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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5期|夏德伟:守礁纪事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5期  | 夏德伟  2022年05月25日08:30

夏德伟,安徽亳州人,一九九〇年出生,二〇一〇年入伍,海军二级上士军衔,现为海军陆战队某旅图书广播管理员。曾参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阅兵、博鳌亚洲论坛安保、中俄联演等重大任务,三次荣立三等功。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文艺》《海军文艺》《解放军生活》《军队党的生活》《政治指导员》《人民海军》报等报刊。

 

守礁纪事

夏德伟

从卫星云图上看,南海像个大口袋,南沙的一座座礁盘正如一盘散落的珍珠点缀其间。

对海军陆战队某旅的一群官兵而言,南海是心形的、铁锚形的,就像他们滚烫的卫国之心,美在心头,汹涌也在心头。每一丝风、每一朵浪,都等于守土有责。时光可以见证,他们在南海的南端为国守礁,短则三百多天,长则近六百天。大海可以见证,他们身在天涯的每个昼夜,都为固我南疆海防抛出了心血、汗水和泪水。

热血滔滔

海浪如千万匹白色的奔马,朝着银白色的罗霄山舰舰艏奔来。灼热的甲板上,上士林立伟的身影在前后甲板默默地来回穿行,思绪随着目光所及不断切换。

在前甲板,林立伟庆幸自己去年没随一茬同年兵一起退伍,否则他此刻不可能去执行这个无上光荣的任务。在后甲板,他想起身在北方一个小村落的妻女。若非去执行这个任务,给女儿林思帆办完满月酒,他还可以在幸福的安乐窝再待上九天。

神游之际,舰上响了开饭铃。林立伟在餐厅后排扒拉着饭菜,不时打量一眼来自祖国东南西北、足迹又踏遍祖国东南西北的战友们。

不论是官还是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入营不到一个月,都上过南海专题课,都在这片海的海岸线上驻过训。渊源远不止如此,他们有的曾赴我国疆土最南端的曾母暗沙投放过主权碑,有的曾参加过南海大阅兵,有的曾随舰巡航,有的曾在此与多国海军联训,有的曾经此远赴亚丁湾护航、吉布提保障基地驻防和环球出访。

林立伟是自动步枪手,也是新授命的文书兼军械员,更有过驻舰巡礁的经历。他在礁上,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海面像黑色的玉,海风是带着腥味的,浪涛是U形的……中尉王凯握紧滚烫的护栏,对着海风一顿深呼吸。他是个新毕业的军官,刚洗完澡出来,整个人气色却不佳。他没想到,下连不到两周,连里的人还没认全乎,即收拾行囊,千里赴戎机。

开拔前,王凯和老排长周金明为了任务的前期准备,一个忙得三天只吃了三根黄瓜。他是第一次出海,洗个澡就吐了三次。在后甲板帮炊事班削土豆时,他越看海越晕,不得已,只好切了片柠檬含在嘴里。

舷窗就是最美的画框,框住了高远的天空,深沉的大海。对此,晕船症缓解后的王凯也是毫无兴致欣赏的。出舱透气的工夫,王凯想到即将登临为国效命的最前沿,胸中奔腾起伏着不安的情绪。回舱见战友们的头发一个比一个理得短,他似乎平添了不少胆气。他知道,这是为了便于战伤救护,更为了肉搏时不被敌人薅住头发。他猛然间有所领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军装在身,根本无需多想。有难关,就硬着头颅去撞开;有敌人,就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去拼。

身挟三十二斤重的战斗着装,王凯跳上码头,仍感觉整个礁盘都在晃。他把右手横在眉宇上,只见礁石嶙峋,沙滩涌着重重叠叠的花边,海水由淡绿、浅蓝渐变为深蓝,一线浪花悠然来去,像是不停地翻动着书页。他立即就被这油画般的美景吸引了,那一瞬间完全忘了地表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

“嚯!住得比咱们营区还好。”中尉安路军一行走进现代化礁堡,赫然发现每个房间都挂着一部空调。在营时做足了功课的他立即明白,这里再也不是书报上所说的那个军犬会因孤独而疯掉、屋顶会被大风掀掉、躺着睡觉都是奉献的南沙。但也没能让他生出“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般的诗情。

礁盘样貌大为改观,极端的天候却不曾改变半点。他们的执勤点全部裸露在外,安路军最先接触也最刻骨铭心的是,热!恢恢天穹,一轮刺眼的太阳仿佛就在他头顶上毕毕剥剥地燃烧着。不光是他,一进入执勤模式,自认热习服比较好的老兵们,脸上的汗流也跟烤化了的蜡烛一样。

南海,在古代有“沸海”之称。他们觉得,这个“沸”字的得名,可能因为借风势涌起的浪头,也可能是因为常年盛夏酷热难当。“洗个棉服,不到一个点儿,就给你晒干巴了,你说热到什么程度吧。”来自内蒙古兴安盟的上等兵白云瑞说,这里翻涌的热浪是肉眼可见的,很多刚种下的植物没一会儿就都晒死了。

第一次昼间执勤,光就像探照灯打在脸上,汗汩汩直冒,让中士林明钦想起了公园里的泉眼。空气热得扭曲了,明明水泥路面上腾着热浪,他却总觉得路上有一摊水。

防波堤后,林明钦他们像一道道移动的箭垛,保卫着岛礁及其周边的周全。两小时下来,他和同伴可以看到彼此面孔和脖颈肤色的一层层变化,由深褐到黑红再到酱紫色。执勤中,他们的功夫体现在意志力上,挺住就是胜利。下哨后,他对着镜中被晒爆皮的脸,一阵慨叹,“以前濒海驻训,沙滩可以蒸熟鸡蛋;在这里,能烤熟一块肉。”

去吃饭的路上,是白天难得的不需要瞪大眼睛的时刻,林明钦他们都是眯着或闭着眼走路的。后来,配发了墨镜,自建了简易岗亭,开起了透风的巡逻车,他仍把自己比作“挂炉烤鸭”。

太阳西沉,夜幕浓墨似的弥漫开来,浮在海风中的水汽也弥漫起来,扑在脸上如毛毛雨一般。每次下了哨位,他们的迷彩服上会结一层薄薄的盐霜。一次,四级军士长杨星星由着小时候放牛的习惯,摘了根萎黄的茅草,一塞进嘴里,就立即喷了出来。这些茅草原来是咸死的。

不守礁,不知道南疆南沙之美;不守礁,不知道日晒风吹之酷;不守礁,不知道戍边职责之重。因敌情教育的影响,他们上礁之初的表现可以用草木皆兵来形容。

他们曾把玳瑁误认是蛙人,把一群海鸟误判为轰炸机。守备部队官兵经常听到他们的通报:“xx处有一闪光点,请查证!”反馈回来,要么是一闪一闪的卫星,要么是会放电的鳗鱼,要么是渔船上掉落的夜光指示牌。

初上礁盘略显少见多怪,不过亦是他们执勤认真的表证。守备部队官兵总说,有陆战队员守着门户,敌人的一滴水都不会漏进来。

岛礁是永不沉没的航母,更是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特殊的一方天地里,他们体内可能会缺钾元素,但绝不缺热血。即便是把汗流干了,也只会让他们的热血更热。守备部队官兵钦佩他们的快速反应,每次拉演练部署,他们哪怕组织跑步已跑出了一公里,折返回来披挂上阵也是最快的。而每次一到动真格的,他们更是视作杀敌立功的大好良机,一个个豪气干云。

“战斗警报!全礁进入一级战备部署!”一次,某国数十名蛙人装束的闯入者驾驶武装渔船向我海域警戒线驶来,警铃一起,全员戒备。我方数名官兵奉命出动小艇驱离,上等兵尤少杰就在其中。

“你们已进入中国海域,请立即离开!”尤少杰虽然年轻,但他知道这片海的归属,更没忘掉先辈们遭的罪、受的气。手中的枪像是隔着时空从先辈手中接过的。

闯入者仗着人多船大,不顾我方喊话,且不时地往前抛掷TNT,在海面炸起一道道水柱。这是尤少杰从军以来面临的最危险的情况,在他整个守礁期间也能数前三。

冒着艇毁人亡的危险,尤少杰他们操艇围着闯入的武装渔船如同开了一万匹的马力,不断用激起的水花来拦阻。此时,双方拼的就是一口血气,就看谁能挺到最后。千钧一发之际,闯入的武装渔船虽往后退了一截,却没有立即撤走的意思。这暴露出闯入者的卑劣居心,摆明要让尤少杰他们暴露在烈日下,吃尽暴晒和眩晕之苦。

尤少杰他们把头盔推得高高的,眼中冒着烈火似的憎恨,像死守一道散兵线一样丝毫不退。对峙约五个小时,闯入者见我艇上官兵始终未露一丝疲态,才彻底死了那份心,灰溜溜地驾船离去。直到这艘可恶的武装渔船被海平线吞没,尤少杰他们才回到了礁盘上。

“除非我被喂了鱼,否则我这道防线一寸都不会丢。”听了尤少杰的出艇感言,又回想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幕幕,上士杨凯黑黝黝的脸上有些泛红。作为带兵有年的骨干,他一向认为“〇〇后”是最不济事的一批。这一刻,他在心底收回了曾经的偏见。

海军陆战队最擅长杀出血路、撕开口子,陆战队员又都推崇“死不为国死,生如无此生”。于是,一披坚执锐,便是虎踞龙盘。蓝幽幽的海面,成了他们最大最坚硬的磨刀石。挺在第一线,他们个个余勇可贾,一遇急难,就是一个“拼”字而已。

一天,他们发现礁盘南侧两海里的沙洲上突然多了一不明物体,中士陈汉荣当即向上尉张开建请缨前往探明。人人都知道这一行动的危险:距其更近的另一沙洲上停着某国的两艘舰船。

“随便他们,怎么我都得过去。”陈汉荣态度坚决。鉴于战备需要,陈汉荣既是党员,又学过爆破专业,张开建同意了。再大的安全起见,到这时也只能化为一句提醒,“你要机灵些”。

好在有惊无险。直到陈汉荣完成任务归来,某国舰船才机动过去。

每次出艇,勇士们都享受着战友们英雄般的礼遇。出发前,为求速度,有人去帮着取枪,有人帮拿救生衣,有人帮披装具、戴头盔;归来后,大家团团围坐,一脸膜拜地听其讲述对方是如何狡猾的,自己是如何应对的。

上士杜伟明所在的点位也经常进行紧急拉动。警报一响,他曾多次丢下碗筷、吐出饭菜冒雨跑去取枪,也曾多次不擦脊梁上的沐浴露或头上的洗发水就战斗着装,也曾多次从训练场直奔战位。但他总觉得所在点位不及其他点位危险、激烈、精彩,每当听到战友们的英勇表现,他整个人就像“困兽”一样难受。杜伟明先后五次向上尉唐彬请求调防到最危险所在,却五次都被驳回。对此,曾是“猎人学校”五十七号学员的少校黄斌也有同感。他曾取得第三十六届特种作战国际班外籍学员的最好成绩,捍卫好眼前的海防线,他对自己、对战友们都很有信心。

白天最热的时段,晚上最容易犯困的时段,是黄斌每天雷打不动的执勤时段。他记得,他的副哨、上等兵秦铁祝常常勾着手指算着什么,嘴角还会露出莫名的笑意。下哨后,他一问才知道,秦铁祝是在计算自己转士官的日子。因为在他那个点位,只有军官和士官才有资格出艇查证。

九月一日当天,秦铁祝和两名同年兵果然一起来向他表态,“我们已经是士官了,可以参加出艇任务了,请批准!”

“现今不是我们身后有祖国,而是祖国在我们身后。”渴望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但天天与狼共舞、夜夜伴虎而眠,不代表他们没有精神压力。

深夜,有的官兵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部分官兵都因背上满是痱子选择趴着睡觉,四级军士长郭培尘却因一颗心经常蹦到喉咙处,得用手捂着心口才能安睡。切实地讲,他是为了让战友们把本来就不多的觉睡得稍稍安稳些。

据战友们反映,守礁前期,郭培尘经常会在梦里喊话:“这里是中国海域……”其实,郭培尘大可不必捂心而睡。他们都有长期快速反应留下的条件反射:一个战友翻个身,一屋子的人都会扑棱棱坐起;叫岗的人还没到床前,人就像发癔症一样,“好,我知道了”。

春风鼓舞着礁盘,春潮涨满了海面。春节临近,他们一如既往保持着弓上弦、刀出鞘状态,满心也透着潇洒和自豪。四级军士长卫祥建在岸滩用石子拼成了一面国旗,还满心虔敬地描了漆。这面国旗下,还拼有旅队的雄狮精神:忠诚团结,机智勇猛。他说,“我们这群雄狮像火一样在南海烧了起来,飘散的火苗就是给敌人的警告。”

除夕当天,由士兵因功提干的中尉孔凡宾从六点钟开始执勤。他曾在呼啸的并列机枪弹下,带领一个班勇猛跃进。挎上枪的时候,他的头顶正有五六只白鹭飞过红灿灿的晚霞。

脚下的小小礁盘以“中国”二字冠名,一对红灯笼也能让孔凡宾的心底充满无限的神圣感。我国的渔船张灯结彩靠泊了过来,远远望去,像一条灯河。“祖国的万家灯火里,也有为我们亮起的一盏盏。”孔凡宾与这群渔民打交道不多,望着却如家人一般亲切。他不会忘记,每当他们驱离了闯入者,都有渔民挥舞着五星红旗,不停地高喊“中国万岁”,并向他们竖大拇指。

清亮的月光下,海面跳跃着银光。上尉朱光贺执勤归来,坐在挂满气球和彩灯的房间里,开始为写上几副春联而搜肠刮肚。从礁堡向下俯瞰,望着辉煌的灯河,他的文思突然踊跃起来,提起毛笔蘸足墨汁写下,“用铁血镌刻英名,把胜利留给祖国”。少顷,他兴起了怀古情绪,又写出一句霸气的唐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副春联的横批,一个是“有我无敌”,一个是“还我河山”。

离一座南海英雄礁不远的海沟里,还趴着三十多年前被我海军击沉的两艘某国舰船。一个海战纪念日,全礁组织在主权碑前宣誓,他们被守备部队官兵请到了队列中心位置。现场一片静穆,当国歌的雄壮旋律一起,中校张国庆只感到胸中热血在熊熊燃烧:曾经的战场上,战争的烟云仍在。

宝蓝色天穹下,鲜艳的五星红旗庄严地飘扬着。以前唱国歌,最让张国庆动情的是,“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吼得最响的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一刻,他最渴盼的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随后转念一想,他觉得最好能穿越炮火,一直“前进,前进进”。

当晚的守礁日志上,张国庆写下他最新的吼声:人在,阵地在!哪怕拼到最后,后援部队开上来,我们已经全部倒下;人不在,阵地也在!哪怕化为魂魄,我们也要护好我们的岛礁!

磨璞见玉

探照灯交叉扫射着海滩,光柱里的水汽恰如飘雪,白茫茫一片。面朝三月的大海,二等功臣、四级军士长陈智晖如一尊铜像挺立在防波堤边上。他能感觉到肌肉的日渐沉重,血管在大脑里剧烈跳动。起风时,他对周遭异常敏感,仿佛总有人要偷袭他。有时猛一回头,脖子还会疼得他一龇牙。

海防一线,陈智晖无愧为祖国的一根合格的保险丝,只是时常会钻起牛角尖来。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一艘补给舰夤夜运来一批物资。按惯例,卸载后,舰上的一些领导会到礁上夜跑。但这一次,一行人刚迈开腿,就撞到了他的执勤点来。因对不上口令、脸面又不熟,核查证件后,这个一贯尊重领导的四级军士长没有犹豫,嘴里不停地说着软话,托着枪的上身却似一道铁箍,把这些校官统统扣住。

执勤时,下士杨振锐除了荷枪实弹,还会随身携带着捆绑押解的绳索,在不大的防区内转圈。现实的敌情就在不远处,枪弹是为了消灭敌人。绳索则是为了随时可能出现的蓝军,我方远航编队打从南沙路过,经常会冷不丁地前来“搅和”一通。

他们在岸滩待命时为抢一秒的先机,会将橡皮舟提前推至浪花翻卷处,再把拖拽绳绑在腿上;一接到演习预先号令,他们就备好风油精、大蒜、芥末,以驱散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睡意。

一次大规模反渗透演练,中士康智敏手扶夜视仪始终伫立在灯塔最高层,双臂都端得僵硬了。一片漆黑中,他首先发现蓝军登陆舰迫近、首先发现蓝军蛙人渗透分队入水、首先发现蓝军垂直机降分队起飞。尤其是当蓝军直升机将要悬停,他居高临下指挥班里战士灵活应对,其通报的特情与方位,也被同一信道的守备部队官兵听得一清二楚。

守备部队官兵不敢小瞧这群号称“靠两条腿吃饭”的战士,为抢得首功,争相驱车疾驰。快接近目标区域时,远光灯一照,前端四百多米处,下士莫振杰带着三名上等兵已然冲到了直升机下。蓝军刚投放第一个假人,即被他们当场拿下。

时隔不久,又一场演练逼近。因连日机动坚守,二次入伍的驾驶员张坤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让带车干部帮忙拧着大腿,还是把车开得歪歪扭扭的。凌晨四点十分,蓝军直升机为了躲避雷达,贴着海面穿了过来。刚才还死磕睡神的他们,立即兴奋起来。

直升机刚掠过防波堤,他们的猛士突击车就冲向了直升机正下方,一个个枪口上扬。无论直升机怎么飞、飞到哪,他们都死死咬住不放。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多小时,蓝军机降分队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了。

作为礁盘的第一道保险,他们的一流表现,全礁有目共睹。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与远航编队进行渗透与反渗透演练前,少校黄斌、少校王会法、上尉范飞在指控中心都成功预判了蓝军运用的所有战术。在大门岗,礁上领导为检验全礁应急处突能力,朝地面开了一枪。结果,最快驾车而来的是陆战队员,最快跑步而来的是陆战队员,最快匍匐而来的还是陆战队员。四级军士长杨星星还最先冲进附近的办公楼,将几名未带证件人员扭送至相关科室。

对这群“军中之军,钢中之钢”,礁上领导越看越欢喜,心头也酝酿起“补课”事宜。不久,礁上业务部门就提出正式邀请,希望他们结合专业优长,挑选精干力量充当教员,见缝插针地把守备力量扎扎实实轮训一遍。

“南海是全国的南海,南沙是全军的南沙。”他们自感责无旁贷,拍拍胸脯就应承了下来。数十名骨干抡起教鞭,心眼里绝没有“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狭隘思想。他们把自己比作陆战队的“种子”,在培育更多的“种子”。

礁上原本就有几个老兵是二级军士长吴贵云的徒弟。作为海军陆勤岸防导弹专业的执牛耳者,他找到了大展拳脚的用武之地,时常手把手教学到东方发白。有心人,天不负。发射阵地上,一枚枚单兵便携式防空导弹凌空开花,他带出的新徒弟们打出了前所未有的佳绩。

“我带过的几个班里,有中校,有医生,有女兵,个个训练热情都很高。”中尉周焕程喜形于色。他认为,这跟礁上领导的决心有很大关系,结业考核甚至还拨出了三等功的指标。下士赵泽鹏觉得自己的一番心血费得很值,守备部队官兵的战术素养平均提高了一档,一批教员也受到了很好的珍惜与尊重。他们不仅经常品尝到礁上精心准备的饮料和冰淇淋,千里之外的旅队也收到了感谢信。

守备部队官兵的可喜变化,又催生了礁上领导新的想法:这些陆战队员不正是最好的磨刀石吗?何不以高频次的红蓝对抗来排查礁盘防御死角、砥砺特战硬功?又是一次一拍即合!

第一次受邀出动,披上藏青雨衣的一个渗透小组还把下士周智利吓了一跳。原来,事前为了保密,他们连自家战友都蒙在鼓里。当周智利起夜,依稀看到几个黑黢黢的身影在楼前移动,立即跑动着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铜哨。

或反穿迷彩服,或穿着吉利服,或披上雨衣,一个个特战行家分工明确,像幽灵一般钻射击窗、爬下水道、叠人梯、翻楼宇,每一次都配合得极为精彩。上士杨凯敲开了某值班室的门,下士刘海龙把一朵野花插在某仓库监控室的控制盘上,下士李奇峰闯进了正在看文件的某领导的办公室,下士费沈军以手为刀抹了七个人的脖子……

“老张啊,你的兄弟们实在是太敬业了。”礁上领导如此夸赞,让中校张国庆很受用,他真心觉得,战士们为陆战队擦亮了招牌、长了脸。

据张国庆了解,最敬业的至少有两次。一次发生在七月间,一个鸟都不飞、虫都不叫的午后,他们趁热开展破袭行动。负责佯动吸引守军的上等兵叶俨群、杨宗贤听到一梭子空包弹响过,当即自觉“阵亡”。因演练还在继续,两人硬是趴在沙滩上直到演练结束。起身时,两人手掌、手腕和下巴烫出累累水泡。

另一次是在年底,下士郑虎彪挂着上尉衔成功潜入了某办公大楼,并成功在各要害目标用红色粉笔写上了“破”字。不料,他因当过守备部队官兵的单兵战术教员,刚出办公楼,即被曾经受训的战士认出。夺路奔逃十分钟,他被几路人马围堵在码头上。热血一涌脑门,他毅然决定跳海,一口气游出了快两百米。合拢在岸上的守备部队官兵急了,一连抛出了六个救生圈,纷纷扯着嗓子大喊:“兄弟,快回来,这是个小演练……”

演练次数多了,有趣的插曲自不会少。

一个水泥路面仍冒着暑气的凌晨,上等兵白锦毅兴高采烈地跟着下士张真去渗透。在一座炮楼附近,他欠身把头伸进一个大水管检查,发现里面竟卧着一条两眼发亮的狗,一对视,狗就狂吠起来。两人拔腿就跑,因冲得极快,他被一丛灌木绊倒了,摔在草坪上,人摔得有些懵。紧要关头,张真又跑了回来,一把将他撂到背上跑得飞快。

等两人藏到垃圾场的隐蔽处,红军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眼看耗时太久了,红军一名上士还打起了心理战,边搜索边吆喝着,“兄弟们,出来吧,我也是陆战队出来的,原来X旅的,我给你们准备了冰镇饮料和槟榔。”逗得两人捂着嘴嗤嗤直笑。直到宣布演练结束,他们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蹦了出来。

第二天午饭后,守备部队的一名中校特邀二人前去,好好讲一讲“躲猫猫”的心路历程。讲罢,还每人递上一瓶冰镇的阿萨姆奶茶,请他们带路,领着众人把逃脱、潜藏的路线重走了一遍。

潜伏是陆战队员的基础技能,爬墙翻窗户也是。薄暮时分,下士李宏皓踩着楼房突出部爬到了医院四楼,几乎把每个房门都用粉笔打了个“X”。听到楼外喊演练结束,他志得意满地下了电梯。不成想,两名年轻护士恰在一楼电梯口站着。

“你是陆战队来渗透的吧?”一名护士问。

“对!演练已经结束了,结束了。”一见是两个白衣天使,李宏皓黝黑的脸上登时飞起一团红云,心口怦怦跳,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

“我们不管!我们抓到你了!”说着,两人一人挽住李宏皓一条胳膊,就往护士站走。

两名护士“请功”之际,才发现演练确已结束了。听说李宏皓轻松从平地爬到四楼,一名不知是护士还是医生的美丽女性笑着说:“以后晚上睡觉,我得拿个榔头防着你!”

演练次数多了,发生不愉快的事亦是在所难免。

一晚,云端吐出了一弯月牙,一对一对的黑影从行驶的运兵车上翻下。上尉黄思明带队前去渗透时,因需穿过四级军士长张虎跃的防区,所以步步小心翼翼。可穿着吉利服的他们尽管钻进了路边的伪装网,照样被发现了。张虎跃打着手电,连吼两声“滚出来”,见没人回应,果断地拉响了枪机。这时,“倒霉”的黄思明才探出头来,“自己人,别挡道。”

他们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所炮楼,就被守备部队官兵发现了。原来,这几名官兵更倒霉,五分钟之前刚被一组人成功画“X”,且这一夜的上半夜已被上士曹浩、中士修迪、上士盛建平来“探访”过了,两方互有胜负。

看着眼前的上尉,这几名官兵怒不可遏,“你们是不是针对我们?”

任黄思明他们怎么解释“我们都学过一样的军事地形学”,守备部队官兵就是围着不让他们走,非得要等快反机动组过来。约莫一分钟后,快反机动组开着电瓶车急如星火地赶来,这才解了围。快反机动组带队者正是黄思明手下的排长、中尉杨洋。

此外,红蓝双方指责对方耍赖的事情,时有所闻。红军指责蓝军的不少哨兵,“阵亡”后仍向上通报他们的行动轨迹,蓝军则恼火红军驾驶员、下士戴乾,为了躲避追捕,他曾一脚油门从绿化带上冲过。

上士文书林立伟去业务部门交材料,守备部队官兵怀疑他是来探路的,硬是不让进楼。这让林立伟十分气恼,差点动武。他心里有一丝怨气和苦味:他们当蓝军已经够难受的了,每次都要搭进去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不说,他本人潜伏时还多次被红火蚁咬伤,伤处一烂就是一星期。

礁上高温高湿高盐的恶劣环境,让伤口很难愈合且易留疤,但两天后,红蓝双方的交情就弥合于无形了。这几乎是必然的,任何人沉下心一想都会明白,他们的敬业表现“都是为国家干事业,都是为了礁盘好”。更何况,在完善岛礁防御体系的具体行动上,不管是为射击窗口、下水道口焊上钢铁支架,还是布设陷阱、铁蒺藜,还是安装铁丝网和绊马索,他们都全程参与其中。因确保了工程品质,他们还被奖励了几箱苹果。

双方敞开胸怀没多久,红蓝双方的角色就开始互换了。他们当起了红军,守备部队官兵当上了蓝军。对于肘腋之间的他们,蓝军心境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担心他们摸哨的惴惴不安,变成了怀疑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忐忑。守备部队官兵不知听谁说过,陆战队员都做过心理测试,个个都是敢下杀手的狠角色。

这说法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他们抓蓝军的那股子勇猛劲儿,着实有点瘆人。一名守备部队战士坦言,“别看一个个晒成了黑山羊,眼神、架势比饿狼还凶狠。”

“弄他们!”蓝军刚刚靠近,警觉的他们如百米冲刺般“火力全开”,就比谁抓的多。上等兵刘岗提着手电筒摔倒在铁丝网上,迷彩服被剐破了五处,鲜血直流也要抓住一个蓝军。上等兵毕嘉林虽扭伤了脚,也抓住了一个,还颇为专业地用腰带绑手、鞋带绑腿、面罩捂眼睛后,对其进行模拟洗消并仔细搜身。

演练结束集合,上尉罗潇发现穿着十二号球衣的下士郭文浩不见了踪影。与他一组的上等兵叶俨群举手报告:“他追得太猛,被狗咬到屁股,去医院打破伤风针了。”

队伍里一阵哗然大笑。罗潇怒问:“你没弄死那狗吗?”

“是‘海棠’咬的。”叶俨群低头瞅了瞅肩膀上沾染的狗毛。

“哦!”

“海棠”是只军犬,享受正团级待遇。

每到搜捕阶段,这些武夫也显现出心细如发的一面。一路遇草扒草、逢屋搜屋,哪怕是贴了封条的大箱子,他们也会小心翼翼地撕开,确认其中并未藏人,再小心翼翼地贴上。

下士孙世轩在一处废弃的集装箱楼房搜捕时,不慎踩到顶层的严重腐烂处,直接摔在一楼地板上,手电筒镜片摔得稀碎。人疼得面目狰狞,仍向赶来的战友指示了目标:“上面绝对有人!”距演练结束最后两分钟,他们把最后一名红军推进了“审讯室”。

红蓝对抗渐渐有机地融入了礁盘生活,双方不时转换角色成了常规操作,单纯的磨刀行动变成了相互间的切磋琢磨。他们惊讶地发现,守备部队官兵越练越露精悍之风。他们当蓝军时被抓的越来越多,当红军时所获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那个“被饿死的师傅”。

想到此处,不少战士心情有些低落,少校戴军却显得有些得意。他认为,徒弟们变强了,这是可以与他们守礁本身等量齐观的业绩。一堂教育课上,他告诉官兵们,“我们现在是拿着礁补,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国家发给我们的每一分钱。”

一次立体渗透演练,他们又受到了上级的通报表扬。激动时刻,礁盘广播恰好响起了《出征战歌》。这首歌是旅队下士方明写的,还曾获新时代海军精神主题创作活动二等奖。

眺望海空,戴军心情大好,脑海中断断续续地跳跃起几句诗。怕这诗跳着跳着就淡化了,他快步走回房间,信手翻开一本书,快速记在了扉页上:

飞檄出幕府,锁钥在天涯。

舰横秋雁阵,海涵月光华。

提剑向战云,翎羽十万发。

风涛万里外,南沙属汉家。

或许当时有些激动,戴军竟忘了为这首诗拟一个标题。而今再度翻看,他冥思苦想半天,也拟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标题了。

少年砥柱

秋日,上等兵李金行从灯塔眺望,天幕飘着鳞鳞云片,海面漾着粼粼碧波,一艘艘挂着五星红旗的渔船或快或慢地驶过,让他想起了陆地上的溜冰场。就在这天早上,伴着冉冉升起的一轮朝日,他和战友们大声复述着口令。他们人不多,却像对着个扩音器,鼓荡的阵阵声浪显得军容壮盛。

守礁岁月里,他们看着一只守备部队养的中华田园犬一天天长大,每次集合开饭,这狗都朝他们乱叫,他们便亲热地叫它“火锅”。另一个活蹦乱跳的见证是,他们养的一只叫作“傻猫”的白猫。第一次在路边相遇时,“傻猫”又小又瘦又脏又丑。礁上的其他猫也都欺负它。有爱心无处撒的他们担起了照顾之责,一个个像捧星星一样怜惜它,轮流给它喂食、喂水、洗澡。

几个月后,“傻猫”出脱得健硕而英勇,不是风雅地伏在办公楼前的地上陪上等兵徐昭他们站岗,便是追着撕咬曾经欺负它的大猫。不惧风吹雨打太阳晒,“傻猫”陪徐昭他们站了一年的岗,打雷了也只是蜷缩在距哨位不到两米的花坛里。平常,“傻猫”只让他们逗着玩,脸蛋长得像红苹果的女兵不行,领口挂着金豆豆的将军也不行。一个女兵说,“傻猫”跟着陆战队的染上了英雄气,有些傲。

对比刚上礁时,此时的“守礁王”明显换了一种气度。他们的耳朵已能听出武装渔船和炮艇的区别,眼睛已能从舰艇的涂装识别属国。他们也早已适应了火盆似的大太阳和能把人吹着走的风暴,见惯了超级月亮和超级流星雨。出艇时,海豚从艇上横跳,下士周智利也不会再去摸海豚的肚皮;若是飞鱼飞到艇上,他会扔得远远的。

“都是革命的一块砖,陆战队的砖就是特别的硬。”礁上的领导很喜欢这支明星队伍,前前后后表扬了他们近五十次,“不论是战备、执勤的专业程度,还是完成所有公差勤务的时效度,陆战队员都是典范中的典范。”一位上校也对少校戴军掏了心窝,“再有人来协防,也不会比你们更好了。”

一个静谧的夜,雷暴骤然在海面炸开。雷霆伴奏,闪电伴舞,天好像被惊住了,雨潺潺而下,连固定在外墙上的大红铁字都被打掉了一个。礁上领导冒雨逐一来到陆战队员的执勤点,只见任一执勤点的他们都被淋得直打哆嗦,却保持着最佳执勤状态:一个握枪伫立在房檐下,凝视着海上的雨幕,一个上前打出一道光束,大声问口令。礁上领导回过军礼,上前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不住地道着“辛苦了”。

陆战队员志气坚、骨头硬、续航强的特点,外人其实很难理解。守备部队官兵颇有些纳闷,这群陆战队员守这么久了,应该有点抑郁才对呀。可歌咏大赛上,中尉周金明指挥官兵合唱《壮志飞扬》,根本就没彩排,顽强与自信像是刻在脸上,轻轻松松地就把冠军夺了去。

这士气高得实在是出乎常情。“难不成他们自带了一套神秘的‘支持系统’?”为解胸中疑窦,礁上领导专门邀请少校戴军以《思想骨干如何有效开展工作》为题,为一帮骨干上一堂课。

“有些人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支持和鼓励;有些事只是在我心里,就是无尽的力量。”这是陕西安康籍上等兵陈巍给出的答案。在他眼中,不论官,还是兵,他们早已打成一片,生死都在一起的兄弟情、苦乐都在一起的集体氛围,本身就是力量。

一次晚饭后,上等兵陈巍骑电瓶车时不慎弄漏了半桶红色油漆,油漆桶成了喷壶,直洒了五百多米。未及多想,他带着一脸歉意,报告了下士班长张维路。全班不执勤人员二话没说,立即借来二十个钢丝球和五升松节水,蹲在地上叼着手电连续作业了四个多小时。下士邓冬辉、王兵鲁新买的手表都被腐蚀了,而全程只有一个同年兵对他说了句牢骚话:“因为你,我们才在这苦练鸭子步。明天发给你的鸭蛋,我们吃了。”

陈巍毫不惊讶,清理蓄水池时,中校张国庆脱掉海魂衫,大喊一声“干”,第一个下到池底;卸补给物资时,上尉郑刚夫累得双手打战,仍带着大家边搬边玩军歌接龙。

因执勤点位“一个萝卜一个坑”,陈巍对大家的一串串看上去鲁莽可笑的选择也毫不意外。上等兵杨曦做了阑尾炎手术,两天后就吵着要出院,医院劝不住,只能请少校崔海下一道“继续住院”的命令;上等兵王江文右大脚趾被砸掉脚趾盖,穿着剪掉一截的军靴,也执意去执勤……

淡月如钩,银河清浅。阵阵海风吹得宿舍地玻璃落满密密一层水珠,吹得经常涂抹黄油的大铁门布满锈痕。湿气侵入他们的骨头,让他们患上了守礁职业病,却腐蚀不了他们那颗拼训练的心。在天涯海角,他们的训练从未停摆。

“舒舒服服过辛苦的日子,辛辛苦苦过舒服的日子。”这是中校张国庆的名言。他为战士们的训练积极性点赞,“努力训练只是爱好,大汗淋漓只是消遣。”

在营时,下士杨振锐的单杠二练习——腹部绕杠成绩从没超过二十个,现在他保底能做五十个。还是在那个涂着银色油漆被晒得发烫的单杠上,二级军士长吴贵云经常为一些小年轻示范单杠六练习,引得路过的官兵纷纷驻足。一位叫孙波的处长啧啧称奇,觉得这个“七〇后”的小老头不可思议。

值得一提的是,吴贵云两个膝盖均已发生病变,可除了奔跑时戴上护膝,他一跑照样还是十公里。与此相当的是中士兰先伟,他左膝关节动过手术,上礁时左大臂内的钢板钢钉仍未取出,五公里越野成绩照样徘徊在十八分钟上下。

不论何时何地,陆战队员好强好胜的秉性,十头牛都拉不转。每次三公里十人接力赛,中尉杨洋都跑第一棒,交棒时就已甩开对手不小的距离;游泳比赛中,下士郑虎彪连续奋战,连夺三块金牌,连破三次礁盘纪录;陆战队员没有胖子,可一到拔河赛,全礁无敌手;射击比武,一波人看到他们的正常发挥,直接弃权了。

在一个比赛现场,礁上的一名驾驶员拍着上士岳红凯的肩膀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我最佩服你在这么牛的单位竟然干到了三期。”

还有一点无法否认,这群陆战队员仿佛扛得住任何困苦,又总能生出一种豪情来。上等兵蔡力去帮厨时,找到了自己手指起皮、头发快掉光了的症结——“蔬菜少”。在非常现代化的炊事操作间,他经常干的就是抠掉蔬菜的烂叶子,眼看着把很大一头菜抠成了很小一束。他偶尔也会调侃自己的发型和发量,“上礁的时候是列兵的,下礁的时候是一级军士长的”。

由于各种原因,最长的一次,他们有两个月没见到补给船。不少人被迫把吸烟这一恶习给戒断了,上士杨凯一脸无奈地说:“没办法啊,我都到处捡烟屁股抽。”

苦中作乐乐更乐。那段时间,他们天天吃绿豆芽和罐头。几番开动脑筋,他们最终决定,执勤结束后分拨到海边钓鱼。下士王淇鬼点子比较多,晚上捡几只寄居蟹放进塑料瓶里,白天把蟹放在水泥路上,它们爬不到十米就晒成了干壳。他就靠蟹肉为饵,钓到过一米多长的鱼。再加上海里经常漂来一堆十几米长、一人环抱的树干,他们跳下去把这些又臭又油的木头捞上来,晒干后劈开,再一捆捆抱回天井,就是烤鱼的绝好燃料。

条件再有限,生活的仪式感该有也还得有。上等兵赵思铭的庆生会,开在了训练场的休息时刻。第一节操课的间隙,岳海昕等几个同年兵抡着大圆锹跑得远远的,在地上堆了足有一米高的两层红土蛋糕。第二节操课一结束,他们就把赵思铭抬了过去。赵思铭高兴得直咧嘴,一口气就把蛋糕上十九支燃烧的空笔芯吹灭了。为了让他再高兴一点,中士康智敏还把珍藏许久的金嗓子喉宝都奉献了出来。

上士曹浩不喜欢谁让他动情,也不会轻易动情。一次拉完一级战斗部署后,趁他去洗澡的空当,全班给他准备了生日会。一推门,战友们就给他戴上了一顶红色打印纸折成的生日帽。只见桌上摆好了费尽心力拼凑的美食:一桶 “统一”牌牛肉泡面,面里放了两根香肠;一大盘馒头,馒头上淋了一层安慕希酸奶。关掉房间的灯,曹浩闭眼用力一吹,全班配合得非常默契,几支手电同时熄灭。没人知道,他掉了眼泪。

上尉黄思明过生日时,吹灭的是打火机喷出的一簇簇小火苗。提起吃的,他想起了中士刘浩敏。刘浩敏曾参加过炊事集训,结业后无论到哪驻训,他都要把一张“优秀厨师”的奖状装进前运袋。这次去炊事操作间煮长寿面,因拍着手练习唱生日歌过于投入,再看锅时,水都快熬干了。因此,他端回来的是一碗炒面。

执勤都是两两搭配,有这样一帮战友,想无聊都很难。下哨后走回宿舍的路上,他们靠着满嘴跑火车来丰富生命体验和锻炼想象力。从穿开裆裤的时代一直聊到守礁,他们无话不讲,原先的几个“闷葫芦”也都健谈起来。

下士游嘉俊和中士林锦华都是号称眼疾手快的活宝。在太阳下并肩走着,游嘉俊会掏出纸牌,教林锦华怎样把一张黑桃九变成黑桃A。本是狙击手的林锦华会徒手抓只苍蝇,把拳头放在游嘉俊的嘴边,让他猜“抓到没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上等兵岳海昕与上士怀荟宾齐步往回走时,大多数时候都饱受“煎熬”。因为跟他搭档的这个老班长是个“秀才”,最喜欢给他讲解古诗词,偶尔才会讲到《聊斋志异》。他最喜欢听里面有关狐狸精的故事。

上士孙庆贺大学学的是环境艺术设计,在美丽的礁盘上写了十二首自认为很唯美的现代诗。虽说战友看了都觉得很一般,让他好好改改。他却不为所动,依旧喜欢的不得了,还在一次以“珍惜”为主题的演讲大赛里引用了其中一首。到现在战友们一见他,还大声学着他的腔调:“啊!南沙的海。”

执勤、训练之余,上尉刘伟填了不少词,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得意之作。比如这首《水调歌头·几分骤雨》:

沧海屏冬风,霞光煮水红。

浪涌不知疲倦,醉吟无西东。

雨幕层叠漫卷,激起凡尘飞仙,

浸润夜无眠。

倏忽寒光起,银月已中天。

诵沙场,寻绮梦,又经年。

除寇未尽,安敢许卿不悔缘。

但行莫问前路,回首已是归途,

何事盼缠绵。

孑然随心走,一笑泯云烟。

虽然悬在距大陆七百五十公里的礁盘上,半与世隔绝的烟火里,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滋味。

陕西渭南籍的下士焦泽晨当蓝军时,歹毒的红火蚁曾把与他结伴而行的一个战友蜇肿了一圈,害得他不得不放弃渗透,扛着战友去了医院。如今腾出手来,他经常会把爬满红火蚁的浮土铲到另一窝红火蚁上,看着它们打架。

下士林安八岁就去了少林塔沟武校,习武十年后顺理成章从了军。虽然最长有十个月没喝到爱喝的可乐,他该高兴还是照样高兴。一次洗澡,这个练家子唱着《中国功夫》又打起了各路拳脚,一脚把涮拖把的陶缸扫成了两瓣。

闲暇时光,“守礁王”们仿佛回到了读书时代,爱读《三国演义》《平凡的世界》《国富论》《人性的弱点》等书。有时候,他们又成了务农的好把式,在划给他们的一片罩着防晒网的空地里,种些花生、白菜、西瓜之类的果蔬。有格调的战友会栽些百日菊、三角梅,上等兵宋先敏则只为一年能吃三茬西瓜感到惬意。一次,他在菜地发现了一棵小苗冒出头,以为是一棵西瓜,每次刷牙后都会舀半杯水去浇。过了一段日子,他发现那是棵野草。

人生最芳菲的年岁,在风口浪尖摔打过,可见的是竹笋拔节般的成长,不可见的是精神世界的变化。上士杜伟明班里,有两个上等兵宣称是他的“左青龙、右白虎”。龙是刘小龙,虎是赵小虎。刘小龙长得瓷实,性格也活泼。本打算只当两年兵,结果因舍不得战友们,临机变了卦。在洛阳一个矿上当科长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父子俩在电话里差不多斗了一个星期,刘小龙被劝得脑仁儿疼,到底是败下阵来。

临下礁,刘小龙让赵小虎帮他数了数长出的白头发,总共六十二根。他喜欢这个数字,还幽了一默:“这些白头发,一半是为了偷老杜烟抽,跟老杜斗智斗勇弄的,一半是因为留队的事,跟我老头吵架吵的。”

烈日高悬的一个午后,一波战友去码头送他。他笑着笑着,把皮箱一丢,单膝跪地,说:“兄弟们,告辞了!”

海风日夜吹拂,上等兵岳海昕的左脸面瘫了近两个月。面瘫的日子里,他仍天天不分昼夜昂首迎风。面瘫治好后,他每晚都能接到父亲苦劝他回家的电话。他的父亲在山东东营开了一家奔驰4S店,只想让这唯一的爱子在军营锻炼两年,回家学会打理店铺以继承家业。

岳海昕不接电话,这位父亲就把电话打给中士康智敏:“班长呀,我这辈子没求过人,第一个求的是海昕,第二个就是你了。”

上等兵宋先敏和下士于胜斌两人关系非常要好,但执勤点相同,住宿点不同,执勤表上的安排把他们错开了。但两个家伙想出了独特的联络信号,每次下哨后,都会用一截树杈在地上写一句好玩的话。

宋先敏生日那天,于胜斌就写上,“阿敏,你看”,紧接着一个三四米长的大箭头,箭头处是一个士力架。下哨后,宋先敏捡起士力架,哈哈一笑,用树枝写下:“还要!”

守礁的第二个春节,于胜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值得留恋的春节。他穿上新发的海魂衫,手中的平板电脑也有三十分钟专属于他。给三千多公里外穿着羽绒服的父母视频拜了年后,给位于云南蒙自的海军希望小学捐了一千块钱。年夜饭后,他从少校崔海双手捏着的扇形红包阵里,抽到了一百块钱。天幕快变成鱼肚色的时候,他又和两个班的战友从少校戴军那抽中了五十块钱,并“抢”到手一包“芙蓉王”。

下哨后,天已放亮。低头找联络信号时,于胜斌还想着去食堂拿些粽子和糯米鸡。看到宋先敏写出的话,他敛起了笑。正对北方,宋先敏画的是一颗巨大的心形,心上写着:“妈妈,我爱你!”

此情可忆

当你默默踏上那条熟悉的路

有个影子一起迈开步

虽然你的眼里总有好多话

只想对着白云静静说

蓝天下的那个孤独的小屋

陪我一起驻守避风雨

每当夜色来临月儿探出头

就让它把思念带回家

妈啊妈妈你别牵挂

祖国祖国放心吧

儿为人民放哨站岗

一片兵心在天涯

……

皎洁的月光,拉长了防波堤外的两个人影。下士张强守礁已有四百多天了,他突然理解了以前为什么有军犬跳海,“那只军犬大概也是因为想家吧”。下哨后,他的搭档、上等兵高闻灼看他有些忧郁,就想唱首歌让他开心一点儿。没想到,一首《兵心》让他涕泪滂沱。张强揉了揉鼻子,“以后就别唱这了,影响心情。”

想家的时候,人们总是想做点跟家有关的事。但迢迢海程和特殊使命,把本就遥远的距离又拉得很长很长,一来有座保密的关口横亘在前,他们怕暴露自己身在何处;二则收寄包裹都要经过多层周转,半个多月到手,不以为奇。

四级军士长杨星星和中士李辉是幸运的,他们恰好有熟识的守备部队官兵是同乡。守备部队官兵轮换时,湖北荆门的杨星星嘱托同乡归队时带两条“黄鹤楼”,湖南衡阳的李辉让同乡到三亚时帮他给父母寄些海鲜干货。

再骁勇的人,也都有脆弱的一面。按规定,他们很好地摆脱了对智能手机的依赖,但又都被要求在不泄密的前提下,用那傻瓜手机经常与家人保持联系。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这有助于他们缓和长期积累的压力,解决一些矛盾困难。

虽然经常跟家里打电话,上等兵覃俊然该想家照想家。礁盘上的伙食标准远超在营标准,覃俊然依然爱做一个梦。梦里,母亲为他做了最爱吃的莴笋炒肉、豌豆炒腊肉,还总把肉片往他碗里夹。

因为一个悲伤的理由,覃俊然提前下礁回家了。二〇二一年一月三日凌晨四点二十九分,中尉安路军收到了覃俊然哥哥覃冰锋发来的短信:“领导,你好。我妈妈去世了。”安路军一边安慰着覃俊然,一边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掉。

前年年底,覃俊然的母亲在广州三九脑科医院被确诊为真菌性脑膜炎,但母亲不愿拖了儿子们的后腿,坚持让家里守口如瓶。他的父亲曾是一名武警战士,哥哥比他早三年穿上军装,现正在东海战区海军某舰艇部队服役。母亲并不知道他在为国守礁,他也不知道母亲重病住院。母子二人各有各的“纪律”。

单位第一时间安排覃俊然下礁归家,可台风就在这当口袭击了这片海域,舰船根本无法靠泊礁盘。接他回家的抚仙湖舰开到礁盘附近海面,已是一月五日上午。

一月十四日下午,广西苍梧大山深处,一抹暖阳洒在了坟头写着“一人立功、全家光荣”的红绸带上。覃俊然跪在母亲坟前,摆上十二枚好看的贝壳和一瓶澄澈的海水,忍不住泪流满面:“妈妈,你看,我跟哥哥一样,也立功了……”

守礁越久,他们越觉得昼夜越来越绵长,一个月好似一个年头。伴随绵长日夜飞来的,又有不少是使他们哀伤的事。礁盘上的太阳再毒、风再烈,也晒不干吹不掉含在眼角的那滴眼泪。

除了移孝作忠的事,另有一些情思隔着万里海天的云影,也让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变得柔肠百转起来。少校崔海觉得,家属和准家属们都很可敬。妻子因腮腺癌去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动手术时,只盼着他平安凯旋;中士周广旺拍婚纱照当天接到返营通知,当天就动身归建;为了战位的万无一失,上尉白海龙三推婚期;上士余志海的妻子被推进产房前,仍不同意他守着平板电脑等候,“你别耽误了工作……”

但他们中有不少人觉得家属和准家属相当“可恶”。归期一拖再拖,中尉彭果亮的一篇篇大道理逐渐不顶用了,妻子几度把他的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上尉刘宗杨的婚期一推再推,未婚妻一家一度怀疑他是个“诈骗的”;上士杨凯婚假没休完即开向南海,一年多未归,夫妻二人三天两头吵架……

固守在世外仙境般的礁盘上,有多少个女孩不想跟破手机谈对象了,他们中就涌现出多少个失恋者。下士莫剑荣的手机听筒里,六个月没传来女孩的声音了。知根知底的战友问起,他还颇有几分阿Q精神,拒不承认被分手的事实:“我没分手,我只是不理她。”

他们中那些没谈恋爱的,都有一种比较魔幻的想法。他们认为,仅凭一身帅气的军装、搓衣板一样的腹肌和没有丝毫油腻感的脸庞,好多女孩都应该爱上他们。像下士郑虎彪联谊时,收到两名护士送来的速食意大利面和速溶咖啡;中士郭海表演完《陆战力量》后,被女兵追着索要微信号;上士岳红凯在办公楼站岗时,会有女兵递上苹果等此类现象,才是正常的。

中尉田子扬也曾做过绮丽的梦,也曾害过刻骨的相思。怎奈岁月滔滔,心在人不在,本来准备跟他领证的女朋友,在守礁后期也与他谈崩了,恼得他一连狠狠地抽了三支烟。夜深了,满天的星星在眨着眼睛。林立伟记忆里还留着归建时女儿林思帆的样子。每当看到几粒星星挂在灯塔塔尖,他都觉得星星是要为他照亮回家的路。没想到,第二天太阳一出浴,他们就收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准备下礁!

终于完成使命了!他们用一颗颗雄心和一滴滴热汗在礁盘上写下了一篇篇传说。望着海和天、云和树,回想这段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日子,少校戴军如释重负地轻喟,“我们再来守一次,也不会比这次更好了。”但当他握紧前来送行的守备部队领导的手,还是把最深沉的情愫化作这样一句临别赠语:“愿后来者居上!”

登嵩山舰舷梯时,上尉刘宁一步一回头,脑海中跟放电影一样:这里的每幢建筑物、每一丛灌木、每一段路面都有着他们的印记,都印着他们的心血。登上甲板,上等兵徐昭的热泪大颗大颗地滚下。他看到了送行队伍中拉出的横幅:“向全域作战的陆战先锋致敬!”“一日南沙人,一生南沙情!”

在甲板列阵,他们像在接受礁盘的检阅,个个军姿挺拔。“想回来也回不去了。”四级军士长陈智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感伤。此前,在礁盘上看别人下礁时,他还有点眼红;此刻,在海上看着礁盘渐行渐远,他真的眼红堕泪了。

大海扬着波涛,军舰昂起了头。

临回家时,林立伟一直在纠结怎么给女儿林思帆一个好的印象。听了一位同年兵的建议,他穿上了佩有为国戍边纪念章的海军夏白短袖,兴冲冲地来到了妻子的老家——山东临沂的一个村庄。

庭院里,妻子正为女儿洗澡。一见他笔直地杵着,妻子瞬间丢开木盆里的女儿,直往里屋跑:“思帆!思帆!爸爸回来了……”

林思帆对他没啥印象,在她的小小世界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跟礁盘这个名词一样,非常陌生。回到聊城老家,夫妻俩费了不少工夫,才让这个一岁零八个月的小丫头叫了一声“爸爸”。

听到这一声“爸爸”,林立伟高兴得不仅做了一桌子好菜,还带女儿去跳了广场舞。当晚,他亲手给林思帆剪了个锅盖头,并发到微信朋友圈炫耀:“临清唯一!”

刷朋友圈时,田子扬为林立伟的这一率性之举点了一个赞。他毫不怀疑,战士们打仗时个个都是好样的,但不打仗的时候,他很希望大家都能收获幸福。

陪伴着妻女的林立伟每天都笑意盈盈的,但幸福感最足的无疑是这名军嫂。听了几天的守礁故事,她觉得,自己嫁了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