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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5期|海勒根那:呼伦贝尔牧歌(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5期 | 海勒根那  2022年05月25日08:14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内蒙古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百花中篇小说单行本)等。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0年《民族文学》年度奖、第十届“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获多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敖德斯尔文学奖;荣登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入围2021年《收获》中篇小说排行榜。现居呼伦贝尔。

 

呼伦贝尔牧歌(节选)

◎海勒根那(蒙古族)

那两匹马,一红一白,一前一后,一会儿后面的追过前面的,一会儿又并辔而行。马背上的人也随之并肩而行。

刚进六月,连绵的丘陵草原已绿得沁人心脾,那种一目九岭的重峦是摄影家们所喜爱的。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好得没的说,春风空阔而浩荡,万顷草香从春风里倒出来,正沿着草地、山坡、沟壑,四处流淌,迎面扑入鼻孔,就会被那稚嫩的草香熏晕,熏醉,熏出一把鼻涕眼泪。这样的天气难得极了,阳光明媚又不耀眼,像泉水一般清凉,又长着细小而柔软的天鹅绒羽。而天是深蓝的,是画家用纯粹的油彩涂上去的,被雨后舍不得离去的一簇簇青灰色的云朵拥挤着,像海的波澜一样涌在天空。而最接近那些波澜的,是远处丘陵峰顶之上的一排排高大突兀的金属物,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一杆杆风力发电机,像极了高耸入云的银色风车,并且随着丘陵的跌宕起伏而错落有致,使得这片丘陵草原看上去更为瑰丽。此时行在其间,似乎感觉蒙古族人的细长眼睛有点儿不够用了,不能再贪婪地多装些景色。

那两个牧人打扮的骑手就在这壮美的丘陵间爬上爬下。

“这么多年,还以为你不会骑马了呢,没想到你还真行!”说话的是骑红马的汉子,宽肩厚背,短粗的脖子缩在一字型肩上,他戴着老式前进帽,帽遮压得很低,一双豹子才有的赭黄色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不会忘记的,骑马就像吃饭一样,多少年也不会忘。”白马背上的汉子顶的是温州产的那种塑料编织的牛仔帽,帽檐下面,一张乌铜色的脸像刀削一般棱角分明,一圈黑胡子连着双鬓。与骑红马的汉子相比,他更精瘦些,却是那种日行千里的马才有的结实。

“该把胡子刮一刮,把头发理一理才是。”前进帽说,“这个样子,巴德玛都认不出你了。”

“你又没提前说,我洗了脸就算不错了,我可快一周都没洗脸了。”

这会儿,空中不知悬停着多少只云雀,叫声一个比一个嘹亮,把两个汉子的耳朵都灌满了。两个粗声大气的汉子不得不再提高些嗓门,你喊上几句,我再喊上几句。

一条村村通公路像铁灰色的蛇盘旋在丘陵间,忽左忽右,一会儿又被丘陵遮蔽了,不时有货车呼啦啦驶过。临近公路的一顶彩条布帐篷里拴着五六匹马,靠路边的牌匾上写着“巴尔虎骑马场”。

“那是做什么的?”牛仔帽问。

“你说的是那个拴马的地方?那是招揽游客骑马的,这会儿游客还没上来。等七八月份,一百匹马也闲不住。”前进帽说,“现在咱们呼伦贝尔旅游很热,旺季大客车都得排队。”

牛仔帽沉默了一会儿,摸出兜里的矿泉水灌了两口。

“这些年变化大着呢,喏,邻近的满洲里城里,建的都是俄式洋楼,前些年贸易火的时候,满大街都是俄罗斯人,也有外蒙古人。等过些天我休假,带你和巴德玛去城里喝几杯。”

“阿哈(哥哥),先别想那么远好吧,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呢。”

前进帽乐了乐。此时两人正爬上一道矮山梁。两匹马都是一顶一的好马,肌肉紧致得犹如石磙,皮毛像锦缎般油滑闪亮,随着颠簸像波浪那样涌动,爬坡上岗如履平地。此时两匹马生龙活虎地打着响鼻,飘散着瀑布似的鬃尾,与马背上的汉子一样亲如兄弟。俩汉子则歪斜着身子,懒在马背上,随着马的步伐晃来晃去,这种骑法有点儿养精蓄锐的意思,假如一个人久不吱声,那一定会嘟噜起一串鼾声。

“再往前面就是呼伦湖了。”前进帽说,“过去这里可是弘吉剌部落的营地,成吉思汗九岁的时候就是来这儿相的亲,半路遇到孛儿帖姑娘的阿爸德薛禅,便做了他的乘龙快婿。咴,对了,巴德玛家的阿爸也和她一起放牧呢,我们没准会在呼伦湖边遇到他,那可是吉祥的征兆啊!”

“快别开我的玩笑了。”牛仔帽的脸再红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笑了笑,表情里却隐藏着几丝忧郁,“你确定巴德玛想见我?当年她可是对我有着怨恨的,况且我也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而是刚刚释放的……”

“咴咴,今天咱不说那些。对了,巴德玛那儿,我已经和她说过你好多次,上次在甘珠尔庙遇到她,她还主动提起你,盯着我问东问西的,她还在关心你,这是她的眼神告诉我的。我说你一切都挺好,出狱后,村委会给盖了新房,村集体还以苏鲁克(代管畜群)的形式赊给了十几头牛和一群羊,人也今非昔比了,也不喝酒,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儿赚钱,一门心思致富呢。”

“我可没你这个第一书记说的那么好,不过说真的,我已经十多年不喝酒了,年轻时总因为喝酒闯祸,我要长这个记性。”

“蒙古族男人不酗酒就不叫什么喝酒,那只是就餐的饮料。”前进帽笑笑,“都(弟弟),那时你年轻气盛,就像匹争强好胜的烈马,动不动就和人动手,比谁的拳头硬。不过,你倒是从来不欺负弱者,专门和那些臭鱼烂虾或者欺负别人的劣狼过不去。”

“我和他们打架,七八个人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照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那时我真是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抡扇刀打牧草可以一连抡上十几天不知疲惫。我也能吃能喝,一个人一顿能吃掉小半只羔羊,喝光塑料壶里所有的酒……你还记得吗?那年呼伦贝尔那达慕上,一百八十多个搏克手(摔跤手)里,我夺了魁,还赢得了一峰骆驼十只羊呢。”

“还不是额么格额吉(祖母)把你喂养得好,总拿你当两个月的失孤羊羔嘛!”前进帽又笑。

“奶奶是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可我对不起她……”

“那时,每次你和别人打架回来,老人家又气又恨,拿着烧火棍狠狠地打你的屁股,可回过头来看你哪儿受了伤,又心疼地把你搂在怀里,又擦盐水又涂‘马粪包’的,整夜不睡地看护你……”

“是啊,额么格额吉从小把我养大,她明明知道我不是她的亲孙子,是她从海拉尔医院门口捡来的孩子,我听别人说,包裹我的襁褓里有纸条,上面写的是汉字,是我的汉文名字和出生日,可额么格额吉从来都没和我说过这些,她生怕被我知道我是她抱养来的。我四五岁的时候,她还让我裹她干瘪的奶子呢,虽然那里早已是干涸的河床没有一滴奶。现在你瞧我的模样,小眼睛高颧骨,长得越来越像她老人家了。”

“你喝了呼伦贝尔的水,吃了这里的牛羊肉,晒了草原上的太阳,当然要长成牧人的样子,都,你的性格更像个蒙古族汉子,人们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道理。”

“我还会唱蒙古族歌呢,还记得奶奶教的那首长调吗?那首呼伦贝尔牧歌还是奶奶的阿爸的亲身经历呢。”

“我当然记得,那个爱情故事凄美得让人落泪,奶奶总在睡前讲给我俩听——‘阿爸’年轻时,给一个大户人家放马,那年春天他在牛泉和冷泉边游牧,遇到了一个总驾着牛车来打水的叫作道丽格玛的姑娘,她是另一户大牧主家的雇工,除了放羊之外,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计。先前,年轻羞涩的‘阿爸’还不敢靠近她,不敢和她说话,只远远地望着她轻盈远去的背影,心早被姑娘掳去了。后来是道丽格玛姑娘主动接近的‘阿爸’……”

“我怎么觉得这段有点儿像我和巴德玛。”

“接下来更像呢。”前进帽打趣着,接着讲,“那年春天,一个牧马人和一个牧羊女就像天上的两只云雀那样相爱了。‘阿爸’流连在牛泉和冷泉边,帮道丽格玛驮水、起圈、剪羊毛……‘阿爸’每次骑马来时,人马未到他的歌声就到了,道丽格玛和年迈的父母亲相依为命,她家又小又旧的蒙古包坐落在牧主家的夏营地里。‘阿爸’骑马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冲着姑娘家的毡房唱长调。他会的歌儿多着呢,能装满九辆勒勒车,一首接一首,直到心上人听见歌声远远地迎面跑来。”

“她手里一定挥舞着头巾,白色的羊绒头巾……”

“这个奶奶可没讲。”

“不,是我想起了巴德玛。”牛仔帽神情迷离着。

“后来的故事就悲情了……”

“阿哈你接着讲啊,我好久没听这个故事了,想听呢。”

“我不讲了,讲了心里会难过的。”

“那我来讲吧……后来两个相爱的人终成眷属了,贫苦人也有了家,一对恋人在姑娘家的蒙古包旁扎了同样的毡房,毡房后面唯一的一辆勒勒车的箱子里,装的是道丽格玛的嫁妆。两个相爱的人啊还没缠绵亲昵够呢,管旗章京前来征兵,‘阿爸’只得与新婚妻子作别。送‘阿爸’走的那天,道丽格玛跟着骑兵队伍小跑着,不断嘱咐丈夫别忘了写信,早点儿平安回来。她在马蹄掀起的尘烟里追出好远,直到马队将她抛在身后,她又跑到山岗上去泪目瞭望……‘阿爸’去了远方,头两年还有鸿雁传书,等后来战争爆发,‘阿爸’越走越远,便和道丽格玛断了音信。等他有一天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回到草原,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牧主家的夏营地还是那个夏营地,可他所熟悉的那两个又小又旧的蒙古包却没了踪影,更不见朝思暮想的爱人和她的双亲。他以为他们转场走了呢,骑着快马还未到牧主家,半路遇到了老羊倌阿拉木斯大叔。老人见到‘阿爸’,抓住他的马缰绳就老泪纵横了,原来道丽格玛和双亲已葬身于去年春天的一场草原大火……”牛仔帽不再讲述了,瘦削的脸抽动了几下,眼前一片朦胧。

“后来‘阿爸’是在一片蒙古包的圆形废墟和灰烬里找到亲人的遗物的。那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一枚镶嵌着呼伦湖岸蓝玛瑙的戒指,是‘阿爸’亲手打制的。‘阿爸’无家可归了,魔怔了似的,没黑没白地去到他和妻子最初相恋的牛泉和冷泉边,那种痛心的思念化作了泉水般的歌声从心底流淌出来……”

“是啊,奶奶没事总哼起那首牧歌,声音又软又悠长,好似风吹锦缎那样,可真好听,里边的忧伤像雾似的,又像长长的鞭子抽打在心上。”说着话,前进帽轻声哼起了歌儿——

我离开湖边来到新的草场,

可是我的马群不肯吃草,

捧起盛满奶食的碗,

可是我却无法下咽,

我到处去寻找你的踪影,

我的心永远都无法安稳

……

“这歌儿让我想奶奶了,可我却没能为她老人家尽孝,我在监狱里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阿哈,说到这儿,还得谢谢你,是你一直替我照顾奶奶!”

“别说这些客气话,你的额么格额吉也是我的奶奶,谁让我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儿呢!还记得小时候我阿爸阿妈在苏木(乡)忙工作,就把我送到额么格额吉的蒙古包里。阿爸年轻时在额尔敦苏木下过乡,当时就住在奶奶家,奶奶也胜似他的额吉。他对奶奶说,这匹小马驹子就交给您了,把他和您的马驹拴在一起放养吧,让他也尝尝牛粪的味道,在草地里多打几个滚,见识见识狼长什么样,否则在城里只知道看《猫和老鼠》,闻汽车的臭屁味儿。奶奶右手把我搂过来,左手搂过你,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看,满是皱纹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两匹马驹子进了蒙古包可是要翻天的。我俩挤在一张床上睡,整天打打闹闹,玩呀乐呀,弄得所有家什和锅碗瓢盆都挪了位,就差把蒙古包顶掀翻了,可奶奶一点儿都不怪你我,还抿着嘴笑个不停。她老人家一辈子没儿没女,所以喜欢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等到玩闹累了,奶奶才重新将家什和锅碗瓢盆一一归位,然后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什么羊肉面条、巴尔虎馅饼、布里亚特包子、俄式列巴,就着山丁子、稠李子果酱,还有奶茶,真是好吃极了!”

听到这儿,牛仔帽落下了眼泪,雨点儿似的啪嗒啪嗒地,挂在胡子的尖梢上,“可惜,奶奶临走时我都没能送上一程,我真不孝。”

“老人走得很安详,那些天我一直守在她身边,邻居们也在。奶奶生前做了太多善事,草地上的孩子有几个没受过她的百般呵护、吃过她做的美食的?包括当年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天天长在奶奶家,奶奶对他们就和对自己的儿女一样,吃的用的穿的,老人家倾其所有。”

“是啊,后来好多知青返城了,还会偶尔回来看望奶奶呢。”

“奶奶临终时说,她要回到草原上去。依照老人家的遗嘱,我和乡亲们把瘦削成小女孩儿似的她用被子包裹了,放在勒勒车上。那天是我赶的车。那会儿正是春天,山坡上的雪都化了,偶有残余也变成煤黑色,软塌塌的。裸露的草地湿润着,一片金黄中还看不出什么绿色,可浩荡的春风已裹挟了小草的气息,它们新发的嫩芽,正努力隐藏在去秋的枯草里。送行的人们赶着勒勒车沿着车辙走啊走,而奶奶躺在车上就像睡着了那样,她也一定闻到春天的气息了,听到云雀和百灵子的欢叫了……到达胡拉尔山一处阳坡时已接近傍晚,穹庐似的天空布满了杏红色、粉紫色、赭石色、青蓝色的云彩,山脚下刚融化的胡拉尔河淙淙流淌,额么格额吉就在这里‘安身’了,从勒勒车上轻轻地滚落下来,蜷卧在那片宁静的山岗上,太阳最后一抹光就照在那儿……”

牛仔帽沉默着望向远处,山坡那儿正有成群的马儿和牛羊忙不迭地埋头食草。那寸把高的鲜嫩且茂盛的青草是大地历经一个漫长的冬季孕育的,是长生天对牲畜的犒劳。这个季节母畜的奶水也最为充盈,而那些欢叫连天的白羊羔、活蹦乱跳的黄白花牛犊,还有或棕或红或黑的四处撒欢的马驹,正你一帮我一伙儿,把绿意盎然的草原点缀得越发生机勃勃。

前进帽长叹了口气,说:“瞧见那些小畜了吗?人和它们一样,也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再说,奶奶最见不得我俩不开心,她看到你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摇头生气的。”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说说巴德玛吧。应该是你出事之后的第三年,她才嫁的人。那时你的案子还没落听。她最后一次来找我,打听你的消息,因为人们都传说你的案子很重,出不来了。我不忍心欺骗她,只能告诉她。巴德玛听了,满脸的失望和哀伤,她打马走远的背影失魂落魄的,打那以后就失去了她的音信,直到有一天听说她与一个巴尔虎小伙子结了婚。这个也不能怪她,是你伤了她的心,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你俩肯定是棒子也打不散的一对鸳鸯。”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