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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朱涛的三副面孔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杨碧薇  2022年05月24日15:17

内容提要:朱涛是当代新诗领域的一个异数。他用丰沛的抒情、独特的晦涩,直追死亡、虚无等严肃命题。在他的诗里,象征和隐喻构成了纲领性的表达机制,本我与形而上则实现了辩证的统一。这种书写方式明显游离于既有的新诗传统之外,但它恰好反证了新诗这一文体对“先锋”的追求。同时,朱涛的诗充分地揭示了个体在历史现场中的存在,彰显出与古典性截然不同的现代性品质,亦参与构建了新的新诗传统。

关键词:朱涛 新诗 抒情 晦涩 生命

一、肉身,存在,红尘假行僧

朱涛,浙江舟山人,其诗歌创作可追溯至198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浪卷来时,他弃文从商,后于2008年重返诗坛。和他一道“归来”的,还有一股腾腾的热气,时常冲出文字,朝读者扑将直来。试读几个热得冒烟的诗句:“看她策马而来/披一张紧身豹皮/手握一支自动步枪”(《记忆清单》);“爱欲的军械库掀翻了屋顶”(《形式的躯壳》);“把情欲般强烈的愤怒玫瑰劈开”(《浑然不觉》)……这些诗果断、勇猛、阳刚,顷刻间便推倒枯朽之物;所行之处,尽是辣椒般的鲜艳与刺激。此等鲜活力量,在当下的新诗写作中实属罕见。毕竟,我们已经看惯了沉思的诗,面对生龙活虎、耀武扬威的朱涛式抒情,还没有作好抵挡的准备。

“诗与思”的话题,和新诗相伴共生。“思”与intellect紧密相连,intellect即智性,又被译为知性。早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1一文中,金克木就提出了“以智慧为主脑的诗”,这种“新的智慧诗……以不使人动情而使人深思为特点”。卞之琳的《圆宝盒》(1935)、冯至的《十四行集》(1942)都是智性诗的代表。1990年代以后,在社会整体大转向的背景下,在知识分子写作的推动下,沉思成为新诗的座上宾;叙述性话语地位日显,抒情的声部越来越低,激情更是被打入冷宫,被质疑,被尘封。但朱涛恰恰是条“漏网之鱼”,他并没有参与到1990年代的新诗变革里,头脑中也没有条条框框。他重拾诗笔时,面对的诗学景观是“0”。在任何诗学权力、诗学主张面前,他都能忠实于自己,坚决地说“不”。王佐良认为,穆旦的胜利在于对传统的“无知”2,这一点上,朱涛更是发扬光大——他走的是一条最本能的写作路径,不仅对传统“无知”,还无视“时髦”。我们看到,朱涛的诗仍旧为“本我”(id)保留了位置;他的诗意挺进方式,须借助在文字中漫飞直撞的荷尔蒙。这些荷尔蒙缀满了象征和隐喻,作为重要的诗意驱动力,它们摆兵布阵,支撑着诗的结构。

正如《捆着我,绑着我》一诗所示,诗人“如此眷恋自己的肉体”。朱涛贡献了一种肉感的诗歌,无论如何,他坚持身体的在场。有一类人写诗,一开始就想弯道超车,直抵形而上。诚然,诗歌的高空布满永恒价值的诱惑,但诗人若缺乏切实的生存体验,也只能写下一堆空洞的废话,仿佛编码出错的圣言,面目可疑。相比之下,朱涛的写作更真实也更踏实,他没有超车的妄想,更看破了妄想的可笑。他透过肉身的经验去追寻形而上,让自己的诗历经人世的鼎沸考验。这些诗是强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它们欢迎“硬”的意象,张扬着雄性的伟力:卷扬机、密封铁箱、原子弹、枪……强力意志的另一方面体现在语气上。朱涛的语气果断、铿锵,极少有犹豫。“孩子们,出发/地震也不用怕/我们有摇篮军训过的生活”(《出发》)——他是在祈使,也是在不容置疑地发号施令,句意中暗藏的抒情与感叹也浸染着强大的气派。语气,折射的正是诗人对自己的态度。“人间啊,请原谅我持久地给自己掌声/并珍藏于死亡黄金的保险柜”,瞧,《自恋病毒罗曼史》分明在说,若非有完善的自我接纳,就不会有如此坚决、肯定的语气。

诗里的朱涛就是如此自信,没有什么事物能束缚他,他尽可以让诗思腾挪闪转,上天入地。他时而敲响天堂之门,“醉心做天堂入口领航的巫师”(《情歌》);时而又俯冲到地狱,“一次次暴力拉升/几乎扩散到了地狱的谷底”(《不动,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而他最爱的,仍是活色生香的人间,人世的美与误会、好与痛他都接受。

世间多热烈奔放的身体

爱抽象的美

喜欢有意混淆的误会

——《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她》

不仅要接受雀斑的瑕疵

承受疼痛的阈值只要未到熔断的极限

必须挺住

——《给幸福去病》

抛开繁难的思索,本着诗人的敏感、直觉,以及真实的体验,朱涛喊出了“人间是一场修炼”(《给幸福去病》),这也是他诗歌的意义所在。他就像滚滚红尘里的假行僧,一路走,一路体验,一路写;时而高歌,偶尔低迷;任酒肉穿肠,仍身怀诗心。这,就是诗道的修行。

二、象征,隐喻,即兴魔笛手

在新诗的园地,历来不乏这样的半成品:热情洋溢,手艺粗糙。每个诗人在从稚嫩迈向成熟的阶段,都要过这一关。朱涛的通关大法是象征和隐喻。他在洋洋洒洒的宣泄之余,会及时地约束外溢的生命力。

以《示爱洁白的武器》为例,这首诗的副标题是“致逝去的青春岁月”,全诗建立在象征和隐喻的基础上,在岁月的流逝中,“佝偻的路穿戴着年轻替身”,诗人“认出了影子孤单的未来”。肉身早已袒露在场,语言才需戴上面具,方是张弛有道,语言的魔笛手朱涛深谙这一点,“这些储存了隐喻象征的语言魔笛手/把作为背景的陈词滥调的黄昏/撞击出年轻卫生球防腐的幻影”(《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

象征,隐喻,在朱涛诗里的出场率如此之高,以至于构成了纲领性的表达机制。在诗的大传统中,落实到具体的语境里,象征和隐喻常常有着较为明晰的对应物(指涉对象);而在朱涛手下,这种对应关系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意义的随机粘合。象征也好,隐喻也罢,并不是什么前沿的诗歌手法,但在朱涛这里,它们被翻出了新意,有了即兴的风味。他总能迅速地抓住词语,发展词的歧义,甚至在特定的语境中赋予词新的意义、新的机能。他写智能机器人,“金属身体,电子控制,完美无瑕”,简短的概括后,紧随的是“不会因为一个鳏夫的忧郁而疲倦”(《后天》)。这两行句子放在一起,合情合理,更有新崭崭的诗意。他写虞姬:“虞姬,我只看见你/尽管镜的另一侧/是灰烬耀眼的金字塔”(《虞姬,我只看见你》)。“虞姬”“镜”和“金字塔”的并置,以“镜”为中间物,带来超时空的感受;“灰烬耀眼”修饰“金字塔”,亦是奇巧。另一方面,或也因为即兴,朱涛的诗还几乎走到了散文的反面,散文要求句与句的连贯,句群的组合能承担起完整的叙事,而诗没有这个负担,叙事对诗来说不是必选项;较之散文,诗可以更跳跃,更碎片化。废名曾说:“以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③而在新诗里,“散文的内容”亦可被抹除,代之以零碎的、随心所欲的诗思。朱涛的诗正是一个极端的范例,他把诗写得如狂想曲(Rhapsody)一般:自由、高想象度、英雄气概。即兴与狂想的总和,就是酣畅。对朱涛来说,写作非苦行也,它首先是释放,是与生命的同歌共舞,其次才是修炼。

要理解朱涛的“同歌共舞”,还得费点力气,他的诗,是为阅读设置了障碍的。象征和隐喻,把真实的意义藏在了语言的镜子背后。这些诗就像不锈钢餐盒里的食物,被坚硬的材质武装着。第一眼,读者只能看到硬朗的棱角,却看不到具体的食物。当朱涛将餐盒盖揭开一条缝时,读者终于闻到了食物散发出来的热烈气味,但仍然猜不透那是何物。对,我要说的正是晦涩(Obscurity)。与古典诗歌追求晓畅明了不同,在现代诗歌里,晦涩被称道为一种独特的品质。晦涩不同于含蓄,含蓄是隐而不说,但那隐藏起来的未说之物,读者大抵是明白的;晦涩也不同于朦胧,朦胧是若隐若现,有一部分能使人窥见。晦涩则是整体的晦暗生涩,其伴生物即诗的难解性。汉语新诗诞生后不久,就被晦涩撞了一下腰。1990年代中期,李金发深受法国象征主义(symbolism)影响,沿着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路子,写下了一批晦涩的诗。晦涩的拥趸,如穆木天,就明确倡议“诗越不明白越好”“诗是要暗示的,诗最忌说明的”④。但也有很多人不赞同晦涩,艾青就认为“晦涩是由于感觉的半睡眠状态产生的;晦涩常常因为对事物的观察的忸怩与退缩的缘故而产生”⑤。

围绕着晦涩问题,周作人、朱光潜、李健吾、苏雪林等人也都发表过各自的看法。在新诗里,晦涩与“现代”难舍难分;以晦涩为原料,诗人们其实是要建立一种与古典性(Classicality)截然不同的现代性(Modernity)品质,用新的美学来强化新诗的合法性。对晦涩的认识之所以差异巨大,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们对现代性的理解没有统一标准。对此,臧棣颇富洞见地指出,晦涩“不仅涉及到一个批评术语在概念上变化,而且牵连到一种现代诗歌观念在新诗史上的演进”6。

在朱涛的诗里,晦涩是不可越过的显要特征,如耿占春所言:“他的诗没有一目了然的经验主题,没有语言的透明性,也没有意识的透明性,一切都似乎笼罩在词语的暮色或句法的黑夜里。”7当朱涛说出“好日子坏日子零和/等于一束光在思想的内部呕吐//与剪刀辩论的是哲学家/和枝叶联姻的是艺术家”(《芳草地》)时,读者很难马上领会他要传递什么。试看一例:

动物坡地

从鲸鱼,海马,到蟒蛇,牡蛎

大海要求河流通过瓶颈时

承担自由流动丢失的唾液

——《坡地》

又如:

光的碎玻璃

画世界肖像:人头马,狮身人面

虎头蛇尾

兽医完成了痔疮爆发的即兴创作

——《入侵者》

这些诗句十分抽象,词与词、句与句,仿若一座座孤岛,缺乏明确的联系。更让人困惑的是,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理解朱涛的诗,似乎都说得通,可又说不透。《象牙塔》《鸟的翅膀绑上了黄金》《惊弓之鸟》《幻想的宇宙》等大量诗歌,都包含着晦涩及晦涩引发的多义。一方面,晦涩的语义链彰显了诗歌特有的无意识之美,另一方面,也逗露出理性在诗歌里的暂时“缺席”。当理性的效用不够充分时,无意识的狂欢就趁虚而入。有的时候,朱涛正是在狂欢的边缘和晦涩的断层处写作,让危险与刺激并驾齐驱。他用一种类似于“病变”(或可称为“仿疾病”)的诗歌话语,来追问宏观意义上的政治/文化经验。因此,要破解朱涛的诗,只停留于个别的词句、纠结于晦涩的表达是没用的,必须走到一个更广泛的层面上,进入具体的历史现场,方能管窥一二。而这个“更广泛的层面”,必然大于诗歌。

三、先锋,怪客,诗歌异教徒

“我是女巫养大的/不只看表面”(《天鹅姑娘》)、“刹那间发现我拥有邪恶暴力的杀手锏 /口吐莲花/醉心做天堂入口领航的巫师”(《情歌》),朱涛是现代城市生活的受益者,却对古老的巫性念念不忘。巫性带来的,是神秘、混沌,甚至还有一丝邪恶与不洁(这里的“邪恶”“不洁”并非贬义,而是对诗歌风格的客观描述)。最直接的例证是:他诗里不时冒出来的性与色情,其实是一整套权力隐喻的修辞装置。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朱涛惯用的招数。

在巫性的催化下,朱涛的诗有点“怪”。《墓园礼物》《没有五官的人》《人头马》《死亡爱人的指环》等众多诗篇,让我想到了李贺、李金发、废名、徐玉诺,这些人的诗都很难被归类。如果他们凑在一起组建一个小众俱乐部,那么我相信肯定有朱涛的份。朱涛还有一首奇异的《魔鬼学》,在诗中,“火葬场推销员质疑/鬼满为患/影响地球繁荣”,“魔鬼是一个流行病,一个病毒,必须铲除。前提是确有魔鬼的话”。最后,“鉴于联合国魔鬼调查委员会确定……现在正式宣布魔鬼学就此终结”。如此想象,催生出“怪”的美学,犹如“银质容器的另一只眼睛诞生”(《病天使》)。通过“怪”,朱涛的诗获得了自由出入历史情境的能力,既能锋利地介入历史,又能迅速地抽身闪开,在“当下-永恒”的意义链上无拘无束地滑行。须仔细辨认的是,魔鬼/巫性的另一面是神性。在历史上,越是看似玩世不恭、巫鬼神怪的艺术,往往越是有着向上生长的渴望,有着追求圣洁的内驱力和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古灵精怪、天马行空的装扮下,深藏着一颗通透的灵魂。朱涛的诗,最不缺的就是花花世界、饮食男女;他用给语言加魅(Enchantment)的手段来掩人耳目,但一切表象早被他祛魅(Disenchantment)。他写下的是繁花,是灯红酒绿,是不断自我增殖的后现代景观,洞悉的则是这个世界的沉痛本质,“滔天的巨浪正在脚底悄悄酝酿/与其他行星拉开悲怆的长度/呼应泡沫新娘皱褶的处女作”(《崎岖的大海道路》)。实际上,通过反复歌咏的“废墟”意象,他已暗示了自己冷眼旁观到的一切。“废墟”,就是非常规的秩序,是失焦的价值,是不可逆的毁灭,“更不期待新的废墟/缔结未来的胎盘”(《同谋》)、“雪崩后的废墟之脸,献给你”(《废墟之脸,献给你》)。所以,朱涛的诗在热烈之余,还有一份深沉的冷峻。《眼泪工厂》用独到的视角来写围困着人类的物的堡垒。在后现代社会的消费逻辑下,“眼泪”失去了真实性,沦为情感的“装饰物”,作为情怀商品之一,服务于无孔不入的消费。冷峻、反思、清醒、沉痛,是朱涛的诗切入公共话语层面的根本,这也导致了他的许多诗其实都是同一首诗的变奏。《彼此一夜》是这些诗的集中展览。

生活并未按想象的箭头

空中开花

蛰痛一群睡着的小露珠

只有一个漆黑的太阳留下

沸腾的寂静

“你哀悼谁”

……

“你哀悼谁”?当这个严肃的问题被抛出时,朱涛的诗学追求也水落石出,他远离了同质化的当代诗大合唱,拒绝成为“他者”。他注定是独行客,是新诗传统的异教徒,是当代汉诗的异数。因而,他唯一的路途,就是剑走偏锋——越特异,越孤绝,就越先锋(Avant-garde)。

在传统和时尚之外,当之无愧的先锋诗人朱涛写出了锐利的《美元石榴裙》。

上帝并没有死

而是乔装成美元石榴裙

让我们鼎沸

跪拜

让我们匍匐

让我们舔

让我们尖叫嚎叫

痛哭流涕

也写出了颇富创造性的《一不小心造了神》。

陈述句缺乏表情

“一不小心造了神”

胡椒粉洒了满地

不妨试试辣椒水

“真是一不小心造了神吗”

到此,眼泪应该大声读出来

……

当然,他从没放弃过对生命的思索。

“生命有逻辑吗”

“飞蛾扑火”

“不,是撤退,取走灯盏,没入黑暗”

“没有牢笼可钻,正是我所忧愁的”

——《雾》

诗至此处,朱涛终于向我们亮出了最重要的一副面孔,那就是时时刻刻面对死亡和虚无的面孔。他疑惑,“我们何时成为过自己呢?/是决定了自己的出生?还是抱着砒霜/的羽翼展示了死亡的纯银”(《夏天的精神病》)。生命,已无处可去,因为它的逻辑不过是“飞蛾扑火”;死亡,亦无路可走,它甚至都舍不得抛出一个“牢笼”,让妄想逃避虚无的人钻进去。人类的存在,只能委身于冰冷的虚空。朱涛一次次地书写,试图打破虚空,但虚空并无穹顶也无四壁供人打破。看到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何在朱涛的诗中,透过热气腾腾的荷尔蒙,又总有极度寒冷的阴影在闪回。“朱涛的诗歌的角力是一种绝望的飞升……他一次次创造,一次次毁灭”8,我想,他会一直带着绝望的精神去与虚无共处,用诗歌这一最个人化的方式对抗死亡。

正因如此,朱涛的诗最打动人的地方之一,便是在无可奈何之境地对生命的感怀。然而,在当前的时间节点中,在新诗的演进过程里,他独特的尝试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注释:

①柯可(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新诗》第4期。

②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文学杂志》1947年8月号。

③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④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卷1期。

⑤艾青:《艾青全集》(第3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页。

⑥臧棣:《现代诗歌批评中的晦涩理论》,《文学评论》1995年第6期。

⑦耿占春:《求索秩序——朱涛诗札记》,《南方文坛》2020年第6期。

⑧杨庆祥:《诗歌的搏击术》,《越荒诞越奔跑》,朱涛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

[作者单位: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