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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视域中的精神现象与诗意营造 ——评黄永玉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慕江伟  2022年05月24日15:16

内容提要:《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是黄永玉多卷本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二部,耗时最久且部头最大。《八年》的主色调并非抗战图景,小说着重以“全面抗战”时期主人公寄居闽赣八年的生活经历为故事脉络。一方面循着张序子求学游历的足迹,围绕战争、生活、命运等时代问题对个体的裹挟,建构起抗战背景下属于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一方面侧重描写张序子闽赣时期随性的生活状态和闽赣民众诗意祥和的生活场景。

关键词:黄永玉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抗战 精神建构 诗意生活

游学闽赣的青年时期孕育了黄永玉最初对于绘画与文学的创作冲动,此后他的人生发展沿着这两个方向不断向深部延展,不过在绘画领域取得的成就长期遮蔽着他作为作家的身份。黄永玉的文学创作属于慢热型,从尝试、成熟到丰收1,他用时近四十年,新时期一出场,就写出直击时代深处痛感的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随后又出版了多部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品,有诗集《我的心,只有我的心》(1986),以及散文集《比我老的老头》(2003)等。黄永玉回归小说创作始于2010年,86岁高龄的他接受作家李辉的邀请,抓住《收获》杂志2009年重新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2的契机来弥补青年时无法实现的创作计划3,于是耗时三年多续写完成了以“家乡十二年生活”为主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朱雀城》(三卷),接着以“全面抗战”时期寄居闽赣的八年经历写出了第二部《八年》(六卷),以战后漂泊辗转遭遇为图景的第三部《走读》(两卷)也将新鲜出炉,而他还在继续耕耘,用这部漫长的自传体小说阐释其对于“爱、怜悯、感恩”的人生美学追求。总字数达130万字的《八年》延续第一部琐碎、细腻、从容的叙事风格,尤其在“时间上,作者刻意地让它慢得几乎静止”4,每一帧时间都最大限度容纳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密实的叙述呈现出人物心理、情感、精神等在不同时段的细微转变及真实状态。而且《八年》循着主人公张序子离开家乡“朱雀城”辗转集美等地求学游历的足迹,紧紧围绕战争、生活、命运等时代问题对个体的裹挟,在观照社会生活诗意图景的过程中,建构起抗战背景下属于青年张序子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态度。

一、抗战图景的隐匿与浮现

“八年”是闽赣地方深厚文化滋养张序子的八年,也是全国上下全面抵抗日本侵略的八年,两者发生时间的重合让个体的一切遭遇都被置于战时民族危亡不断加深的时代背景之下。相较于周边地域的沦陷以及进行的激烈战斗,福建大部分地区因地形等多种因素而未被日军占领,从而免于战火的直接冲击。基于福建没有全部失陷的历史事实,以及主人公生活轨迹长期围绕闽南展开,导致抗战图景书写并未成为自传体小说《八年》的主色调,而是以背景色的方式存在,小说虽在主体故事讲述中也插入战争短暂侵害的描写,但战争给主人公带来紧迫且切身的危机感直到抗战末期他旅居江西赣州等地时才出现。

故事发生空间的限定让外部愈演愈烈的抗战态势以及惨烈的战斗场景并未详尽地出现在小说叙事中,一些重要的抗战事件,如“七七事变”和第三次“长沙会战”,仅在人物日常闲谈中被提及。第三次“长沙会战”的描述在小说中以会议前的闲谈方式出现,战地服务团团长在全团布置任务的大会上顺便说道,日军“福州一代的军队撤回金厦,准备集中力气冲击中国西南,沿这条路线直捣重庆,打下中国再说。这个如意算盘,没想到它的第三、四、六和四十师团七万多人刚打到长沙就卡住了。在捞刀河、浏阳河、新桥河一带死伤五万多人,吃了个大败仗”5。短短几句话只交代了结果,日军遭遇了哪支中国部队的强劲阻击,双方之间的战斗如何进行,以及中国部队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等细节均未涉及。

当然小说故事发生空间中的一些地方也有过中日对抗,但并未成为叙述重点,这是由于张序子停留时间与日军进攻时间不同步造成的,或早于日军离开。张序子去集美读书转停厦门时全面抗战还未爆发,等他到达集美开始上课后日军才向厦门动手,此时他所了解到的战况只是“我们白石、胡里山和屿仔尾的炮台和三艘日本军舰对打,打中了‘关竹’号日本军舰。其他的败逃了”6。或晚于日军到达。当张序子所在的战地服务团到长乐演出时,日军来过这里且已早离开,只是听当地人简单说起日军当时“是按照地图列队进城的,发现地图上城里少了一样东西,赶紧退出城外”。7

“战争是人类暴力行为的最高表现形式”8,是生与死、血与火的集合体,所以抗战引发的死亡总是给个体带来沉重的情感伤痛,从而使得张序子一次次放弃战斗场景的还原。张序子对一二八师有着特殊感情,一方面其中有三千将士是朱雀城子弟,一方面最初离开朱雀城后父亲带他结识的人都是一二八师的。亲切感让他无法去面对以及相信一二八师八千多湘西将士为坚守沪杭国防前线,在师长领导下奋勇作战,最后全部牺牲在保卫嘉善一役之中。父母来信中有关于一二八师战斗细节的描写,不过情感崩溃的张序子选择回避一二八师牺牲过程的描述,用沉默表达对一二八师的缅怀。由战争死亡引发的触动也让张序子对抗战有更深层的省思。路过曾经的石竹山战场,张序子在孤旷的野岭中见到“一颗雪白的人骷髅,睁起一对大眼眶望着天空”,战场惨烈的悲伤是他不愿碰触的,他没有由此去打听这颗骷髅头背后的战斗经过,而是去思考另一个抗战主题,即士兵为祖国献身却被遗漏的落寞感。在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世上最大的哀伤莫过于人间的遗漏。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哪晓得他一个人被留在这里?盼望过去了,失望过去了,他们不知道白骨哪有归期啊?”9用侧重战后遗留问题的思考来减少战斗场景的描写,张序子选取的视角扩大了对抗战的关注面。

全国抗战胶着状态也被浓缩在小说写到的木刻、话剧、歌曲等艺术形式中,它们反映出战时的民族内在精神,却未能体现战场所固有的惊心动魄。张序子刚开始练木刻就把目光投向战场,他创作了一幅意境深远且广受好评的木刻画——“侵略者的下场”。从构图看,画面简洁,“地上满是尖刺,一个黑背影陷在泥巴里,背着枪,远处海平线是落日”10。画中的意象内涵丰富,其中“尖刺”“泥巴”代表着对抗状态,“黑影”指代着日军,“枪”表示战争,而“落日”象征日本败退的必然,通过简单物象的组合呈现出日本在战争泥淖中必将走上末路的“下场”。除《雷雨》《日出》《原野》《家》等反映生活的话剧被战地服务团巡演之外,张序子的生活中还充斥着反映抗战实况的话剧,有刻画东北流亡民众生活的《放下你的鞭子》,有描写回汉齐心协力击退日军的《国家至上》,有再现海港渔民抗敌的《烟苇港》,也有以日本轰炸长沙为背景的《古城烽火》等。这些话剧高度凝练出抗战的残酷性,用观众的热烈反响传达民族凝聚力。《巷战歌》《大刀进行曲》《太行山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游击队军歌》等承载抗敌苦难的歌曲,衬托出张序子生活空间之外全国抗战局势的艰难推进,歌词“三个五个,一群两群……化整为零,化零为整,不怕敌人的机械兵”,唱出了全国敌后战场的抗敌普遍处境。

回避了抗战宏大场景,但战争小场景并未缺席张序子的生活。身居闽南时期,虽未与日军正面接触,不过来自日军飞机的轰炸却让张序子体味到战争和死亡离自己是那么的近。在安溪时张序子刚刚读完父亲内容沉重的来信就听到防空警报响起,接着两架日军飞机绕着县城投弹。泉州理发时又遇轰炸,警报响起后他不听理发老头劝阻跑去衕子口防空洞,钻进洞就听到五声炸弹响,其中第三声像是天塌下来,震得心肺外冒,全身都麻了。等他出来一看,理发店没了,墙角遗留的血迹让他想到生命的脆弱,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对日军轰炸范围的低估让他在长乐画墙画时陷入危机,飞机已飞临长乐上空时他依旧坚持作画,十几声爆炸声后他被尘土埋没侥幸存活,不过住所三青团大楼已被炸毁。身居赣南时期,抗战景象从民众急迫的逃离行动中体现出来,身处撤退队伍中的张序子近距离感受被日军追击的惶恐。当日军放言进攻赣州、扫荡三南,信丰县城所有人都向偏僻的安息乡转移,他与梅溪的家人也在雨天仓促撤离。日军攻打信丰城时,他所在的子弟学校接到日本骑兵将进攻的消息后,没吃午饭便带着两百多名孩子从安息向安远转移。战争的危险始终紧跟张序子的撤退方向,尽管没有战场中心的血腥景象,但战争给他带来的压抑、恐惧、慌乱都已得到集中表达。

二、漂泊与内在精神的建构

漂泊主题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经典主题11。《八年》中主人公张序子离家在外、辗转不定的生活轨迹,让“漂泊”一词成为解读这部长篇小说叙事路径的关键词,它无限延伸着故事发生的空间,串联起闽赣南部地区人文与民间生活的生动图景,也以主人公成长足迹脉络建构出个体内在精神的渐进蜕变。

朱雀城的环境风俗孕育了张序子作为朱雀人最初的精神内质,随着家中生计日蹙,十二岁的张序子被迫随父离开朱雀城,“从朱雀城出发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像一条清澈的涓涓小溪汇成一条大河,这条河,清亮、激越、涉过无数险滩、边走边升华,最后汇成浩浩荡荡一条大河” 12。在远行的“漂泊”中,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开始在张序子的眼前铺展开来,有洞庭湖美丽的风景,有纪律严明的一二八师,有上海繁华的街道,有游轮特殊的讲究,有闽南闲散的生活方式等。外部世界与湘西内部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人需要从世俗生活中提炼生活蕴藏的哲思。张序子通过漂泊生活的意义逻辑来塑造自我的内心世界与精神境界,涉及其文化性格、坚韧性格,以及沉思性格等诸方面。

从湘西边地的朱雀城来到长沙、武汉、杭州、上海、厦门等大城市,短时间内紧凑而又密集的“漂泊”,让张序子身上自带的边地性格与所在之地产生了审美差异与文化冲突。面对诗人刘宇“杭州西湖这一大片风景”美不美的提问,张序子回复“一般!”在他看来,评说“西湖是全中国最美的地方” 13的人那是没有看过更多好地方。张序子言语中透着对湘西风景美的天然自信,这是基于朱雀城也有“山寺晨钟”等十景,在文化底蕴外,有力压西湖十景的实力。不过,外部世界文明的活跃给张序子带来强烈的心理冲击,并逐渐瓦解他已具雏形的文化精神体系。上海代表着中国开放与现代化的最高程度,这让在朱雀城狭小空间中长大的张序子未去就已产生惶恐。如果说想象的上海只是心理上的触动,那抵达后的视觉震撼让他沉浸在新事物的接受中。入住东亚饭店是张序子到上海的第一课,从两个体面人恭恭敬敬地搬行李,到坐“铁笼子”式的电梯,再到给小费,每个环节都唤起他全新的认知。随后游览上海的过程,“新东西多的来不及怕,来不及看,来不及喜欢”,不过他发现“大凡一种新东西来到眼前,都有点心虚,有点恨,有点对立,有点自危,混熟了,其实是好东西,用不着那么紧张”14。在上海对新事物的自觉内化,张序子开始慢慢学会走出湘西文化对自我精神的单一塑造。乘坐游轮“芝巴德”去厦门时,他对新事物的胆怯变少,在二叔介绍中主动学习适应游轮上的各种规则。自我内在自信外化后获得别人的尊重,让张序子体会到精神气质层面的东西比外在的东西要紧。初识厦门,生活方式让张序子体验到闽南地区文化的独特性,随后漂泊闽南的日子,他浸润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中,重塑其具有面向世界思维的文化性格。

漂泊拓宽张序子视野的同时,也磨砺了他为木刻艺术坚持的性格,换言之,闽赣漂泊的八年亦是其为木刻艺术坚守的八年。集美中学转移安溪期间,张序子在学习画画的基础上临摹了一张木刻家新波的作品《寒光照铁衣》并发表在《血色日报》上,此时的他不清楚什么是“木刻”,朱成淦先生给他解释木刻画原理后,让他立刻对木刻“醉了心眼”。拮据的生活费并未打消外行张序子学习木刻的决心,当朱先生告诉他“浙江金华东南木刻协会”要入会费以及刻刀和书的费用后,他积极筹措资金却以失败告终。于是他鼓起勇气向“东南木刻协会”的野夫写信,信中写道:“人一辈子做事情总是从不知道到知道的。我不会刻木刻只是我眼前还不知道;知道了,以后就会了……眼前的困难是我没有木刻刀和你写的那本书……向你们赊欠一盒木刻刀、一本书和一个入会费。”15 真挚坦诚的诉求让张序子终获回音,木刻协会免收会费后将他纳为正式会员,并赠送刻刀和书。通读《怎样学习木刻》后,他便用刻刀在朱先生送的木板上创作了“卖浆之流”“我们的菜园”“侵略者的下场”等既对生活细节细致体察,也对抗日战局美好期盼的木刻作品。随后在漂泊闽赣的闲暇时刻,他在泉州刻了“洛阳桥”“玉兰花”,在仙游为陈馨、宾菲二人刻画像,在安海刻了“南方”,在赣州、信丰为诗歌配木刻画。每一次创作他都全身心投入,把对艺术的真诚化为心中信仰去对待,为完成“南方”,他除吃饭、上厕所之外,几天不跟人说话。木刻作为张序子思考社会的方式点缀着他的八年漂泊,也反映着他的性格逐步走向成熟的过程。面对木刻画失败他经历了三个阶段,从自己发现木刻画“我们的菜园”有问题后秘不示人,到刻“玉兰花”被李西鼎提出不足后主动接受,再到跟木刻家分享木刻画“南方”并指出自己各种刀法表现不足的困难。三种心态的微妙变化,标志着张序子走出狭隘的自己,拥有了属于自己开阔的精神境界。

“与时代一同成长”16,漂泊改变了张序子的学习路径,他以不同身份在集美中学、德化师范、周先部队、战地服务团、指挥部直属剧团、民众教育馆、培青中学、教育部演剧二队等地方读书学习。从校园迈向社会,漂泊心境让张序子对知识的理解从表层逐渐走向深刻。集美中学读书时,他把图书馆作为“他将要走进大世界的第一根据地”,主要是广泛涉猎各种书籍。离开德化师范,在与南安漾景先生谈论读书时见到了老人收藏的李卓吾全集,满满一柜子的明清刻本让他体会到读书的专一。后来在仙游他开始选择“硬头书”来读,认为“人有时应该看点板脸孔的东西,像找正正经经的人做朋友一样,犯不上一天到晚嬉皮笑脸”17,于是《世界史纲》《文艺论集》《鲁迅全集》《文学大纲》等书籍进入他的阅读范围。鲁迅的作品张序子零零碎碎读过几本,印象是“一个和他同辈老头们头脑不太一样的老头子”,再次通读《鲁迅全集》,蔡元培的序与鲁迅的文笔彻底扭转他对鲁迅人与文的认知,并让其“满脑子都是鲁味”18。与陈先生交谈时,他这样归纳鲁迅及其文章的魅力: “泡昏了别人的文章之后,再回头来读他的鲁文,像是猛然喝了一口酽茶,头脑登时峭峻十分,一下子感觉自己眉清目秀起来。”19对鲁迅深入系统地阐发,体现出张序子读书从学习层面进入到内化层面,也反映出他的读书已从视野层面拓展上升到精神层面,因而漂泊中的读书建构出他的沉思性格。

三、诗意生活的营造与凸显

“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20,这种“天马行空,无法无天,撒手撒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投入了一种另类的、狂放的、高傲的、藐视一切文学成规的写作”21贯穿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三部曲始终。小说《八年》散文化、诗化的艺术选择,让民族危亡背景下个体世俗生活的讲述成为故事的叙述重心,进而取代了个体与时代、与抗战、与国家命运的紧密关系描写。黄永玉不满足于人物日常生活的简单勾勒,而是赋予其灵气、美感,以及诗学的意义,这是基于日常“它既是普普通通的,又是超凡脱俗的;既是自我显明的,又是云山雾罩的;既是众所周知的,又是无人知晓的;既是昭然若揭的,又是迷雾重重的”22。“日常生活是每个人的事”23,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与之形成密切互动,小说中作家对闽赣地区诗意生活的营造从两条线展开。

小说着重沿着张序子自主、倾心、热爱、思考的生活方式来写。离开朱雀城,离开父亲,随二叔去集美读书,张序子与家的联系仅存于书信之中,父辈引导减少,从集美到安溪、泉州、仙游、长乐、永安,再到赣州、信丰、安息、寻乌、南雄等地,读书与生活都在自我探索中摸索向前。

集美中学期间的读书与学习对于张序子而言处于自然状态,主要遵从自我兴趣与内心想法,生活唯美而粗放。因不满足课本浅显且无用的知识,又认为上课是“一种勉强的、毫无选择权的压迫行为”24,于是张序子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比课本更大的世界”图书馆,在这里他随意翻阅传统文学作品和纯英文外国文学名著。每一位先生他都投以欣赏,但他又把所学课程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类,因对数学、英文等科目排斥厌倦,便投入大量时间学习画画和木刻,木刻画成绩显著,而学业却大受影响,连续留级三次,出现“四季交替,凡有留级同学,序子按序奉陪”25的场景。加入战地服务团,张序子常常沉浸在画墙画的自我陶醉与美食对生活的调和中。为演出画墙画是张序子的主要工作,每次他都把墙画工作当作艺术创作去享受。在三米高的白粉墙上画《原野》人物仇虎的头像让他无比兴奋,施工前夜他就开始“检阅自己的部队——五彩颜料、大提桶小水盆、毛笔刷子、糨糊牛皮胶、抹布草纸、汗巾草帽、颜色粉笔和小刀加上寸步难离的小木梯子”26。创作时,他又完全沉醉其中,“退几步看看,进几步看看……小梯子移来移去,人上上下下”,以至于引来很多人围观。他在梯子上背对着人们展示着高超的绘画技艺,对于围观者的人数他“是闻出来的”。美食改变着张序子生活的色调与悲喜落差。日军轰炸泉州时差点夺去张序子生命,生与死的快速转化,让所有人的情感都来不及安排,于是友人用一场美食盛宴庆祝他重生,不过等美食上桌所有人早已忽略食物被赋予的凤凰涅槃意义,全都一味地投身在筷子和酒杯的热潮中,主角张序子也把功夫全花在吃杂鱼及螺蛳和蚌壳身上。

生活的诗意表达也由张序子对生活哲理性的思考来完成,这些形而上的观点指引着他对日常生活的诗学建构。与弘一法师谈文化,张序子直言什么“都喜欢!比方音乐啦!美术啦!文学啦!摔跤啦!”27。与文仁谈酒,他认为“酒是种最奇怪的东西。世界上最有趣的人把它当宝,世界上最恶的人也把它当宝”28。与众人谈戏,他指出“戏就是戏,认真起来就不好讲”29。与王淮谈健忘,他把上台忘词称为“简单性健忘”,并进一步解释为“一种社会性的时空闲适游戏”30。与吴先生讨论爱情,他从四川人的爱情观延伸出“我不太喜欢把爱情弄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犯得着这么大的精神和体力耗损吗?”31驳杂的爱好与通透的认知给张序子生活注入了持续活力,让其生活充满乐趣且又远离世俗困扰。

小说亦沿着闽南人民随性的生活状态和祥和的生活场景来写。相较于战火中备受煎熬的地区,闽赣南部未被战争侵扰的区域保留着原有的生活节奏,平淡的生活在抗战背景下尽显生活之美。不管是农民、个体经营者,还是政府人员、教师、报社编辑、话剧演出者等,都享受着生活的恬淡与闲适。

对艺术的追寻、欣赏与痴迷是闽赣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徐曼亚是瓷器爱好者,家中不但保留了烧“釉上彩”的“小座窑”,而且白瓷器、颜料、“乳香”一应俱全。烧制出四只“深藏奇趣”的虎盘后得到内行人称赞和观众围观,这让他无比得意,每天进进出出给人们详细讲解其中奥妙,享受着艺术的生活效应与内在美。身为戏剧家的陈啸高从上海返回仙游后,把自家龙眼林改造成了一个坐北朝南的露天剧场,想用艺术的方式传递战时的精神力量,剧场一竣工就开始精心排演话剧《原野》。普通民众对艺术也是无比喜欢,《原野》海报一出,全城轰动,一共演了八个晚上,场场满座,人们的热情居高不下。这种场景再次出现战地服务团巡演《家》《古城烽火》《烟苇港》《雷雨》《日出》等话剧的过程中,《家》在公演后,莆田全城走得动的人不看一回《家》简直没有面子,使得演出者连演多天都无法停歇。在福清演出《古城烽火》时,福州、长乐还有人赶来买票看,让演出一场比一场热闹。当然,个体也用热情在世俗琐碎的日常中营造出浓浓诗意。既有七旬老人秦秀臣每日背母散步,去看山、看水、看云的浪漫;也有虾姑对捕鱼卖鱼生活的专注认真。

结 语

《八年》把个人成长融入到时代的战争氛围、漂泊的颠沛遭遇、知识的自由汲取之中,本真还原出人物内心的悲悯情怀、自立自足的生命状态,以及奋发向上的精神格局。主人公张序子身上所包含的“回环往复、纷繁复杂、一层叠着一层的意义和美”32,是黄永玉在“有过程,无章法”33的叙述中表达出来的。用最轻松的叙述笔调,用自叙传的细腻口吻,从历史的追忆出发,从琐碎的小事入手,从世俗的角度切入,黄永玉探寻并呈现出自己从少年到青年一天天成熟的原初动力。沿着家乡的“无愁河”、成长的“无愁河”,以及命运的“无愁河”,黄永玉继续用自传体的笔法去阐释生命的精彩蜕变,去塑造唯一的“浪荡汉子”形象。

注释:

①参见作家李辉对黄永玉文学创作阶段的划分,见《黄永玉全集•文学卷》(湖南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的“序言”《主题变奏七十弦——黄永玉文学创作概述》一文。

②《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最早在《芙蓉》杂志连载(1996—1999年),内容从张序子两岁写到四岁逃难到木里,约20万字。

③小说《八年》中有这样一段话反映着黄永玉当时最真实的内心活动,“忽然动了写个长篇小说的念头,书名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趴在窗口写了几次开头,接不下去。满肚子素材故事,就是定不下问题……头脑一挤,麻烦困扰越多,散文体,自传体,列传体,说部体,故事体……暂停,不写小说了”。参见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87页。

④卓今:《黄永玉的文学》,《南方文坛》2015年第2期。

⑤ 6 7 9 10 13 14 15 17 18 19 24 25 26 27 28 29 30 31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233、195、1286、1662、380、97、108-109、320-321、1084、1300-1301、1317、306、407、1055、666、839、891、1044、1326页。

⑧倪乐雄:《战争与文化研究的一种阐述(代序)》,《战争与文化传统:对历史的另一种观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11曹艳红:《中国现代叙事文学漂泊母题的两大形态》,《求索》2012年第4期。

12 32卓今:《黄永玉的“精神现象史”——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7期。

16[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李兆林、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页。

20 33黄永玉:《我的文学生涯(代序)》,《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21韩少功:《黄永玉的百年悲悯》,《南方周末》2014年6月27日。

22[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30页。

23李青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39页。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