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2年第5期|傅菲:鸣山(节选)
来源:《草原》2022年第5期 | 傅菲  2022年05月18日08:28

仙山岭

武夷山山脉延绵千里,如苍龙腾海,高耸的山系在闽赣交界之处冲天而起,如万丈座钟。黄岗山、独竖尖、仙山岭、七星山、五府岗、铜钹山是其主要山系,是华东内陆最庞大的山系,其中山峰海拔在2000米之上有10座。在黄岗山、独竖尖、七星山、黄连木山、鸡公尖、白塔尖、望夫山、苦坑尖、篁碧岭、屏风山、龙头豹、来龙岗等高山带,分布着地球上同纬度现存物种最多样、分布最丰富、面积最大的中亚热带原生性森林生态系统。

仙山岭与七星山两个山系,因山体的挤压,形成一个垭口,世称分水关,为闽赣八大关隘之首,是万里茶马古道起始地之一。分水关北坡之下四公里,有村落依山而存,故名仙山岭。

山体高悬,坡度大,两个山系如两道翠绿的山屏,横亘在铅山县南部,形成开阔、幽深、神秘的峡谷,向北依序低缓,呈环抱之势,怀抱之中是北武夷盆地(紫溪盆地)。站在仙山岭古村,盆地尽收眼底,如大地斑斓的果盘。

古村在望夫山与天门山之下的北坡山腰。在2021年7月10日早晨,我掐计时器,观察朝阳投射的时间。4时40分,我坐在村民张志刚家三楼外阳台上,烧水喝茶;4时45分,第一缕阳光照在望夫山(海拔1470米);5时35分,阳光覆盖了望夫山、天门山峭壁悬崖,照在竹山与悬崖的分界线;7时5分,阳光照在门前公路(海拔550米)。这也是太阳攀升七星山的过程。

太阳从七星山升起,初升时,光色嫩黄,如初开的南瓜花,羞赧而明亮。光色渐变,太阳越高色泽越黄,至8时,山坡已黄得发白,如面包上的糖霜。

山尖之上有五座山峰,峰峰相邻却独立,如花岗岩塔,壁立如削。四支山涧淹于林木,顺北坡而下。涧无名,山民不称涧也不称溪,称“一脉水”。水有脉,如人体之动脉。有脉就有源头,就有脉管,就有循环。脉有脉搏,四季律动,雨季丰沛,旱季羸弱。羸弱但不干涸,源头在每一棵树的根系。山野葱葱。有脉的水,就不会死。

涧水流量大,撞击着巨型的涧石,咆哮似的,哗哗哗。涧石是没有发育成熟的花岗岩,石面黑褐色,圆滚滚或扁圆——涧水把所有的石头磨圆。被水经常冲刷的涧石,则呈麻褐色,如一块块晒了半干的碱水千层糕。涧坑边有密密的灌木、芒草、藤莿,和不多的小乔木。古村建在畚斗形的山坡上,其中一条溪涧穿村而过。沿着涧边石道,我约走了一公里。我所见的主要植物有:芒草、白背叶野桐、山麻秆、灌木绣球、野山茶、女贞、芦苇、石菖蒲、荻、美人蕉、鸭拓草、竹节草、薜荔、格木、野石楠、雪柳、金樱子、七枝花蔷薇、黄金串钱柳、柳。在沟边或疏林下或茶地边,我还见到了茅栗、黄花风铃木、格木、凤尾蕨、单叶对囊蕨、圆盖阴石蕨、粤瓦韦、金鸡腿假瘤蕨、江南星蕨、天葵、八角莲、鱼腥草、尾花细辛、月莲、号圆杆、东南景天、金丝桃、佛甲草、蛇含委陵菜、朵花椒、牯岭勾儿茶、三叶崖爬藤、何首乌、半枝莲、中国野菰、细茎双蝴蝶、紫萼蝴蝶草、黄腺香青、野菊、东风菜、杜若、七叶一枝花、花魔芋、灯台莲、斑叶兰、杜鹃兰、玉蜂兰、蛇唇兰、线萼山梗菜、野百合。入伏前后三天,正是野百合盛开季节。

在两处,我看到了野百合。张志刚茶叶厂屋后,在茶叶地与涧沟之间的矮土丘上,一枝野百合独枝而上,破出鸭拓草草丛,花色纯白,花朵低垂,如白鹤栖于高枝。在入古村的石道边,有石头叠起来的矮墙,两枝野百合扶摇直上。它们是一双恩爱的白鸽,生有定偶,隐于荒野,生亦有时枯亦有时。与我同行的人见了野百合花便想采摘。我制止了:草本野花不可以随意采摘。野百合盛开,正是地下茎块发育之时,拔了植株,地下茎块会腐烂,来年再也发不了芽,就彻底消失了。

涧边、林下、草丛,常有毒蛇出没。常见的毒蛇有五步蛇、青竹蛇、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松树根(短尾蝮)、水袈裟(尖吻蝮之一种)。山民垦茶叶地、插秧、摘茶叶,一脚落下去,踩起来软软的一堆,那便是蛇。蛇伤人便是常事。他们自采草药,洗净捣烂,敷在伤口上。在乌石行政村辖下的自然村仙山岭、黄龙、勒马山、乌石,有20余个蛇医,以草药治蛇伤,其中勒马山的詹远来、乌石的黄德胜最为出名。詹远来在三年前病故。黄德胜老人今年71岁,精神矍铄,温言细语,头发微白,为人友善忠厚。他6岁时,随他曾祖父上天门山,辨识草药,13岁,他可识200余种草药,并挖药、捣药、配药、敷药,制药粉。他医蛇伤从不收钱。无论多毒的蛇伤,他药到病除。他说,被蛇咬了的人都是穷苦人。他以开餐馆为生。他医治过120余蛇伤者,均痊愈,没有留下病痛隐患,甚至没有留下伤口。外村的蛇伤者住在他家,他还免费提供吃喝。蛇伤严重者,得医治近一个月。

张志刚的父亲今年69岁,腰板厚实,肩背如石板。他在十兄妹中,是老大。他15岁便上天门山伐木,吃了早餐,上天门山走一个半小时,带午饭上山,伐下的木头分段扛下来。他有一身好气力,一肩可以挑350斤担子、可以扛280斤原木。他的老太婆(妻子)因结肠炎在四年前病故。两年前,他父母病故。他很少谈起他们,也看不出他有多少心事,儿子儿媳都很敬重他。但我看得出他很落寞。太阳还没上山,他拉起水管给菜园浇水。他种了辣椒、茄子、秋葵、魔芋、空心菜、豇豆、苦瓜、葱。浇了菜园,他去吃早餐(白粥)。我轻轻推开厨房门,见他抱着咖啡色的茶杯,茶杯抵着下巴,望着白墙。白墙除了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也就是什么都有:人影、人声、人息。白墙是记忆的电影白幕,回放着与他休戚相关的生命影像。我叫了声“叔叔”,他转头看我,很和蔼地笑。他砍了大半辈子的木头,也爬了大半辈子的天门山和望夫山。他说,仙山岭的人半生伐木。伐的木大多是南方铁杉、红豆杉、黄山松、香榧、圆柏。到了20世纪90年代,仙山岭禁止砍伐了,他开始种植茶叶,做了茶农。他也会医治蛇伤。他能辨识100余种草药。

大多数的蛇医知道什么地方长什么草,随手一拔,就是一把草药。但他们能叫出植物名称的草(或木或地衣),却非常有限。他们凭经验医治蛇伤,却百医百愈。他们依赖山林而繁衍生息,虫毒(无名中毒)蛇毒兽毒,他们深深地了解。清乾隆年间,仙山岭有了常居的先民,自然赋予先民的智慧,成了生存下去的基因。

古村在盘山公路之上,有十余栋老房子。古道沿溪涧而上,绕村湾上山梁。古道由火山石(花岗岩)依势(地形)铺设。茶园还没完全丰饶起来(泥土含沙量太高,涵养水分能力不足,储肥能力差),裸露出许多黄黄的空隙。茶园开阔,干净,无杂草。茶园之上、望夫山壁崖之下,有一座废寺。寺名白鹤寺。

寺有土夯的围墙,一个不大的院子,杂草丛生。张志刚把寺庙的生活用房打开,木器霉变的气息让人难以忍受。寺殿的菩萨蒙了厚厚的灰尘,但油彩仍十分鲜明。寺钟悬在钟座上,朴实厚重。钟的铁锈结出壳,灰白灰白的。钟面铸出捐资人的姓名,清晰可见。我拿起木杵,轻轻撞钟。“嗡嗡嗡——”,钟声余韵绵绵,轻柔清脆且绵长。“嗡嗡嗡——”,似水波在我心里扩散。张志刚说:用力撞击钟,钟声能响半个小时。我不敢撞。在高山无人的山野,悠远洪亮的钟声会唤醒山神。

钟铸于清嘉庆年间。张志刚的第四代先人是寺里的撞钟人。其实,那时不是寺,是道观,叫“白鹤仙”,奉白鹤为仙。在20世纪90年代,紫溪(铅山县辖下的乡)人陈氏上山守观,去管理部门登记,改为“白鹤寺”。

寺庙一直是有人守的。张志刚父亲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仙山岭的山田大部分为寺庙所有,寺庙把田出租给山民,坐地收租。仙山岭自然村在1982年包产到户,分给寺庙两块田。寺庙有两个和尚,一人种一块,各自收的稻谷入各自的谷仓,分两个灶烧饭。老和尚种的稻谷年年丰收,吃不完。中年和尚种的稻田,稗草比禾苗盛。中年和尚怪自己的田不好,于是轮替着田种。老和尚的稻谷还是吃不完。中年和尚待不下去了,去了别的寺庙。

老和尚92岁高龄病逝。寺庙来了几拨和尚,守不了三五个月便走了,因为很少有人供奉。陈氏来了,带了一个女人来。陈氏六十多岁,女人七十多岁,守了半年多,女人走了。女人被她儿子接走。陈氏又守了一年多,不知去向。陈氏走了,又来了和尚,到了2004年,和尚又走了。白鹤寺完全破败。农历六月初九,是庙日(白鹤仙生日),仙山岭人记挂着这个日子。他们在庙日庆祝。他们并不在意寺庙有没有和尚。

在白鹤寺外,我流连很久。竹林葱翠,虽是炎炎烈日,但凉风习习。幽深的山谷直通山顶,仰头而望,山峰如一个戴着箬笠的僧人。鸟鸣于涧,绿荫婆娑。下了寺庙,刚转过一个山湾,一只黄腹角雉飞落茶叶地。

铅山是中国黄腹角雉之乡。黄腹角雉在黄岗山、独竖尖、仙山岭、七星山、篁碧岭均有分布。我多次上黄岗山、仙山岭,去深山密林“偶遇”黄腹角雉,但我缘分太浅,无缘见识。据林学专家郭英荣(曾任职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说,黄腹角雉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有多个种群分布,羽数约占全国三分之一。

黄腹角雉属鸡形目雉科鸟,为中国特有、全球性濒危、国家Ⅰ级重点保护和严格禁止国际贸易(CITES附录Ⅰ)的雉类,主要栖息于海拔800米以上亚热带山地常绿阔叶林和针叶阔叶混交林中,其飞行迁徙能力弱,依赖高大乔木自然形成的枝杈、凹坑等平台营巢(但不会筑巢)。作为亚热带东部森林地栖鸟类,黄腹角雉分布记录于赣、闽、浙、湘、粤、桂6个省区,50余个县域,仅存约4000羽。

上仙山岭之前,我知道七星山和仙山岭有非常多的白鹇,尤其在七星山,上山公路和峡谷常有白鹇出没。我几次欲上七星山,上山的土公路被封(因雨季塌方),而不得上去。七星山无人烟,外人难以进入,成了白鹇的王国。张志刚的父亲曾跟我说,他年轻时去风水关南坡村子务工,东家把油茶籽塞在木板孔,放在山坞,用圈线吊白鹇,一个早上吊三五只。20世纪90年代,因法律禁止捕猎白鹇,再也无人捕猎白鹇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仙山岭竟然分布着黄腹角雉的种群,且是一个大种群。

古村有一家民宿,叫“岭上人家”。民宿主人姓黄,是横峰县姚家人。他50多岁,面相忠厚。他花了35万买了栋土木结构的老房子,翻修装饰又花了80来万。他说,民宿赚不了钱,当生态养老吧。我们喝了好一会儿茶,兜来转去,说到了黄腹角雉。他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是茶叶地。他说:去十次茶叶地,至少有五次看见黄腹角雉吃食。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贴近事实。但我相信他说的话。我在傍晚去茶叶地时,听到了“咯,咯,咯”的叫声。

张志刚的父亲在茶叶地侧边的老房子生活了30余年,他常见黄腹角雉。他说:雌性黄腹角雉叫起来“咯,咯,咯”,雄性黄腹角雉叫起来“咯咯咯”,即使飞起来,也叫声不止。黄腹角雉喜欢窝在稀疏的草地吃食。程松林是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高级工程师,长期研究武夷山鸟类及哺乳动物的分布、食性、繁殖和动物行为。据他研究,黄腹角雉采食的植物分属11科12属12种,以植物叶、芽、花瓣、种子为食,采食嗜好具有季节性变化倾向,采食习性的地域性适应性较强。在野外作业的红外线照相机拍摄到冬季的黄腹角雉,在猪母坑(地名,位于黄岗山海拔1800米)吃南方铁杉幼苗。

在闽北和赣东,黄腹角雉被山民称作寿鸡,和山鸡一样,喜欢蹲在树上打盹。雄鸟的下体纯棕黄,腹部羽毛皮黄色,上体栗褐色,头顶黑色。三月中下旬,雄鸟发情,“哇哇嘎嘎嘎”鸣叫不歇,肉裙膨胀下垂,裙色朱红,翠蓝色条纹交错。在红外相机拍摄的影像里,我看到雄鸟求偶的镜头,便捧腹大笑。雄鸟有一套复杂、规范、幽默的求偶仪式,或者说,炫耀自己的美丽和雄壮。它向雌鸟蹲伏,不停地点头,肉裙大幅度地展开膨胀,吱吱吱地长叫,翅膀扇动,低着头,向雌鸟奔过去,翩翩舞蹈和鸣叫,肉裙慢慢收缩。雌鸟通体棕褐色,有黑、白、棕黄条纹。

黄岗山的黄腹角雉种群很神秘,多生活在密林之中,稍有人的动静,它便飞走。它谨慎,惧人。但仙山岭的种群,常到民房前后的荒坡、草地、茶叶地吃食。鸟也会“入乡随俗”。这也是一种进化。傍晚,我便绕茶叶地走一圈,期待“神迹出现”。

走完一圈,夜色来临了。这个过程十分美妙。山色昏黄,夕光退去,天空慢慢变得水蓝,光色澄蓝。抬头看看,天空高远,流云飞逝。鸟啾啾于野,即刻归巢。黄腹角雉也在此时归巢,它低飞于茶叶地之上,显得笨拙而优美。

山田改造成的茶叶地,一垄垄。仙山岭人早已不种田,家家户户种茶叶,也开办茶叶加工厂。最多的一户,一年卖5000余斤茶叶。他们卖自产茶和野生茶。茶叶都是高山茶叶,品质好,价格却低廉。种了茶叶之后,张志刚再也没上过望夫山和天门山。山上的千年老杂树,没有被砍伐过,山神一样守着山。张志刚说。

因为是深山老林,黑熊、短尾猴、野山羊(中华鬣羚)也一直生活在山上。2017年夏,黑熊来到了茶园。茶园有四棵梨树,挂满了麻壳梨,无人采摘。黑熊爬上梨树吃梨。四棵梨树分属不同的户主,品种却一样。我摘了梨吃。肉脆味甜,但皮厚。张志刚说,黑熊爬树很厉害,坐在树丫上吃梨。

短尾猴在冬季和春季会下山,到村里找食物吃,吃玉米吃桃子吃无花果。冬季,是短尾猴、白鹇、黄腹角锥等动物的“饥荒”时节,食物匮乏。仙山岭年年盛雪,满山白雪皑皑。天太寒,阳光照射不足,雪难以融化。张志刚买稻谷、花生、玉米、水果,撒在野外。他骑摩托车上七星山,去茶叶地和白鹤寺撒食物。

有关隘之处,皆偏僻。在没有通公路的时代,仙山岭是赣东最高最偏远的村落之一,出门爬坡,物资全靠肩挑背驮。在古村,老房子、石墙、石路,无不留下刀耕火种的痕迹。张志刚的父亲带我去看他的老房子。石是火山石凿裂的,墙是土夯的,木结构。院子完全破败了,荒草萋萋,唯美人蕉开得正烈,如一丛火焰。在15年前,老房子以7万块钱卖给了外地商人。外地商人收了8栋老房子,一直闲置着,等政府拆迁收购,开发景区。

所有的老房子都被外地商人收购了。山下的乌石村有一个五户人家的小村落,叫桐子山,老房子价格翻到了65万元。“岭上人家”的黄先生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收购老房子开发了民宿。我对黄先生说:政府不太可能开发仙山岭,因为这里是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黄腹角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熊、短尾猴、中华鬣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南方铁杉、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香榧、金线兰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只要它们栖息在仙山岭,就不太可能开发成景区。

我也不希望这里开发成景区,人来了,这些珍稀动物便无处可去了。我买老房子当养老。黄先生说。

话又说回来,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灰胸竹鸡

雨后的山野水淋淋。浅白的水汽还没散去,树木愈发青葱。四野望去,明净淳朴。摇一下树枝,水珠沙沙沙洒落。和水珠一起洒落的,还有鸟鸣。“嘘溜溜,嘘溜溜”这是丝光椋鸟在叫。但闻鸟声,不见其影。它在哪儿呢?四周是芒草、矮灌木、藤条和墨绿的杉。它也许在溪涧求偶、对唱,也许在某一棵山乌桕的横枝上引颈高歌。“嘀嘟嘟,嘀嘟嘟”这是白颊噪鹛在欢歌,以婉转优美的啼音领唱。百鸟在争鸣。

“嘘咭咭,嘘咭咭,嘘咭咭。”在三里之外,雄壮悠扬的啼鸣震动了山林。啼鸣如竹笋破土而出,扶摇直上;又如瀑布飞泻,气吞山河。让人想起胡琴大师在演奏《赛马》,骏马在弦上奔驰,一日千里,沙尘滚滚。激烈的,张扬的,汪洋肆意。如溪涧暴涨,哗啦哗啦,冲泻出狭长山谷,气流催动草木,水浪激发水浪。我常常被这激荡的啼鸣唤醒内心,春草般复苏。没有比灰胸竹鸡更洪亮的鸟鸣声了,四声杜鹃不如它,鹧鸪不如它,鹞子不如它。它们的鸣声怎么可以和灰胸竹鸡相比呢?它们鸣叫得多么单调乏味,像个游方僧敲木鱼。

在很多年里,我误把灰胸竹鸡的鸣叫,当作是蓝翡翠在得意忘形地练声。我还以为,有溪涧的山垄是蓝翡翠的练歌房。灰胸竹鸡和蓝翡翠啼声有相似之处,洪亮悠长,连接音柔滑。灰胸竹鸡是这样叫的:嘘咭咭,嘘咭咭,嘘咭咭。蓝翡翠是这样叫的:嘘咭咭咕噜,嘘咭咭咕噜,嘘咭咭咕噜。“咕噜”是一个后缀音,向下滑走,尾音圆润。蓝翡翠鸣叫三分钟,便止歇了,而灰胸竹鸡可以鸣叫半个小时,声声长,气韵充沛,节奏不乱。久闻之后,我又责骂灰胸竹鸡:怎么这样笨呢?叫得这么凶,既不知道变变嗓音也不知道降降声调,嗓子叫坏了,谁给你换一副好嗓子呢?灰胸竹鸡真是呆鸟,四季凶叫。

尤其在清晨在雨后,灰胸竹鸡鸣叫不歇。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在这两个时间节点,鸣叫不止。也许是清新的空气,让它敏感,让它情不自禁地讴歌:世代居住的山林是最美的山林。

......

全文见《草原》2022年第5期

傅菲,江西上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天涯》《花城》等刊。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