怎么下手。

对这,周宪他们有点子。他们充当了培训师。先把自己练成一个操作能手,然后口干舌燥地讲,手把手地教。直到把施工单位一个个愣头青、生葫芦头教得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总算是米也有了,锅也有了,做饭的大厨也有了。

这一招,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立下“军令状”——

就算这样,可依然有少数施工单位不能完成工程进度。对不起,此时的周宪,已从温和的白面书生化身为冷酷的守门小将——卡的就是进度。进度完不成,就不能结算,说啥都不行。这也是丑话说在前头,当时都报了计划表,干多少活结多少款,有言在先。

这一招,叫立“军令状”。

……

其实刚来时,有一阵子周宪极度孤独无助。白天奔波于林周县与达孜县农网项目部和施工现场,政策处理、物资协调、安全监督,很多时候是求爷爷告奶奶。一个项目管理人员,一个甲方,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是来帮助建设电网的,不是来跪求建设电网的呀!”可转念一想,这里的电网落后,当然人的思想观念也先进不了。要让这里的电网坚强起来,首先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只有加油快干,才能早日竣工,早日回家。

这就跟当兵的一样,是所有援藏人的共同心声。——等仗打完了,哪也不跑,啥也不干,就老婆孩子热炕头儿!

出租房里的爆炸

听到钱晓明这个名字,不由得想起一个大明星。可是钱晓明的外部形象跟明星没法比。我们这个援藏的晓明,长得比较粗放,与他的名字很不搭。如果叫大雄、大壮,还靠谱些。

别看晓明外表粗放,可是却烧得一手好菜。咱不说他援藏的故事,就说他烧菜做饭的故事。

援藏同志的伙食,是在拉萨供电公司一个食堂搭伙的。可人家的大厨是四川辣哥哥,是“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这可坑苦了江苏公司的兄弟了。苏北的习惯了淮扬菜的清淡爽口,苏南的习惯了苏锡常的软糯甜腻。面对川菜的爆辣,一时这肠胃受不了了。特别是晓明,吃完川菜,肚子里就是火烧连营,就是里急后重,只好提着裤子直奔茅房。

一天两天尚可忍受,连拉了四五天,晓明快要虚脱了。“不行,再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我得另开炉灶。”

说开就开。晓明转遍了周边大街小巷,终于选定一户带厨房的出租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样都不能少。特别是这电饭锅,必须得是高压锅。拉萨市区海拔三千六百五十米,正常水温八十五摄氏度就开锅了,想把饭煮熟,想把肉烀烂,必须得使用高压锅。

“啊,红烧小鸡腿,冬瓜炖排骨,番茄炒鸡蛋,我想死你们了!”

中午下了班,晓明直奔药王山菜场。内地人买菜都是大清早,但是在拉萨不行。这里商店、超市、菜场,开门开工都比较晚。等菜场营业了,晓明也该上班了。所以晓明把买菜时间选在了中午,下班后、中饭前。按照构思好的菜谱,他买了两根排骨、二斤冬瓜、两个西红柿、八只小鸡腿和一小盒鸡蛋。拎着菜,晓明想,先去饭店吃口饭,再回出租房。

“老板,来碗牛肉拉面。”晓明把刚买的菜随手放在餐桌上,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

“一碗牛肉拉面,要辣椒吗?”

“不要不要,一丁点儿都不要。”

“好嘞,一碗不辣的面。”

很快,伙计端着一碗面,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可他刚要放下面碗,眼睛一下盯住了晓明买的排骨。伙计顿时神色大变,一下把即将落桌的面碗又端了起来,怒目而视:“请你出去!”

后来说起这事,晓明还心有余悸。“人家是清真面馆,我带排骨进去真是犯了大忌。把我轰出来算留面子了,就是把我打出来也不为过哟!”

后来,晓明把买菜的时间,调到了中饭后。

一切妥当,晚上,终于可以烧几个拿手的家乡菜,回味家乡的味道了。

那边,新买的高压锅先炖上排骨;这边,腌制小鸡腿,切西红柿,打鸡蛋。

一盘红黄相间的西红柿炒鸡蛋正要上桌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哐当咔嚓稀里哗啦。惊得晓明差点把西红柿炒蛋甩出二里地。

高压锅爆炸了。锅盖冲上了屋顶,又砸了下来,酱油、醋、盐、色拉油、盘子、碗,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几乎没有幸免。碎了一地一灶台玻璃碴子、瓷碗片儿。酱色的、浅黄色的、泛着油花儿的液体淌得到处都是。几截煮得发白的排骨横陈在灶台上、地上,喷上屋顶的排骨汤还间或往下滴答着。

“天哪,这这……怎么这样了?”房东闻声赶来,见天上地下一片狼藉,捶胸顿足,“这房子不能租给你了,屋顶都要掀翻了。”

其实,房东说的气话,并没有真把晓明撵走。甚至后来,房东还跟晓明成了朋友。因为他也不是西藏人,他喜欢吃晓明烧的菜。

“兄弟,你要不是架电,开饭馆也是一把好手。”吃上几块菜,房东总要说这句话。

“是吗?那等电架好了,我就在这儿开家饭馆。消费对象就定位在江浙沪一带的内地人群!”

“你呀,怕是说得舍不得哟……”

房东一语中的。晓明早已想好,等工程一结束,就立马打道回府,他是再舍不得离开家人一步了。

后记

拉萨新农网工程结束后,援藏人员陆续返苏。原本是皆大欢喜,可是那个不爱谈自己、不爱谈家事的老范,他的喜悦却戛然而止。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永远离开了他。这样的打击谁能承受?为了逃离这块伤心地,他怀着对女儿、对妻子的愧疚,背上行囊,再次踏上援藏之路。

到二〇二一年五月,江苏省电力公司已连续二十四年结对帮扶西藏电网建设,派出援藏人员千余人,差不多一个团的兵力。

电流不止,援藏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