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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淘洗与击缶者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读札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冯祉艾  2022年05月24日15:15

内容提要:《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作家黄永玉创作的自传体系列长篇小说,主人公张序子就是黄永玉自己的化身,《八年》全书共分六卷,叙事时间跨越八年,而这八年恰好是1937年到1945年,即全面抗日战争的八年时期,所以整部书也相当于是在全面抗战时期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一个缩影。叙述本体的意义超脱于线性时间而存在,使得那些值得铭记的真情留在故事当中。这些东西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而是不断地将既有的过往纳入到未来的叙事当中,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序子不断的回忆、人物的不断出现、相似情节的不断回环使得文本具有了超脱时间的意义,一切变化都是跟过去相关的,同时,一切变化也是与过去不同的,那些反复出现、反复营构的内容恰恰也是序子在成长路上不断抛却、又不断获取的内容。

关键词:黄永玉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淘洗 体验 危机

当下写作,作家们一直在探寻各种写作的可能性,文学如何“破圈”,汲取文学种类之间的各种壁垒,一直是作家们致力于探讨的问题。《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作家黄永玉创作的自传体系列长篇小说,全书分为上下两部,第一部《朱雀城》主要描写了湘西人物风貌,而第二部《八年》主要是描写了主人公张序子从家乡朱雀城到东南沿海及周边地区的旅途见闻与人生经历。从12岁的序子离开朱雀城写起,沿途经过长沙、武汉、南昌、芜湖、杭州、上海等内陆腹地城市,辗转来到厦门集美求学,后又流浪在福建、江西、广东多处地方,落笔结尾处,序子已是20岁的青年。这部小说在何处感染力最深?是主人公张序子身上自带的那抹湘西朱雀色彩?是他东南沿海的民俗风情?是中国人民十四年来一日也不肯松懈的抗日决心?还是那时代那些人求真求知的人生态度?这些元素,《八年》兼而有之,但是从来也不侧重于哪一方面,黄永玉的笔触似乎也是浸润了湖南湘西的风土人情,虽然不是中文系出身,也并没有师从哪位名家,但是他写作中却天然地带着一种灵气。我想,这像沈从文一样,从湘西凤凰出来的写作者,他们笔下的人物山水大抵总带着一些那样的灵气和绵长的回甘。

黄永玉一直是文艺界的“老顽童”,在各种传媒总是能精彩看见“黄永玉”三个大字,你可以看到很多传奇见闻,鬼才、“90后”、没有正经受过科班的训练,还能知晓他老人家做过的形形色色的特别的事情。这是一个真正活过的人,他是画家、是作家,也是刻木刻出身的。他得过无数的奖项,无数的赞誉,有过许多传奇故事,但是最能打动读者的其实还是他这个人本身。为什么黄老活出了一种人人羡慕的自得状态,希冀“老了就做黄永玉”?从这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我们就能略窥一二了。这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①是本自传体小说,主人公张序子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有些遗憾的是,世间唯有一个黄永玉,并且,他告诉你,你不要学做任何人,而是带着自己的真情和真性做自己。那种童真,那种可贵的真性情,加上湘西凤凰民风和出来游历见闻所塑造出的人格,让序子一步步成长起来一天天成为了他自己。

《八年》全书共分六卷,叙事时间跨越八年,而这八年恰好是1937年到1945年,即全面抗日战争的八年时期,所以整部书也相当于是在全面抗战时期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一个缩影。书中附有大量插图,都是黄老自己根据小说情节配的。涉及的地方不少,人物名目繁多,光是人物介绍足足写了45页之多,全部是真名真姓确有其人的,故事情节也是黄老自己亲身经历的。可以说,张序子这八年的游学流浪史,就是黄永玉个人的成长史的真实再现。而且,这部小说还总是充满着诗情画意的民俗风情与透彻的哲思,这种哲思性,在我看来,不是某种教科书似的刻意“输送”,而是像一种绵延不绝的心情,慢慢地,如同静水流深。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这部小说,因其主要描写的是主人公张序子的求学和游历的生活,因此辗转多处,其中两个给读者留下最深印象、也是序子停留较长的地方就是集美和朱雀城。虽然在小说一开始,序子就离开了朱雀城,但是他时时回望着故乡,朱雀的风俗怎样、朱雀人会怎么做、朱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时时引起序子的怀念。

最妙的就是书中的方言描写,主要是湖南话和闽南语两种。在书的前半部份,主人公序子跟随父辈一起出走朱雀,都是用湖南方言描写而成,在读书时自然而然地就想用湖南方言的腔调去进行那些对话,冇、伢崽、晓得、拐事……几句方言一出,楚地风情便不自觉跃然纸上了。等序子到了福建时候,整本书的语言和叙述风格又完全转变成了闽南风格,甚至直接就是用闽南话去表现对话的,再在后面加上普通话的翻译,作家认为这最能体现当时的情境。单单是尤贤常请吃的“阿呀买”(蛎黄粥)、每日佐餐的“喔践”(芋头腐乳)、去师长家常常能听到的“呷袋!呷革!”(吃茶!吃糕!)这些生活琐碎小事,也足以体现东南沿海的别样风情。叙事学认为,叙述声音与叙述的视角、叙述人称、故事的氛围等很多叙述元素都有密切的联系,具有民俗风味的意象的描绘也能够表现出整个小说的情感基调、人物性格和价值倾向。自然,在此背后,这种别样的地域色彩和民俗风情也影响着序子的说话做事。他在集美和后来的流浪之路上,常常想,当下发生的一件事,如果放在我们朱雀,会如何如何。

除此之外,在小说中可以感受到作家丰沛的阅读量和过人的艺术涵养,整部小说弥漫出一种“黄永玉式”的人文气息。虽然说序子并没有受过正经科班训练,他所学的无非是看书自学或者是经他人指点慢慢累积而成。张序子一路走来,碰到的良师益友不少,愿意借给他书籍的,与他探讨学问的,与他切磋技艺的都有。作家也常常在行文中吟咏一番。仅在剧团服务时,就提及了不少文学史上的作品和名人,顾毓琇的《古城烽火》、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与《日出》、《巷战歌》,林语堂、周作人、鲁迅……这些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和名篇,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眼中所看到的与教科书是浑然不同的,完全摆脱了平日艰深晦涩的评价。反观当下语文教育现状中,学生“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这种戏谑之语其实也给我们以警醒——我们的文学教育是否客观地从青少年的角度出发让学生了解真实的文学和真实的世界。序子一开始对鲁迅并不感兴趣,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在几位师友的再三举荐之下,他找来鲁迅的作品读了,才感觉到这位伟人的独特之处,但也没有把鲁迅捧到一个特别高的角度。窃以为,这才是每个人接受鲁迅的正确的路,而不是由观念先入为主。通过张序子对鲁迅这个大的意象的接受的塑造,使得小说既没有摆脱少年的稚气感,也没有摆脱普通人心理感受的真实感。除了序子对作家的切身感受,还有一些散落在整部小说中的诗句,使得全篇文气斐然。卷二前文,序子跟尤贤前去拜访李先生,这一大一小能就古书古人聊出许多趣味,《辰阳琐言》《岳阳楼记》《沈园》《与元九书》……虽然是借他人话以自说,也使得小说带有了文人小说的独特色彩。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写道,“某些意象、某些叙述方式和词汇都出自作家本身及作家的过去,逐渐地形成其艺术的规律性的东西”。作为自传小说而言,带有作家本人色彩是一定的,在带有鲜明个人色彩的同时,作家黄永玉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总是出现一些叙述情节中的画外音,用括号标注在文中。这些画外音篇幅不少,就像是听戏,舞台上大戏演着,故事的当事人突然跳出来给观众讲了一段,故事的解释也有,回忆也有,突然想到的与此不着边际的联想也有,往往一下打乱了既有的叙事节奏,这种画外音的干预性叙述,却并没有影响整个长篇小说的进行,反而使得读者能在各种意象的交融缠绕之中获得新的阅读体验。该书甚至还有与读者做游戏的环节,在卷五的后半部分,黄老试图描述2.5公分粗细的具象概念,但是难以找到现实的类比,转而采用了这个抽象数据,还号召大家一起来做游戏,找出与其贴合的现实物件。整部小说中这种与读者不断对话的画外音数不胜数。这样巧妙的对话设置,更引发了读者在感受上的共鸣,使得读者移情而入,与文中的人物合二为一,达到一种“物我合一”,而且是虚静的无利害境界。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文化版图也呈现多元局面,不同的文化也许没有高低之分,但是每个人更容易被困在信息茧房里去加强自身既有的文化影响,加上大数据、云计算等互联网加持下的数据手段,每个人接受的碎片化信息都更难跳出原来的圈子,作者如何打破这种差异真正地唤醒读者,形式上的变化也是必不可少的。从先锋文学开始,作家们的尝试层出不穷,黄老叙述得虽是规规矩矩,但是也有一些跳脱出传统叙述的新尝试,比如跟读者对话,又比如对标点符号的刻意使用。在卷六的后半部分,序子跟女朋友梅溪就序子的爱好有一番谈论。

“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

“喜欢聊天,不喜欢打听别人家里是非。

“不喜欢下棋,觉得白花时间,可惜。学校体育项目,赛跑、跳高、跳远、篮球、足球,都没参加过。乒乓球好。丙组推铅球得过第一。赛跑一百米十一秒;后来更正为五十米。

“会游泳,狗爬式。

“喜欢吃饭。喜欢猪肉牛肉和杂碎。喜欢辣椒、青菜、豆腐……”②

这一段文字,中间引用的话都没有下引号,只有上引号。全书的对话很少有这样展现的,仅笔者发现的只这一处,是序子跟自己喜欢的梅溪谈论自己的时候,特意没有使用下引号。笔者认为,这种文字上的小游戏不仅仅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更能展现对话上似断非断的连续性。整个对话呈现出的就是序子絮絮地在那里讲述自己的经历爱好的情态,直到两个人私密的约会被友人撞见,才戛然而止。标点符号本身不在文字叙述之列,但是仍然带来了强有力的文学表现效果。

还有一点创新是叙事时间上的,整体上《八年》的叙事节奏跟现实时间基本是等速的,没有或快或慢的突变。甚至为了凸显生活记录的真实性,作家还化身为剧中讲故事的人的身份,讲起了与整部小说几乎无关的小故事。在卷五的叙述中,当序子刻木刻的时候,叙述者讲了三个小故事,吴百想调解“水仙花”和龙允矛盾、让公狗来喜下奶、满白柏嫁八十岁妹满玉脂的故事,无一不奇③。末了,黄老还用括号为读者作一番标注:“我写这么一些和木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闲话,是怕你们等待刻完一幅木刻产生不耐情绪。让你们听一点乐子高兴解闷。”仿佛读者跟序子一起刻了一幅木刻似的。同时,透过这几个小故事,作家的写作功底也可见一斑,若不是行笔至此戛然而止,真想问问作者吴百想到底用了什么妙招,来喜怎么就变得具有母性了,满玉脂和百想是怎么好起来的?两三页篇幅的小故事就能勾起人无限的兴趣。不过我想这其中的妙处我们不能知道了,它的妙处大抵和魔术一样——不可说。作家们是很少使用等速叙事的,这种叙事节奏的变化,以及借用插入不相干的小故事加强整体叙事效果的手法,比较新颖,读来也很有趣味。不断在文中插入叙述者声音的叙事,汲取了古代评书的智慧,把纸面上的文字变得立体化,具有对话感和现场感了。

《八年》整部六卷,写得洋洋洒洒、浩浩荡荡,仿佛是一个铺开的人生画卷,从序子出走朱雀开始,一直写到了抗日战争的结束,把一部诗作成了画,这大抵也是作为画家的黄老的独特的写作风格吧。

在叙事的技巧上,该书却是颇有“大巧不工”之感。徐徐展开的画卷中,总有一些不断回溯的叙事。比如序子在各地游历,往往是碰到一个熟人或者经人介绍去某地,在当地结交了一帮朋友,又共同服务于一个事业,比如民众教育馆、演剧队、战地服务团。在新的游历过程中,老朋友不断出现,过去的经历不断浮现,这些所有的过去无形中给了序子力量,塑造了今时今日的张序子。这种始终从容不迫的叙述带来一种阅读的节奏感,舒缓但有力。在这慢慢的叙述节奏当中,他的生活蔓延在整个小说的氛围当中,使得叙述节奏、叙事情节、人物形象整个围绕着个人成长的氛围聚合起来。同时,这种文学结构的可逆性带领着读者也不断向之前的故事回复,使得原本单向度的小说呈现出一种非时间性。叙述本体的意义超脱于线性时间而存在,使得那些值得铭记的真人、真事、真情留在故事当中。这些东西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而是不断地将既有的过往纳入到未来的叙事当中,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序子不断的回忆、人物的不断出现、相似情节的不断回环使得文本具有了超脱时间的意义,一切变化都是跟过去相关的,同时,一切变化也是与过去不同的,那些反复出现、反复营构的内容恰恰也是序子在成长路上不断抛却、又不断获取的内容。我们必须要承认的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商业潮流和消费主义不断地冲击和改变着我们既有的文化氛围,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学也在多元文化的混杂之中变得岌岌可危,再试图以现代的方式去追寻过去原汁原味的美学价值无异于缘木求鱼。好在过去这种艰难岁月里淳朴的美仍然通过作家的记忆一点一滴展现出来,而且这种生活经历的叙述并不是隐秘内在的,而是经过时间慢慢沉淀之后“酿”出的叙事。在《八年》这部小说里,虽有不少难忘的过往和愉快的经历,但是少年人独自出走他乡的艰辛和抗日战争的苦痛却也并没有减少。比如,序子三次在街上都险些被炸,一次在安溪,一次在泉州,一次在长乐。等朋友以为他被炸死再发现他时,悲喜交加,一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还有一次序子走在街上,便听到了轰的一响,是街上两个运炮弹的夫妻被炸的血肉横飞。④人生的无常、苦痛、血泪和喜悦往往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这种人生体验,非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作家很难描绘出其中一二,就如同法国人常说的那句话——C'est la vie,经过时间的淘洗更显得醇厚。

同时,因为作家涉及人物繁多,除了主人公张序子以外,鲜有特意重点刻画的人物,往往是写到某个地方人物便可能由于某种主要缘由走散了,黄老也采取了一种淡然的态度,他还特意在括号中告诉读者,无须去介怀这么多的人物,也无须特意去记每一个人的名字,因为人生的旅途往往是如此。

这本书洋洋洒洒写了六大卷,最具灵魂的人物自然是张序子,不过这部小说并没有以往传统叙事学刻意刻画人物之感,而是在漫漫人生路上不经意地将张序子这个形象展现出来。张序子何许人也?画家黄永玉自传当中的自画像是也。既无过分美化,也没有刻意丑化,而是一点点揭示人物的想象,而且,从12岁的张序子写到抗战结束时的张序子,序子的性格、思考、行事各方面都有他的“变”与“不变”。

不变的是他承自湖南湘西血脉的野劲,为同学打抱不平、为朋友两肋插刀,从小练过拳脚的序子往往给身边的败类以震慑。不变的是他执着的艺术追求,木刻、版画、剪影、画招贴画,在各个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艺术珍品和世人的啧啧称赞。不变的是他一开始就秉持的人生态度,一种对世事淡然、豁达乐观,但是对自己认真要求的人生态度。从欣赏文学艺术的角度入手,人物塑造是极其重要的一环,更重要的是写出人物形象当中的变与不变。有变化的人物才是生动且立体的人物,读者所欣赏的不是具有“完美人设”的单面人物,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的立体人物。序子当然不是完美的,他也有冲动莽撞的时候,他不符合一个“好”学生的规范——屡次被留级,他有跟朋友冒险、插科打诨的时候。按儒家的学习标准来看,这也许是一个不知“礼”的人,但是比起循规蹈矩而言,他有一个更为可贵的品质——张序子是一个真的人,他在选择做自己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追求善、追求美,且不论他追求的结果是如何,这样的行动和追求已是大部分人所不能企及的。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而不为他人所动摇。卡西尔在《人论》中讲过这样一段话,“凡是人自外部世界获得的都是虚的和空的。人的本质不取决于外部环境,而只取决于他赋予自己的价值。财富、地位、社会名望,甚至健康或才华——这一切都变得没有高低贵贱之别(adiaphoron)。唯一重要的是灵魂的倾向、灵魂的内在态度:而且这个内在本原不可能被扰乱”。只有这个内在本原,才是作家的着力点和应当尽力去塑造的东西,也只有这个内在本原,才是唯一能打动读者,引起心灵共鸣的东西。在当下这个时代,人的自我认识面临危机,每个人总是摆脱不了以外在物质附加来证明人自身的价值的命运,人的头衔、人的衣饰,乃至他人等等都变成给自身赋予价值的外在证明。一个人很难再通过自我去认同自我的价值。但是就序子这个主人公而言,他似乎是超脱这套世俗标准而存在的,他留级,这是一件有悖常理的“不正确”的事情,周围亲朋好友均来劝他,但是他自己对自己有一个认定,留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虽然留级,不能很好地完成正式科班教育,但是却能够自己在图书馆读书,尽力去汲取知识。他存在的价值是超乎外界评价而存在的,张序子就是张序子,他对自己内心有一个认定。

对于木刻艺术,他一直是很认真的。在这里无意去赞颂黄永玉的木刻技艺,更想通过张序子的一番话让我们普通人也能知晓一些道理。序子在叙述中不断强调,木刻一定要认真,半点马虎不得,因为一刀刻错,就没有修改的余地,万事都需要重来。在卷二,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张序子对于一个艺术家刻了一张失败的、不理想的作品该不该用这种强烈情绪对待自己也开始有点怀疑。为什么不好?毛病出在哪个问题上?还要不要重刻第二张?

于是就不难过了。来日方长,三天得个教训,算不得重大损失。⑤

做艺术和做人应该是什么态度,我想跟黄永玉所述一模一样。当序子进入超然的艺术思考境界时,神魂颠倒地想了半天,自我虐待、自我陶醉、自我释然,一步步在自己的艺术天地里颠之倒之,倒之颠之,最后达到虚静的艺术境界。这是在这个浮躁的年代,《八年》和黄老能留给我们的一点平凡又珍贵的东西。

除了张序子这个人物之外,整个《八年》还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既有学养深厚的弘一法师、战地服务团的王淮、集美学校的各科老师;也有俗人,比如开车师傅刘兆龙、出海打渔的虾姑、曾经盗过墓抓过壮丁的黄金潭和阿华等人。这是一部富有文化气息的小说,但是其中的人物却绝无高低贵贱之分,序子一开始碰到弘一法师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全无尊卑之敬,后来出于对弘一法师行事和做学问的敬佩,对他反而有了真正的尊敬。序子对人的评价是不看人的文化程度大小的,譬如战地服务团的罗干事虽然有着正规的教育训练,却不懂得做人之道,受到大家的鄙视。人的性格、人的学识、人的命运的无常都混在一块,表现得很真实。黄金潭和阿华本身算是战地服务团的边缘人物,因为他俩过去“劣迹斑斑”,但是战地服务团仍然派他们俩去拿一笔大款子,当两人在风雨交加之夜拖着浑身湿透、滴着泥水的身子捧上那一笔巨款之时,众人迎来的其实是对于自己内心的谴责。作品中不论或大或小,笔墨多少,每一个人物都是鲜活立体的“真人”。

1993年第6期的《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的文章,作者为王晓明,1990年代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就此开始。王晓明、陈思和、朱学勤等许多学者都参与其中。他们以文章对话的形式,探讨文学面临的危机,认为在当下文学面临的危机主要是整体性的人文精神危机。正如在文章中所说的,“今天的文化差不多是一片废墟。或许还有若干依然耸立的断垣,在遍地碎瓦中显现出孤傲的寂寞”。而总有那么一些作家,他们浸染了家乡的民俗风情,在创作上别具一格,在浮华的年代中致力于表白最真、最美的东西,像沈从文、汪曾祺,还有黄永玉。科技的进步和物质的增加永远不是治愈人类精神的良药,反而容易桎梏了人本身,读者永远需要这种返璞归真的文学去陶冶自己的内心。

张定浩曾提出,如果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的焦点尚且在一座城,那么到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则彻底取消了焦点,也取消了透视法。如其题目所暗示的那样,时间成为小说绝对的主宰。⑥与时间的种种游戏、搏斗乃至塑形,几乎已成为现代小说家的基本欲望,但这个欲望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得以最大程度的消解,作者在此完全臣服于时间的物理流逝,仿佛化身为一片顺水流淌随波逐流的叶子,而非奋力而为的击水者。叙事节奏的和缓,叙事声音的有趣,叙事人物和情节的突转和丰赡,都带着读者从无愁河边浪荡了一圈又一圈。而作者的这番写作却像是“无招胜有招”,浑然天成。正如黄老自己在代序《我的文学生涯》里所述,“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什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这种自小摸爬滚打走出来的“野路子”文学,倒无意中继承了文学审美的真正内涵。从审美的意义出发,序子这个人物是真的人,他读过的书、他走过的路、他看遍的世界都组成了他在小说中呈现的点滴,促成了他真善美的追求。苏轼论作文有云:“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写小说如黄老,做人如张序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大抵如此吧。

注释:

①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

②④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卷6),人民文学出版2019年版,第1925、1957页。

③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卷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520页。

⑤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05页。

⑥张定浩:《黄永玉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上)〉:重新做梦》,《文艺报》2016年3月14日。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