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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傅泽刚:大地因此有了意境(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 | 傅泽刚  2022年05月12日14:15

傅泽刚,当代作家,云南开明画院副院长、云南开明文学院副院长,著有《一棵树或另一棵树》《雪落高原》《东方血线》《艺术圈》《城市之隐》《卡瓦格博》《魂系高原》等,作品入选年度中国十佳中篇小说、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等,曾获多种奖项。

 

大地因此有了意境(节选)

傅泽刚

乌蒙山皱纹里,摸爬滚打的云C3768伤痕累累,这辆久经考验的微型车,喘着粗气,晃到山边地角时,椅子村就到了。肥硕的包家兴,费力一剥,终于从车门剥落出来,滚圆,像车下的蛋。而精瘦的麻元增脚一落地,就捂着肚子,哇哇地呕,没呕出胃物,却恶狠狠地砸出一句话:狗娘养的路,鸡扒狗啃的样儿,把老子身子骨都抖散喽。

听了麻元增的话,包家兴说,脚都没站稳就骂上了,老辈人都说了,住惯的山坡不嫌陡,有的人,不就是打了几天工吗,装个啥,是不是呀,要骂、要跩,就别回来,是不是呀。

知道姓包的数落自己,麻元增瞪圆眼睛。包家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指着牛背山说,被狗爪子刨伤的山疤,就是你的罪证,要说最对不起这坨地的人,就是你。

麻元增看了一眼,从牛背山顶到山脚,灰裸一片,那是自己开矿刨垮的山体,都八九年了,还那样醒目。有人揪住此事不放,说他破坏环境,他也因此被重罚。因看山,他不小心踩到一堆牛粪,啪,一个踉跄,脸就贴到了地上。牛羊猪粪在路两旁排着长队,他吸了一下鼻子,气味浓稠。侄子麻小坡曾说过,这是乡土息气。麻小坡是大学生,他的言论让村人扎实笑了一回。

看个锤子。麻元增从地上爬起,瞪了包家兴一眼。

你不是锤子,你就是一根钢钎。包家兴哈哈地笑。

包、麻两人,一胖一瘦,数岁相当,从小屙尿拌泥巴耍在一起,整天死缠烂打,竟然也缠出了友情。活了几十年,也掐了几十年,说不上大矛盾,斗气和不服输倒是常有的。

穿着西装的包家兴,摇晃着滚圆的身子,背着双手,抬着头,哼着小调走向村公所。看他那范儿,麻元增像喝了潲水,心里不舒服,不就是个村主任吗,整得跟县长一样。

很快,一阵尖锐的响声传来,像利箭般刺耳,麻元增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循声望去,一棵青冈树上,不同方向绑着两只喇叭,像树长出的耳朵。这耳朵,不听音,只负责唱歌说话。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一阵咳嗽后,才跳出包家兴的声音:喂喂,喂,椅子村的全体村民注意喽,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这次会议实打实重要,乡长传达了县政府关于丧葬问题的文件。文件说,移风易俗,文明丧葬,绿色办丧。要求六月一日后落气的人,全部火化,不得土葬,硬要土葬的,罚,重罚。

这时,大学生麻小坡走来,帮麻元增拎过包,说,二叔,我正准备去接你呢。麻元增没理小坡,而是捡起一块石子,砸向喇叭。只听当的一声,喇叭哑了。

麻小坡说,二叔啊,人家高音喇叭又没惹你。

麻元增瞪大眼睛说,怎么没惹我?你爷快不行了,不早不迟,他姓包的这个时候来个新规定,不是跟我们过不去吗?

二叔呀,你听我说。

一边去,帮谁说话呀,虽说你是姓包的助理,但你是麻家人。

麻小坡扶了下眼镜,不敢再说啥。他是麻元增侄儿,大学毕业后回村当了村干部,给村主任包家兴当助理。

麻小坡对麻元增说,你自己回家吧,村主任回来了,我得去村公所。

望着小坡的背影,麻元增哼了一声。进家门时,麻元增被又高又厚的门槛绊倒,弄得乌子狗汪汪叫,包甩到地上,东西洒了一地,全是药。他没有捡拾药品,而是问:爹咋样了?老婆孔显彩边拾药边说,还能啥子样,都三四天不省人事喽。

我买药了,爹有救了。

孔显彩说,药有啥用,医生都叫我们准备后事了。

老婆的话像把凿子,麻元增心脏有了疼的感觉。他直愣愣地走到床边,拉住老爷子的手,喊了两声爹。老爷子没反应。被麻元增这一喊,乌子狗没了声音,连它也知趣,这种时候,懂得主人心思,满眼凄凉。乌子狗三岁多,因颜色灰不溜秋,就得了这个名。

麻元增掏出手机,给云C3768打了电话:“山区路霸,我爹病重,现在去乡医院,请你跑一趟哈。”

“山区路霸”说:“正在修路,太阳也要落山喽,咋跑哦?”

“我给双倍的钱还不行吗,我马上到。”

“山区路霸”是3768的谐音,椅子村人省事,不仅叫微型车“山区路霸”,也这样称呼司机。

没等“山区路霸”回应,麻元增背起老爷子就走。腰长腿短的孔显彩没拦住他,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一前一后,抓抓扯扯,村人见状,都明白事由,夸麻元增是大孝子。

麻元增弓着背,跑得比一头受惊的野猪还快,快到“山区路霸”时,被赶来的麻小坡拦住。小坡甩了一下茂盛的头发,扶了一下眼镜说,二叔,医生说爷爷的时间不多了,才叫我们接回来的。没等小坡说完,麻元增板起脸,说,医生算个啥,爹是我爹,我说咋的就咋的。

麻小坡面有难色地说,可是,这也是爷爷的愿望呀,是爷爷要我们接他回家的。

听小坡这样说,麻元增像触了电。小坡知道最后一句起了作用,他用大学生的智慧阻止了二叔,心中暗喜。赶上来的孔显彩,帮着把老爷子扶到小坡背上,小坡背起爷爷,一溜烟往回跑。孔显彩拉住麻元增,说,还不暴(填)肚子?家里饭都熟了。

麻元增嗯了一声,没动。孔显彩拉着他就往回走。

吃饭时,孔显彩感觉哪儿不对劲,突然想起了缘由,说,鸟都归窝了,“希望的田野”咋还不叫嘞?听老婆这样说,麻元增笑了,他说,姓包的还会叫就日怪了。孔显彩睁大眼,问,啥子意思吗?麻元增扬起头,哼哼,啥意思?老子把包家兴的高音喇叭打哑了。

小坡冷冷地说,二叔呀,孙书记都说了,广播是我们村的有效公务,喇叭是号角,是生产力,它天天风里雨里站着,扯着嗓子,告诉我们大事小事,鼓舞我们的干劲,还每天唱“希望的田野”,功劳苦劳都有,为何要打它嘛。

是呀,有本事,你打包家兴去。孔显彩帮腔。

麻元增哼哼了两声,说,打“包子”?别脏了我的手,啥文明丧葬,说个锤子,早不文明,晚不文明,偏偏我麻家老爷子躺床上了,就来文明了,我要找孙书记反映。

麻小坡说,你就别给孙书记添乱了,他到县里开会去了。二叔呀,政府不是针对我家爷爷,这是移风易俗。有史以来,人死了,都砌个坟包,现在满山遍野都是坟。再不制止,我们椅子村就成坟场了,哪还见得到青山绿水。二叔,你想想,人死了,烧成灰,装进饭盒大的盒子,往公墓一放,就安顿了,还有专人管理。这是社会进步,是文明。

孔显彩一脸苦涩地说,小坡哦,文明的事,婶不懂,要说把你爷烧了,装进饭盒,咋个说道,我心里都不安顿。娃哦,你就忍心啊?那可是你亲爷。

小坡本想开导婶,只听麻元增叹了一声气,一副无奈的样子。孔显彩对他说,你打工打出毛病来了,这也算事呀,你又不是不晓得,包家兴嘴里跑出来的话,跟屁股里跑出的气一样。

每次喇叭响起,开唱都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故而在村人嘴皮子上,广播就成了“希望的田野”。这是椅子村最著名的公务,一般是包村主任亲自操作,早中晚各一次。喇叭不响的那天,包主任不是病了,就是外出了。

房背炊烟吐露时,正是“希望的田野”响起时。但那天早上,“希望的田野”像在沉睡,直到中午过后,青冈子树才哇的一声,“希望的田野”唱开了。稍后,是包主任响如惊雷的声音:喂喂喂,各位村民注意啦,今晚上哈,村公所开全村大会,原则上,十八岁以上村民全部参加。如不能全参加的,至少一家来一个,不能来的,就把你家狗呀猫呀叫来,如狗猫不能来,你就猫狗不如。不得缺席哈,不得请假哈,今晚说大事。啥子是大事?跟大家骨头扯着筋的就是大事,是不是呀。

可以生病吗?可以住院吗?麻元增边听边说,跑到房外,捡起一块石子,但没砸出去,而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老子就不去。

还是去一趟吧。孔显彩说。

我去个锤子,要去你去。

我们妇道人家听不出个名堂的。

他能讲出啥子名堂?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呀?

难说是退耕还林款的事嘞,不去就不知道他们咋整。

退耕还林是小坡负责,问小坡就行。

小坡只是村主任助理,还得听村主任的。

听老婆这样说,麻元增咂了一下嘴巴,说,我去就我去,老子倒要看看,他姓包的放的是不是人屁。

椅子村,汉彝两族聚居地,包姓是彝,麻姓是汉。两姓两族间,时有冲突和纷争,所幸没升级到不可调和的程度。按老祖宗定下的族规,不许汉彝通婚,但时间冲淡了一切,汉彝通婚逐渐得到默认,这也给包、麻两姓注入了溶剂。

虽是两族,民宅却差不多,都是彝族风格的土撑房,平顶、土墙,或者下为土墙、上为木板,房顶晒谷物,阳光下,金样黄。不管土墙或木板,墙面都被熏黑,斑斑驳驳地浸着岁月和时光。只有村中的村公所,石料外墙,是昔日传教士留下的教堂,透出几分威严,俗称石屋子,多年来一直村用。

和城里的高楼大厦比,石屋子小得可怜,而门侧的牌子,却和省政府的一般大小,白底红字,红朗朗的,老远就看得见。虽说是石屋子,还是村政府,但猪牛羊粪气味照样弥漫,“乡土气息”无孔不入。

那晚,会议堂坐满村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或蹲或站,黑乎乎的一片。在昏黄的灯光中,烟雾以钴蓝色姿态散步。当麻元增从烟雾中钻出时,他堂弟麻元有对他说,哥呀,你刚回来,该歇着,咋来了?

来听一下姓包的怎么放屁。麻元增冷阴阴地说。

听了麻元增的话,一旁的包有福不快,哼了一声,说,脸上无肉,必定是个怪物,这可不是我说的,哈哈。

说个锤子,谁是怪物?麻元增瘦脸一拉,挤成缝的眼睛突然一睁:你龟儿子肉多,到街上多卖两个钱。

两人的话,像导火线,在场的包、麻两姓人,很快成对峙之势。麻小坡走来,制止麻元增和麻家人,麻元增给小坡面子,气氛平息下来。

会议开始,包家兴要小坡先说坟山的情况。麻小坡看了一眼会场,说,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椅子山是层层良田,只有侧面的赶场坡是坟山,明清两朝的坟都有。我们的老祖宗,全集中到这里,老坟是历史形成的,就不说了。现在的情况是,赶场坡没地了,大家就满山遍野地埋人,良田越来越少,坟堆越来越多。特别是近几年,有的村民拔了退耕还林的树苗,为活人修坟。为老人尽孝,我们不反对,但大家看看,整座椅子山成坟场了,这不是死人跟活人争地吗?此风不刹住,活人就没地了。

小坡一番话,说得村民心里凉飕飕的。

包家兴咳嗽了几声,不是感冒,是习惯,他讲话前,总要清清嗓,意思是示意大家安静,他要讲话了。他说了死人火化的事,然后要求村民写保证书。

写保证书不吉利呀,人死了不能烧,哪里出的规矩?椅子村不兴这一套。包家兴话一出口,会场如一锅油汤,全翻了花,起身的、拍屁股的、质问的,甚至骂娘的,一样不少。包家兴一脸焦烂地说,乡长说了,县长说的,这次动真格的,哪个龟儿子胆敢顶牛,叫他吃不完兜着走。

到底是乡长说的,还是县长说的,把舌根捋清楚。有人质问包家兴,其他人跟着附和,是呀,把话说清楚。

包主任,如果没有正经话,我可要回家了,老婆还等着我睡觉呢。麻元增一脸认真地说。话音一落,周围的笑声嘎嘎地围过来。他扬起脸,一脸正经地说,笑啥,我老婆真的等我回家睡觉呢,不信,你们问她去。

走,我们问麻元增老婆去,哈哈。一伙人拥向门外,包家兴大吼一声,谁敢走,扣谁的退耕还林款。

村主任的话,像一个糍粑,走到门口的人被黏住了。村民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回到座位。看到村人回来,包家兴缓和下来,说,早点儿散会也是可以的,但,大家给我记好喽,六月一日后死了人,以落气为准,到时别给老子用土埋,要用火烧,谁敢土埋,挖出来烧。

“谁敢挖我家的坟,我就挖他房子。”此话从人堆里蹿出来,牛就顶到了顶,顶得钢钎碰锤子,火星子冒。包家兴知道是麻元增说的,就扒开人堆,对麻元增说,不想要退耕还林款了?

不是我要,是你该给。麻元增表情严肃地说。

包家兴哈哈一笑:哼哼,打工打出能耐了。

那当然,在省城哪样没见过?逛大街,一不小心,左边撞到一个科长,右边撞到一个处长。进茅厕撒尿,旁边还站着厅长市长呢。你知道啥是市长?管县长的就是市长。所以,别拿退耕还林款说事,款子今天下来,你不能明天给我,不然,我告你拖欠退耕还林款,让你这村主任当不成。

你是村主任,还是我是村主任?倒教训起我来了!

村主任咋了?村主任是公仆,我才是主人。

主人?哈哈。包家兴大笑。

你还别不信,你问乡长去,他敢不承认自己是百姓公仆吗?

说完,麻元增边走边哈哈笑。看着他的精瘦背影,包家兴没办法,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事情也说透了,六月一号以后死人,全盘火化,散会。

顶了包家兴的牛,麻元增心情舒畅,哼着小调就回了家。一进门,乌子狗摇着尾巴扑上来。孔显彩凑上来,说,退耕还林款的事咋说?

麻元增哼了一声说,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钱。

不说钱说啥子嘛?

人家说的是死人火化的事嘞。

我以为说啥子嘞,这种事,以前说得多了,结果呢,话一出口,就被风吹走。昨天还说自己进城见过世面,你的世面见到哪儿去喽。

孔显彩奚落麻元增一向不要本钱,麻元增可是椅子村的铁嘴,哪承想,山外有山,他被老婆说得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一早,青冈子树上的喇叭,扯长脖子叫唤。包家兴拖声噎气地说,昨晚邻村一伙人,拔走了我村拐子湾栽下的树苗。村民们提高警惕啊,谁家的地谁负责,树苗哪儿丢的,就在哪儿补上。

负责?说得好听,谁负责?麻元增嘟囔。

两袋烟工夫后,门外的乌子开始叫唤,边叫边退进门里。看到包家兴走来,麻元增回头骂乌子,弱成这样,不就是一个村主任吗?

包家兴挺着大肚子,身后跟着调解员和民兵营长。调解员个子虽小,但能说会道,能把裂缝说缝拢了,能熨帖人心、化解矛盾;民兵营长个子大,往人面前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文一武、一大一小,是村主任身边的“军政要员”。

包家兴一进门就说,你家看家狗,小归小,还尽职尽责,过路可以,进你家门不易,它叫得比它主人还凶。

哪有村主任尽职尽责呀,天天喇叭里又吼又叫的,还深入基层访贫问苦呢。麻元增脸上掠过一丝不清不明的笑意。

不说狗的事了。

狗才说事。

你骂我?

我是想说,我说事我就是狗。

管你怎么说,我不管狗事,只管人事。刚才听到喇叭叫了吗,我念了一遍乡政府的文件,本来我可以不来的,但考虑到你家情况特殊,我不得不来呀。

我家情况怎么特殊了?

你家老爷子不是从医院抬回来了吗,这样说吧,从医院走出来的,没事,从医院抬回来的,有事。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家老爷子才有事呢。

我家老爷子一顿两碗饭,虽说八十有三,身子骨结实得很,不用你操心。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别夸海口。

不跟你浑,我把丑话说在先,不该入土就不能入土,该烧就烧,不能违反政府规定。

麻元增刚要回敬,被灶门前出来的孔显彩拉住。她边捞起围腰擦手边说,包主任呀,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吗?

包家兴指着调解员和民兵营长,对麻元增和孔显彩说,没有,不信你问他们。

大个子营长连忙点头。小个子调解员说,不仅我们村,全乡全县,大到全国,都是一盘棋,把绿色丧葬和文明植树当成民心工程,让山体成树林,而不是坟林。老祖宗们在山上,东一个西一个,单门独户,说得难听一点儿,摆个龙门阵、冲个话壳子都不方便。以后把落气的人烧成精,集中在公墓。公墓是啥?公墓就是他们的村庄,这样,串门也方便。

对对对,就是调解员说的意思。包家兴接过话头,心头却在想,麻家老爷子命如游丝,没多少天了,安葬问题,横在眼睫毛下。上面把话说死了的,如果麻元增挖坑埋人,自己这个村主任就黄(被罢免)了。他知道麻元增的脾气,来硬的不如来软的,所以,看到孔显彩,像看到了救星,风一吹,他脸上就堆了笑,说,他麻二嫂啊,你不是三天两头问退耕还林款吗,你家老人按文明丧葬进火化场,第一批退耕款下来,我给你开个后门,最先发你家。

真的?

我一个村主任还骗你?

看到孔显彩的反应,包家兴知道事情有转机,虽说麻元增不轻易听她的,但里外配合,总是有效的。他把火化场电话给了孔显彩,侧过身子,指着麻元增,压低声音对孔显彩说,到时别让元增犯浑,事来了,拨火化场电话就成,他们会来车,简单得很。按我说的做,你会第一个领到退耕还林款。

说到最后一句时,包家兴提高了嗓门,并看了一眼麻元增,然后走到麻老爷子病床前,意味深长地对麻元增说,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劝你一句,和政策对着干,最后吃黄连的是自己。

包家兴撂下这句话,带着“一高一矮”走了。

看着包家兴的背影,孔显彩对麻元增说,来真的了,你说咋办吧?

不是还没到六月一日吗,急啥子嘛,真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麻元增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考虑父亲的后事。

椅子山形如一把椅子,靠背、扶手、落座,样样俱全,人坐在上面,脚就伸到山底的关河。河边小山包簇拥,按祭祀先生的说法,那是膝下儿孙满堂之意。包家坟地正好在椅子落座上,是最好的风水。麻元增早已看好父亲坟地,在包家坟地后侧,地势虽高一台,却没包家的正。

包家兴重风水,为守住这块宝地,早在十年前,就为自己父亲备修了向天坟。他最不满的是,九年前,麻元增开山刨矿,把右侧的牛背山刨得光秃秃,像椅子右边扶手被磨损,让人看了不舒服。

向天坟是彝族冢,因顶部有凹槽,像只眼面向苍天而得名。向天坟被称为东方金字塔,兼有彝族十月太阳历观象功能,观测太阳定冬夏、斗柄指向定寒暑。石材墓冠上的八角图案,代表彝族十月太阳历“八方之年”周期纪年法,以十二属相轮回纪日,三个属相周期为一个时段(月),即三十六日为一个月;三十个属相周期为一年,一年五季,每季二月,共十个月,三百六十天;十个月终了,另加五天叫作“过年日”,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每隔三年多加一天“过年日”,即现在说的闰年(闰日),为三百六十六天。在十月太阳历中,彝族先民精确推算出地球绕太阳一周的周期为365.25天。

国内外彝学专家称,彝族十月太阳历,优于古巴比伦和古埃及的“太阳历”、墨西哥的“玛雅太阳历”、印度的“太阴历”和中国汉族的“阴历”。很多国外历法学者甚至说,早知有中国彝族十月太阳历,世上通用的公历,就不必以耶稣诞辰为纪元年,彝族的十月太阳历比通用公历还精确科学,用高科技测算的太阳回归周期与彝族十月太阳历基本一致。

包家兴父亲的坟冢用了最好的青石材,圆环形,五沿阶石冢,近两人高。碑是藏青石,檐头中央雕了火龙,两头是虎;拜台阔似小广场,立有十根石柱,代表着十个月。阳光下,石柱的投影位置及长短,能准确标出季节和一天的具体时间,这就是彝族十月太阳历法。

坟正面有梯,周围有栏,整座坟场气度非凡,神秘威严。当年,包家兴花大钱,请六十多岁的祭祀先生设计。先生用尽智慧和心力,建成了这座规模宏大的向天坟。

有人说,村主任咋了,凭啥修那么大的坟山?乡领导警言相告,包家兴认了错,考虑到是十年前修的坟,乡民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乡领导也没咋的。

麻元增心里嘀咕,只要你姓包的敢埋人,我也敢。他找来三叔和堂弟麻元有,共商父亲后事。怕小坡制止,他没让小坡知道。商量好后,麻元有带人悄悄上山,开山打石修坟。

此事最终还是被小坡知道,他坚决反对爷爷土葬,第一时间找到麻元增,说了火化的种种好处。

麻元增说,只有土葬才对得起你爷。

小坡说,我是村干部,是村主任助理,我的村建和发展方略,就是保护生态,退耕还林、绿化荒山。我向县里乡里写了报告,把椅子山打造成旅游景区,要做到这一点,首要任务是清理坟场,严禁土葬,把坟山变为青山。听说县政府很重视我建旅游景区的报告,这是我个人的理想,也是政府的工作,你们应该为我着想。

麻元有说,不是说百善孝为先吗,我只是在尽孝,爷是你亲爷,你就忍心把他烧喽?哼哼,我还真不能为你着想。

小坡皱起眉头,不知如何解释,说,政府拨出专款保护生态,退耕还林,就是最大的行善,是为老百姓谋幸福的千年大计。倡导火葬,是为了不占用人的居住和生态环境,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需要。道理都跟你说过了,你怎么就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呢?

麻元增要小坡抓紧时间结婚,小坡沉下脸说,如果控制不住土葬,不能把椅子山变为青山,我麻小坡誓不结婚。椅子山青山绿水日,才是我的结婚大喜时。

你少给我讲大道理,别把婚事当儿戏,你结婚是我麻家的大事,是你爹临终时托付给我的。再说了,你要为人家包枝儿考虑。

说谁谁到,正说着,包枝儿就来了。她接过麻元增的话说,二叔,小坡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听他的。麻元增哼了一声:又来个不着调的人。

包枝儿和小坡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高中毕业,小坡考上大学,她进村小做了民办教师,两人一直有联系。小坡回到椅子村当村干部,两人就公开了恋爱关系。

小坡正要和包枝儿离开,麻元增拉住他说,我管不了你,你去跟你爷说道。这只是一句气话,却没想到,病床上的老爷子似乎有了感应,睁了一下眼。麻元增高兴得叫了一声爹,一家人围上去。麻元增拉着父亲的手说,爹啊,您都好几天没睁眼了,醒来就好,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盼着您老人家多有些年头,过岁月享清福。

麻老爷子动了一下嘴,麻元增叫小坡请村医。村医很快赶来,扒开老爷子的眼皮,号了脉,然后离开。麻元增问,怎么走了,啥情况呀?

准备后事吧。

你乱说啥啊,我爹都睁眼了。

是呀,我爷都睁眼了呀。小坡也怀疑村医的说法。

如果我没看错,老爷子熬不过这几天。

五月三十一日,乍晴还阴,风一阵,云一阵,麻元增心里风起云涌,村医的话,乌云一样涌来。他心里清楚,没把握的事,村医不会乱说,父亲随时都有落气的可能,所以,他没离开家半步。

一家人围着老爷子,啥事也没发生。没想到,下午四点刚过,本不是“希望的田野”的时间,青冈子树上的喇叭意外响了,却吱吱哇哇半天没放歌曲。

包家兴搞什么鬼?

有人想搞清事端,就跑去村公所,这才看到门边有讣告:各位乡亲,各位父老,现向大家报告一个不幸消息,包主任的父亲包老爷子,于今天下午四点过七分,突发心肌梗死,驾鹤西去了,享年八十三岁。包主任跟村委会沟通后,决定自家悼念,遵守有关规定,不受理人情,不扰乡民。

消息一经传出,麻元增抬头看了一眼,说,我昨日说啥了,天有不测风云,竟被我言中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昨天好好的人,今天怎么落气了?别人不知道,包家兴心里清楚,老爷子的心脏问题,已经存在多年。

一般村民家有事,大家都会有所表示,何况是村主任家,虽说包主任表示不受理礼金,但村民还是到包家赶人情。这是椅子村长期形成的习惯。

赶人情,就是送礼钱,红白喜事都一样,一百、三百、五百不等,不封顶,也无下限。不过,村主任家的事,村民自然不敢小觑。果然,不仅椅子村,方圆十公里内邻村的人也来了。包家兴制止不了,就打电话向乡长保证,事后一定将收到的礼金一一退还。

为了答谢村民,包家兴杀了一头猪、一只羊,帮厨的足有十多人。不管哪种表情、哪种心情,椅子村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麻元有看着包老爷子的遗像,突然想到,包老爷子出殡,一定是六月一号以后。包主任传达文件时,不是说埋了的也要挖出来烧吗,这回,倒要看看包主任怎么个烧法。麻元有话一出口,就在人群里溅起波澜,人们抱着极大兴趣,等着看包村主任怎么个葬法。

麻元增不敢离开老爷子。他叫麻小坡买来火炮儿,孔显彩也准备好了寿衣,就连棺材也准备好了。说棺材不好听,就当成老爷子的新房吧。

听说老爷子快不行了,麻元增的三叔和几个族人赶来,屋里聚了好多人。事到如今,父亲的安葬问题摆在面前,麻元增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再过三个小时就是六月一号,这个时间,让他看得皱起了眉头。

麻元增并不惧怕包主任,让他纠结的,是他不想和政府对着干。父亲没多少时辰了,他不希望那个时刻过早到来,但转念又想,如果父亲的人生就在这两天终结,不如让注定的事发生在今晚十二点之前,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为父亲土葬。所以,他心里有了隐秘的企盼,这种企盼有违良心道德,他为此纠结、自责和不安。爹是自己的爹,不该有这种企盼啊。

他一脸焦虑,时不时在父亲鼻孔处试探,感受着父亲均匀悠缓的鼻息,想着六月一号的逼近,他心里焦躁烦乱,像跳着几只蛐蛐。

生活中,不管什么样的等待,都是一件难熬的事。他甚至想用刀砍断二十四点和六月一日的连接,让该发生的事在六月一日之前发生。时间嘀嗒嘀嗒往前赶着路,而父亲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他问,火炮儿准备好了吗?

小坡说,准备好了,我还跟包主任要了火化场的电话,到时联系他们。

麻元增说,一边去,谁叫你联系火化场了?元有,棺房准备好了吗?

麻元有说,准备好了,二哥放心。

一旁的孔显彩说,寿衣寿鞋也都准备好了。

麻元有悄声告诉麻元增,棺房幸好上了山,不然现在民兵守着路,还上不去呢。

不远处的小坡,听到了两人的话,他看了一下表,说,二叔,如果爷爷明天以后归驾,就必须火化,这是硬性规定,不要难为我。

我不为难你,你装着不知道,没你的事。说完,麻元增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最终闭上,说不清是否睡着,总之,他看到了老爷子。老爷子对他说,你哥死得早,你要多关心小坡,把小坡当自己儿子待。

人老了,话就多,这个还用你说呀,小坡上大学时,我再穷也挪出钱供他。再说了,他现在大学毕业了,有出息了,用不着我给钱了。

父亲有气无力地翻了一下身,又说,我这一辈子,生在哪儿活在哪儿,没挪过窝,生儿育女,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让我不安的是,我没置下像样的房子。房是啥?是窝,光有人没有房,不能算家。我现在干不动了,盖房子的事就落到你们儿孙身上了。

现在不是有住的嘛,你操这些闲心干啥子,我进城打工,不就是为挣钱盖房子吗?听了父亲的话,麻元增埋怨父亲说。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老了,想清静,不想和你们住一起。我活了一辈子,也没啥其他想法,就巴不得你们给我盖座房子,不用多大,能安身就行,也不用多好的风水,只要在椅子山就行。

说完,老父亲抹了一把泪,呆呆地望着麻元增。麻元增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刚想问,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就醒了。

原来是个梦,麻元增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想起梦中的情景,脸上恍恍惚惚,满腹心事地把梦中的事告诉了三叔。三叔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爹要你给他砌个坟冢。

听了三叔的话,联想到梦中的情景,麻元增心里不是滋味。老爷子这一生,善以待人,与世无争。愧意袭上心头,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该给老爷子一个体面的安葬,让父亲入土为安。所以,麻元增对床上的父亲说,您老人家放心,您要的房,我们已在山上修好了。

看小坡不在,麻元增把元有拉到一边,悄声说,土葬老爷子的事,我们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小坡知道。

不让他知道,不可能呀,麻元有一脸为难。麻元增说我有办法,然后凑近元有耳朵说了悄悄话,听得元有连连点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麻元增不时伸手到老爷子鼻孔上试探,微弱的气息时断时续。他举起另一只手,时时准备叫人放火炮儿,当微弱的热气拂过指头时,举起的手又放下。他叹了口气说,还说老爷子过不了今天,这村医的话呀,也不能全信。

时间驶进了又浓又稠的深夜,那里亮着两颗星,不是夜的眼睛,是包家兴门前两颗三百瓦的灯泡。村里人影晃动,乌子狗时不时叫两声,叫声清脆,椅子村久久没有睡去。

还差二十分钟十二点时,乌子狗叫了两声,麻元增没在意,包家兴却意外地出现,后面跟着麻小坡。

包主任父亲刚过世,可谓百事缠身,还来关心自家老人的病情,麻元增有些感动,但他没表露,倒是孔显彩搬出凳子。包家兴没坐,走到麻老爷子病床前,弯腰察看,然后要麻小坡以他村主任的名义,把村医请来。

孔显彩一边说谢谢,一边倒茶、递烟。看小坡反应迟缓,包家兴瞪了一眼,小坡才支支吾吾说了爷爷的情况。包家兴语重心长,说了一通尽孝尽终的道理,小坡这才出了门。

看麻元增表情冷淡,孔显彩给他递了个眼色,麻元增明白老婆的意思,就开了腔,说,我还没来得及去你家赶人情,你主任大人却来了。

包家兴倒也通情达理,说,谁家没个大事小事,你这不也守着老爷子吗,是不是呀,理解的,理解的。你别多想,我们呀,都是做儿子的,要尽孝道,虽然我父亲故去,但作为村主任,你麻元增家有事,我怎么也该来看看,不然我就不称职,你说是不是呀。别看我们平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见面就掐,但俗话说不打不亲嘛。试想一下,如果两个人见面,话也不说了,掐也不掐,那只有一种可能,俩人关系到头了,你说是不是呀。

是,是,村主任就是水平高,没和我们家瘦猴计较。孔显彩点头说道。

别说孔显彩感动,听了包家兴的话,麻元增脸上也阴转晴,平日能说会道的他,竟然语无伦次,说话都结巴了:村、村主任,你家有事体,你忙、忙去吧。

正说着,乌子狗又叫了两声,小坡带着村医进了门。包家兴对医生说,你得尽力医治,让麻老爷子多活些日子。

村医一脸苦相地点头,无话。他给麻老爷子又号脉,又翻眼察看,然后伸出手表看了一眼。当时屋里静得像沉到夜的底部,只剩下时间的走动声。

众人无话,包家兴抽着烟,时不时看一眼手表。麻元增望着村医,他并不指望村医能妙手回春,只想知道父亲的病情。

村医的手,从麻老爷子手腕上收回,一脸寡淡地对包主任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大家都不明白村医的意思,当他对麻元增说节哀顺变时,人们才反应过来,麻老爷子已经寿终正寝。村医起身要走,被包家兴拉住,问,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村医亮出手腕看了一眼表,说,十二点过两分。

包家兴说,也就是说已经是六月一日了,对吧?村医不理解村主任的意图,说,是呀,十二点,也就是二十四点一过,就是新的一天了,怎么了?

包家兴没回答村医,而是回头对麻元增说,对不起,现在已是六月一日,快给县火化场打电话吧。他们二十四小时服务,灵车随叫随到。节哀吧,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腔。我那边有事,先走一步了。

看到包家兴离去的背影,麻元增才反应过来,原来姓包的到自己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算计着老爷子火化的事。

小坡掏出手机,准备给火化场电话,麻元增说还是我打吧,你去放火炮儿。

小坡提着火炮儿,噼噼啪啪地放开了。火炮声响起,哭声也响起。在众人的哭声里,孔显彩的哭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每一句结尾处都拖长声音,然后转几个弯,把悲痛的情绪推到了极致。连夜色也在哭声中抖动起来。

椅子村一夜未眠。

遇到两个大户人家办丧事,热闹是自然的,有的人往返两家赶人情,这种情况,在村史上不多。

准确地说,包家兴是天亮时才睡着的。昨晚,他从麻元增家回来,就找出早已写好的碑文,斟词酌句地改,然后交给石匠,并要石匠二号晚上刻好。之后,他把灵堂交给他大哥,倒头睡去。

刚睡着一个多小时,老婆大翠就来敲门。包家兴睡得深,没反应,大翠加大力度,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敲个锤子,有事找大哥。

“就敲你这个锤子,是乡长来了。”

听说乡长来了,包家兴翻身爬起,边揉眼睛边快步走出房门。见乡长坐在灵堂门口,他一个箭步上去,握手,一脸感动地说,从乡上过来,一路都在修路,乱七八糟,乡长赶来不易,这个人情,大得我担不起啊。

乡长说,老人家活了八十多岁,是高寿,节哀吧。我来,也是为了工作,县里批了麻小坡的报告,决定在你们椅子村开发旅游。开完会,你们孙书记陪县长到市里争取资金。我先来吹个风,你忙就不开会了,叫麻小坡来,我简单说一下。

麻小坡赶到,听乡长说自己的报告批下来了,心里高兴。乡长说,县里成立了椅子乡景区开发办公室,很快来规划测量。小坡是规划组成员,乡长要他出一个规划设计文案,小坡应承下来。两人正谈文案的事,不断有村民来送礼金,包家兴慌了,赶紧对乡长说,我打电话向您报告过,我做了登记,事后就退还礼金,请乡长放心,我用党性保证。

乡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每家都有红白喜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但你是村主任,我是乡长,我们都要注意呀,收人情钱,万万不允许。

包家兴接连点头,称乡长说得对。乡长说,我得带头,就不能赶你家人情了,请理解。包家兴说当然理解,并表示,今后要加大文明办丧的宣传,制止赶人情这种事。

乡长走进灵堂,没有跪,弯腰低头三鞠躬致哀,包家兴下跪回礼。刚礼毕,包家兴就看到麻元增走来,后面跟着乌子狗。可能喜欢热闹,乌子摇头摆尾蹿进了帮厨的人群里。

看着麻元增一步步走近,包家兴知道早晚得有这一刻,如何应对麻元增,他早就想好了对策。空气一度紧张。

没想到,麻元增掏出两张钞票,而包家兴怎么也不收。麻元增说,我有一事相求。

乡里乡亲的,啥事,你说。

我知道你家老爷子要土葬,也请你放我们一马,让我家老爷子也入土为安。

包家兴说,我家老爷子过世时间为五月三十一日,你家老爷子是六月一日,按规定,麻老爷子必须火化,你要我开后门,后门关死了,政策不允许啊,伙计。

可你家老爷子出殡时间是六月一号以后呀。

规定是按人落气时间算,跟出殡时间没关系。

如果你硬要这样说,我就要提醒村主任了,我家老爷子过世时间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二十三点五十八,距六月一日还差两分钟。

你搞错没有,你老爷子过世时间是三十一号晚上十二点过两分,也就是六月一号零点两分,当时还看了表的嘛。

两人各执己见,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人要乡长评理,一旁的乡长被两人搞蒙了,不便定断。他把包家兴拉到一边,悄声说,你家山上修的向天坟,占地面积大,是以前修的,我就不追究责任了,但向天坟是火葬坟嘛,你是村主任,带头把自己老人火化了,再放进向天坟,事态不就平息了?

乡长,向天坟是土、火两葬的结合体,您知道的。我们这里的彝族,自清初起,就不火葬了,渐渐成了规矩,我总不能破了规矩吧。我家老爷子土葬,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我们都做好了土葬准备。再说了,老爷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您叫改,我做不了主啊。

听包家兴这样说,乡长急了,说,你可是我们全乡职级最高的村主任,和副乡长一个级别,政策摆在这里,你自己处理,我走了。

看乡长要走,麻元增说,乡长,包家兴是村主任,平时啥子都是他说了算,我们都依他。今天这事,乡长要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呀。我家老爷子的过世时间,明明是六月一号还差两分,村主任硬要说是过了两分,这不是欺负老百姓吗?

开玩笑,你以为乡长会相信你?告诉你,怕你耍赖,那晚我叫了村医,当时村医还看了时间,叫村医来做证。

听包家兴这样说,乡长心里松了口气,既然有证人,还听你俩废话?他对两人说,你们不必吵了,叫村医来。

包家兴转身叫调解员请村医。不到一袋烟工夫,调解员带着村医出现在乡长面前。乡长手一挥说,去村公所。

几个人跟在后面,乡长转身叫包、麻两人回避,调解员带乡长和村医进了村公所。村医以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说了那晚的真实情况,调解员做了笔录,村医按了手印后,乡长就叫他回去了。之后,乡长叫来包、麻两人,把村医证词给两人看。麻元增看得一脸沉郁,而包家兴却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刚要说什么,被乡长制止了。

乡长说,情况已弄清,按政策执行吧。

包家兴没能留住乡长吃饭,把乡长送到村口,说,实在对不起乡长,路上,您又要受颠簸之苦了。

乡长说,快了,再有半年多,高等级公路就修好了,到那时,想颠都没机会了。现在颠一下也不错,帮助消化。说完,乡长上了等在那里的车,一溜烟走了。

包家兴挥着手,直到车消失在山弯,才和调解员转身往回走。没想到,麻元增堵在他家门口。包家兴说,元增还有事吗?麻元增说,我山上坟都修好了,你说咋整?

包家兴说,刚才乡长不是说了吗,按规定火化。

你是村主任,我只找你。麻元增说。

包家兴说,我已经说了无数遍,按规定火化。这样好了,公事公办,你找调解员,他专门负责调解这些事,请你不要再来麻烦我,我很忙。

听了包家兴的话,麻元增火气往上冲,说,你要我火化老爷子,可以,但你老爷子不能土埋。

包家兴没理麻元增,转身走了。麻元增追上去,被调解员堵住,劝他要冷静,听乡长的,按政策办。还说村主任已和你老婆说好,只要你火化,第一个给你发退耕还林款。

这话被赶来的三叔听到,他拍着麻元增肩膀说,不管他包家兴烧不烧,我们麻家不能烧。多年前,岩头寨钱家老头,到石灰窑背石灰,被熏倒在窑火里,等发现,人已烧成灰。之后,人丁丰旺的钱家,后代就稀疏下来。老辈人说了,不管活人死人,被烧后,人的精血就没了,前辈精血没了,后辈人也就没了。你把你爹烧了,你就不怕血脉断了?

三叔的话,说得人头皮发麻,在场的人,都伸了舌头。麻元增说烧爹不是自己的意思,是村主任逼的。

正说着,几声狗叫传来,麻元增看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乌子已经躺在地上,身下汪着一摊血。

麻元增抱起乌子,乌子伸了一下脖子,哼了两声后,再没动弹。麻元增全身气血上冲,头快成了一座活火山。

哪个龟儿子干的,给老子站出来!他的话不是说出来的,是吼出来的。

包家兴的老婆大翠,提着刀从厨房出来,说,麻瘦猴,你龟儿子骂谁?

听大翠这样说,麻元增认定是她打死了狗。两人吵开了,包家兴赶到,拉住大翠。麻元增一手抱着乌子,一手揪住包家兴怒吼道,你们为啥子打死我的乌子,它只是一只狗,你们有本事朝我来。

麻元增的阵势,让包家兴退后两步。调解员和村民拉住麻元增,包家兴才镇定下来。他对麻元增说,别赖我,我没打死乌子狗。说完,他转身问,谁打死了乌子?没人回应。过了一会儿,一个村民凑近他耳朵,说了实情。他出了口粗气,走近麻元增,说,元增啊,我已经弄清情况,是乌子狗到肉锅里偷吃,一锅肉全被它糟蹋了。正在切菜的厨师发现了,急得一刀砸过去,本想撵开它,却砍到了乌子头上。

包家兴的话,并没有让麻元增消气,他从大翠手中夺过菜刀,包家兴提腿就跑。他知道,疯头上的麻元增,啥都干得出来。闻讯赶到的小坡一把抱住麻元增,拉他往回走。麻元增挣扎着回头说,你姓包的记好喽,你欠我一条命,如果你同意土葬我老爷子,我们就两清,要不答应,就一命还一命。

看着麻元增的背影,包家兴松了一口气,对民兵营长说,你派人封山守路,严防麻家人进山埋人。

没必要吧,村主任。民兵营长说。

包家兴哼了一声,说,事情放在开始,我由他怎么埋,但事已至此,我说了不算了。乡长指示过,按政策办,不按政策办,就把我办了,我不能违背乡长指示啊。我虽然说过,谁把人埋进土里,就叫谁挖出来,但等麻元增真把人埋进地里,再叫他挖出来就难了。所以,防止狗急跳墙,守好上牛敞坪的路,事态一冒芽,就把它摘喽,不然就被动了。

那要守到啥时候呀?民兵营长一脸茫然地问。

等麻家火化了尸体就撤。包家兴说。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