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沈苇: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组诗)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走过的八千里路,断断续续的尾巴
已纠结成一团乱麻般的瓜藤
风餐露宿的云和月,常常混迹其中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在一盘蛋炒丝瓜里呜呜打滑、空转
出没于隧道和史前溶洞
也曾翻山越岭,顺着流沙、陡坡
咆哮着,冲进瀚海和蜃楼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像只老甲鱼趴在我家门口喘息
它移来一小片森林,喇叭形花朵
吹嘘世上罕见的鹅黄色
四个泄气的轮胎,依旧保持着
一种静默的挣扎泥淖的冲刺力……
◎严子陵钓鱼台
林蛙聒噪,更显钓台幽静
江水不息,衬托时光绵长
当严光的脚丫搁在皇帝肚皮上
他的臂膀和头颅在哪里?
刘秀的步履又去了何方?
燕蝠尘中,鸡虫影里
惟留下,这一帧幽坐独影
当严光钓到一尾春江鲥鱼
他的柴禾已淋过几场暴雨?
空空鱼水之欢又流到了哪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烟林蓊郁,足以放下此生荣辱
当严光活成了《富春山居图》
大痴道人的笔墨如何开篇?
先生之风还在今天吹送么?
◎玉米之上的玉米
玉米之上的玉米——
我指的是西域,一个秋日午后
天山天池下的一个寂静村庄
喝过伊力特,吃过大盘鸡
三个外省男人离开人群
躺在铺满一地的玉米上
天空的蓝、耀眼的光,使人晕眩
三个外省男人,肉身在消失
渐渐变成三个域外玉米棒
躺着,就是飘移——
甚至飘移得比域外更远
比穆天子的马车走得更远
因为西王母,从中原一直铺向里海……
他有俄语中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他有昆仑深处的一座白山
而我,微醺,两手空空
外省已丧,域外一片狼藉、苍凉
曾经的热爱、澎湃,也会变成
法显、玄奘于大海道遇见的枯骨标识……
十年过后,似乎我已死去活来
似乎拆卸了自己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却依然记得天山脚下
秋日午后的一片炫目金色
以及,三根仰天燃烧着的玉米棒
◎世界的法则
世界的构成如此而已:
丛林法则的苍翠、寂静部分
被东方古人推演为
一个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型
海德格尔继续推演
构筑天、地、神圣者、短暂者的四元结构
法则之下,骰子一扔取消偶然
吸饱了血的蚂蝗,看上去有点慈祥了
对峙着韭菜丛中惊慌失措的蝼蚁群
◎杭州2021
第一只和第二只金钱豹
已重返笼子
第三只小雌豹却不知所终
为了给惊慌的人民一个交代
拉网式搜查不可懈怠
因为豹子可能会变成钱塘江的鱼
但从没有人想到
去黄公望隐居的小南天找一找
去严子陵稳坐的钓鱼台找一找
去方建移神秘的后备厢找一找
豹子也可能藏在
谢灵运的一首浙东山水诗中
不要说杭州人民只会“金钱抱”
人民已经行动起来
一位市民派出一条缅甸蟒
加入浩浩荡荡的搜寻大军……
◎夜读东太湖
日读南太湖,夜读东太湖
日读落日,夜读明月
日读地方,夜读无地方
一首吴歌里,诗人试图阻止
南朝的落日急遽坠下
而在另一首诗里
又让同里湖浴后的月亮
缓缓升起
这个瘦削的
徘徊八百里湖畔的
江南子啊
居然把一轮姑苏的灰月亮
弄得亮亮的、圆圆的
◎在平阳
群山庄严,风景无边
山中秋虫,彻夜低吟浅唱
公鸡的高音破晓之后
我听到茶园里一只小鸟吹起口哨……
格桑花来自高原,身披江南露水
山茶果却是土著,晨光里
铃铛般轻轻敲打
凤卧,水头,腾蛟,南麂……
几个地名,在稻田和甘蔗林
木楼和石头房子
以及独木成林的榕树间闪现
地方即无地方,可以反观旅程和内心
平阳即世界,让世界多出一个爱的理由
——让乌拉草鞋漂泊鳌江
穿越竹林、柚子园
东海浪花拍打日出的海岸
风景和爱意,漫过南雁荡浩荡的群山!
◎在曲阜
五马祠街,我在森马专卖店
购得一灰一白两件T恤
上印“NO TIME TO WASTE”
我将它理解成
“逝者如斯夫”的英文版
热情的女店员送至门口
为我指点孔府菜的方向
入夜,曲阜的知了仍在聒噪
逵泉路广场热闹非凡
红衣的、绿衣的广场舞大妈
气势恢宏,动作划一
吵醒了孔圣,又吵醒了亚圣
◎暴雨已至
我们在暴雨中插秧、割稻子
抓住的野鳝、泥鳅,挣扎着溜走
一截截或长或短黏糊糊的时光……
“在沙漠里生活了这么久,
你还会游泳么?”
湿透的行人,怀着莫名的哀伤和兴奋
小心蹚水,提着一双多余的鞋子
跌倒,又迅速爬起
下沙暴雨,海宁中雨,桐乡小雨,练市无雨……
就这样,仿佛一步步登上了
解救的台阶
“雨,再下下去,
天就空了,干旱了……”
而下水系统的脆弱和失败
配得上我们在人间遭受的一切苦厄
沈苇,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现居杭州,浙江传媒学院教授。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诗江南》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十月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等。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日、韩等10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