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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象,溯源,成章——论《四象》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晓琴  2022年05月24日15:17

内容提要:梁鸿的长篇小说《四象》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文坛的一个美丽收获。梁鸿溯历史与时间河逆流而上,为被遗忘的人立象,也为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精神立象。梁鸿让被遗忘的人和当下的人一起言说,奏出一个复杂的多声部的乐章。由此出发,她向存在与传统的源头溯寻而上,以文学来探寻自然之道,以坚韧的力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走向更为广阔的时空。

关键词:梁鸿 《四象》 立象 传统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梁鸿向着传统的河流纵身一跃,画出一道弧线,这条弧线未必完美,但却充盈着强烈的试水精神。《四象》①就是这道弧线,它让梁鸿获得了某种可能性——从自我身份与语言出发,打开历史与时间的壁垒,为那些被遗忘的人立象,为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精神立象。

一、象与声

“四象”,首先是四个人物形象:韩孝先、韩立阁、韩立挺和韩灵子,这也可以看作小说题为“四象”的一个原因。梁鸿在一次访谈中说,这部作品的英文名她坚持用Four Images,因为她在创作之初想的是一个人的四种形象,四个层面。这四个人“其实有点像一个人的四个面,甚至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四面。当然,我没有他们那种能力,但孝先的敏锐、立阁的改革之心、立挺的慈爱、灵子对大自然的亲近,我在自己身上多少能看到一些影子。比如灵子,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一部分”②。梁鸿还提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在河边转来转去,中学时曾在日记中写过“我是大自然的女儿”,她热爱那种荒凉又繁茂的大自然场景,觉得其中充满了生命力,一个人若能在自然中与生死同在,那她便是最能感受得到人存在的丰富性。这四个人身上自然都有作家的某个层面,但在精神层面与作家本人最为贴近的却是韩孝先。

韩孝先是梁庄的骄傲,他是穰县的高考状元,大学毕业之后在省城工作。他原本可以有美好的未来,却因遭到恋人娟子的背叛而精神分裂回到梁庄。他在河坡放羊时在坟园被埋了几天,非但没有死,还具有了通灵的能力。在这里,他遇到了三个亡魂,他们存在过,但是都已经被遗忘了。阴间的其他亡魂不来找韩孝先是因为他们被安置得太好了,安安生生留在地下。韩孝先聆听这三个灵魂诉说,和他们一起生活,并带他们从梁庄走向县城、省城。这三个灵魂通过韩孝先得以在阳界行走,通过韩孝先表达自己的想法,实现自己的目标。当韩孝先具有了预测未来的超能力后,被村民们奉为神明,后来名气越来越大,被一些有权力的人争来抢去。最后,他们经历了一系列波折之后重新回到梁庄。韩孝先找人修缮河坡和坟园。坟园被合围,成为一个孤独封闭的空间。他隔着薄薄的地层看地下,那里的人想上来,但被他的工程所阻隔。他掉下去,被立阁爷救起送回地上,从此地下地上永隔。这是韩孝先最后的行动。行动结束后,他住在围墙的合围处,守着坟园和河坡。在河坡的最高处,他看远处的大河向更远处流去,而大地终归寂静。《四象》至此结束。某种程度上,韩孝先的行为与梁鸿的写作有很强的相似性,他打破了阴间和阳世的界限与秩序,最终意识到阴阳之别,关闭了两个世界的通道。他想让最好的工匠在青砖上雕出灵子、立阁爷和立挺长老的形象,可是工匠们怎么画都画不出他心里的样子。梁鸿则以文字打通了历史与时间的界限,不同处在于,她塑立出了那些被遗忘的逝者形象,让他们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诉说。

一切并非没有来由。在小说结尾处,韩孝先朝着坟园最偏僻最隐蔽的地方爬去,他总感到有一个模糊的声音指引他往这边走。他隐约记得很久以前随爹来坟园放羊,走过坟园这个最偏僻的地方,爹回身指着三个浅圆的隆起时,说,这是三座坟,里面埋着三个可怜人。这一情节几乎是梁鸿在此书后记中的重复。梁鸿的父亲带领着她和姊妹们、带领着更多的人去墓地,她写道:“有时我们会去读那些掩在荒草中的墓碑,父亲告诉我们,他是谁,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故事,他的家人现在又如何,都到了什么地方。”当父亲离世后也被埋到地下,梁鸿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很多来自地下的声音,它们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梁鸿想写出这些声音,想让它们彼此也能听到。她也想让它们陪伴父亲,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颂下去。于是,梁鸿要让逝者自己发声,所有人的声音共同汇成了《四象》之声,这部作品的象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声音塑立的。

《四象》的声音是复杂的,多声部的。韩孝先精神分裂的表现之一就是语言失常,其控诉之声是激愤的。他说:“医生说我有被迫害妄想症,他不信我的话,我说真的看到了,我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他们彬彬有礼、助人为乐、一心为公、善良纯洁,都是装的,他们一发现我知道他们的秘密就开始迫害我……我看见过有人跑出来,鬼一样,大喊大叫,最后,一群人出来把他按住,又带回去。”这一段话从韩孝先口里说出,不由让人想到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说出的是历史上“吃人”的本质,韩孝先说出的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状态,一种空虚带来的迷失、混乱与荒诞。人们内心空虚的时候就渴望得到慰藉,所以狂热地崇拜韩孝先,把他奉为上师——这个被崇拜者明明是一个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四象》所传达的,是当代人的焦灼之音。

另外三个灵魂的声音同样极具个性,各有不同。梁鸿在生活中给人的感觉是沉静、理性、宽厚,《四象》中的梁鸿却是激情四射、犀利、汪洋恣肆的。她说《四象》是自己写作以来最有冲动却最压抑的一次书写,不仅是结构和语言的寻找,还想找到“亲人相逢”般的过去与现在、爱与痛的交织。其实仅就语言方面,《四象》已经足够让人惊喜,梁鸿让每个人自己出来言说,他们的身份、性格、处境不同,语言自然不同,每个灵魂都说着完全属于自己的语言。

小说中最先出场的是韩立阁,他出生大家族,留过洋,但在运动中被砍头而亡,一心想要复仇。小说开篇第一节“绿狮子”中,韩立阁就表现出了很强的复仇欲,他说:“越王卧薪尝胆十年,我餐风披土一甲子,我要等待时机,我要复仇。”这种心理导致他表现得也像一个疯子。韩孝先心想:“噫他比我还疯。我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疯子。”与其他灵魂不一样的是,韩立阁手里提着一个骷髅头,这是他的伴侣,也是他的武器。后来他的头被韩孝先打掉后,这个骷髅头就被他直接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强烈意志和复仇心得以一见。后来,韩立阁带领其他阴魂冲破高墙,救了韩孝先,在这一刻,他完成了真正的救赎,而不是单纯的复仇。

韩灵子是个小姑娘,被车撞死后被亲人遗忘。她生前不受人待见,却永远以善意和爱面对这个世界,她热爱大自然,与植物保持着一种亲人般的关系。她爱笑,就像一个爱的使者。她以德报怨,一直在寻找亲人的消息,亲人们却从来没有看过她,唯一看过她的是生前给过她温暖的同学小玉。她对小玉充满感激,对韩孝先有一种懵懂的爱,她的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纯真。

韩立挺与韩立阁是堂兄弟,祖父对他们的人生规划是前者继承教堂,后者继承大院。韩立挺担负起了乡间牧师和使者的责任,帮外出的人与本地人写信收信,认为这是上帝派给他的任务。他活得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活着成了一种罪过。他死得艰难,死后也没人来看他。因为活得太久,他的很多记忆模糊了,故他一出场的语言是模糊的。在他内心深处有一场灾难性的大火,就是晚清时期的“山西教案”。他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一事件,但他的老师夏牧师经历过,并且一天天一年年地讲,老师的伤痕就成了他的伤痕,老师的冰冷也成了渗透他骨髓的冰冷。他一生信教,但这个记忆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在重大时刻都很懦弱,在阴间仍然非常消极。

小说中的声音汇成了这个时代的、社会的声音,表面上荒诞不经,实际上切入本质。韩孝先滔滔不绝的时候往往精神分裂,安静的时候,三个灵魂与他同在。有时他们内化到韩孝先身上,成为他的一部分。这样的韩孝先便不再是他一个人,他看清楚了这三个灵魂的想法,但不能任由他们行动,所以最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重新回到梁庄,恢复正常的阴阳秩序。韩孝先的心路历程可以看作当代青年的心路历程,经历狂热与追求,有一部分妥协、屈服,还有一部分坚持下来。个体与时代、社会的精神状态并存,相互影响相互交织。于是,一个时代的、社会的心象在《四象》中得以塑立。

二、源与流

从《四象》反观梁鸿的创作,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贯穿着一个思考,即历史、时间与我的关系。她的创作也都是从这里出发的。“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得到拯救”,她反复提到的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这句诗可以用来概括她的思考。在她看来,“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也无法从有限的人生中得到救赎”③。每个作家写作的意义或许不同,但是只有在对历史与时间赋予他们的无数瞬间中,对这一瞬间与历史和世界产生的关联进行思考,溯寻其源头,才能朝着更深的层面走去,发掘出当下的瞬间所包含的丰富意义。也只有这样,才能将过去、现在与未来汇在一起。梁鸿所做的,其实就是海德格尔在论述时间性与历史性时所说的:“并非这样或那样有一条现成的‘生命’轨道和路程[Streckung],而此在则只是靠了诸多阶段的瞬间现实才把它充满;而是:此在的本已存在先就把自己组建为途程[Erstreckung],而它便是以这种方式伸展自己[sick erstrecken]的。在此在的存在中已经有着与出生和死亡相关的‘之间’。”④如此,死亡便不可避免地成为梁鸿思考与写作的一个重要内容了。

可以说,《四象》创作的前提是对历史和时间的获得与感知。韩孝先是当下的一个“被抛的此在”,他之所以能够获得超能力,在于作为个体却伸展向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历史和时间,他的这种能力是植根于历史和时间中展开的。在这一点上,韩孝先这个人物和作者梁鸿也获得了相似性和共通性。梁鸿的创作也是植根于历史和时间中展开的,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梁鸿对死亡的书写。“死者不会缺席人世间的任何一场悲喜剧”,梁鸿在《四象》后记里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可能首先想到了那些被遗弃、被遗忘的亡灵,然后,便走向了对生与死、阴与阳、存在与哲学等古老命题的思索。

历史与时间是梁鸿的创作之源,《四象》是她以文字向古老的源头溯寻的作品,梁鸿创作这部小说时显然带着以过去为基石、与未来同步的雄心。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明白为什么她在创作这部小说时的冲动与压抑。韩孝先与韩立阁、韩立挺、韩灵子同行,其实就是当下的一个个体与历史同行,这三个灵魂是被遗忘的存在,尽管如此,他们仍对世界充满激情,也充满强烈的诉说欲。从晚清时期的“山西教案”到百年来的各种运动,不同时期的生命,存在的困境,都在小说中得以彰显。韩孝先之所以能拥有超自然力,与另外三个灵魂的同行是分不开的。一开始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当他们一路走过梁庄、县城、省城,遭遇了种种事件,发生了种种变化,就慢慢分道扬镳了。韩孝先曾经与先贤在书中相遇,与逝者在坟园相遇,直到最后,他才与历史和时间中的自我相遇,这是至关重要的相遇,因为这一瞬间,韩孝先完成了他与历史的联结。

对于韩孝先而言,他的敏感,他的虚无,既是他个人的,又是一代人的。只有他认清了历史与“我”的关联,才能摆脱历史的空虚之感,摆脱向下的自我与非正常状态。这种精神上的改变与作家本人对历史的思考是一致的,所以,韩孝先才在精神上成为作家梁鸿的一个层面。梁鸿说:“历史存在于其与‘我’的关系之中。历史就是你自己。以‘我’——既是个人的‘我’,也可以是大的集体的‘我’——为原点,以经验世界为基点,向过去和未来辐射,并不都导向主观和偏差,相反,它能使得我们的思考更有切实的基础。”⑤表面上看,《四象》的虚构性很强,创造了一个整体的丰富的想象的世界,是关于世界的可能性的想象。打通阴阳两界的情节可以看作穿越的、科幻的景观,本质上却是对时间和存在的终极思考。四个人在一起,时间就可以指向过去,也可以指向未来,而他们通往的空间也同样广阔。在《四象》中,空间的广阔性是通过语言的有序绽放而实现的,《四象》是一部溯源之作,是关于世界的整体认知和想象。梁鸿冷静,理性,写作时又不乏激情与自由,无论是非虚构的“梁庄系列”,还是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四象》,都是关乎存在的精神跋涉。她凝聚了巨大的力量,向世界的源头溯寻而上,再从这里伸展向无限时空。

梁鸿对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书》情有独钟,因为丹尼洛•契斯表达出了对个体生命的极端尊重。梁鸿在迷恋小说中的死亡叙事,勘察文学者所描述的死亡原因、方式和作家的态度时遇到了这本书,它包罗万象,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生命中每一时刻的经历,尊重生命每一时刻看到的、感受到的事物。

在面对历史、时间与存在的同时,梁鸿也在面对传统,她对传统的思考在当下作家中是很独特的。一个人并非只生活在当下,而是活在传统之中,传统是一条河,面对这条河时,很难用某一个词来准确概括当代作家的态度或方法。如艾略特所说,“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地或胆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是不足称道了”,“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须用很大的劳力。”⑥

梁鸿认为中国有久远的、隐藏于生活深处的文化形态和文明知识,如五行八卦等。在现代观念里,这些知识已经作为“陈腐”的象征被我们遗弃,但是,“如果我们换一种姿势或者话语来看待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古代神秘文化,或者,会有不同的空间和通道出现”⑦。《四象》中,梁鸿通过韩孝先之口将这些文化的精髓道了出来,当韩孝先眼睛闪亮,那个聪明的正常的年轻人回来时,就用树枝画圆,写出了四方和五行,开始说乾坤、阴阳、两仪、四象、八卦。小说中也有韩立挺和韩立阁有关世界起源的争辩,可看作是有关中西方文化不同立场的辩论。《四象》中,对传统文化在当下的境遇是从多方面书写的,一方面是正面表达,比如韩立阁对经典的高声背诵;一方面是对关于传统文化的谬论的否定和批判。当然,梁鸿是通过人物之口来进行这些言说的。比如,当听到有人对《金刚经》的恶俗与错误的解读时,立阁爷突然扬着手中的骷髅头,朝那人大声咒骂:“骗子,骗子,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骗子!”韩孝先说:“是骗子。到处都是骗子。我在街上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人们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心要找到依靠的孤魂野鬼,像没有心的幽灵。”这些没有心的人中,恰恰有韩孝先最爱的人——娟子。所以韩孝先更加痛心疾首,觉得这些人是在糟蹋《金刚经》,把佛学里最基础的宇宙观解释成了世俗的东西。不可否认,韩孝先和韩立阁对这些骗子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态度。

梁鸿发现的,是传统文化中的隐秘部分,也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是一条被阻隔在历史深处的河,被更多的当代作家,尤其是那些现代观念较强的作家所忽视。现在,梁鸿清楚地看到了它并试图投身其中,她甚至想象了在这条河中沉浮的感觉——被拥抱,或者从中挣脱出来。

三、章与文

从结构上来说,《四象》堪称一部炫技之书。梁鸿在写作这部书时必然想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中的很多东西,比如《周易》,比如《文心雕龙》。《四象》与《周易》的关联是非常明显的,细读之后,会发现梁鸿是以文学来探寻自然之道,这一点,是与《文心雕龙》的精神相通的。

《文心雕龙》开篇即讲:“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⑧梁鸿在《四象》中呈示出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生机勃勃的人间,一个是黑暗冰冷的阴间,这可以看作“两仪既生”。当然,梁鸿写作这部作品之初充满丰沛的情感与能量,因为她带着勃勃的雄心与洪荒之力开始写作,又溯向传统之源,这一切自然是个原点,是阳仪之所在。《四象》中的人物又同时具备在历史与时间中游走的能力,他们让作品虚实交织,延展向无限的空间,这样的创作对梁鸿来说不是一日两日的积聚,而是厚积薄发。这又是阴仪所在。生与死、阴与阳、历史与当下,都连在了一起,即使是冰冷黑暗的地方,也会有温暖与光明,甚至可能是黄金之地。《四象》的两仪正是这样相生又相克的。

《四象》的结构体现的也是《文心雕龙》中所说的“自然之道”。开篇“春”部虽然写的是春天,但每个人的春天都不一样,韩立阁看到那头绿狮子又一次纵身扑过来,遮天蔽日,一切都被盖住,一切都归于黑暗,一统的,不分厚薄和形状的黑暗。因为韩立阁是一个屈死者,一心只想复仇。四季轮回中,春天是万物起始,四个人物是在春天相遇的,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一节就叫“四象”。韩孝先在找羊的时候突然掉到地下,他看到了另外三个人的灵魂,他们交流,并迅速交心,然后他又回到地面上,回到了人间。四个人的苦痛经历在这一节得到较为完善的交代,仿佛都是疯言疯语,但最重要的经历却都很清晰,他们一起逃跑,跑出了春天,跑出了黑林子。第二章“夏”部,四个人开始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一生二”一节比较关键,韩孝先给人看命,看过去和未来,他们的想法像那头绿狮子一样开始膨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夏季是一个生长的季节,所有人的想法在迅速生长,韩孝先也觉得自己拥有天地万物。第三章“秋”部中,韩孝先要报复,要寻回娟子,要带灵子见世面。灵子却认为,孝先已经完全变了,他的话她都听不懂了。韩孝先向梁庄以外的地方走去,开始了自己的演讲抑或是“传道”之路。“利涉大川”一节内容与题名相符,韩孝先主动出击,仿佛要出征的将军,带着必胜的信心和履险如夷的准备,事实上却相反,城市里的人没有精神信仰,把骗子当上师,娟子也是被骗的人中的一员,她同样利欲熏心,不择手段。最后一章“冬”部,四个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彻底出现分歧,韩孝先“困于金车”,一起回到了梁庄,阴阳两界被隔开,一个轮回结束了。韩孝先听到的一个小姑娘的清亮的笑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说:“我要找到她是谁。”大地如此寂静,这美好的事物清晰可寻,只等下一个轮回。

刘勰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⑨,“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⑩。如果梁鸿对传统文化中的隐秘部分不熟悉的话,或许就不会有《四象》了。这部作品是在对传统文化的思考基础上,直面现实生发而出的。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四象》之形就是内容的一部分,形的确立意味着文章,也就是作品的完成,声的发出意味着文章词句的构成。从春到夏到秋,再到冬,是一个完整的自然的四季轮回,梁鸿以这个自然之道实现了文章之道,人的声音,四季的声音都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声点,不能说《四象》有多完美,但它的结构确实巧妙。

小说是许多经验的集中与沉淀之后产生的作品,《四象》中有许多关乎传统的经验,它在作家不经意的时候涌了出来,产生出一个全新的具有很强现代性的作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梁鸿坦言,创作《四象》时一开始并没有往中国文化的方向上想。“四象”是在创作的过程中想到的,把它作为书名则更晚一点。一开始写的时候,只有四个人物是明确的,后来又写到了春夏秋冬。似乎是偶然,其实还是透着某种必然性,一个当代作家只有在对传统的日积月累中才有可能返身观照,以自己的创作对传统进行思考。《四象》中,梁鸿用动植物和一些自然现象来作为小节标题,这让人物、情节和自然的关系变得密切。

梁鸿最初登上文坛是因其非虚构“梁庄系列”,其后,《梁光正的光》证明了梁鸿在虚构方面的实力,但是《四象》更能让人看到梁鸿的内在力量。两部作品的相通之处是有关个人与历史的思考,对梁光正而言,大历史不存在,存在的是自己经历了什么,历史是以参与并改变他的命运的面目出现的。在梁鸿所有的作品中,历史观一以贯之,每个个体的生活加在一起才是历史,历史破碎于个人生活内部。若是只抽象地写某个历史时期的事件,就背离了文学的本质。不同处在于,较之《梁光正的光》,梁鸿在《四象》中展现出的想象力、结构布局能力、对现实经验的穿透力都很强大,对百年中国历程的回溯与诸多个体生命经验的书写,对个体生命困境的揭示,都更为广阔和深入。

一个饶有意味的问题是,《四象》的结构和叙事方式虽然产生了陌生化效应,但也给部分读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阅读障碍。当然,可以说这是写给有阅读准备的、能接受它的一部分读者的,然而,如何在探索和创新中收获更多的读者,恐怕也是小说家们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四象》能够引发思考的层面不少,人物形象与时代、社会的精神状态,语言的丰富性,存在的正当性,节奏的参差起伏和结构的巧妙,以及文学与传统的关系等。最后一点并非局限于梁鸿个人的话题,当代作家与传统的关系是非个人的,一个作家只有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创作,才能达到一种超越个体的状态,只有将自己放置在历史与时间的河流之中,作家才能知道自己应当去做什么。梁鸿所说的“此刻”是一个作家的存在与写作状态,她生活的此刻是现在的时刻,更应该是过去的时刻,她意识到的是当下活着的事物,也是死去的,或者是早已活着的事物。有了这种意识,她才可能拥抱和挣脱传统,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特质,她作品中最个人的部分才可能成为最好的、最引人瞩目的部分。

注释:

①梁鸿:《四象》,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本文中所引《四象》内容均出自该书,下文不再一一列出。

②罗昕、梁鸿:《让那些被遗忘的生命再活一次》,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883716。

③梁鸿:《此刻》,《历史与我的瞬间》,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4页。

④[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24页。

⑤梁鸿:《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历史与我的瞬间》,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页。

⑥[英]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⑦梁鸿:《如何寻找传统的现代性》,《历史与我的瞬间》,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29页。

⑧⑨⑩刘勰:《文心雕龙义证》(上),詹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4、8、10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