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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一部主题套叠的多重文本 ——关于《独龙春风》的一点散见 
来源:文艺报 | 张清华  2022年05月11日10:05

很少能够有机会读到《独龙春风》这样的作品,作为一部长篇报告文学,或是“非虚构”作品,它当然首先是一个关于脱贫攻坚、边疆振兴、民族团结的“重大主题书写”,但它又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套叠的多重文本”,其中还有民族史、边地书、民俗志等等一系列内容,所以非常值得一读。

首先是民族史的书写,我以为这是该作品的主线,也是其中用墨最多,最扎实和引人入胜的部分。独龙族这一人口较少民族,长期生活于云南横断山脉的独龙江地区,因为地处偏僻,生态险恶,一直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由于经济生产落后,文化上也闭塞原始,甚至连个正式的族群名字都没有,很长时间里只是被矮化和贱民般地称呼为“俅人”“曲子”等。作品非常翔实地记述了他们漫长的民族前史,也记述了他们在上世纪50年代初以前困窘的生存状况。

很显然,夹在西南地区复杂的自然与族群环境中,尤其在近代帝国主义与各种外来势力不断渗透搅扰的情况下,独龙族人的苦难命运是可以想见的。然而,由于史料的匮乏,寻访他们先前生活样态,还原他们生存的历史记忆是相当困难的。两位作者潘灵和段爱松,在这方面下了大功夫。他们从19世纪晚期法国探险家亨利·奥尔良的日记中,找到了非常珍贵的史料,这位探险家最早用现代人类学的视角,详细记录了这一高山族群的衣着样貌、生活习俗、居住方式、生理特征,可以说是首次从现代人的角度对这一族群的观察记录,这些文字非常有力地佐证了作者对于独龙族民族史的考察。

当然更多的史料,是来源于繁杂的地方志的考据,这方面作者所作的功课更是令人钦佩,从光绪年间云南的地方官员夏瑚所作的《怒俅边隘详情》,上溯至唐人樊绰所著的《云南志》,他们都进行了细致的爬梳,并结合当代民族学史的一些成果,对独龙族的历史给出了一个形象而完整的轮廓,仅从这一点上,他们所做的工作就是具有开创意义的。

其次,作品的文学性也是值得一谈的,这个文学性的来源也是基于上述“民族史”的叙述,这种叙述中很自然地生发出了诗性和诗意——我不能说它已然是史诗,但毫无疑问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史诗性的叙事”。这不仅仅是从“主题写作”的意义上而言的,更是从叙事的性质上而言的。因为我们从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其中原始、原型、原貌的溯源部分,有民族史本身的厚度,丰富性和复杂性,有历史的苦难记忆,有迁徙和动荡,有压迫与反抗,更有翻身解放与脱贫致富。尤其是作为人口较少民族,而且是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至现代文明的民族,这本身决定了它丰富的文学性的可能,蕴含了戏剧性的历史与文明跨度。我关于民族学、民俗学方面的知识非常稀薄,所以谈的不一定能到点子上,好在也看过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有一点感性的认识。作为一个原始部族,他们刀耕火种的原始生存本身,就充满了苦难与传奇的历史内涵。作品写出了这个过程,特别在动荡的近代,在列强觊觎下的独龙族的苦难命运,还有那些有识之士为了保卫家园,忠诚履职、守护故土所付出的鲜血与生命,这些都使得作品的前三分之一,生发出了更多的诗意。

而且,“两度春风”这个修辞构想也同样富有历史意识。它将独龙族在当代的跨越和发展,非常富有当代逻辑地进行了架构,这是作品获得在政治上的重要性的一个根本。没有国家的支持,民族政策的优越,独龙族人不可能获得政治上的新生;没有改革开放和脱贫攻坚的好政策,也不可能有今天独龙族人的美好生活。作品尤其浓墨重彩地讲述了新时代以来,在国家层面展开的脱贫攻坚之路,打通崇山峻岭修通公路,穿越重重阻碍修通水渠,透过万水千山,把国家的关怀和温暖送到每一个家庭……在这一共同致富的历程中,有众多英雄和普通人的奉献,作品精细而精彩地描写了这一过程中历史的跨越与进步,还有在文明意义上的变革与变迁。这些都共同构成了作品丰富的当代性的史诗内涵。

除了这两点,我认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在上述主线中暗含的一个“边地书”的文本。什么是边地书?这是中国这种多民族国家特有的一种文化地理,在古代是朝与野、庙堂与江湖、中央与蛮夷、治下与边塞,在现代是内地与边地、中心与边疆。而边疆稳固对于国家安定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边地书”便包含了中心与边缘,族群权利和国家认同的关系的复杂内涵。基于这一命题,作品中的民族史与民族学的寓意,也得以有问题意识地展开。作者把大西南地区的民族关系、权力结构、边境沿革和政治治乱引入到独龙族的历史之中,十分深刻地反映这一地区各民族的文化差异、文化认同、家国观念、爱国意识等等。透过一个体量非常小的民族叙事,展示了民族团结与国家认同的大主题,彰显出边疆地区得以稳固与安宁的内在文化基础,以及强大的历史逻辑。这一点,我认为也非常成功,并且获得了较大的深度,如果不能彰显这一种主题,那么它在政治上将是一个欠缺。这体现了作者宽广而高远的文化视野与家国情怀。

或许《独龙春风》中稍让人感到不够满足的一点,是有关“民俗志”的描写,相比其他的要素,这一部分内容可能还不是特别的饱满。设想如果作者对于独龙族人的日常生活,有更多民俗化和风俗画卷的描写,那么作品将会更丰满些,也会有更多学术性的含量。就像列维-斯特劳斯所描写的南美亚马逊河流域,那些土著民族的生活风习一样,只有将一个民族的日常情态和风俗习惯都以特定的眼光书写出来,才更能够显示他们文化上的独特性,以及在人类文明史中的意义与价值。

最后要强调的一点,就是所谓的“主题书写”文本。显然,《独龙春风》有一个核心的写作逻辑和诉求,就是把一个可能的民俗志、民族史、边地书,最终变成一个时代性的重大主题书写。这个主题就是在当代中国,一个民族的再生、发展和历史性跨越的过程,这一压倒性的主题当然要成为价值统领。在这一点上,它或许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作品中的“纯粹民俗学”内涵,甚至也有可能压抑了它的“诗意”,但成功地将大历史的逻辑,通过一个复合性文本将其隐含其中,且传达出来,这就足可以被认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