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生存的挣扎与生活的执著——评王华的《傩赐》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羽华 曹蕊  2022年05月24日15:17

内容提要:王华凭借多年的乡村生活体验和感受,紧紧抓住乡村的典型人物,透过灵魂的本质,把叙事的过程与行为变为富有意义的地方性事件。长篇小说《傩赐》表面上写乡村生存环境中年轻人多重情感纠葛和日常生活的故事,实则叙述了在全球化语境下傩赐庄村民们艰难的生存命运,以及与命运不断抗争的美好精神品格。在小说中,无论是对傩赐庄生存环境的客观描绘,还是对乡村社会的文化记忆,都表达了作家对傩赐庄生存个体的人性关怀和美好期待,以及对乡村生命存在的肯定,展现了他们积极生活的态度和永不妥协的生命意志。

关键词:王华 《傩赐》 乡村视域 生存的挣扎 生活的执著

王华是一位十分勤奋而创作颇丰的仡佬族作家,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在当代文坛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她常常穿梭于贵州偏僻乡村,以敏锐的心智和圆润的笔力,刻画了各种充满绝望而又不失希望的人物形象,并在叙述复杂多样的人物心灵冲突中发现人性的美好之光。这在长篇小说《傩赐》中得到全面的展现和叙述。可以说,这是一部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悲情小说,更是一部展示个体生命力的乡村小说。作家第一次全方位地揭示了乡村生存现实的种种社会现象,也第一次讲述了1990年代贵州偏僻乡村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无疑标志着王华乡村文学创作的一次重要转型。小说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沉重和忧伤,也不仅仅是生活的无奈和绝望,还有生存个体面对生活环境和生存命运的不屈抗争,以及对生活的执著追求和美好愿望。

与大多乡村写作一样,王华也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出发进行文学的叙述与表达,她始终以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去关注乡村群体的生活状态、生存命运和精神世界。近些年来,尽管以乡村社会为主题的小说很多,但是真正深入到乡村农民情感世界对人生命运进行全面地挖掘和展示的小说还不是很多。长篇小说《傩赐》可以说在这方面取得重要突破。这部小说表面上写乡村生存环境中年轻人多重情感纠葛和日常生活的故事,实则叙述了全球化语境下村民们在闭塞地方艰难的生存命运,以及他们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思考如何生存、如何与命运不断进行抗争所体现出的那份勇气和信心,并直到找准理想的生存方式为止这一时代哲学命题。

一、生存境遇与乡村视域

我以为,讲述故事需要一种智慧,那么写作小说,就更需要作家有艺术天赋和叙事的真本领。这不仅表现在作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感知方面,还体现在作家超强驾驭文本的能力,以及观察和诊断社会存在形式的洞察力。这对于王华来说既是一种挑战,又是一次难得的机遇。王华善于构造这样一种特殊的生存境遇,从乡村视域来形塑她理想的人物形象,从中检视人物内在的精神光芒,并为刻画人物的心理世界设置足够的空间。在王华看来,“乡村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生态空间,至少在文学史上,乡村同时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①。伴随着全球化和城市现代化的发展,傩赐庄享有相对独立的生活空间,承载着自己独特的乡村文化、生存方式和民族心理,展示了农民的生存现实,也演绎了一部乡村独特的人生命运史。

《傩赐》在故事的编织过程中,穿插了大量的自然环境和乡村民俗风情描写,从而丰富了故事的内容和艺术的审美内涵。政治上的隔绝,经济上的贫困,文化上的持守,精神上的贫瘠,几乎成了我们了解傩赐庄的切入点。傩赐庄与其他乡村相比,有着独特的运行方式和灵魂内核,这足以从乡村生存环境看出来。王华在开篇这样对傩赐庄进行了描述:“傩赐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里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才有真正的阳光。平时,这里最富有的就是雾。于是,很多时候,傩赐的天空中就会有一轮白太阳,从升起到落下,一直洁白如银,一直那么美丽而忧伤。”②显然,王华在小说中预先为傩赐庄人们的生存环境定下了情感基调和生活底色。这里没有油菜花,也没有李子花,只有稀疏的山林和杂草,孤寂的飞鸟,而洋芋、玉米,还有油茶,作为傩赐庄的主要农作物,始终维系着傩赐庄的生存。王华在这种极为落后、也极为原始的自然环境中来建构她想象的乡村世界,孕育美好的人性,显然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从中体现出作家独到的价值诉求和审美期待。

可以说,王华选择了一个极为偏僻且又贫穷落后的村庄作为故事叙述的背景,建构了独特的叙事空间,继而为塑造悲苦的人物形象营造氛围。毋庸置疑,这部小说是要表现1990年代社会转型期傩赐庄的生存理想与爱情伦理,将把地理意义上的限制通过农民的生活现实展现出来,继而对人性和生命形式作出思考与探索。然而,当1990年代的现代文化普遍进入乡村大地的时候,傩赐庄依然处于闭塞的状态,“透过他们的命运和情感,可以看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较量与对话如何在农民身上具体展开,可以看出历史的变迁如何支配和演绎了中国最大弱势群体的生命故事”③。

傩赐在挨着天边的一片大山林里,这里不仅交通闭塞,而且极度贫穷。傩赐生产工具落后,甚至严重缺乏,全村就只有村主任家有一头耕牛,村里的其他人家就只能用人代替牛来犁地。傩赐人最重要的农作物就是苞谷、洋芋和桐果,很少再有其他经济收入。在空间地理位置上,傩赐位于比其他村庄高、比其他村庄更远的地方。傩赐的气候条件较差,别处的太阳都是红红的大太阳,唯独傩赐的太阳是白太阳。更为奇特的是傩赐这个地方长年累月都被白雾所笼罩,甚至连几十米远的人影都看不到,一年四季只有两个月才能见到真正的阳光,这显然严重地影响了庄稼的正常生长,也束缚了农民的思想,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忧伤。

除此之外,傩赐庄还面临一个根本问题,也即是生产条件十分落后。这里没有公路,只有羊肠小道般的乡村小路通往很远的乡镇集市所在地。周边人烟稀少,处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傩赐的土地虽然很多,但是土地贫瘠,不出产庄稼,收成不高,完全依靠傩赐人多耕多种来增加粮食收入。在三百多人的村庄,房屋零散地洒落在寂静的大山里,他们周而复始的生活,世代默默地忍受着大自然的磨难。不过,他们所经历的这些生活现实,并没有阻挡人生的梦想和追求。作家把农民传统的生存方式、日常劳作的处事原则、偏僻而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单纯而质朴的性格特质与傩赐的土壤自然地形成一种默契关系,并长期认同这种关系,从而凝聚成了特定的具有强烈地方性的民族心理。这种长期以来的生存体验、特定的生存环境,又与现实生活形成一种叙事张力,这就加大了文本修辞的难度,但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给我们注入了一股新鲜的乡村活力,使得文本洋溢着更多的原始乡村风味。

“在一部叙事艺术作品中,意义所代表的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一是作者创造的虚构世界;二是‘真实’世界,即那个可为人们理解的宇宙。”④在《傩赐》中我们所关注的最基本问题,则是作家虚构的世界与其现实生存境遇之间的关系,以及生命个体的本质存在问题。王华叙事中的意义在于,她凭借历史的记忆,重新回到1990年代乡村生活的现实语境,成功地抵达傩赐庄人们的心灵世界,将艺术的正面价值有效地对应在个体的生命形式中,让我们从现实生活中真正把握傩赐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存在的价值。王华自觉地通过生活的体验和文学想象,把傩赐人生存的环境和生命形式表达出来,写出了个体生存的艰难,透视出个体生活的执著精神,弹出乡村生命跳动的乐章,并以强大的毅力来医治心灵的创伤,克服人生中所遭遇的重重困难,彰显人活着的尊严和存在的生存景象。在王华的这部叙事作品中,关于现实的意义,对其所呈现出的关键问题主要通过两个方面呈现出来,一是傩赐人贫穷,要承担地方政府的各种任务,比如农业税、屠宰税,以及各种附加税、外庄修公路的集资款;二是傩赐男青年难以找到合适的对象,一妻多夫现象明显。因此,从乡村视域入手,在此基础上剖析他们的生存选择和情感历程,也就达到了阅读的悲情效果,从而真正把握住作家创作的艺术奥秘。

二、生存选择与命运认同

《傩赐》立足于作家自觉的写作意图和美学理念,发出对乡村个体人生寻找出路的不断思考与追问。王华投射到文字中的情感是复杂而细腻的,她将人的生存选择、人生命运、悲苦生活与自我的悲悯情怀,有机融合在一起,在充满忧伤的故事背后,把心底的隐忧和同情转化为个体生存的力量,并对傩赐庄人生的形式进行诗意的表达和叙述。更为重要的是,王华看似在回顾那段岁月而又饱蘸人文关怀的书写中,真切地触摸到现代乡村生活细节的坚韧和疼痛,凭借生活经验的想象性飞跃而直逼生存本质。在王华看来,“对生活的认识更为重要的,是对人类本质的认识,小说对人自身的心理隐秘与历史命运的揭示因此而具有独立的美学意义”⑤。在这样一种叙事流程中,小说书写秋秋们生存无奈的选择、命运的挣扎,对生活执著追求的精神面貌和价值理想,以及男性青年复杂而多元的情感风景也就显得尤为必要。

作家不厌其烦地讲述傩赐庄生存环境的作用在于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人物复杂而多元的生存本相。站在新时代的现实生活语境中,王华首先精心地设置了秋秋这个人物,让这个人物来体验和见证傩赐庄约定俗成的婚姻社会秩序和生存法则。可以说秋秋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塑造得比较丰满的一位当代女性形象之一。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我们隐约感受到嫁到傩赐庄的女性似乎都走上同样悲苦命运的道路,她们在经历痛苦的选择后不情愿地嫁给几个男人,直到后来认同这种不合理的婚姻组合和生存方式。无论秋秋还是秋秋丈夫们的母亲辈都是如此。由于秋秋是在场的主体,几乎所有傩赐庄的男人都不同程度地给秋秋造成了情感的伤害。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大多数人都向往大都市,去寻找理想的人生,追求现代化的生活,提高自我的生存质量,可是秋秋却选择相反的方向,嫁给了距离现代乡镇偏远而落后的傩赐庄。这不得不为我们留下了继续探讨秋秋生存选择的意义的想象空间。

物质贫困限制了人们的想象,也阻碍了个体生存的自由选择。不能否认,秋秋的生命力量和生存选择,受到地方环境的影响,其“存在于生命本能的愿望和这些愿望自然的满足中”⑥。她的生命形式,对人生的爱与恨,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秋秋是一个瘸了腿却长着一副好皮囊的女人,从外庄嫁到偏僻的傩赐庄,并不是由她来做主。可以说秋秋的人生选择、悲苦命运与傩赐的生存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也与自己从小失去父母而依靠哥嫂生活有关。秋秋嫁到傩赐庄,其聘礼也正好拿给哥哥娶了嫂子。或者说,哥哥能够娶上嫂子,是以牺牲妹妹的幸福婚姻作为代价。纯真而单纯的秋秋认定了这门婚姻,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痛苦,并继续去承担这份痛苦。

王华不仅在小说中叙述傩赐庄的生存环境与生活现实,而且本着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手法,透过现代文明的外层,延伸到乡村的深处,秘密地开掘了具有严格社会学意义上的婚姻主题;而在这样的婚姻主题下,渗透出作家对这种婚姻秩序的质疑、对生存环境的忧虑,以及对人们生存、生活的执著精神的肯定与赞扬。傩赐庄的婚姻秩序对秋秋们来说,一直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迷,并且秋秋们一直在破解这个迷,直到揭开谜底认同这种生活方式为止。然而,现实生活又是无情的。秋秋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傩赐庄。或者说秋秋不自觉地陷入了傩赐人设置的婚姻圈套。在出嫁到傩赐庄的路上,她见到了雾冬的亲弟弟蓝桐。她只当蓝桐是弟弟,却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也要成为自己的丈夫。而蓝桐在见到秋秋的那一刻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关于他对秋秋无限遐想的种子。同时,蓝桐还承担了文本叙事的主角,讲述秋秋的故事。他既是经历者,又是旁观者。当作为经历者时,他是秋秋的丈夫;当作为旁观者时,他是秋秋的弟弟。而秋秋对傩赐庄婚姻的深入认识,又得力于这位所谓的弟弟的启蒙。

按照傩赐庄传统的婚姻游戏规则,秋秋第一个月要跟着雾冬过日子,第二个月跟蓝桐一起,第三个月才轮到岩影。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可是秋秋一直蒙在鼓里,而雾冬、蓝桐和岩影却对这件事情无比清楚。因此,在第一个月里,雾冬把秋秋当作自己的宝贝,生怕在他不在家时,会有其他人惦记并欺负秋秋。雾冬是个道士,即便在外庄做法事忙到很晚也要回家。他害怕秋秋被人抢去。可就算是这般小心呵护,还是让岩影抓住了欺负秋秋的机会。不过好在蓝桐及时阻止了岩影,才让秋秋得以逃脱。从那以后,雾冬对蓝桐的态度也就缓和了许多。

王华将秋秋搁置在特定的乡村视域来思考她生存命运的同时,也从傩赐庄传统的节日来展现她生命存在的形式,以及对民间文化的体验,表征她对傩赐生活的认同,以此作出对婚姻观念甚至人生价值的肯定,发出对青年女性地位的尊重,同时也表达了她对现实婚姻的不满,以及追求现代婚姻的强烈愿望,在情感的叙述中充斥着一股不自觉的抵抗力。每年四月十二和十三是桐花节,在桐花节里,傩赐庄都要找一位年轻女性扮演 “桐花姑姑”这个重要的角色。今年的“桐花姑姑”由秋秋来扮演,显然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她在这个公共空间无意识中获取了傩赐庄的相关信息,并第一次了解到傩赐一妻多夫的婚俗制度,她以为仅是传说而已,却不知道这个不合理的制度一直沿用到现代社会。她认为扮演“桐花姑姑”只是为了好玩,也没有想到自己和历代的“桐花姑姑”们有着相同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王华在这种极端残酷的环境中,塑造了秋秋这样一个极具有忍耐力而对现实又深表认同的美好人物。桐花节后不久,秋秋嫁给雾冬已经一个月了。雾冬渴望让秋秋怀上自己的孩子,这样才能和她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然而,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秋秋终究没有怀上雾冬的孩子。当轮到秋秋跟蓝桐过日子时,这对秋秋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把蓝桐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当她在惊恐、无助和痛苦中离开傩赐回到娘家时,哥哥也没能力从这种旧式的婚姻牢笼中把她拯救出来。于是,秋秋纵使心中有万般无奈,也只能返回傩赐。苦苦挣扎后的秋秋还是回到了蓝桐的睡房。秋秋其实并不讨厌蓝桐,甚至可以说对蓝桐充满好感。就这样,秋秋渐渐地接受了与蓝桐在一起生活的事实。可是在内心深处,秋秋还是只想和一个人过,之前秋秋只想跟着雾冬过日子,现在秋秋又想跟蓝桐过。她对蓝桐的爱甚过雾冬,总觉得蓝桐和傩赐其他人与众不同。于是,秋秋更希望怀上蓝桐的孩子,这样她就能够和蓝桐在一起度过一年半的时间,过后再到雾冬那边去生活。

在《傩赐》中,作家“往往以女性的情怀去感受历史和时代投射在爱情、婚姻、家庭中的阴影,细腻地刻画出女性的特殊遭遇和心灵创伤”。⑦生存的苦难与婚姻的不幸,一旦进入秋秋生活领域就显得异常自然而现实。而实际上,法律的婚姻规则与条款在傩赐庄失去了意义。所以,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一个月满了后,秋秋又不得不和另一位丈夫生活。如果说秋秋在平淡却又充满着困苦的日子中,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话,那便是她怀上蓝桐的孩子。这时她偏偏又没有怀上蓝桐的孩子,按照规定只有回到岩影身边。而这时秋秋却拒绝与岩影同居。因为秋秋极讨厌岩影,对他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抗情绪。在面对强大的心理冲击和压力下,她决定要去政府告整个傩赐庄的人违背了婚姻法。但是,傩赐的婚俗制度已经沿用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过事情,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出事,因为全傩赐庄的人为了生存而对外来的干部隐瞒了事实真相。尽管她找到村主任,甚至向来到傩赐庄的乡镇干部诉苦,控告傩赐庄违背婚姻法,也没有改变傩赐庄现实的婚姻秩序和婚姻状况。不过,作家明智的是,她不希望傩赐庄继续过这样一妻多夫的日子,于是,有效地安排了雾冬退隐,蓝桐离家出走,最终让岩影出场,与秋秋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夫一妻生活的愿望。或许,作为乡村叙事的重要议题之一,这既是作家必须思考和探寻的个体存在,又是作家深层次的艺术把握。

三、生命自觉与情感创伤

王华给予傩赐庄人更多的是一种理解和同情,甚至对他们长期以来在艰难生存环境下坚韧的生命力表达出更多的赞许和敬佩。王华始终在这样的环境中思考他们生存的沉重与悲壮,并且有意识地试图打破傩赐庄这种生存方式和婚姻模式,为他们寻找更好的生存出路。雾冬、蓝桐和岩影三兄弟都是傩赐庄善良、勤劳而质朴的年轻一辈,他们共同选择秋秋做妻子,在无意识中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在生命的自觉中默默地忍受情感的伤害。

根据现代婚烟法规定,雾冬才是秋秋唯一合法的丈夫。雾冬很喜欢秋秋,被她的美丽和善良所吸引,是值得厮守一生的伴侣。可是秋秋真正进入他的生活后,雾冬又无法向秋秋表达内心的喜悦,只是出于生命自觉对秋秋加以保护。可以说,雾冬是个勇敢而有担当的人。他的尊严、理想和使命,就是找到一个合法的妻子,在闭塞的时间节点上自在而安然地生活。但由于物质贫困,再加上偏僻的乡村地理位置和落后的交通条件,他无法娶到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妻子,也无法享受夫妻二人永久的独立的生活空间。他只有和蓝桐以及同母异父哥哥共同娶一个妻子。这种婚姻现象不仅仅局限于他们,而是长期以来在整个村庄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他们处于本能的生命自觉,宁愿受到情感的伤害,忍受生命的疼痛,也从未真正起来反抗这种生活。

雾冬的人生追求是朴素而纯净的,他始终恪守乡村的生存法则,遵循传统的某些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雾冬的心灵痛楚不言自明,他希望秋秋长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也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秋秋享受美好而温馨的家庭生活。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仿佛他和秋秋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秋秋不会只属于他一个人。轮到下一个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秋跟蓝桐过日子。幸运的是,秋秋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就延长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雾冬除了平时做农活外,周边如果有人死了,他还去帮别人主持丧葬。当孩子出生后,雾冬更加意识到作为丈夫的责任,毅然去挖煤炭挣钱,可是煤矿石偏偏砍断了雾冬的腰,从此瘫痪在床。即便如此,雾冬反而平静地面对他的绝望命运,而秋秋也给予他更多的爱,让他在这种绝望的生存处境中获得了基本的精神支撑。可以说雾冬生命的自觉,一方面来自生存本能冲动使然,另一方面又得力于情感创伤所拥有的内在力量。雾冬这种自然的生命景象显然带有很大的悲剧性。它不仅局限于贫困的精神心理世界,还扩大到物质生产的空间领域。雾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接受傩赐庄传统的生存秩序,传承民间文化,来维持自己贫穷的家庭生活现状,这在小说中表现得比较彻底。

显然,雾冬的情感遭遇不仅是傩赐庄独特的一种现象,还具有自然意义上的合法性。物质贫乏、生产方式落后,自然环境恶劣,以及与现代文明的阻隔,成为作家对这种情感的独特体验和表达, 这不仅使文本充盈着十分复杂的情感内涵,蕴含着某种生命的内在本质,同时也折射出作家创作的价值立场和情感倾向,饱蘸着一股浓烈的道德情怀。与同时代作家写作乡村题材不同的是,王华既注重对乡村现实生活的观照,又惦记着乡村历史的苦难生活。在她看来,只有回到乡村历史记忆的现场,更好地感受生活和体验生命,并参照历史将记忆的事实与现实生活同构,才能真正抵达生命的本质。因此,在《傩赐》中,王华没有写新世纪以来的乡村生活现象,而是将记忆拉回到1990年代乡村社会的历史现场,从社会转型的历史角度中审视乡村农民的生存现状和婚姻礼俗,以此透视乡村生活的基本规律。于是,还原乡村的生活面貌,回到生命存在的本真状态,思考农民在社会转型期所秉持的生活信念、价值追求及情感世界,展现他们永不妥协的生存毅力和精神态度,这成为王华书写傩赐庄世界最基本的审美视点。

王华凭借多年的乡村生活体验和生命感受,紧紧抓住乡村典型的人物,透过灵魂的本质,把叙事的过程与行为变为富有意义的地方性事件。作为一位有存在感、使命感,且具有社会责任担当的作家,王华在写出他们遵循日常生活的自觉意识,在描摹内心散发出的情感创伤的同时,尽量写出生命个体向生活砥砺前进的信心和勇气。因此,她选择一位傩赐庄学历最高、年纪最轻且很有想法的蓝桐作为文本自始至终的叙述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蓝桐可以说是作家最理想化的,也是对生存环境抗争最激烈的一个人物,具有较高的认知能力。蓝桐对傩赐庄的生存现实和婚姻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对封闭的自然环境、落后的生产条件,以及传统旧式的婚姻礼俗具有强烈的逆反心理,他试图逃离这样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语境,去追寻人生理想的生活模式。他的原初想法是纯真而质朴的,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违背传统的道德伦理,他只追求过着一夫一妻的生活,但傩赐庄的现实又让他无法去实现这一切。所以,蓝桐只有在肉欲、情爱与痛苦中煎熬,这不仅来自于自我的生命体验,而且还来自于大哥和二哥身上的生命感知和情感洞彻。

蓝桐一方面作为故事的叙述者给我们讲述傩赐庄的自然环境、农耕模式,婚姻礼俗,以及文化生态,另一方面又作为当事人给我们精细地描摹傩赐庄父母亲和大哥二哥,以及村主任一家的日常生活,尽力写出他们的生活原貌和性格特征。与此同时,这种第一人称叙述能够有效地传达1990年代贵州偏僻乡村农民普遍的生存状况和社会心态,强化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差距,突出自我的精神品质和生存向往。蓝桐在自我的叙述中,在不断地向读者讲述傩赐庄的故事,叙述的语调低沉而忧伤,尤其是在复述自我的人生故事时,更加体现出对生活的某种无奈感。实际上,正如小说中叙述那样,蓝桐也不愿意一辈子守在傩赐这个地方,和自己兄弟共同守着一个女人,度过一段畸形的人生。蓝桐作为小说的叙述主体,他是很矛盾的。他既想离开贫穷的傩赐庄,又受到秋秋情感的牵制。严格地说,他很喜欢秋秋清纯与善良的美好品格,只是不能为他独有。同样,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他也无法拯救秋秋的人生命运。秋秋因贫穷而怀着他的孩子去挖煤导致流产,这就是很好的说明。所以,面对这一切,蓝桐只能自觉地认同,而无法去改变这一生存现实。

实际上,在1990年代社会转型时期,蓝桐远没有1980年代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那么有理想,更没有像早期巴金《家》中觉慧那样逃离封建大家庭去努力追寻理想人生的宏伟计划。蓝桐有走出去的欲望和冲动,而且也迈出去了一大步,但是最后他又回到了傩赐庄。可是作家又不能这样简单地把他置于某种绝境,而是反复地写出了蓝桐内心的矛盾与冲突。当得知秋秋的心也归属同母异父的岩影时,蓝桐认同秋秋的选择,只能默默地忍受情感的创伤,牢记父亲的嘱咐再次离开傩赐庄外出挣钱。然而,就在蓝桐迈出家门行走在路上时,村主任带着庄里的娃娃站在雨中齐刷刷地跪在路上,乞求蓝桐留在傩赐庄给孩子们上课,拯救乡村教育,传承乡村知识和文化。在此,蓝桐的人生意义在这里得到凸显。实际上,傩赐庄正是需要像蓝桐这样的知识分子来拯救和启蒙,只有与现代文明接轨,以此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才能真正改变乡村落后的生存状况和婚姻现象。小说叙述到此为止,我们认为蓝桐最终留在傩赐庄,无疑是一种象征,因为“人类就是需要这样一个象征来寄托自己的希望和所认同的价值”⑧。于是,小说中的个体情感得到空前的释放,人生的价值得到有效的肯定,生存的意义获得重新定位,进而使得小说的艺术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张力。

同样,与蓝桐和雾冬相比,岩影的命运悲剧似乎更具震撼力。岩影与雾冬、蓝桐是同母异父关系。他为了和俩兄弟打伙娶媳妇,到煤矿挖煤而失去了一只耳朵和一条胳膊。娶媳妇对他来说是人生的一件大事,由于贫穷,他只能跟着雾冬、蓝桐一起凑钱搭伙娶秋秋。岩影在王华的叙述中似乎超越了生活本身的意义,即对情感带来的伤害和命运的安排有着某种预测,或者直抵生命的本质,尽管他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了诸多磨难,但是他依然对生活、对爱情,甚至对生命,充满一丝亮光。在我们看来,岩影是善良、木讷而真诚的。他诚实地劳动,孤独地生活,体面的做人,一切都围绕秋秋而活着。身体上的缺陷让岩影有些许自卑,他不敢在秋秋面前表露真心,但是他却真诚地爱着秋秋。他鲁莽地冲进了秋秋的睡房,差点对秋秋造成了伤害,不过,这也是出于爱和肉欲的本能冲动。岩影对秋秋的爱是深沉而内敛的。他既表现出害怕的心理,又在行动中彷徨,他希望秋秋能够看透自己对她的爱,却又担心秋秋讨厌他。于是,他只能默默地奉献,在秋秋受伤时抓彩鸡给秋秋吃;在秋秋流产时,把自己最心爱的黑狗杀了给秋秋补身体;在雾冬残废不能劳动时,默默地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值得注意的是,岩影的这种纯洁而本真美好的品性,最终赢得了秋秋的芳心。当蓝桐决定离开傩赐,雾冬瘫痪在床成为废人后,秋秋的人性被有效地激活,她最终选择与岩影一起生活,共同经营这个大家庭。

作为一位具有良好写作潜力和深刻洞察力的作家,王华并没有去写村庄农民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如何绝望、如何沉沦,以及如何落魄的心态,相反,她却写出了傩赐庄人性的复活,心灵的宽广,生命的坚毅与执著,进而表现了对生命价值、存在意义的思考,其充分显示了当代作家王华可贵真诚的艺术探索和勇气。总的来说,我认为,回到自我,回归乡村,还原乡村生活面貌,穿透乡村农民的心灵,与他们共同分享被日常生活压抑的精神痛苦,写出他们对生活与生存的坚韧与执著,并用宽广的胸怀去理解和包容,用丰富的想象力去探究和追思,着力于凸显他们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望,是这部小说叙事的主要艺术魅力所在。

[本文为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项目编号:19ZDA27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南帆:《后革命的转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页。

②王华:《傩赐》,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页。

③黄曙光:《当代小说中的乡村叙事:关于农民、革命与现代性之关系的文学表达》,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35页。

④[美]罗伯特•斯科尔斯、詹姆斯•费伦、罗伯特•凯洛格:《叙事的本质》,于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

⑤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6页。

⑥[美]威尔•杜兰特:《论生命的意义》,褚东伟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

⑦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8页。

⑧洪治纲:《理想生命的执着寻求——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之一》,《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2期。

[作者单位: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