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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2期|李晓君:以书之名(节选)
来源:《芙蓉》2022年第2期 | 李晓君  2022年05月26日08:20

当你打开这本书时,实际是在与一个人交谈。

——惠特曼

1

卡尔维诺一九八四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博览会”的一次演讲中,对未来书籍和阅读方式的改变——那由文字处理软件,带来的电子书、电子阅读表达了忧虑。尽管部分地成为事实,但庆幸的是,纸质书籍和阅读,依然是日常的主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这是一个写作者对这世界最恳切也是最后的期许:他的作品能以纸质的方式问世。而不是像电子文件,处在与图书馆无关的什么地方(当然,电子图书现在也是它的一部分,并且趋势愈益明显)。经常有一个疑问自动在我脑海升起:为什么写作?我想,我写作是因为想勘探日常生活的深度;同时,在虚拟中积累现实中不曾有的“经验”;此外,还是唤醒记忆并赋予它光彩的一条通道(唯有记忆是我们可以确认的已知)。我希望有限的一生,接下来仍然是纸质书伴随阅读:当乐趣随着年龄增加而逐项减少,唯它带来的愉悦和安慰,却在递增。

我和妻曾经为了陪伴孩子读书,在老城一个热闹的社区居住过几年。好处是,离我喜爱的书店较近;不利的地方,就是混乱、嘈杂和喧嚣——我发现,年轻时喜爱的这些特质,现在成了不堪忍受的缺点。随着孩子去往北方的大学就读,作为一个父亲阶段性的使命告一段落,我们便急不可待地搬回了早已在郊外昌东艾溪湖畔购置的房子里。与前者相反的是,这里空气优良、环境宜人、干净而清静,但文化公共设施较匮乏。称心如意的事,本来就少见。我也便安之若素,不希求太多。去往单位上班的距离拉长了几倍,地铁是我主要的交通工具。我爱上了在拥挤的人群中,处在一个热闹世相的“假想”中,不让自己那么“脱离生活”——当我越沉浸在郊外安静的家,便越感到离一种烟火气的生活很远。出门和社交,越来越成为厌烦的选项。我在越积越多的书中,津津有味地驻足徜徉——读完了许多购置多年不曾阅读的书——它们又延展出更多的书来,使数个本来就满满当当的书架不堪重负。

艾溪湖,是我们选择在此购房的主要原因之一。它离我们的房子这么近,而我们却很少涉足。这片湖泊,占据着这个城市不小的面积;如果从空中看,就会发现,众多的湖泊,散落在这个赣北城市的区域;不远处则是一个更大的湖泊——鄱阳湖,长江之肺。这是一座水城,也可以说是湖城。艾溪湖已经被打造成一个宜人的湿地公园:茂密的香樟树林,成群的天鹅、大雁,宽阔的草地,平整的步行道……我们浪费这么好的资源太久了。意外的是,我们在茂密的香樟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图书馆:美书馆。我和妻曾在网络上见过它,一个网红书馆。没想到,就在咫尺之遥。在那一瞬间,我的愉悦感爆棚,称心如意的事并非不可攀折。原来,像我这样喜爱纸质书的人,还大有人在。不久,我居住的这片区域,又新开了家图书馆——来自同一个叫刘白的小伙子的团队在经营、打理。它很快也成为另一个网红图书馆。我素来对“网红”这数媒时代蹦出的新鲜玩意儿,持怀疑心态。两家书馆,却都能满足普通白领之家对阅读的需求,同样也能让我这样稍严苛的阅读者满意——符合我心目中图书馆的样子。我和妻都是写作者,很庆幸,在家的附近,有这样的图书馆存在。

早先,在贤士花园暂住的时候,旁边有家文艺餐厅:十里春风。酒店门口有无数鲜花,大厅有歌手驻唱,有随意而文艺的用餐氛围。我和妻带外地的朋友去过。这家餐厅就是刘白和伙伴们开的——他对鲜花植物的喜爱,延续到了后来打理的书馆,招募而来的志愿者们,也无一例外地成为鲜花绿植的爱好者和呵护者。某种程度上,刘白打理美书馆,是按照一个花园的样子来行事的。像他这样热爱鲜花的男子,确实少见。书店,采取的是预约制,否则,每天都要坐得满当。我理解这样一个细节:是为了保持阅读环境的舒适和必要的安静。尽管限制人流,每天预约的人数却不见减少。

之前,我和刘白有过一次合作。为了整理和记录散落在赣南山区的民歌,我供职的单位启动了一个项目,找的就是刘白团队来完成的。这是一个年轻的群体,构成有:电台主持人、艺术院校毕业生、文字编辑,等等。这个所谓的体制外团队,身上没有油腻气和一些在体制内浸淫太久的人的僵化思维,他们有情怀,也有激情。片子完成后,确是洋溢着一种田野的清新气息和唯美风格。

我们期待继续合作的机缘几年来都未曾实现。我和刘白偶尔联系,见面不多。他身上有着一种罕见的能将文艺追求转化为实践的能力。有文艺爱好的人很多,但能将其在生活中转变成一个实体并能很快让方方面面满意,引起大多数人共情的人,却不多见。他性情温和,有一副被上帝吻过的好嗓音——此前正是在电台做主持。离开那个环境,自由发挥他对文艺生活的态度,已有多年了。这些年来,他持续、专注地做着我们不易察觉、使触手可及的生活变得更文艺的事。我经常在微信上看到他在“光影声色”中,对生活的记录:一次出神、一次漫游、一个停顿、一个微小的白日梦……每次,他邀约“大咖”到书馆与读者交流,都会请我参加。几年下来,我竟然一次都没去成。恐怕也与我随年龄增长对社交的兴趣降低有关。我虽发现艾溪湖及森林书屋的好处,但很快,还是回到惯常的苦行僧般的生活中去了。也许这是我感到舒适自在的方式。处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仅无法真正阅读,而且与周围的人之间有种不适感。这与我坐在地铁里的情景不同:虽然也是在陌生的人群中,不仅不会不自在,某种程度上还喜欢这环境给人造成的孤独、内省状态。我处在一种与我一样为生计而生出某种“艰辛”“疲惫”感的人群中,滋生一种观照自我处境的真实感。同时,我们是这固定旅程的陌生人:我可以放松地打量和观察他们,这也成为一种隐秘的乐趣。试想一下,在书馆里,让目光离开书本而东张西望,显得多么可疑。我本就是个注意力不能长久的人,喜欢离开眼前的事物,去往一个不受羁绊的漫游的世界……也许,只有在家里,才能让阅读变成一种真正的生活。

2

艾溪湖,因此仿佛成了你的大溪地。在夜晚,它以禽鸟的鸣叫代替涛声传达一种旷远的静谧和深邃。湖像一本打开的虚无之书:那灰色的波光粼粼,沉陷的白昼消失后经过一段黑暗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天空,雁鸣岛内黑色天鹅在黄昏的目击者眼中弯曲的颈项,在周末像密密麻麻的符号般的人群(在夜晚,他们把空间还给了草坪、彩色步行道、香樟树林、咖啡馆、铁艺座椅……),湖畔酒店低调的标志,你在散步时林子像合拢的穹顶带来的静谧和幽暗,美书馆蔷薇花篱淡淡的香气……抵达你正阅读的读物中来,与书中的文字混为一谈——你像是在阅读中,看到湖面在眼前升起,拱起深情的浪涌,像一面面书页,在面前翻开。他们也在你隔着镜片和湖面的夜晚,出现在眼前……他们谈不上读书人,一个老妪,旧式军官的幼女,从你记事起就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嘴上的黑痣闪闪发光,笨拙、行动迟缓(向来如此),厨房和菜地的拥有者,法国巴比松画家米勒笔下的人物,有时把生活的半径延长到菜市场的一个不起眼的菜农,却不以此为生,在你的视觉中是个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的读书主妇形象——那还是你在每晚响起动物号叫的公园边上的单位房居住的时候,一个进城帮忙带孙女的老人,夹在鼻子上的老花镜快要掉下了——她读得那么专注,你傍晚坐在餐桌前她兴冲冲地说起一个细节——那是你书里刻画的带着情绪的回忆——她进一步帮你完善、穿衣戴帽,回到往事的现场,笑与哭,说起你印象模糊的外祖父——那个旧式军官、养蜂人、乡村老叟、年轻时逃婚中年丧偶的续弦者、拥有四书五经的书虫、乡村书法家……坎坷、卑微、隐忍,就这样走完了毫不起眼的一生——多年后,他开办工厂的堂侄推倒旧屋建筑乡村别墅的时候,在旧屋砖缝中摸到黄埔军校徽章和他写给胞弟的家信:遒劲小楷书写了一个军官带队渡黄河抗击日寇的故事——仿佛他的人生景象完全是另一种风貌——生活,哪样是真实?哪样是幻影?他像一只夜晚的禽鸟在乡村消失,带着对大女深切的担忧——这个离经叛道的高中生,被人盯上,在抗拒势家说媒后遭到报复——在榨油坊,一个巨大油瓶砸落在养蜂人头顶——带着几千年乡村的无限沉重和愠怒,一朵血红的恶之花,洇湿了经由她口述故事形成的家族回忆——在你下班推门进屋时,看到她倚靠在黑色布沙发上,如此专注地看着手中这本书(你关于家族的回忆),当她目光与你相遇,眼神中有做了错事般的孩子的羞怯。这个形象一直刻在你的脑海里,以至于覆盖了她忙碌在厨房、菜园,挑着担子一瘸一拐从菜市场回来的样子……一个读者的形象,占据了你对她整个的记忆。而另一个读者,从来都是一个报纸爱好者(他会将手中的报纸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好像——也确实是读物匮乏的结果),在那个隐藏在大山中的三线厂,一个国营钨矿职工医院,他读报的形象——与此相关的是:紧扣的中山装、一格格中药、深谷中的激流和山顶的车厢式宿舍。有一次,你在家中他的床边一张从你有记忆起就在使用的书桌上,看到被鞋盒遮挡住的几本读物:《戴笠与蒋介石》《上海青帮》,此外还有一本《暂居漫记》和一本淘宝上点错收货地址寄来的《芙蓉》杂志……

他们,两个最卑微、朴实的人,在一个惯于靠精明和势力谋生存的小县城,在步步退让的人生中,完成了对你的塑造——按照他们相反的样子。其实根本地,他们未曾对你有过远景的构想——他们自身的人生,且是在一根灯芯草下摸索着残存的一生。看起来,没有欲望,没有念想,也没有真正读过几本书——那些你从中领悟到的苍凉、厚重的命运和无限美丽的风景,他们都不曾接触过。他们不属于一个文字锻造的世界,而是在一个具体而微依靠惯性和持久忍耐生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虚幻的爱情,永恒不灭的正义和公理,只有一日三餐的担忧和琐细、一日挨着一日的艰难、相互的怨恨、永远看不透的计较和对生命晚岁不定的恐惧……你是如何成为这个样子,看起来是个永远的不解之谜。艾溪湖边的房子,他只来住过一晚,看起来也没有过来住一住的打算。你在屋中读书——想到不远处面积广阔的湖泊,被温暖灯光照耀鲜花簇拥的图书馆,不时扇动翅膀从水面掠过的候鸟,静谧的树林,感到欣慰;阅读和书写,成为你不断还乡的旅程,像一个流亡者,在夜晚中,看到让你再次陷入回忆的文字。

3

不敢设想在我居住的湖边有座图书馆——这样一种虚幻般的现实,竟然成为可能。在读物匮乏的少年时代,你想象不到未来的书店会是这样一个样子。那时县城书店(国营的),未能增加你对书的热爱,看到那几个店员的表情和对书的厌烦(那是他们不快的原因),你就毫无兴趣进去了。

对书的热爱却像病根,无法医治。书——创造的第二世界,愈益打开一个更具吸引力的世界,让你得以逃离现实。你用书中的故事来看待现实的故事,用书中的形象来反照现实的形象,用卡尔维诺的话说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以书之名,你得以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你有时会想:像刘白这样的人,本身并不写作,但对书的热爱达到这样的程度,动因是什么?是什么支撑他持久地做“阅读推广”这件事?就在不久前,刘白团队打理的另一家图书馆——莲花书屋,甫一开业也很快成为“网红”。

我坐在湖边一个小区里,经常想象刘白在美书馆中忙碌的样子——他有不少新颖的创意:新年帐篷夜,一顶顶帐篷内家长带着小孩在阅读和花香中迎来新年;创艺太空灯,通过手绘、丙烯颜料和亲子创作秀,让阅读与游戏融为一种日常的热爱;开启深夜模式,读书灯开放至二十四点;邀请两百多名文化学者成为“一日馆长”开展公益分享;每周一晚上,让高校音乐教师以歌声或乐声陪伴阅读;以“花花室界”名之的茶、花、诗会……高新图书馆最年长的读者,是位肖女士:九十五岁;在馆时间最长的泡馆达人,姜先生,全年累计一千七百三十一小时;入馆人数最多的一天,七月十一日,进馆人数超三千……这些都是我不经意间在刘白微信上看到的。我对这种精神生活的建设者充满敬意。刘白身上有着一些堂吉诃德精神,但他巧妙地将单打独斗整编成一个团队。我虽无法像他那样去做推动阅读、建立愉悦精神空间的事,但很乐见这种传播阅读的行为。

至少,我是直接的受益者。当初选择这里居住带有的随意和盲目性,现在仿佛成了一个押对了宝的人的窃喜:我不仅可以与城区罕见的自然对话,还可以拥有书香[尽管只是在意识里感觉到它的存在,极少光顾,但它仿佛连接着我的写作,让我与这虚拟中的阅读建立可能的联系。我试想我的某本书被其中某个读者读到,他(她)坐在花园般的书馆里:窗外是浩渺的湖泊,种着艳丽的波斯菊、芍药和牡丹,有春阳和煦或秋雨霏霏——我的家族回忆,县城充满辛酸和欢愉的过往,对父母的逃离与眷恋,一些旧年代寻常的故事、卑微的灵魂和仿佛永不会消失的丘陵之夜、少年的背影……引发他(她)的共鸣,仿佛触手可及,或者就是他(她)自己的故事、未曾说出的部分……]我想,如果没有刘白团队打理的湖边图书馆,我不会产生这些想法,也不会认为我的写作与这湖泊之间会产生什么联系——经由书馆引发,甚至对我正在写的文章,潜移默化带来影响。我以前没有真正想过我的书写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认为日常和个体,都是相似的,毫无“传奇”可言。正如卡尔维诺写《帕洛马尔》之前,为主人公“帕洛马尔”在日常生活的行为所引发的人类学、宇宙学上的思考,而做的对日常生活细节的一些观察、记录。日常构成了我写作的半径,回忆——像普鲁斯特那样内置的视角,是我惯常的方式。如果我们仅仅看到雷诺阿笔下这些花园中的女性形象(或者德加笔下的舞女形象),很难想象她们,所能达到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拉斐尔笔下——圣母、德拉克罗瓦笔下——自由引导人民中的女性,甚至米勒笔下——晚钟里祈祷的农妇形象——的深度。但雷诺阿(包括德加)创造了一种虹彩般的光晕,使这些慵懒的花园的妇女(或舞女),获得一种超凡入圣的魅力。日常生活,是需要这种“虹彩”般的魔力去唤醒和擦亮的。

在那温馨、明亮、温暖的美书馆内,坐在地上、椅子上的正在阅读的母子们,那在品茗的男读者和目光望向窗外花园、湖泊的“一日馆长”,甚至穿着仿佛厨师褂子的刘白……就像是雷诺阿笔下的人物。这样一种情景,在你的观察中,也获得了一种艺术的升华。

4

让他骄傲的是,正是搬到湖边居住的这两年里,他差不多读完了卡尔维诺、纳博科夫、帕慕克的所有作品。这种阅读是伴随着每日与写作无关的工作、出差、会议(它们挤占了睡眠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其中,有的虽是年轻时就读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系统地阅读,“又或者说在不同时期的阅读会留下全然迥异的记忆”。这几位,文本上的精致、讲究,语言上的绚烂、繁复,是出了名的。浅尝辄止,无法获得满足,只有像徒步者登到最后的山顶,才会在心里油然升起巨大的满足感:那沿途的美妙风景、一草一木、真实与虚构的细节,都汇集成一幅巨大的、无法忘记的、历历在目的斑斓星象。

彼得·汉德克,也差不多是浏览了一遍——他有一种抓人的叙述腔调,描写能力惊人,空中取物的手法娴熟,是个悲愤的魔术师;舒尔茨,那薄薄的两册短篇集(是他问世作品的全部),给他带来的震惊和愉悦也不小,可以从他的每一个句子开始那奇妙而单纯的旅行……有时,阅读的乐趣超过了写作本身。如果不是那些皇皇巨著,勾起他写作的冲动,而是带来无法抵达的绝望,他也许只打算做个优秀的阅读者。就像艾溪湖畔美书馆里的无数个面影一样。他在自己的居室,获得了与美书馆、莲花书屋、高新图书馆的读者们相同的乐趣,仿佛是对他们阅读行为的一种支持、呼应和补充。唯一可以共同凭借的是,那虚无、浩大的湖泊——满足了在阅读中疲惫双眼的抚慰。湖在阅读中,构成了一种田园诗、与生活间隔的停顿、一片精神坡地性质的背景;湖,像个潮湿的节拍器,一个呼吸的肺,一本透明的无字书……

这样一种阅读的生活,与在贤士花园——他写下《暂居漫记》——的阅读有什么不同?那段时辰,他更多的是将那嘈杂、陈旧的城市社区当作一本可以随处采撷段落、词句,进行凝视和抚摩的书;而艾溪湖,则是一本需要靠想象和虚构去完成的书,它处在城市边缘,像一块飞地,或者说一个空的舞台,这个地方,每出现一个人,发生一个情节,上演一个故事,都像是正在进行中的创作。每天的生活、每个偶然的细节,都是对一本正在形成中的书的生成、完善。那些读过的书都对这本书构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在他的时间之轴里,形成了积蕴、底色,使一个空无的舞台变得充实起来。

这样一种阅读,是建立在一种空间感之上的。他身处其中,与第二世界中的人展开对话。湖畔、城市边缘、一个清静之地——这与那些在山麓搭建一个草堂、以阅读和冥思度日的人,没有什么不同。需要从人群中抽身离去,回到自己身边,成为自己的知己,与自己密语。而这样的时刻,写作不断朝向过去,记忆的甬道,本身就像一个湖边的图书馆:源源不断的灯光铺泄出来,人影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室内的陈设就像某本小说(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版》,一栋九层的公寓楼里,九十九间房内的陈设、居住者的故事构成的生活拼图;故事的纷乱、随机和繁复的属性,使得记忆成为一种并不牢靠的可以拆分、组合的方式;而谁是这个“图书馆”的主人?刘白抑或他?在他凝定的目光中,刘白露出迷之微笑,这个温和的文艺男,他所知甚少,刘白穿着显示忙碌状态的褂子,一个书的仆人,在阅读的人群中隐现——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深度阅读的痴迷状态,仿佛醉酒的人一般——他对此感到惊讶不已,在那个房间里,所有的人:小孩、母亲、男人,都仿佛被施与魔法,处在一种入定的状态)。

就在这样的幻想中开始了一本书的写作。他回到了舞台中间,像个独角戏演员,开始述说: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说起,那是故事的源头,丘陵地、一条河流、一道街巷、两间房子,夜晚,空中有飞鸟,一个旧城显出模糊的轮廓,年代的歌声,拥进广场的人民,空荡荡的主席台,一个孩子出现,背后是模糊的人影……总之,故事开始,他坐在夜晚的台灯下,坐在湖畔,想象身边有座图书馆,想象有片密林和一条小径,那些新鲜而亘古的故事,在他的述说中,朝向过去的深渊,也朝向未来的悬崖……

【作者简介: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6月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