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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李约热:绝美之城(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 | 李约热   2022年05月19日08:06

李约热,作家,编辑,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全国优秀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最具潜力新人奖,2015《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奖项。

 

绝美之城

文/李约热

夜晚。电话。小栗。

小栗?谁是小栗?铃声太响,先调为静音,再想想要不要接。经常是这样:陌生人的电话,或者在某个场合匆匆加上、过后就再也没有联系的人的电话,你一般是不接的。能有什么事儿呀。就是有什么事儿,你也顾不上。这些年,除了父母兄弟,经常联系的人也就三五个,你们在各自的领域沉浮,七荤八素、疲惫不堪,平时联系,也多是用微信。电话通信录上那些曾经非常熟悉的名字,一年中也没在你的手机屏幕上闪亮一回。

谁是小栗?你脑子里并没有这个人。

不接。

很快,短信就来了:叔叔,我是给李曼补习英语的家教小栗,我有急事想请您帮忙,您能接我电话吗?

看到“帮忙”两个字,你心头一紧,触电般地把手机放到一边。

小栗,你想起来了,十年前来家里给你女儿李曼补习英语的大学生,她当时在省师范大学读大三,是英语系的尖子、非常抢手的英语家教。你是托朋友找的她。小栗长什么样你记不得了,你只记得她可没帮李曼提高英语成绩。李曼英语成绩上不去也不能怪小栗,李曼严重偏科,她的叛逆,不是体现在怎么跟你全面对抗上,而是全部体现在不遗余力地对数学和英语的厌恶和口诛笔伐上(口诛是经常在你面前吐槽,笔伐是在自己的房间贴上很多自己想出来的不学英语数学的“语录”,她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这些字词)。小栗是她的第三个英语家教,前两个英语家教每人只来几次就不来了。前两个英语家教,她们来给李曼上课,李曼对她们说,我不是学不好英语,我只是不愿意学英语,想让我学好英语,得先说服我,为什么要学?她们说要考好的学校,就要学好英语。李曼说对不起,考上好学校不是我的人生选项。人生而自由,学什么样的语言,我自己说了算。她们说你爸爸请家教就是要让你提高成绩的呀。李曼说,请家教只不过是爸爸尽自己的义务而已,他是出于对女儿的礼貌,请不请是态度问题,学不学是个人自由。两个家教相隔一个月先后来到你家,相同的“台词”李曼隔一个月说一次。李曼说,要不我们聊天,钱照给,我们一起把上课的时间打发掉就好了。两个女孩都不愿意这样做,来了几次,说服不了倔强的李曼,就再也不来了。这才轮到小栗。小栗跟她们不一样,每次来都不教李曼学英语,每次来都是跟李曼聊天,把上课的时间都打发掉了。当然这一切你并不知道。你只是纳闷,不是很抢手的英语家教吗,为什么李曼的英语成绩一分都没有提高。

你捡过手机,滑开,在小栗的短信下面回复:小栗你好,我现在正忙其他事情,稍晚再跟你联系。斩钉截铁,几乎非常礼貌地拒绝了。

这个时候,你又稍稍有一些不安,小栗相当于陌生人,陌生人这个时候找你帮忙,肯定不是扶老太太过马路、在地铁上让座那么简单,是救急、救命?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你伸出手要拿手机,不行,再等等,再等等……

橘黄色的光铺满客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对光线敏感起来,以前只要足够亮,家中灯光的颜色,不管是冷色还是暖色,你毫不在乎,后来,你只能接受暖色。可能跟那一次历险有关。那一次,你们一群人在大明山游玩,一道飞瀑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撞击耳膜,这大自然的声音,摧枯拉朽。你神清气爽,似乎变得轻盈起来。在飞瀑的边上,一道白线,被飞瀑掩映,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一条小路。看到了吗?飞瀑边上有一条小路,我们去走走。你说。没有人响应,他们忙着拍照、扎营,准备野炊。你被那条小路所吸引,想到上面走一走,看这条小路是不是通往飞瀑的背面,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你离开人群,开始攀爬。借助藤蔓、野草,七绕八绕,二十多分钟,竟跃在白线之上。身边的瀑布是未经剪裁的白绸,裹挟着风,往低处飘落,你变高了,瀑布的声音变小了,飞瀑溢出的水滴洒在你身上,你正在经历一场豪雨,还好你新买的冲锋衣应付得了这场豪雨。你有备而来。确实,你一身登山的装备:铁拐杖,手电筒,刀。这是全新的体验,你兴奋得如雨人一样挥舞着双手。欢迎来到珠穆朗玛峰!欢迎来到世界之巅!你朝山下喊,他们看得见听不见,也朝你挥手、拍照。你踩着白线往深处走。白线的尽头,风势强劲,感觉再往前几步,就会被风刮下悬崖。你抬头,一个巨大的洞口悬在瀑布的背面。如果进得洞去,就能感受到什么叫水帘洞天。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像头寻找水源的巨蜥,爬上乱石,爬过苔癣植物的领地,爬进洞里。真是别有洞天,洞的另一侧,那匹白绸从天而降,在你眼前滑落。外面山野碧绿,天空蔚蓝,白的瀑布绿的山野蓝的天空,这白、这绿和这蓝竟是这么让人垂诞三尺。如果这个时候大自然摁下静音键,所有的声音消失,这白这绿这蓝静悄悄的,会让人有一种世界尽头的感觉。世界如此宁静,而你是洞主。这时候手机响了,他们催你回去野炊。刚刚收获巨大的安宁你怎么舍得放弃,你跟他们说你现在在水帘洞里,享受美景,稍晚再下去享受美食。兴奋的心情渐渐平复,那白那绿那蓝已刻骨铭心,现在,你想体验黑。你转过头,几只燕子从黑暗中飞出来,穿过瀑布,直上云霄。这劫后余生的雨燕,从黑暗奔向光明的精灵,这里是它们的家。正是这些勇敢的燕子,让这巨大的山洞充满生机。你的脚边,是汩汩流动的清水,在微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这个下午,这瀑布,这瀑布带出的白、绿、蓝,还有黑,以及脚边的清流,使你异常勇敢——它们糅合在一起生发出的能量让你不能自持。不知不觉间,你朝洞中走去,忘了自己是一个容易迷路的人。很快,你就迷路了。本来通往黑暗深处的路只有一条,后来变成两条,后来是四条、八条、无数条,脚下的路时宽时窄,却太过相似,这两条四条八条无数条,都像同一条。走啊走啊,你不知道走的是哪一条。短短二十分钟时间,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恐惧随之产生,你心跳加快,无法冷静下来,凭着感觉左冲右突,围裹在手电筒光柱周围的黑好像越来越浓,你越走越远。这里不会是我的墓穴吧?人类为什么把黑色当成死亡的颜色?这一下你体会到了。不会的,不会的,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你还是掏出手机,想在手机记事本上写一些文字,如果真的走不出去,这些文字就当是遗言。滑开手机,你看到黑色的屏幕上有微弱的信号,这让你喜出望外。神秘古老的洞穴,竟然挡不住中国移动基站发出的信号,你稍感心安,赶紧点开通信录,要给山下的人打求救电话。可是……可是号码都已经摁下,信号刚刚发出,你又摁断了。求救?求救太他妈丢人了,现在山下的那帮家伙正在吃着烧烤喝着啤酒,接到我的求救电话,他们会忙乱成什么样子。他们除了野蜂一样往山上奔,肯定还会给园区管理员打电话,然后就是搜救队出动。那会乱成什么样子!不能这样,这里不是罗布泊,说什么我也要自己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我也要自己走。你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既然手机有微弱的信号,那说明这里离洞口不大远。你把这里当成信号源,不再心急火燎,用铁拐在石头上做标记,记下已经走过的路,可是愚笨如你,在城里,哪怕很熟悉的线路,每次开车出门都要开导航。就是开导航,也会时常出错。现在在洞里,没有导航可开,那更加麻烦,你再也回不到有信号的地方,那些标记,留给燕子、蝙蝠、蛇。你又恢复了之前的急躁,左冲右撞,你面对的仍然还是无数条路,可是这无数条路,仍然没有一条把你带出洞口。你看看手机,信号彻底没了。一股悲壮涌上心头,这次,恐怕真的要写遗言了,你坐在地上,熄灭手电筒。胸膛滚烫,脖子上、头上一层细细的盐,刚才出了太多的汗,在清凉的洞里,出这么多的汗,可见有多狼狈。先歇一歇。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你似乎产生幻觉,你的脸庞有清风轻抚,你好像坐在朋友们中间,山野的风朝你吹,你猛摇头,这里没有朋友们,可清风真真切切。你不相信,掏出口袋里的纸巾,撕碎,抛起来,风把白色的纸巾吹成蝴蝶,飘走了。风从哪里来?你觉得自己有救了,赶紧爬起来,循着风来的方向,走呀走呀,走了很久,你看到橘黄色的光……

这个夜晚,橘黄色的光铺满客厅,你陷在沙发里,巨大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完美地球》:非洲,坦桑尼亚,伦盖伊火山附近,成千上万的小红鹳雏鸟徒步穿过剃刀般的盐碱地,朝五公里之外的纳特龙湖奔去。这是一场史诗般的迁徙,从高处看,这些弱小的生灵掀起漫天的黄沙,从不同的地方汇成寻亲的洪流,战马一样奔腾不止。它们的天敌,非洲秃鹳,有着古罗马宝剑般锋利的嘴巴,游弋在周围,正在等待时机,朝落单者下手,在它们的眼前,小红鹳雏鸟的狂奔,变成了逃难……

看着电视机里那些逃难的小红鹳,你突然有怜悯之心,你心里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小栗。算了吧,很多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你想起山洞中的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你相信小栗不会有你曾经经历的那种危险,除了生死,什么都不在话下。年轻的小栗,肯定能逢凶化吉。

因为小栗的短信,你突然想起李曼,你的女儿,她现在在罗马。你的这个宝贝女儿,后来真的像她说的:我喜欢什么语言,我就学什么语言。她最终学了意大利语。她喜欢意大利的艺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在高一的时候,有一天你走进她的房间,大吃一惊,那些诅咒数学和英语的“语录”,被电影剧照、绘画雕塑古建筑的照片以及艺术家的头像所代替。你的女儿,站在那里,说台词:他的世界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用的是废墟的材料,他满足于历史为他所设的丰富而又有限的界限,尽量安全地在此范围内站稳脚跟。因此,后代的梦想者越过了那没有诗意的罗马英雄,而将诗的金光与传说的彩虹佩在亚历山大身上……

谁的台词?莎士比亚?你问。

不是台词,李曼说。你肯定不知道。德国人蒙森写的恺撒大帝的句子。

蒙森是谁,没听说过。

亏你还吃文学饭,蒙森是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是一位历史学家。历史学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很少吧。李曼说。

从李曼房间出来后,你赶紧去查,果然,蒙森是位历史学家。李曼喜欢意大利文化,恺撒大帝自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写恺撒的著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女儿似乎找到能跟你联系起来的话题,没想到你不了解,天没法聊。诺奖颁了超过一百年,能说出三四十位诺奖作家名字的,估计没有几个。你对女儿,一直都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她能对某种文化产生兴趣,你自然很高兴,她能有更加丰富的人生,那是你最想看到的。李曼房间有几张不同影视作品中的恺撒的剧照,英武雄壮;其他电影的剧照,老的影片是《偷自行车的人》,新的是《绝美之城》。《偷自行车的人》你很熟悉,所以没有什么感觉,《绝美之城》你很陌生。女儿房间《绝美之城》的剧照,一群人在狂舞,面孔闪亮:发泄、攫取、逃避、袒露、做作……不知为什么,这群狂舞的人,让你心生悲凉,这是末日的狂欢吗?秃顶和皱纹,华服和红酒,高楼宛若孤岛……不知道李曼怎么看画面里的人。她能怎么看?房间里的图片也许都是用来装饰,不论是《偷自行车的人》《绝美之城》,还是威风凛凛的恺撒,都是装饰。绝美之城,你记下了这个词。后来你去网上找这部电影:

一个导游带一群日本人来到罗马角斗场,这绝世的遗迹,一个男人心肌梗死突然倒下。

衣着考究的男人和衣着考究的女人对话,关于采访,关于去见一个人。

人迹稀疏的行为艺术现场,一个全裸的女人,头上缠着白纱巾,冲向古老的石头城,头破血流。

舞蹈,独舞、双人舞、群舞。男人女人纵情欢聚。他们的面孔,被白天和黑夜切割,好像已经进入人生故事的尾声。

一个少女,站在巨大的画布面前,往上面泼洒不同颜色的油彩,然后拍打画布,同时发出痛苦的叫喊。这也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女孩身上沾满油彩,花红柳绿,要去掉身上的油彩,估计需要半个月,然后等待她的,又是另一场演出。

一百零四岁的修女玛利亚,坐在椅子上晃动双腿。她的脸庞,树皮一样,而眼眸闪亮,因微笑而张开的嘴,只剩下一颗牙齿,树皮一样的脸上有她经历的世纪。她的面前,全是身份显赫的人,包括红衣主教,他们排着队,一位接着一位,伸出手,等待她轻轻的一握。

绝美之城,神医也没闲着,一管神针包治百病且收费昂贵。同样是排着队、满怀期待的人撸起袖子,神针轻轻一扎,护士的声音立时响起:八百欧。

……

很精美的一部电影。你已经很久没这样认真地看一部电影了,女儿房间的一张海报,让你游览了一趟绝美之城。

绝美之城,不止是罗马。

一个求助的短信,你不想牵扯其中,反倒让你强烈地想念远在罗马的李曼,她已经很久没跟你联系了。你给李曼打电话。现在是晚上十点,罗马是下午四点,她肯定还在忙。李曼没有在国内读大学,申请了意大利的电影学院,在那里学习电影。毕业后先是在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做编导,很快厌倦,走遍欧洲,花光所有积蓄,然后就在罗马当导游,用她的话说,拍不了电影,当导游也是很好的。她倒是想得很开。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估计她不会接,她大概是带旅行团在某个观光点转圈吧。

果然,李曼不接你的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响了最多五秒,就被她摁掉了。

然后就到了早上。

你来到单位,刚进大门,门卫老孔就朝你喊,李老师,有美女找你。你看过去,一个女人站在老孔身边。你的直觉是,她有可能是小栗。

她已经不是女学生的模样,高个子,干练的短发,脸庞白皙姣好,有富贵气,一身运动装,好像晨练刚刚归来。

她朝你走过来,叫一声叔叔。

你是?

我是小栗,当年做过李曼的家教。我昨晚给你打过电话。

哎呀,是小栗呀,对不起,我昨晚忙到深夜,想今早到单位后再跟你联系,你遇到什么急事了?后来解决了没有?你敷衍道。你知道小栗肯定不相信你忙到深夜没空联系她的鬼话,所以才站在这里。

叔叔,不好意思,非常冒昧,我也知道你很忙,但是,但是……小栗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孔,似乎有难言之隐不好对外人说,这个时候单位的人陆续进来。你只好把她带到你的办公室。

办公室一排书柜,一张办公桌,旁边是一张沙发,你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办公桌前,扭过身对着她,你高她低,这种格局很粗糙,而你又不好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面。你干脆站起来走出去,到隔壁办公室拿来一把椅子,放在办公桌前,然后请她坐过来,你说这样谈话会自然一些,要不然一高一低说话很别扭。她笑着坐过来。办公桌像一堵矮墙,隔在你们中间。

叔叔,我看过你的小说。

她没跟你说想找你办什么事,而是跟你说,她看过你的小说。你把这样的话当成客套话,很多人都曾这样说过,但是你写了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是吗,你平时喜欢读书?

也不是,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是因为朋友说你有一篇小说很特别,就找来读了。

哪一篇?

《影子》。

小说《影子》是个短篇,那是很多年前创作的小说了,写一个极度自卑的女大学生因为内心的秘密被室友窥见,动了杀心,杀了三位室友,最后亡命天涯的故事,小说以当时轰动一时的案件为原型,如果不是她提起,你都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写过这样的小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小说了。你说。

是我给李曼当家教不久后写的吧。她说。

你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当时,杀室友事件在国内闹得沸沸扬扬,原型是位男生,家在这个城市的老街。小说家嘛,心慈手软,想写一篇小说为所有的人开脱,虚构了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小说还写了杀人犯有一个弟弟,他想念已经伏法的姐姐,不停地给她烧纸钱,在火光中跟姐姐相见。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弟弟,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小说原型的父母过得不好,你曾经到他们在城中村的家去看,大门紧锁,门口堆着垃圾,是很多人故意扔的,有些是街坊扔的,有些是专门来表达愤怒的人扔的;扔垃圾的人,有这个城市、这个省其他城市的,也有外省的。他们边扔边骂,有人统计,在这户人家门口出现的方言,有几十种之多。清洁工老韦一面清理垃圾一面抱怨,分到这个路段来工作,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工作量是别人的几倍。案发的学生公寓前有很多悼念死者的鲜花,这户人家门口有比鲜花要多得多的垃圾,甚至学生公寓的鲜花已经不再出现,这户人家门口的垃圾仍然源源不断。你不仅看到垃圾,还看到墙上写着各种恶毒的话语,当时你想,这个家庭,算是毁了。

你对小栗说,那是十年前,当时发生了一个……悲剧。你不愿再谈论这些事情,就转移话题。哦,那时你在给李曼当英语家教。

是的叔叔,很感谢你,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份工作,李曼和你,都对我不错。小栗说。

你根本想不起来当时你怎么对待小栗,反正就是按说好的每一节课给多少钱,都付给她了。

小栗说,我当时不知道你是写小说的。而且你知道吗,我在教李曼英语,你在写我家的故事。

你一愣怔,你家的故事,你是说《影子》这个小说吗?

小栗点点头。

你姐姐,不,你哥哥……

是的,你小说的原型就是他,我是他的妹妹。他随爸爸姓,我随妈妈姓。

你一下就惊呆了。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你连说两声。这样的事情也太……神奇了。

眼前的小栗突然变得非同寻常,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眼前,也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当时你写这个小说的时候,笔下的人物就在你家里隔壁房间,帮你的女儿补习英语;你去小说原型的住所采访,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的时候,笔下的人物正在你家里……

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你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觉得有点狼狈。对不起,我昨晚确实是……

没事的没事的,昨晚很冒昧,打搅您休息,不好意思,都那么晚了还打搅您。

你有什么急事?

事情嘛,有点……特别,这么多年,我一直盼着有一天能来找你。你也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几个家庭都毁了。

你爸妈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老了,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每天我都得看着他们,防止他们外出,走失。

在写《影子》的时候,主要笔墨都花在施暴者及其家人身上。而受害者一家,你根本就没有顾及。现在看来,那篇叫《影子》的小说,跟当时那个轰动全国的案件,关系不大。而当时,这个小说,确实是受这起案件的启发完成的啊。现在想来,那篇小说,确实有些匆忙和不走心。你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你几次去过小栗他们家所在的小巷,在那里,见到很多垃圾。当时你想,这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所有才有了《影子》。小栗说的毁了几家人的生活,说的是自己家,还有另外三家。

当时,小说完成之后,投出去发表,这个事算是完了,当时也不知道小栗是杀人犯的妹妹。随着小栗的出现,当年这个轰动全国的事件又一次被你想起来了。

那几家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你问。

三家人,两家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有一家,只剩一位老父亲。小栗说。

小说家的兴奋点,说到底就是很奇怪很有局限的东西。当时,面对杀人犯家门口那满坑满谷的垃圾,你有了写《影子》的冲动。这个早上,你突然对那三户人家的事情有深深的好奇。当年,他们的故事在你的小说里缺失,确实有点不大应该。现在,在这个早晨,你很想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你一时间倒忘了小栗来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想从她的口中知道那三户人家的消息。

你对他们有了解吗?你说。

通过小栗的言说,你才知道,当案件尘埃落定,属于几家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

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