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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5期 | 废斯人:蓝皮车(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5期 | 废斯人  2022年05月16日09:04

废斯人,九零后,湖北罗田人,作品见《花城》《长江文艺》《广州文艺》《山东文学》《野草》等刊物,有小说被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

1

蓝皮车拖了八十六箱苹果,沿着三一八国道从东向西行驶。车子路过城镇就会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就地叫卖苹果。

傍晚时分,蓝皮车抵达鄂皖边陲的小县城。人生地不熟,车子不敢往城中心去,便在城郊寻了一个偏僻地方熄了火。附近是一座公园,许久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在公园的旁边有一座公厕,里头还有自来水。大春忍着厕所的臭味,快速地洗了一个头。头发还没弄干,天就下起了雷阵雨。她连忙跑向蓝皮车。这雨像泼水一样,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大春的衣服淋湿了。

雨水打在车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奶奶见状,从驾驶室后头向前排探出头。她耳朵有些背,听到车顶上有声响,愣觉得是野猫在车顶上嚷嚷,顺手拿起抓痒耙敲打车顶,一边驱赶野猫,一边骂道:小鬼不缠,自有后福。奶奶把猫都当成鬼。晚上游鬼都出来了,所以猫多。

大春跃上驾驶室,在车窗旁拧干毛巾,使劲地擦拭头发。大春的头发并不长,刚刚落在肩上。她可以几天不洗澡,但是抓到机会,一定要洗头。奶奶见大春全身湿漉漉的,才发现外头下雨了。奶奶啧啧地说:“又下雨了,猫带雨,狗带财,这地方猫多雨才多。”

驾驶室的后排有一小块空间,原本是放工具箱的,奶奶架了一块木板,搁了一床毛巾被,那就是她的床。奶奶个头小,睡在上面刚刚合适。只不过奶奶嫌收纳的空间太小,想尽办法不断地扩充空间。车顶和车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袋子,里头装的都是一些用不着的空瓶子、包装盒和一些瓶瓶罐罐的杂物。奶奶当作是宝贝。有些体积大的物件,挂不住,她就放在脚头。杂物越堆越多,占据了木板床三分之一的面积。奶奶弓着身子才勉强睡得下去。

大春把头发弄干了,从后视镜上扯下一条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将车椅放倒,靠在上面闭目休息。奶奶还惦记着猫:猫在头顶上转悠根本就睡不着,于是喊大春探一探外头的猫走了没有。大春懒得动。奶奶就说:“你动一下,把猫赶了,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从一堆塑料袋翻出了一个打包盒,故意对着大春晃了晃。

大春一看,是吃的。开了一整天的车,她还真有些饿了。正准备伸手去拿的时候,奶奶把打包盒故意藏到身后,然后指了指外头。大春没有办法,点火启动车子,打开了雨刮器,往外头扫了一圈,没有猫;她又按了几声喇叭,有猫的话也吓跑了。大春纳闷奶奶怎么那么怕猫。

奶奶很满意,于是把打包盒从背后拿了出来,只不过打包盒被她拿反了,半天打不开。一用力,假牙松动了,说话像灌了风一样。奶奶说:“可能是一物降一物,猫专门降我。”奶奶察觉出了假牙的问题,吧唧几下嘴,直接把假牙吐了出来。

假牙看起来恶心死了。大春嫌弃地瞪了奶奶一眼,伸手抢过了打包盒,转身打开一看,里头是饺子。大春直接用手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饺子虽然早已凉透,但是香菇瘦肉馅在嘴里多咀嚼几下,流出的油水会很足,她忍不住又吃了一个。大春问:“这饺子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奶奶像是没听到大春说的话,自顾地说:“今天立秋了,以后不能用凉水,要穿长裤长袖。立秋要吃饺子,过节气都要吃饺子。”

大春习惯了跟奶奶不在一个频率上对话,她接着奶奶的话继续说:“我都不知道今天阳历是几月几日,你怎么还记得农历。”

奶奶说:“老人就这点好,记着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摘了假牙之后,奶奶说话不顺溜,她把假牙连同空杯子递了出来,说道:“吃了我的饺子,今晚你去给我泡假牙。”

大春回过头,奶奶一脸的褶子把眼睛都遮住了,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大春说:“这外面还下着雨呢。”

奶奶说:“正是外面下着雨,总不可能让一个老人家淋雨吧。”

大春说:“这假牙太恶心,要是我老了,绝对不会戴这个。”

奶奶说:“靠我的养老金活着,还嫌我的假牙恶心,那你别吃了,这些饺子都给野猫吃掉算了。”奶奶一边说,一边佯装去抢打包盒。

大春赶紧护住饺子,狠狠地剜了奶奶一眼。这一路赶路没吃饭,现在这个点,也没地方去整吃的。老太在卖苹果最忙的时候不知道跑到哪里晃去了,原来是偷偷去吃饺子,肯定是自己吃饱了,剩下吃不完的打包带回来,还装模作样。大春挨不过肚子饿得咕噜叫,只得满口答应。她抱怨地说:“总共没几个饺子。”

这时,奶奶靠着车窗,仔细向外头看去。外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喃喃地说:“猫是闻着腥味来的,不知道躲在哪儿偷窥呢。”

大春哼唧一声,小声地说:“老太八成是装聋,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话。整天猫来猫去,疑神疑鬼的,迟早会被她搞出病来。”

奶奶猛然回过头,紧盯着大春,脸上软塌塌的肉竟收缩成一个肉饼。大春以为自己说的话被奶奶听到了,正准备解释。奶奶声音尖锐了起来,指着倒视镜说:“快看呀,好大一只猫,吓死人了。”

“不好,是贼,偷苹果的。”大春瞄了一眼,立马反应了过来。她一激动就被饺子噎住了,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不停地翻腾。奶奶见状,赶紧握着小拳头,敲打大春的颈背,帮她顺气。

“来不及了。”大春忍着难受,从座椅底下抡出一把扳手,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雨还在下,凉飕飕的。奶奶裹着毛巾被,右手按着一把锤子,畏缩在角落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警惕着车外的情况。过了许久,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奶奶担心出事,紧紧趴在车窗上,够着头,使劲地喊:“大春,贼跑了没;跑了,就算了,千万别追。”见没人回应,奶奶又喊了一遍。而后,大春回了一句话。奶奶虽然没听清楚大春说的是什么,但是总算安了心,大声回了一句好。她也想让大春安心。

不久车门打开了,大春把扳手重重地扔在了座椅下。奶奶立马蹿了起来,把毛巾递给了大春,急忙问:“情况怎么样。”

大春没有回答,闷着头在车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半瓶矿泉水,一口灌了下去,浑身舒畅了。她说:“一只猫大的小贼。”

奶奶顺着大春的目光望去,只见车外站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孩。小孩剃了一个光头,穿着不合时宜的秋装,衣服又长又宽,孩子的肩膀露在外面,一手拿着一个苹果,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

奶奶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从大春手里抢过毛巾,责怪地说:“这么大的雨,别让孩子站在外头,淋病了怎么办。”奶奶招手让孩子上车。

大春拉住了奶奶的手,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能让他上车呢,他是贼,会变成一个大麻烦,我们自己的事都没解决呢。”大春转身没好气地对孩子说:“小小年纪不学好,这苹果算我送给你的,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赶紧走!下次再偷我的苹果,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孩子低下头,原地不动。

奶奶像老鼠一样从后排爬到副驾驶的位置,轻声地问:“孩子,你知道家在哪儿吗?”孩子没说话。“那知道家长的电话吗?”孩子也没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迷路了。”孩子仍旧没有说话。“真可怜呀。”奶奶不由地说,“雨下这么大,先上车再说吧。”奶奶再次招手。孩子却将目光转向了大春,怯怯地盯着她。

大春不理不睬。好不容易弄干的头发又湿了,她气嘟嘟地擦拭着头发。

奶奶从空杯子里拿出假牙,重新塞回了嘴里,做好了吵架的准备,于是没好气地对大春说:“这车的油费是我出的,我就要让这孩子上车。”

大春说:“车子是我的。这孩子什么来历谁知道呢,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事,我们躲都来不及呢。”

奶奶说:“你张口是贼,闭口是贼,哪有这么小的孩子做贼的,只不过是几个果子,哪个孩子不贪吃。车没了油,也是废铁,我说赶紧让孩子上来。”

大春说 :“不行。出了问题我和你谁也逃不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奶奶说:“你是没有孩子,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能出什么问题,棺材我都备好了,你放心吧!”

奶奶的话让大春的心咯噔一下,极不舒服。大春是没有孩子。她忽然有些忐忑,顺势躺在车椅上,挑过身子,面向里头。

奶奶不管那么多,直接上手把孩子往车上拉。孩子犟着不肯动。奶奶便说:“一会儿猫来了,少不得你要吃苦。”孩子听了这话,四周看了看,黑不溜秋的,这才上车。奶奶笑着说:“你也怕猫呀!”

车门一关,孩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奶奶便要帮他脱去湿衣服,他不干。奶奶说:“病了要打针吃药,打针又疼,药又苦,你怕不怕。”

孩子点了点头。

“那就要听奶奶的话,把湿衣服脱了,把身上的水弄干。”

孩子任奶奶弄去。这时,大春转过身来,瞅了他一眼,瞧见手里还抓着苹果。大春从孩子手里抠出了一个苹果,擦了擦,塞在嘴里吃了起来。

“是个女孩。”奶奶脱完衣服之后,大吃一惊。孩子听了这话,脸刷一下就红了,像手中的苹果那么红。奶奶接着说:“可是为什么剃了一个光头。”

大春对着车窗啃掉苹果皮说:“她是不是哑巴,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别吓着孩子。”奶奶将女孩抱到后排的小床,用毛巾擦拭干净,见孩子浑身发抖,便轻声地说:“肯定是因为头上长了虱,我小时候因为长虱,经常把头发剃光了,他们都叫我女和尚呢。”

“怎么可能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长虱的。你看她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那都是伤。”

奶奶把毛巾扔在大春的脸上说:“我又不瞎,你快睡吧,啰啰嗦嗦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大春说:“我才懒得管。”说完就去弄她的头发。

奶奶从她的“宝贝”里搜出了一件粉色的T恤衫,给女孩套上可以当裙子。

奶奶问:“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皮卡丘”。

奶奶一头雾水。

她指了指衣服前面的“皮卡丘”动漫形象。

奶奶恍然大悟地说:“哦,你喜欢皮卡丘呀。你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那我们以后叫你小丘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仰起小脸蛋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嗯”地一声答应了。

“小丘。”奶奶对大春说:“她的名字叫小丘。”

大春没作声,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奶奶的那句话。她这些年,因为没有生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大春挑过头发现小丘一直望着打包盒,里面还剩下一个饺子。大春装作没看见,然而小丘的目光如同一队蚂蚁在她的脸上缓慢爬行,又痒又难受。大春实在扭脱不过,顺手捏起饺子,问小丘是不是想吃。小丘没敢说话。大春让小丘张嘴,把饺子一口塞进小丘嘴里。小丘囫囵吞下,连味道也没尝出来。

2

天蒙蒙亮,奶奶就醒了。她有高血压,直起身子,定坐了一会儿,才敢活动。奶奶本来睡眠就浅,而大春像一头猪一样整晚都在打呼噜,弄得她不得安宁,迷迷糊糊中想的尽是猫。奶奶从后排爬了出去,见大春睡得流口水,气不过,对着大春的屁股踹了一脚。大春没有醒,翻过身继续睡。小丘躺在副驾驶座,像是一头小猪,跟着大春的节奏吹着气。两人此起彼伏,配合默契。奶奶摸了摸小丘的头,念了一句,这么小的娃,造孽呀!

奶奶下车去公厕接水洗了一把脸,戴上假牙。她特地梳起发髻,虽然两鬓花白,但是发质不错、头发浓密。她想去烫染头发,做个发型,一直没得空。

头发打理好了,奶奶把大春弄醒,嘱咐她再把蓝皮车开到转盘的出口处。然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紫色休闲装,背上黑色的双肩包,如同住在附近小区的老太,清早起来沿着河道健走。遇到打太极的,她混到队伍里面,有模有样的出腿收拳;遇上跳广场舞,她跳起来,一招一式是那么一回事;遇上老年歌友会,她能唱个两嗓子,而且都在调上。实在不想动了,就瞄上了坐在墙根的老头老太,装作多时未见的老友,亲密地和他们打着招呼;老头老太们见状,好似都跟她很熟,喊她大姐,嘘寒问暖,还给她让出了最中间的位置。

奶奶一张口就是菜价,这个季节,豇豆和辣椒是便宜货,而新鲜的苋菜则能卖个好价钱。奶奶总能快速找到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恰到好处地把焦点挪到自己身上,比如抱怨退休待遇赶不上物价上涨,老头老太都说钱不够花,所以他们干脆都不花钱了,把钱都存进银行;再比如邻里八卦,她能把一件不光彩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像真的发生一样,老头老太们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副德行。等一切铺垫得差不多了,奶奶就说今早捡了一个大便宜,在转盘的出口,来了一个外地卖苹果的傻女人,不懂我们这儿的行情,苹果价便宜得就像卖黄瓜,她一下就囤了十几斤,苹果这东西又坏不了,留着慢慢吃。

老头老太们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奶奶赶紧嘘了一声,叫大伙别作声,别让外人听见了,等会大家都去,那傻女人见人多,保不齐抬高价钱,我们这把老骨头,肯定抢不赢那些身强力壮的,最后还要倒吃亏。老头老太们觉得挺有道理,于是大家都在演戏,有的佯装家里有事抽身离去,有的说要送孙子上培优班,还有的竟要去医院看病拿药。他们迫不及待地赶去转盘口。

奶奶把这件事办完了,就到吃早餐的时间了。她对吃饭从不马虎,一般会逛到主城区,寻一家最热闹的馆子。早餐要“稀干”搭配,稀的是白粥、汤面、豆腐脑,干的是包子、油饼、糯米团子,花样随她点,她尽量多点一些,一样吃一点,吃不了的都打包带回去,给大春吃。吃完早餐之后,奶奶专门去超市买一瓶最贵的纯牛奶。她每天一定要喝一瓶纯牛奶,这是坚持多年的习惯,说是能长寿,她倒是想活到一百岁。今天买了两瓶牛奶。

还剩一点时间,奶奶逛了一会儿日杂店。她表现出要买一把拖把和几个瓷盆,挑来选去,再跟老板把价格杀得差不多了。她突然说不买了。任老板再怎么降价,她不管不顾直接走人。奶奶是真的不买,只是逗老板玩。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于是又多逛了几家日杂店,直到算着时间不早了,才返回转盘。

大春蹲坐在马路边,蓬着头发,双眼迷离,像是没睡醒似的守着一箱子苹果。而小丘站在一边,跟前放着电子秤,手里提着一把塑料袋。一见到奶奶,大春跳了起来,嘀咕了几句。奶奶没理她,径直走到小丘的跟前,抢过小丘手里的塑料袋,扔给大春,然后牵着小丘的手进了驾驶室。大春跟在后面抱怨说:“你知不知道那些老头老太多难缠,一个苹果挑来挑去,价格讲来讲去,我都快被他们弄疯了。”

奶奶撇了撇嘴说:“你看看你自己,披头散发的,活像个疯女人。”

大春不服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系头发的橡皮筋绑在你头上了,我找了一早上。”

奶奶摆手说:“别嚷嚷了,现在几点了,城管都上班了,再不走,逮住了。该又要罚你的钱。”

大春咬牙对着奶奶说:“我迟早会被你害死的。”她把地上的苹果箱搬到车兜里,盖好防雨棚,然后一脚跨进驾驶室,像个男人一样麻溜。她戴上一双黑色的牛皮手套,皮都掉光了,只剩下毛。手套在庙里开过光,保佑出入平安,她是一定要戴的。

旁边,奶奶将打包的早餐摆在小丘的跟前,催促她快吃,不然凉了。大春扫了一眼早餐,从小丘手里抢了一个糯米团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问:“怎么糯米团子都是半个。”

奶奶说:“另外半个被我吃掉了。”

大春问:“四五个糯米团子都被你吃掉了一半?”

奶奶说:“是的,我想知道哪个糯米团子的芝麻馅多,所以都尝了一遍,把芝麻馅最多的那一个挑出来吃了。”

大春见怪不怪地说:“奶奶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任性。”

奶奶不满地说:“以前的糯米团子,芝麻馅多得都能流出来,现在咬几口,都吃不到馅。”

大春说:“你老戴着假牙还敢吃糯米,不怕牙齿被粘掉了。”

奶奶吧唧着嘴说:“粘下来了,再塞进去。”

小丘一连吃了三个糯米团子。大春见状,说小丘的吃相活像一头奶猪。奶奶扑哧地笑了,指着大春的鼻子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吃喝拉撒哪一点不像一头猪,还是一头猪婆。”小丘也逗笑了。

“慢点吃,别噎着。”奶奶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让小丘喝一口。小丘不愿意喝牛奶。奶奶不解地说:“小孩子不都爱喝这个吗?”小丘摇了摇头。奶奶把吸管硬塞进小丘嘴里说:“喝这个对身体好。”小丘把吸管吐出来,紧紧闭着嘴。奶奶说:“小孩子正长身体,不能挑食,必须喝,不然个子长不高。”小丘还是拒绝,就是不张嘴。奶奶说:“这孩子怕是属驴子的。”

大春说:“人家不愿意喝,就不要勉强人家。”说着抢过了牛奶,一口气就把盒子吸瘪了。

奶奶不乐意了,纯牛奶挺贵的,是专门买给小丘喝的。她对着大春的胳膊打了一巴掌,骂她懂个屁。

大春疼得叫唤了一声,说道:“你再打我,我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没大没小的,你还敢扔我。”奶奶拿起抓痒耙,正准备教训大春的时候,小丘紧张地一把拉住抓痒耙。她像是对打这个动作很敏感,眼睛鼓得圆碌碌的,憋着一口气,不让奶奶打下去。

大春惊讶地带了一脚刹车,车没有停。小丘望着大春,眼里闪着泪光。大春有些不知所措。奶奶赶紧说:“我是和大春闹着玩的,不是真打她。”

大春用胳膊杵了杵奶奶,严肃地说:“这孩子跟我们在一起不是个事,要赶紧把她送走。”

奶奶敏感地察觉到小丘的情绪变化,对大春挤弄眼睛。大春没看出来。果然,小丘大哭了起来。奶奶责备大春:“干吗把小孩子弄哭。”

大春说:“我这不是解决问题吗,我们哪有那个条件呀,干脆送到派出所吧。对付这些迷路的小孩,警察更有经验。”大春转过身嘱咐小丘,“你千万别对警察说遇见过我们,你就说是自己找到了派出所,让警察带你回家。”

小丘哭得更厉害了。

奶奶说:“什么家不家的,我俩不也是无家可归,过得挺好的呀。”她哄着小丘,哼唱起了童谣,“大公鸡,尾巴拖,三岁的孩童会唱歌……”

“后面是什么来着。”奶奶忘词了,卡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转向大春求助。大春起先是拒绝的,耗不过奶奶央求的眼神,便扯着嗓子接着唱:“不是爷娘教我的,自己聪明会唱歌……”

大春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派出所,两名警官站在门外聊天,年长的胖警官掏出了一根烟,点着吸了起来,他一脸凝重,似乎要执行重要的任务,旁边的瘦警官只顾着打电话。胖警官回过头,大春与他对视上了。大春的心怦怦地要跳了出来,赶紧拽过头,手不自觉地将车挡退了一位,车开始减速。

小丘也发现了派出所,攥着奶奶的衣角,发出央求的声音。奶奶抱着小丘,让她别怕,喃喃地说:“那个派出所太小了,你看只有一间屋子,不气派;要去就去大一点的公安局,警察多,做事效率就高。”

大春反驳说:“派出所都是一样的,哪有大小之分。”

奶奶说:“你要是把小丘送到那个派出所,我也跟着去,我去了,你也跑不了,大不了我们三个关一间屋子,不又在一起了。”

大春没好气地说:“你老这是为什么呀!”

奶奶急着说:“孩子早餐都没吃,至少得让她吃饱吧。”

小丘可怜巴巴地望着大春。大春僵着脖子,保持望向前方的姿势。她将脚挪到刹车板上,轻轻地踩了下去。蓝皮车离派出所越来越近。大春都能辨认出胖警官手里拿的是黄鹤楼的香烟。烟从胖警官的鼻子里冒了出来,又重新吸入了嘴里,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大春不知胖警官为何事叹气,可能所有生灵都会有叹气的时候,如同上次她替奶奶扔掉的那只黏人的小猫。小猫既不张牙舞爪,也不嘶叫。大春把小猫扔进河沟。小猫就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只猫还活着吗?倘若活着,现在还会偷偷地钻到陌生人的脚下吗?大春犹豫了一下,将脚从刹车板移到了油门,她猛然轰了一脚油门。两名警察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她。大春觉得很抱歉,车的轰隆声把警察吐出的烟圈给振散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板着脸说:“算了,这次不把小丘送走了,关键是老娘早就饿坏了,要大吃一顿。”

3

到了需要奶奶掏钱的时候了。奶奶再三比较,选择了这个城郊偏僻的加油站,柴油比中石化的便宜三角。车一停好,油表的指针刚刚挨到零刻度。

大春说:“加油站再选来选去,就不需要加油了,直接用手推。”

奶奶恹恹地说:“这家加油站太黑心了,又不是国企,至少要便宜五角才合适,前头肯定有更便宜的加油站。”奶奶磨磨蹭蹭地从内衣里掏出两百块钱,对着加油员喊了一声:“加一百八。”然后紧盯着加油机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要是退休金由这加油枪发放那该多好,看着也舒服。”

大春只负责开车,加油的事和她无关。她拿着毛巾和脸盆,准备到公厕洗脸、梳头。大春说:“你老是抠门抠惯了。”

奶奶说:“不是你的钱,你肯定不心疼。”

大春说:“我还没老到领退休金的地步,我年轻得很,钱嘛慢慢地赚,有什么可心疼的。”说完就溜了。

奶奶对着大春的背影呸了一口,说:“小妮子,没钱,还在我跟前装。”

这时,小丘睡醒了,从车上爬了下来,握住奶奶的手。油加满了,大春那副德行一时半会也洗不完。奶奶见前方有农村集市,便想带着小丘去逛逛,正好给她买几套衣服。

过了早市的点,集市上人不多,大部分摊位收了起来,没什么可以逛的。两人走到小卖部,奶奶问:“想不想吃冰淇淋。”小丘摇头。奶奶说:“我都喜欢吃冰淇淋,哪有小孩不爱吃的。”她买了两个冰淇淋,两人坐在小卖部前的石凳上,认真地舔着冰淇淋。奶奶的嘴大,两下子就把冰淇淋舔完了,手指上沾的奶油也舔干净了。然后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笔记本封皮是红色的,内页泛黄,里头没有写一个字。奶奶从夹页里翻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和小丘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化着妆,穿着花裙子,扎着两个马尾辫,手里抱着一个小木马,露出灿烂的笑容。

奶奶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女儿,她小时候可爱极了。”

小丘看了一眼照片,点了点头,又继续舔冰淇淋。

奶奶抚摸着小丘的光头说:“你的眉目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柳叶眉,双眼皮,你要是把头发留起来,穿上裙子,肯定和她一般可爱。”

小丘没作声。

奶奶把照片抵到眼前,似乎离照片越近,就能看清女儿的模样,奶奶说:“老了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怕哪一天就忘记了她,趁现在多看一看。”

等小丘吃完了冰淇淋。奶奶收好照片,带着她走进隔壁的童装店。店老板是一个糙老爷们,端着手机在角落里看剧。他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们这副装扮,没打算起身招呼,继续埋头看剧。

奶奶问:“有好看的裙子吗?”

老板头也没抬,只是指了一下右手边的货架。

奶奶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裙子当中精挑细选,选了一件红色的和一件粉丝的裙子,问小丘喜不喜欢。小丘摸了摸裙子光滑的面料,一直摇头。奶奶见状,笑着说:“我有钱,不用的话,死了就用不了啦。”说完拉着小丘往试衣间走去。她一把脱下穿在小丘身上的T恤衫。昨天晚上小丘睡着了,奶奶从“宝贝”里找出了无极膏,给小丘把伤口涂抹了一遍。伤口基本上消了肿,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奶奶碰了碰伤口,问她:“还疼吗?”

小丘不停地摇头。奶奶心疼地说:“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才招人喜欢。”她给小丘换上了裙子,又从袋子里翻出一顶花帽子。奶奶举起帽子,弄平边边角角,然后说:“昨天找了一大晚上,总算把这顶花帽子找出来了。这是之前我在百货大楼给女儿买的,那么多帽子,我只看中这一顶,她也恰喜欢这一顶。这么多年了,帽子留得好好的。”

奶奶给小丘戴好帽子,又从包里找出了粉饼盒。盒子看起来灰旧,粉饼都裂成了干。奶奶往粉饼上吐了一口唾沫,拿手巾使劲碾压,费了好大的劲,才化了一点白粉汁,轻轻地往小丘的脸上搽。嘴里念着:“涂了这个就变白变好看了。”

小丘紧闭眼睛,强忍着不舒服。奶奶瞧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了,说:“现在六一儿童节,学校不是都要演节目,你就当是要演节目了。”

小丘见奶奶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弄完之后,奶奶指着门后面的镜子说:“这位同学,你是要唱个歌,还是跳个舞。”奶奶帮小丘提起着裙角,让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小丘学着奶奶的动作,自己也提起裙角,绕着镜子转了两圈,然后害羞地钻进了奶奶的臂弯。奶奶说:“我看这位同学是个真真的小仙女。”

两人从试衣间出来。老板放下手机,直盯着小丘看。小丘跟方才进来的小孩判若两人。

奶奶满意地说:“我孙女中看吧。”

老板怔怔地说:“还是我的衣服好看,真是人靠衣装,可以打个广告了。”

奶奶瞥了老板一眼,哂笑地说:“怪不得这店里没生意呀,老板还真会说话。”

老板呵呵地跟着笑了起来。

奶奶问:“两套衣服多少钱。”

老板说:“穿在这孩子身上,我给打个折,两件你给两百八吧,再送两双棉袜。”

奶奶没有砍价。小丘穿得好看就值了,她爽快地付了钱。

大春吹干头发,见奶奶没回来,去吃了一碗泡面,奶奶还是没回来,看来是逛街忘了时间。大春钻到驾驶室后面的小床,在奶奶的“宝贝”里翻出了手机。她把手机连上3G网络,点开高德地图,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如果不按照奶奶要求的,绕开胜利镇,直接进入安徽,至少可以节约三天的路程。眼看进入雨季,雨水多了,苹果容易烂。多耗一天,就要多担风险。如果不尽早把苹果卖完,她就有大麻烦了。大春忧心了起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人。

4

“七月半了。”奶奶一早警告大春,七月半是鬼节,晚上不能开车行路,早早找个地方休息。蓝皮车刚好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大春信了奶奶的话,找了一块空地,停好了车。

奶奶一下车就去逛镇子。小丘想要跟着去,奶奶不许。小丘只好站在蓝皮车前,望着奶奶渐渐走远,直至消失。

大春抬了两箱苹果到路边叫卖。小丘见状,也跟在屁股后面帮忙,先是帮忙拿电子秤和塑料袋,然后冲到驾驶室,拿了一个小板凳塞到大春的屁股底下,自己则坐在水泥地上。七月半,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守了大半天,大春见没人,猛地喊了几嗓子,喉咙一下子沙哑了。小丘懂事地跟着叫喊。大春会心一笑说:“不用喊那么大声,人是喊不来的。没人来买苹果,我不高兴,就喊几嗓子,当出出气。”

小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春从纸箱里挑了一个红透的大苹果,递给了小丘,让她吃。小丘不吃,把苹果小心地放回了纸箱。

不一会儿,奶奶就回来了,手里提着纸钱和香。小丘一见到奶奶,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奶奶脸色不太好,像是哭过。大春又不好意思问,便叫小丘给奶奶拿一瓶矿泉水。奶奶喝了一口水,什么话都没说,回到蓝皮车里躺了下来。

没人来买苹果,大春早早收了摊。她闲得没事干,就教小丘玩纸牌。小丘老输,大春也觉得没意思,两人就干坐着,望着一队蚂蚁背着白色的米粒,沿着马路牙子行进。大春说:“明天要下雨了。”

天色稍暗,小镇街道上零零散散地点了白色的蜡烛,随处可见烧纸钱的人。他们虔诚地跪在路边,摆上贡品,放几串炮仗,然后开始烧黄道纸。不时传来凄凉的哭声,场面甚是瘆人。小丘紧紧黏着大春。大春有些不习惯,把小丘往边上推了推,小丘又黏了过来。

大春问:“这就怕了,你个胆小鬼。”

小丘嗯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们。

大春说:“他们在祭祀亡人,去世的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的地方,只有在今天,两个世界才有交集,祭祀能将这个世界的思念传递给那个世界的亲人。”

小丘一直抓着大春的衣服角。大春问:“怎么了?”小丘不吭声。大春说:“你是不是也有思念的人。”小丘不置可否。

这时,奶奶拿着香和纸钱下车了。她说:“今天看到一家杂货店还开着,就去店里买了两包纸钱和一把香。村民对烧纸钱有忌讳,不能随便烧。”奶奶将大家领到了附近的河岸。“我们就在这儿烧吧。”

大春说:“水的尽头就是另一个世界,在河边烧纸钱是最好。”

奶奶把香点上。大春和小丘化纸钱。纸钱一会儿就烧完了。奶奶跪在河边虔诚地祷告,嘴里小声念着祝词,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小丘见此景,也跟着奶奶跪着,止不住地掉眼泪。大春也没见过奶奶哭,有些惊讶,于是帮小丘擦干眼泪,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大春是说给奶奶听的。奶奶无动于衷,止不住地抽泣。

她们化过的纸钱,被一阵风吹上天了,在天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大春和小丘并肩坐在河边,望着河水静静地流淌。夏季似乎连带着聒噪的夏虫都凝固了,万物俱静,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许久,奶奶站了起来说:“天凉了,孩子金贵。”她走过去,搂住小丘,准备将其从地上抱起来,却抱不动。小丘一把裹住奶奶的脖子,把脸塞进她的胸脯中。奶奶顺势抱紧了小丘,坐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小丘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频共振,产生了共鸣,像是两只山羊并排着在山野奔跑,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奶奶全身暖暖的。不消多时,小丘躺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大春见奶奶好了许多,坐到她的身边,小声地问:“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奶奶说:“没骂你就不对劲了。”

大春说:“你看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有眼泪流。”

奶奶叹了一口说:“人都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难道对着阎王哭。哭也没有用。以前总认为这事是一个心结,把心结打开,此生就了无牵挂了。现在才知道,该牵挂的一样也少不了,而且人越是临近死期,牵挂的东西就愈发沉重。”

说到死,大春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奶奶的场景。那天是深夜,她开着蓝皮车行驶在县城的郊外。她从未走过这条小路,又没有导航,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就迷了路。那个地方不好倒车,大春索性就沿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她正烦心的时候,只见湖边有一个人影。她胆子大,下车定睛一看,是一位七旬老太沿着湖边走。她正准备上前询问路线,扑通一声,那人跳进了湖里。大春当时就吓傻了,像是遇见鬼一样,迅速钻回了车里。到底救还是不救,毕竟现在老人碰不得,动不动就讹人。大春挣扎了一番,反正自己一无所有了,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便下车,冲进湖里,把老太拉了上来。

大春笑着说:“你还记得吗,我把你从湖里拉起来,你反过来和我纠打,把我的脸抓了几道口子。你一把年纪了还那么有劲。”

奶奶说:“打是轻的。当时你在湖里拉我,我以为是水鬼,整个人差点给吓死了。”

大春说:“什么事那么想不开。我当时怕刺激你就什么都没问。好不容易把你扯上岸,生怕你又往湖里跑。那湖水臭死了,我又不可能再去拉你一回。”

奶奶叹一口气说:“都怪那只死猫。那天我闲得想出去转一转,到了湖边,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一只野猫,吓得我慌了神,天又黑,看不清楚路,就冲到湖里去了。”

大春说:“又赖猫,大晚上的你乱跑个什么。”

奶奶阴着脸说:“赖我自己行不,我想我女儿了。”

大春说:“你有女儿?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奶奶说:“她要是活着的话,跟你差不多大,算命的说她结婚晚,要推迟个三五年,按那样计算,外孙女也差不多有小丘这么大。”

大春问:“你就一个女儿吗?”

奶奶说:“就一个女儿,以前一家三口,现在就剩我一人了。”

大春说:“那你为什么要去胜利镇。”

奶奶说:“我女儿葬在胜利镇,她婆家那边。她当时不想结婚,我见女婿人不错,强行让她结了,过一年,她就出车祸死了。一切是命呀,她就不该那么早结婚。”

大春说:“所以你才想要去胜利镇。”

奶奶说:“她一个外乡人在那边我不放心,我要去陪她。”奶奶说得很坚决。大春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肩都湿了,那是奶奶的泪水。小丘这个时候醒了,揉了揉眼睛,见到奶奶,欢喜地抱着奶奶的脖子,撒起了娇。奶奶擦干了眼泪,在小丘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大春拍了拍小丘的屁股说:“这小家伙刚捡到的时候像刺猬一样,现在都腻歪了起来。”

小丘跑到河滩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圈,还画了一条直线,然后望着大春和奶奶。

奶奶说是棒棒糖。小丘摇头。又说是苹果,小丘照样摇头,

大春说不会是摩天轮吧。小丘开心地点头。小丘T恤衫上的皮卡丘正是坐在摩天轮上,大春一看就猜到了,她刮了刮小丘的鼻子说:“你做梦梦到了游乐园呀。”

奶奶问:“那是个什么地方,好玩吗?”

大春说:“没玩过,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只是送货路过那边。”

奶奶抱起小丘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们三个人去玩一趟,我请客。”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