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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谱写的时代史诗——读黄蓓佳《太平洋,大西洋》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黄紫萱 田振  2022年05月24日15:15

内容提要:《太平洋,大西洋》以儿童的视角进行叙事,讲述了跨越两个时代的令人感动的故事。作家笔触细腻,给儿童带来笑声与泪水的同时,探讨了关于儿童成长与人生追求的深刻主题。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解读《太平洋,大西洋》:一是“复调”叙事结构,小说将两条线索放在地点、背景都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仿佛复调的乐曲,两个声部相互应和,一步步把故事推向高潮,串起两个时代人的信仰;二是人物群像,小说在人物群像的塑造中展现宏大历史图景,将时代性与人物形象塑造化为一体,用时代大背景烘托人物形象,用人物形象展现宏大历史图景;三是儿童本位视角,小说从儿童的立场出发,充分描摹儿童的成长经历,为读者即孩子们传递着积极的价值观念与人生态度。三个层面共同构成了作者以悲壮谱写的时代史诗。

关键词:黄蓓佳 《太平洋,大西洋》 “复调”结构 时代史诗 儿童本位

一、双线并行,串起两个时代人的信仰

故事的起点,是两个时代音乐人的相遇。来自南京的荆棘鸟童声合唱团来到爱尔兰参加儿童合唱比赛,故事的三个小主人公甘小田、林栋、丰子悦因而得以偶遇另一半故事的叙述者——华侨老爷爷。这位历经沧桑的老爷爷,或许是被合唱团孩子们对音乐的诚挚所打动,又或许是对丰子悦脸上的痣一见如故,两个跨越时代的故事便在此交叉。

小说的标题《太平洋,大西洋》富有新意,让读者有一探究竟的冲动。“太平洋、大西洋”实际上暗中呼应书中两条线索,也与书中两个时代一一对应。“太平洋”,指的是一群热爱音乐朝气蓬勃的孩子们;而“大西洋”,指的是思念家乡与故友的垂垂老矣的华侨老爷爷。华侨老爷爷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承诺托付给这三个即将回国的孩子:将铜管小号嘴交给他童年的朋友多来米。小说的结构自此以双线形式展开,一条线索是抗战结束后国立幼童音乐学校在丹阳艰难的办学历程,以及音乐神童多来米和众多孩子在流离颠沛的时代学习音乐的成长故事,另一条线索则是猎犬三人组寻找多来米以及他们在荆棘鸟童声合唱团不断成长的故事。两条线索由华侨老爷爷一封封从大洋彼岸寄来的、写满对过往回忆的邮件串起。

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双线并行,小说叙述将两条线索放在地点、背景都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仿佛复调的乐曲,两个声部相互应和,一步步把故事推向高潮,串起两个时代人的信仰。黄蓓佳也在接受采访时提及过这种叙述方式。“这一场盲目、纠结、充满悬念、带着强烈使命感、以喜剧开场以悲伤结束的漫长寻觅,勾连了两个大洋之间的时间和空间,以复调的形式,在温暖泛黄的过往岁月和生动活泼的当代生活中穿梭往返,昨天和今天,历史和现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从前的讲述和正在发生的寻找……我选择了这样一种时空交错的方式,把一段难忘的历史呈现给当代读者。”①

复调小说是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诸问题》一书中对“复调”“对位”小说理论作了深入研究。钱中文在《“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一文中解释了巴赫金所言的复调小说“对位法”并把它们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小说是有意运用不同的调子来写的,它通过音乐中的‘中间部分’的过渡办法,完成了从一个调子向另一个调子的转变,不过唱的是一个题目,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复调’在结构上表现为情节发展的平行性”。②小说《太平洋,大西洋》就是将当下孩子们的叙事时空与1940年代历史叙事时空相“对位”,两者的主角都是与音乐相关的孩子们,年龄相仿,有着非比寻常的友谊,对音乐也充满热爱。甘小田、林栋、丰子悦,他们三位珍惜每一次排练机会,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变声而退出童声合唱团;而多来米,在他的小屋里,一遍又一遍用一只二手铜管小号吹着《降b大调进行曲》。我们难以区分哪一条为主线,哪一条又为辅线,而是觉得两者密不可分,相得益彰。这是因为这两个声部始终被同一主题所统领。同时,在表现孩童们对音乐的热爱与对承诺的坚持时,小说让两个不同时代、不同空间的孩子们相互映衬,不仅让故事有历史底蕴的同时富有现代悬疑色彩,也让小说脱离“单调”叙事,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主题意蕴更加丰满。不管时代怎样变迁,信仰却依旧如一,在一代代孩童心中从未变迁,始终明晰。

很多读者将《太平洋,大西洋》看作黄蓓佳《野蜂飞舞》的续集,黄蓓佳自己也曾说:“虽然两本书在历史背景的设置上,有某种传续,读这个故事的人,你可以先读一读《野蜂飞舞》,你可以把《太平洋,大西洋》看作是《野蜂飞舞》的续篇,或者什么。总之,大时代是差不多的,大背景也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故事,是人物。”③但两本书的叙事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野蜂飞舞》很纯粹地讲了一个过去的故事,只是叙述上在过去和现在间来回切换,采用回溯性童年叙事方式,加强了文本时间的立体感,是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对童年往事的倾情回望。而《太平洋,大西洋》则是“复调”“对位”叙事,双线并行,在现代故事部分打造侦探悬疑小说外壳,用“猎犬三人组”的探寻,打捞起另一个发生在1940年代的“音乐神童”的成长故事和幼童音乐学校在艰苦年代苦苦坚守的故事,内涵上比《野蜂飞舞》丰富很多。

《太平洋,大西洋》的两条线索就像乐曲的两个声部彼此相互独立却又交相辉映,曲折交叉,它们共同映衬彼此一致的主题,丰富了小说的中心意蕴,即歌颂对音乐艺术美的极致追求,讴歌少年友谊的温暖美好,赞叹老师们与少年们在那个困苦年代中的家国之爱和彼此团结守望相助的真情,表现孩童时代承诺的重量与永生难忘的情谊……

首先,便是音乐之美。多来米抱着废弃小号在小屋中不停练习,用这把残缺不全的小号吹出了令音乐老师吉姆先生震惊的旋律,是1940年代孩童们对音乐的执着追求;不舍得离开荆棘鸟童声合唱团而珍惜每一次训练机会直到最终与自己和解,是现代的孩子们对音乐的热爱与珍惜;岑校长带着全校师生从镇江步行到南京募集经费,是20世纪知识分子对音乐教育的执著;温老师严厉却又生气勃勃,将带领孩子用生命去歌唱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作为使命,是这一代人对音乐仿佛荆棘鸟流血高歌那般的不懈追求。其次,是友谊之美。多来米在作“哑巴”这么久之后对“我”的那声“哥”以及拒绝高官父亲带走他的请求而钻入兄弟的被窝,是20世纪孩子们的深厚情谊;“猎犬三人组”互相帮助互相玩笑,是现代的孩童们珍贵的少年友谊。再次,是家国之爱。岑校长在当时南京教育部拨款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为了提高本国的音乐水平,一直坚持办幼童音乐学校,谱写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家国大爱;温老师带领学生们走出国门,参加国际合唱比赛,展示中国音乐的魅力,是当代爱国精神的体现。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从不同层面呈现了不同人物之间守望相助的温情。不管是岑校长、老张、林先生对学生的爱护,还是岑校长拜托吉姆给多来米买的二手小号,抑或是多来米在艰苦日子里从荷花缸下挖出的、全数交给岑校长来维持师生基本生活的银洋,无不体现出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人们的坚守和互助;而现代的孩子们,也因为人们的互相帮助得以四处打听多来米的消息,并得到了神秘阿姨的帮助。作品还呈现了承诺的重量:无论是华侨老爷爷跨越大洋对多来米的承诺,还是“猎犬三人组”信守对爷爷的承诺,小小年纪的孩子们独立乘坐高铁,跨越重重困难坚持找到多来米的音讯,都体现了他们身上一诺千金的可贵品质……

复调音乐厚重的声响前后叠置,一个个音符勾勒出两代人的精神风貌。音乐、家国、友谊、承诺,这一个个质朴的追求,串联起两个时代的信仰,也让这部在故事尽头被时代灰尘遮蔽的悲剧结局小说充满了光亮,成为各自时代中熠熠生辉的精神明灯。

二、人物群像,展现宏大历史图景

小说《太平洋,大西洋》以史诗般的叙事描绘了抗战结束至解放战争期间幼童音乐学校的艰难办学历史,塑造了一个个感人至深的人物形象。

小说极具突破性的一点便是展现宏大历史图景。它叙述的故事不止停留于现在,还追溯到过去。“回忆并不意味着对现实的逃离,而是现代人承受生命之重的一种勇气。”④华侨老爷爷对过去在中国苦难童年的回忆,便是他在大洋彼岸慰藉绵绵乡情的重要方式。时代是艰苦的,但为了许多抗战时期音乐前辈的梦想——战争结束后能实现为国家组成一个全建制大型交响乐队这一愿望,岑校长在条件万分艰难的情况下开办了幼童音乐学校。然而战争不断,国家百废待兴,音乐成为一种最要不得的奢望,正如小说中所说:“在国家百废待兴时,音乐这东西不比钢铁化工,是最边缘最当不得饭吃的,有它更好,无它也行。”⑤幼童音乐学校创办于抗战时期的重庆,战后搬至南京。可是,他们在南京下关的一座炸没了房顶的破庙里,苦苦等待了两个月,却怎么也等不来教育部门的安置通知与经费。对于举办幼童音乐学校之艰辛,黄蓓佳并没有采用过多悲怆的笔触,而是以华侨老爷爷阅尽沧桑的口吻,以一种嬉笑玩闹的语气描绘出时代的艰辛和办学的不易,节奏是欢快明朗的,细节的刻画是率真的和充满童趣的。音乐学校被迫在镇江落脚,但作者的环境描写却是欢快的,“荷花缸”“夏天的知了”“冬天的冰凌”以及孩子们互相开着玩笑说着漏雨的屋子。而事实上孩子们两个人挤一张小床,吃不饱,穿不暖,乐器稀少,经费不够,条件十分艰苦。作者以乐写悲,将那个时代的艰苦表达得更淋漓尽致;以乐景写悲情,让我们在欢笑中更深层次地体验到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历史之痛,感受到更加刻骨铭心的悲伤,从而展现了宏大的历史图景。

时代是翻滚不息的洪流,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粒沙,被裹挟着奔涌四方。而文学,就致力于描绘不同的时代和生活境遇,呈现各个时空背景下个体的不同存在方式与生命状态,表达更为深刻的历史时代文化叙事与主题。因而将时代性与人物形象塑造化为一体,用时代大背景烘托人物形象,用人物形象展现宏大历史图景,是小说创作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常常采用的重要方法。黄蓓佳在采访中说过:“儿童也是完整意义上的人,而且是社会的人,一切的喜怒哀乐脱离不了社会性,把社会背景写出来了,丰富性就出来了,人物才能从时代底色中突显,呼之欲出。准确而诚恳地描写人物,这是对文学的尊重,也是对儿童的尊重。”⑥在《太平洋,大西洋》中,她就成功塑造了很多大时代背景下的人物形象。

第一类是孩子们的形象。不管是“猎犬三人组”,还是那个历史中的多来米,都是经历种种挫折不断成长变化的少年形象。以小说的一个少年主人公多来米为例,他的出身赋予其最初的固执、疏离、不愿与人交流的印象。时代给予多来米巨大的苦难,他出身于一个汉奸家庭,抗战胜利后,他一家老小死的死,散的散,因而初见他时他瘦小羸弱、内心封闭、与世隔绝。纵然之后他经历了很多美好并一步步成长,但他在漫长的人生中却依然对外界始终有一根刺,这冥冥之中也暗示了他“悲剧”的结局。而作者塑造人物更成功的一点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一个人物在这个特殊时代中的成长过程。岑校长接收多来米并同意他去听课,老张努力想给瘦弱的多来米补点营养,“我”和“我”的父亲对他的关照,让多来米在爱与温暖中不断成长,曾经的累累伤痕一点点抹掉。多来米终于喊出来了那个“哥”字,终于放下隔阂把“我”们当作亲人。他无比强烈而执着地爱上了音乐,他的人生也因而更加丰满。

第二类是成年人的形象。《太平洋,大西洋》就着重刻画了岑校长和温老师这两个跨越时代的成年人物形象。以岑校长为例,他用自己的脊梁抗下所有的压力与期待,不管学校办学多么艰苦,仍然倾尽全力改善学生们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教学生们以和平文明的方式去抗争,只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更多抗战时期音乐前辈的期望。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暗淡的日子才有了些微的光亮。师生们一路跋山涉水,在严寒中走了八九十公里,饿着肚子、感冒发烧、冻疮溃烂,坚持步行到了南京作文明抗争。岑校长的带领让孩子们一路走来,迎来贫瘠土地上的花开,这便是成人对儿童的重大影响。除了岑校长,还有那个艰苦时代的知识分子群像,管乐班严格但爱才的林老师;因经费不足无法继续聘请却主动来看孩子们并赠送分别礼物的外教吉姆先生;当下为荆棘鸟童声合唱团呕心沥血的温凌云老师等。他们不仅给孩子们描摹出音乐艺术之美,还带给孩子们一种自我坚持、砥砺前行的信念。

由此可以看出,《太平洋,大西洋》以两个时代的孩子们和大人们的形象丰富了小说的主旨意蕴。虽然是儿童小说,但小说中不止塑造了多来米等儿童人物形象,还致力于充分描绘宏大历史背景下知识分子的生存面貌。黄蓓佳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个人认为,一部好的‘成长’小说,应该同时反映出两个世界:纯真的儿童世界和复杂的成人世界。如何把这样两个世界用符合儿童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对我们的创作水平的一个检验。在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的成长过程中,‘成长’小说是阅读中的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⑦确实如此,如果没有这群知识分子在战乱年代中对教育的苦苦坚守和对孩子们的深深关爱,孩子们是很难在社会如此动荡、生活如此艰辛的时期仍执着于对音乐的追求和彼此相守相望的。

儿童与成人在精神性格上总是有某种延续性,正是这种延续才构成了中华民族或是中国知识分子独特的精神基因,才有得以感染我们的、在苦难岁月中永不磨灭的人性光辉。孩子们在幼童音乐学校深受老师们精神的感染,在幼童音乐学校被迫解散后,尽管孩子们有着不同的选择和结局,但孩子们却拥有着永远相同的追求:希望中国的音乐舞台上永远群星璀璨。市面上有很多只描绘儿童生活而非成人生活的儿童小说,也有很多不那么突出成人对儿童影响的小说,但笔者认为能够把成年世界的繁复以及成年人对儿童成长的影响描绘出来的小说也应当是一篇优秀的儿童小说。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儿童的生存空间环境就是成人的生存空间环境,成人的一举一动,性格精神对下一代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⑧儿童与成人是互相影响的,更是代代延续的。中华儿女的下一代踏着前辈们走过的路,披荆斩棘,身上也烙印着上一代人的精神风骨。成人文学是书写成人对人生、社会和时代的看法,儿童文学虽然与成人文学不同,但儿童文学可以不仅仅局限于儿童的视角,它可以有成人的塑造刻画,只是更清澈、透明、轻盈,更有一种纯洁的美。

除了众多人物形象的塑造之外,作者将众多人物汇聚到同一场面之中,多元化人物交互,对此进行整个人物群像的刻画,是小说极具震撼力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约翰•多恩在诗歌《丧钟为谁而鸣》中说:“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太平洋,大西洋》让人极为感动的地方便在于它所描绘的人物群像,是他们烘托起一个时代的史诗。小说中最能表现人物群像的地方,是师生们一起在金陵女子大学礼堂进行募集经费演出的时候。台下华服靓丽、笑语欢颜,台上师生合奏、面黄肌瘦,但当音乐响起时,一切便变得“安详”:“美妙的音乐在舞台上荡漾和澎湃,盘旋和穿透,抹去了王子和贫儿的区别,使得这个礼堂里的时光停滞,万物安详。”⑨小说的精妙之处在于它的人物群像也是传承下去的。两个时代交相呼应,两代人在不同生活境遇中都为了祖国的美好而砥砺奋斗,从而使小说的镜头拉长,穿过风云变幻,增强了历史的纵深感与文化的空间感。七十年前幼童音乐学校的孩子们在黑暗岁月中艰辛成长,七十年后荆棘鸟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用生命去歌唱;七十年前岑校长投入全部精力只为让孩子们受到更好的音乐教育,七十年后温老师一丝不苟地指挥乐团带领孩子们进入音乐的殿堂……

一位研究者在评论黄蓓佳儿童小说时曾说过:“当作家以颇具创造性的眼光将创作视野投向跨越一个世纪的童年生活时,她也以最具说服力的方式,诠释了她对于儿童小说这样一个体裁所应当具有的历史承担与文化使命的深切体认。”⑩这位研究者对当代长篇儿童小说几种写作路径也作了考察,并将它们分为三类:一种是儿童校园生活的原生态描写,一种是幻想世界的表现,第三种是童年回忆式的书写,并且指出了黄蓓佳儿童小说史诗化写作在当下儿童文学娱乐化写作大背景下的独特意义。的确,儿童文学写作在21世纪有着越来越繁荣的景象,但同时,儿童文学的宏大历史叙事也越来越少,很多贴近日常生活的儿童经验叙事越来越多,儿童文学越来越具有市场化娱乐化倾向,却缺少了历史情怀与儿童文学的文学性、艺术性。而黄蓓佳却坚守着自己的初心,承担着历史文化使命与现代关怀责任,正如她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历史是一首波澜壮阔的诗,用史诗的形式来写小说,容易感染人,感动人,因为文字会调动读者心里的波澜壮阔,会激发出人心里的崇高、伟大、悲壮等等的情感。”11

黄蓓佳儿童文学创作常常将童年叙事放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与时代大背景下,将那段艰苦岁月里人性永不磨灭的光辉与整个大时代的情怀精神更加浓烈地渲染出来,让读者们氤氲在那段悠久时光的重重雾气中,深受感染和感动,内心深处也对那个时代的家国之爱、音乐之美、情谊之真深深敬佩,精神无形中被激励与鼓舞。跨越时代的大背景使读者们更深刻体会到不同年代的少年们追逐音乐梦想的艰辛,感受友谊在生活中的熠熠生辉。时代不是隔阂,而是少年们与知识分子们热血信仰的传承。通过小说,孩子们不仅会铭记信仰、友谊、奋斗精神的薪火相传,更知道要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幸福。

三、儿童本位,奏响时代的悲歌与希望

读者意识一直是作家们创作的重要观念。而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很大不同点在于儿童文学的读者主要是儿童,因而作家要在写作中加强与孩童的交流。黄蓓佳在儿童文学创作时一直非常注重儿童本位的价值观念,《太平洋,大西洋》也是如此,儿童本位的写作观念贯穿于整部小说中。小说从儿童的立场出发,充分描摹儿童的成长经历,为读者即孩子们传递着积极的价值观念与人生态度。

首先,小说在故事中用了以小见大的手法。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抗战结束后的解放战争时期,那时,国家百废待兴,经费严重不足。小说讲述了幼童音乐学校在废墟中的艰难办学史和孩子们的苦难成长史。毋庸置疑,抗战结束后国家的重建、复兴,是一个宏大的历史叙事。但作者却选择了以一个孩子——多来米为叙事视角,历史宏大叙事被细节浓缩,不再枯燥乏味。小说通过“我”的视角讲述一个音乐神童在生活极其困难、学习条件极度艰苦的情况下的成长历程,从而表现了幼童音乐学校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更表现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知识分子们在教育与音乐人才培养上的坚守。那个时代太过于晦暗,因而作者以描绘孩子们与老师们的活动为主,以讲述社会时代背景为辅,让儿童读者更有代入感。

其次,小说叙事的整体情感基调是欢愉的。小说以一位华侨老爷爷的口吻叙述故事。老人本就是一类特殊的叙事主体,童年与现在间隔太长时间,脑海中记忆最深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的那抹亮光,因而小说对幼童音乐学校孩子们富有趣味的日常生活作了细致描写。例如小说中写到的幼童音乐学校落户处的美好:学校在校址遴选时面临着无处办学的艰难困境,几经周折,终于找到落脚点时,却用温馨的笔触进行景物描写,渲染了一种欢愉美好的气氛。除此之外,小说整个叙事的情感基调都是愉快的,例如,同学们开玩笑吐槽这座房子漏雨和房子的霉味,为了不辜负这座院子的荒凉孩子们装神弄鬼,厨师老张在食物极其短缺时千方百计琢磨一些有趣的办法以解决大家的饮食问题,“我”父亲为乐器东拼西凑的趣事等等,让我们读来忍俊不禁。但在短暂的欢愉之后,一股浓浓的悲凉和酸楚涌上心头。小说既表现了那个年代举办艺术学校的艰辛不易,又能吸引儿童津津阅读的兴趣。

最后,小说的主旨是表达生活的美好与光亮。在主题表达上,《太平洋,大西洋》没有传达对生活的不满与怨怼,没有塑造任何主动放弃追求美好的孩子,传达出的是生活的美好与光亮,是去赞美那个时代孩子们的坚持与勇气。虽然小说结局是一场悲剧,但作者通过第二条线索,又描绘了现在的孩子们的幸福生活,呈现了温老师带领的荆棘鸟合唱团的不断成长,刻画了“猎犬三人组”的深厚友谊以及对诺言的坚持。当下的孩子们阅读小说后仍会被温暖包围,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坚守与执着。不管是岑校长四处奔走拉捐赠,还是学校面对五湖四海的招生,抑或是为了申请办学经费师生们一道在冬天从丹阳步行到南京,都会让现在的孩子们深刻感受到当下生活的无限美好与生机,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才能更深刻铭记这段历史,升华这份精神。

但是这样一部儿童小说,却是以悲剧结尾。笔者也曾困惑,这对孩童而言是不是太过悲怆与沉重?每一个人都为幼童音乐学校付出过毕生心血,但在故事的尾声,一切都潦草谢幕,留下满目沧桑:经费短缺、乐器不足、外籍教师聘不起,幼童音乐学校最终关闭。老师们虽怀揣音乐教育梦想,最终还是各奔东西,自谋生路,甚至没有机会从事与音乐有关的工作。小说里那个上个时代的故事的残忍不止于此:老张为了给孩子们多找些食材而落水淹死;吉姆先生因车祸而死;岑校长虽找到台湾音乐学校的教职,却在发生沉船时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下一代——把救生圈套在了“我”的头上。从此,“一段历史,跟随‘太平轮’的沉没而成为过去”12。

这是一个悲伤的结局。而这些令人感伤的故事,却都抵不过多来米一生的悲剧。“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多来米的性格,很难被社会所包容。他不愿与高官父亲发生瓜葛,茕茕孑立,孤苦伶仃,因为抗美援朝战争受伤再也无法从事吹奏乐器的工作。音乐神童的光环曾经璀璨耀眼,而今终归于平淡无奇。这是华侨老爷爷一直等待的音讯,亦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结局。“猎犬三人组”不忍心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可是,“三人组”编造的所谓“美好”结局即多来米考上音乐学院当上小号手,华侨老爷爷却还是没有看到,因为他没有等到最后一封邮件便已离开人世。那个号嘴,跨过了大西洋到太平洋的遥遥路程,却抚慰不了华侨老爷爷站在世界尽头回首故乡的永恒思念:他的好兄弟多来米已经痴呆,甚至记不起那个号嘴与小号。梦想被现实一点点抹平,这或许就是生活。

虽然结尾的悲剧令人感伤,但悲剧本身也具有巨大魅力。“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13悲剧会让人更加难以接受,但在某一种程度上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感染与震撼。人生圆满的结局可以留下满足,而悲剧结尾则带给我们一种直面生活的力量与勇气。对于担心孩子们能否消化这段沉重的历史的疑惑,黄蓓佳回应道:“我不担心小孩子们能不能读懂。文学是要让他们仰头去看的,是应该超越他们的生活和认知,让他们在阅读中有所获得,在他们的心灵中照进一束光的。不超越生活和认知的文学,读完之后哈哈一乐,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好吗?”14不言而喻,文学不应当仅作为一种娱乐的工具,而是带读者见证生活、认识生活、思考生活并且迎接生活的精神导师。儿童小说不一定都是圆满的结局,悲剧有时候或许更能给孩子们以灵魂上的触动。力量不来源于遗忘,而是汇聚于铭记。

悲剧的魅力不止于此。悲剧的结局亦能增强故事的真实性,让人们更加深刻体会个人之于时代的渺小,个人奋斗的不易,增强故事的纵深感与历史的深刻感、厚重感。每一个孩子或许都没有完美的结局,但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或许这与他们的性格有关,又与时代大环境有关。他们每个人所选择的道路,都是他们在那个战乱频发的年代以小我投入时代洪流努力奔腾向前的真实写照。《太平洋,大西洋》通过这样的悲剧结局,更加真实地表现出解放战争时期教育事业,特别是艺术教育事业发展的举步维艰,给当下的孩子们呈现出一个感性、丰富而又真实的历史,让他们努力奋斗以守护现在幸福的生活。

暗淡并不代表没有光明,20世纪的孩子们与老师们心中的灯火始终长明,因为那曾经在幼童音乐学校度过的时光会永远熠熠生辉,成为余生都炙热的精神明灯。因而如果更加深入地探究小说的结局,这部小说从儿童视角来看究竟是不是悲剧的问题值得深思。小说的悲剧结局究竟是否真的是一支“悲怆奏鸣曲”?

像小说中所写的,在那个战乱年代,芸芸百姓能够活下来已经十分艰难,而一群知识分子却带领幼童音乐学校走了那么远,甚至培养了一些音乐人才,已经算是一个不圆满但美好的结局了。那些在战乱年代对音乐教育的坚守,那些在艰苦岁月中携手奋进的勇气,是无论怎样的结局都磨灭不去的人性光辉。而这无疑给予了下一代的孩子们更大的希望与勇气。不遗忘黑暗,才能不走向黑暗。那段岁月的热血,让再悲剧的结局都有了热火和希望。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山河不再动荡,风雨不再飘摇。但上一代奋斗者的精神却一脉相承。童声合唱团的名字“荆棘鸟”,来源于一个美丽而悲怆的传说: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着不停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一曲终了,荆棘鸟气竭命殒,以身殉歌——以一种惨烈的悲壮塑造了永恒的美丽,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绝唱。小说中的下一代孩子们,他们是幸福的,却又懂得珍惜幸福的来之不易。荆棘鸟童声合唱团的梦想便是用生命去歌唱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他们一遍遍排练,从国家一代代音乐人身上继承并发扬着这种一丝不苟、为梦想拼尽全力的精神。由此看来,《太平洋,大西洋》这部小说的结局并不是一曲完全的“悲怆奏鸣曲”。悲壮并不完全是悲剧,悲壮可以塑造最美丽的永恒。有时候结局没有那么重要,它所歌颂的积极向上的精神才是更为深入人心的。

[本文为2021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叙事构建视阈中的新时代江苏小说研究”(项目编号:21ZWA001)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张竞艳:《黄蓓佳:在心里“养”一篇小说》,《出版人》2021年第5期。

②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文艺理论研究》1983年第4期。

③黄彦文:《黄蓓佳:我把孩子当上帝一样尊敬》,《扬子晚报》2021年5月6日。

④徐妍:《坚守记忆并承担责任——读曹文轩小说》,《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

5 9 12黄蓓佳:《太平洋,大西洋》,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版,第34、198-199、228页。

6 7 11徐芳:《只写作成人文学的作家,绝对体验不到这样美妙的幸福》,https://www.jfdaily.com/staticsg/res/html/web/newsDetail.html?id=117550。

8 10谭旭东:《超越于童年生命的书写——评黄蓓佳儿童小说新作》,《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

13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87页。

14施向辉:《黄蓓佳新作〈太平洋,大西洋〉:照亮孩子生活的一束光》,《现代快报》2021年7月11日。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江苏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