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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5期|薛青锋:一个夜晚
来源:《朔方》2022年第5期 | 薛青锋  2022年05月12日08:04

1.温章尾随林俣

跟在一个女人后面,可能要跟出点事来。周末,温章尾随在林俣身后,不急不缓,间距在两米左右。

温章的尾随与道德无关,是无聊所使。他原打算去逛书店,但林俣走路有些飘然,背影像有魔力一样牵引着温章的目光,他就把去书店的事丢在脑后了。林俣手里提着一根葱。提着一根葱的女人,温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从市场里出来,手里就提着一根葱。葱给林俣伴奏,长长的葱叶拍打着她弹力充盈的大腿。温章踏着这个美妙的节奏,尾随了下去。一个小时的路程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去书店要穿过菜市场,温章在菜市场转悠了一圈,想买点菜回去,但犹豫不决,不知买什么菜好。十几年来,他不会买菜,结婚后第一次买菜,妻子童紫薇就数落了他一顿,抱怨他买的菜太贵,不晓得讨价还价。从此以后,倔强的温章就把买菜的任务全部交给妻子了。

闲着生事,无聊钻进脑子里。他走出市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盯住了林俣的背影。林俣着一袭灰色的长裙,个头在女人中算是高个,但又不是太高,适中,丰腴而性感,既不胖,又不是那种小巧型的。这就是标准身材。一袭灰色的长裙包裹着柔韧有度的腰身。黑色的高跟鞋,衬托出修长的身材,凸显出美丽的弧线。脚步不紧不慢,臀部稍许颤动,让他浮想联翩。温章脑海中飞出许许多多温暖的想法。穿什么颜色都好,为什么是灰色?如果是轻雾一般的红色或者薄如蝴蝶羽翼的黑色,穿在这样的身段上,一定更加美好。

现在,灰色是唯一。

今天的大街上,女人竟然没有穿灰色的。温章前后左右扫了一下,真的没有。这个女人真特别,她身上的灰色长裙不是深灰,是似有似无的浅灰色,似乎与天空有关。此刻,温章把目光投向她的长发。她的头发是刚洗过的,在脑后用一个花手绢扎起来,落在腰际。长发飘飘,缱绻在腰间。此刻是下午下班时间。菜市场对面有一家高档浴池。温章想,她该从澡堂出来,顺路经过菜市场,没有准备买东西。做晚饭缺一根葱,就买了。也有可能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睁开眼已经该吃晚饭了,做饭缺一根葱,就来买了。而她又不急着回家做饭,漫步在大街上。提着一根葱的女人更像女人,更像生活中的女人。饭桌上的香味飘出来了,女人味在大街上漫漶。做饭要用葱、蒜、生姜、辣椒炝锅。温章想到老岳母。老岳母是个居士,吃饭忌口,不吃葱蒜,老岳母来家里,做饭让人很为难。提着一根葱的女人在前面走,他感到生活的气味是那么强烈,并且还有那么多悠闲。哪一种女人有这份悠闲?少妇、二奶,还是全职太太?如果是一位十七八的新潮女郎,可能不会令他萌发尾随的愿望,只是瞅一眼就过去了。年轻姑娘太纯了,还没有染上生活的烟火。温章更相信走在前面的女人是一位少妇。少妇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样,身上刚刚开始浸染家庭主妇的味道,又不缺乏青春的浪漫与优雅。她从事的职业肯定不紧张。下班时间,没有一个女人回家不是匆匆忙忙的。女强人没有时间在街上这么长久地溜达,职业型的女人总是让职业把身体捆绑起来。提着一根葱的女人毫无保留地把女人的全部气韵交给了马路,交给了温章的眼睛。温章顿时感到一种美丽的忧伤。

温章不动声色地尾随了这么久,还在浮想。陌生女人的身体轻易不能碰。欣赏一个女人,用脑子碰一碰,还是可以的。

葱绿晃动在眼前,在脚下飘。浮想会把人绊倒。温章有点冲动,想加快步伐,与林俣并肩而行,即使并肩走一小段路,闻闻那长发的香味。与她并行的人很多。不知那些行人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的特别。最好不要发现,这样的沉醉,这样的独享,只属于温章一个人。或者走在她前面,回眸瞧瞧她的模样,或许惊鸿一瞥,会赢得莞尔一笑。

然而,温章悄悄跟着,也只能悄悄地跟着。对于女人,看清了反而不好,模糊好,有神秘感。尾随一个女人,既不正常还有点阴暗,用意不好明说。

路越走越熟。这是回家的路。穿过整条步行街,经过几个小巷,走到了小区门口,温章的心开始突突起来。在这个小区住了这么久,每条小巷,温章都熟悉。林俣提着一根葱伴随了温章一路,没有突然从视野中拐弯,一个小时的路程没有感到枯燥,这多么令人愉快。看她进入哪个单元?庆幸刚才没有唐突地走到林俣前面去。

到了,林俣停下脚步,在掏钥匙。惊诧突然攫取了温章的心,竟然在同一个单元。单元门打开了。

林俣打开102室的门。

温章从裤带上揪出钥匙,开自己家的门——101室。

林俣要进家了,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另一只脚悬在空中,在关门的瞬间,回眸给温章莞尔一笑。

天哪?对门住着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女人,竟全然不知。

吃饭时,温章问童紫薇,你见过对门的女人吗?

见过啊,林俣,很漂亮,是中医院的大夫。

我今天跟着她,一直从菜市场走到家门口,才知道她住在我们家对门。

童紫薇用筷子敲了一下温章的前额,说,你神经啊!

2.林俣在窗内看着磨刀老人走远了

单元楼下有三棵枣树,环绕着一棵核桃树,形成一个树阴如盖的乘凉区。楼上的老吴不知从哪里弄来四个石凳,一个石桌,安置在树下。夏夜,邻居们坐在树下聊天,女的嗑瓜子,男的喝啤酒,给夜晚增添了不少情趣。

这天下午,磨刀老人坐在树荫下,把电喇叭放在石桌上,对着天空喊,磨剪子——戗菜刀——换锅底——喊完了,放一首流行歌曲。

磨刀老人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小区。没有生意,他也坐在单元门口抽着旱烟,让流行歌曲在耳边滚动。

温章从书房出来,对妻子说,咱家的刀老了,磨磨吧。妻子说,去吧。

老人关了音乐,接过温章的菜刀,指着刀背笑着说,这刀是我打的,你看这个标识。温章才第一次看到一个“问”字。我的刀好使吧,今天不收你的钱了,老人爽快地说着,满脸的皱纹都张开了,用大拇指试试刀锋,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儿。就先戗刀刃,然后用砂轮打磨,再从身后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在磨石上滴了几滴水,才用劲地磨起来。刀下的磨刀石两头厚,中间薄,已经磨成了一道弧形的薄片。

老人的一双大手像经过锻造的生铁一样,皮肤粗糙、皴裂,手指浑圆结实有力。左右手的食指都用胶布缠着。指甲盖饱满,指甲里面藏着污垢。

树阴斑驳,阳光洒在老人脸上,像银色的碎片。

对门林俣站在厨房窗户前听着温章与老人的对话。

老人出身地主家庭,由于成分不好,1966年夏天,陇西师范毕业,没有分配工作,他便离开家乡,到外打零工。但零工也不好找,用人单位让他出示家乡公社的证明,他没有,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盲流。他跑到青海,投在一个铁匠的门下,在铁匠铺里学打铁。师傅教他打马掌,打菜刀、打剪刀、打各类农具。熊熊燃烧的炉火映照着他的脸,跟师傅学打铁手艺。在铁锤的锻造声中,忘记了时间。时代变了,名扬西北的“问”字牌菜刀已经无人问津了,生意大不如从前。师傅叹息地说,今后,铁匠这门手艺活儿就要绝了。

他告别了师傅,置办了一套磨剪子、戗菜刀的工具,开始了流浪生涯。他跑遍了西北五省的角角落落,凡是有人的角落都去,还专门跑那些偏远角落。这时,已经没有人查他的身份了。他流浪到内蒙古阿左旗,一个蒙古族姑娘缠住要嫁给他,跟着他一起流浪。他成家了,有了孩子,辗转到了宁夏。

温章问老人,改革开放落实政策,你回家乡了吗?

老人低头磨刀,说,回了,领着老婆娃娃回去了,把娃娃安顿好,我又出来继续磨我的刀。

为什么呢?现在都在用不锈钢菜刀,磨刀能挣几个钱啊?

够自己花销。习惯了这种生活。

温章说,这样多苦啊!

老人再用大拇指试试刀刃,抬起头来,说,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有些事情你不懂。

温章说,那时,我已经六岁了,记事了,知道一些事情。

老人固执地说,那你也不懂。安居是生活,行走能使人获得自由。

磨刀老人语出惊人。这让温章诧然。

温章教了十几年书,从来没有把行走与自由联系起来。

温章说,您是老三届大学生,不工作实在有些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老人说着,把磨刀凳子放在摩托车的后衣架上,准备收摊了。

这时,楼上的小王提着两个纸箱子扔到垃圾桶上。老人走过去捡起纸箱子,拆开上面的胶带,把纸箱子折叠好,绑在摩托车的侧面。摩托车的两侧已经绑好一摞纸箱子。

老人特立独行,靠磨刀维持生活,茹苦为乐。他是一个行者,也是一个拾荒者,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哲学家。

小王看着温章手中的刀。问多少钱,温章说了。他撇撇嘴,上楼了。

磨刀老人唱了一嗓子,磨剪子——戗菜刀——换锅底——

他的唱调悠长,铿锵有力,嗓音像铁器撞击空气,又像一个消逝的灵魂在天上游荡,伴随着苍凉的背影离开了温章的视线。

林俣还站在窗前。老人渐行渐远,那声音也渐行渐弱。

3.林俣来给疏通下水道的钱

下水道又堵了。

童紫薇热心,通下水道的事宜都是她在张罗。温章不管,他认为这是闲事。童紫薇像一个居委会大妈,楼上楼下跑着收钱。她敲102室的门,没人应声。

其实,童紫薇热心肠用对了地方。因为,下水道经常堵的正是自己家。有一年大年初三,下水道堵了,厨房里冒水,无法下脚,家宴只好暂停,打电话找疏通下水道的来,人家也在过年,不愿意来,只好出高价,人家过了三个小时才来。这个年过得很糟心。

五月,春花开了。温章与童紫薇决定,各家摊钱,彻底改造单元楼的下水道。

管道挖开了。邻居们围在树下,指指点点,你一言我一语,抨击楼房质量差,抨击小区物业管理差。温章破天荒地跳进两米多深的管道坑里帮助师傅干起活来。老吴说,温老师,你下去干吗?不要闪了老腰。

温章一抬头,林俣走到坑沿边,往下瞧。说,温老师,各家摊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林俣穿着一袭灰色的长裙。是那天令温章思想飘然的灰色长裙。林俣依然对温章莞尔一笑。

温章说,每家六十元。

林俣往前移动双脚,给温章递钱。

温章看到林俣的高跟鞋十分亮眼,是那天他尾随林俣时那双黑色的高跟鞋。

尽管林俣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脚步,临近坑沿,还是触到了坑沿上堆积的沙土,沙土唰唰往下流,流到了温章的脖子里。

温章接钱的手和目光一起凝固在空中。

4.林俣送温章一把菜刀

那天,温章进屋关上门,忍不住在猫眼里望望对门。对门深闭,楼道里静悄悄。门扉泛出深红色的光泽。温章觉得那光泽中映出林俣的莞尔浅笑。

这笑很快就回来了。有一天,林俣敲门,向温章借钳子和改锥。

温章十分惊讶,急忙说,有,你稍等。他跑到地下室从工具箱里找出钳子和改锥递给林俣。

林俣说,谢谢!回头就进了自己的家。

钳子和改锥这样的常备工具,只有男人才会有。温章后悔没问一句,是什么事情,用不用帮忙。

上班下班,早出晚归。温章已经把林俣借钳子、改锥的事忘了。有一天黄昏,林俣又敲门,来还钳子和改锥。并提着一个牛皮纸包装袋,里面是一把崭新的菜刀,她说,送你一把菜刀。

温章一个劲儿拒绝,说,这不行,这不行。

童紫薇急忙说,多少钱,我给你钱。

林俣说,不要钱,不要钱。我见你去磨过刀。这是一把新刀,你用吧。林俣说着,把菜刀和钳子、改锥放在鞋柜上。

林俣关门的时候又回眸一笑。

林俣说话好听,微笑也如泉水一样叮咚作响。

那天,林俣感到身后有人跟踪。她略微回头用余光扫描了一眼,竟然是温章。夏夜,窗户开着。邻居们在楼下乘凉聊天,林俣在家里会听到一言半语的闲话。她知道对门邻居温章在一所高校教书,人很文雅。她偶尔加快脚步,试探温章的行色。温章的目光游离而坚定。她的肩膀、腰肢、双腿、脖颈和后脑勺都能觉察到温章的目光。

5.猫眼

温章快退休了。孩子在外地工作。他一生与世无争,做事谨小慎微。回家门一关,就与外界隔绝了,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一心只为上下班,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宁,早出晚归,两头追太阳。

他在单元门前与邻居见面,微微点头,从来不说话,也弄不清楼上楼下邻居的姓名。温章冷峻,沉默寡言,而他妻子童紫薇热情,爱说爱笑,熟悉邻居们的情况,常在温章面前念叨:二楼住着一个八旬老矿工,山东人,兄弟们经常为看护老人闹矛盾;四楼家的孩子上医科大学,硕博连读,已经读了八年了,三十好几了,也不找对象。童紫薇乐此不疲,经常把自己了解的邻居们的新鲜事,说给温章听。温章最烦家长里短,童紫薇刚起个话头,温章就夹着一本书走进书房,把妻子的话夹在门缝外。

童紫薇喜欢网购,送快递的来了,温章总要先在猫眼里边望边问是干什么的。他说,小心驶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发送营销广告的人,把彩色传单别在门把手上,敲一下门,就跑掉了。温章从猫眼里望望,外面没有人。他感到奇怪,把门推开,门把手上的广告传单就展现在眼前。有教育培训的招生广告,有家电甩卖的广告,有饭馆开张的广告,有家具城搞活动的广告。事实上,他家里几乎不来客人。门上的猫眼除过观察送快递的,再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

这一天,猫眼终于派上了用场。

天刚擦黑,对门发生了争吵。林俣的丈夫叫孟醒,她被孟醒一把推出来。林俣死死扒着门框不出去。门关上了。室内的争吵更凶了,还有器物被砸的破碎声。

温章与童紫薇轮换着在猫眼里往外望。

门又开了,孟醒又把林俣推出来。林俣还是死死挣扎着扒着门框,两条腿支撑着身体,站在门内,不出去。孟醒用力关门,夹着林俣的手。林俣惨烈地哭叫了一声。门又关上了。

童紫薇对温章说,咱们过去劝劝吧。

温章说,谁家夫妻不红脸,人家的家务事,少管。

过了片刻,门开了。林俣提着行李箱走了。

童紫薇说,我出去问问,怎么回事?

温章转过身,堵住门说,不行。

6.林俣宁愿是个孤儿

林俣委身于孟醒,是想早点脱离父母,建立自己的家庭。孟醒明白林俣的意思,每次林俣说家里事,孟醒都宽容地笑着说,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再不要提这事了。亲爱的,好吗?尽快放下对你父亲的芥蒂。林俣得到孟醒甜蜜的安慰,深深地佩服孟醒懂自己,能够洞察她的内心。她躺在孟醒怀里享受这份幸福的理解。领结婚证的时候,孟醒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林俣,让林俣对亲戚朋友宣称自己是孤儿。这正是林俣长期以来最真实的内心感受。她宁愿是个孤儿。上大学时,许多同学问林俣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只字不提家里的事情。林俣觉得孟醒这个办法好,但心头的纠结还在。她疑惑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我父母明明还在世啊。孟醒说,这不重要,主要是针对我家这一边。孟醒这么一解释,林俣就爽快地答应了孟醒。

林俣结婚了,没有通知娘家人。

林俣与父亲怄着气呢。她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政府给父亲落实政策,安置父亲在县中学教书,并解决两个孩子的城市户口。父亲放弃了这个工作,给林俣的哥哥办了回城的户口。当时,林俣的大哥已经结婚,按政策不能回城。但大哥有一个男孩,特别招爷爷喜欢。父亲就坚决把一个回城的指标给了长孙。留下林俣和父母在农村生活。

那天,林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母亲在恳请父亲给林俣办城市户口。母亲说,我们就这一个女儿,不能把娃娃撂在农村耽搁了。父亲说,女娃娃迟早是泼出去的水。那时,林俣还是懵懂少女,不懂父亲的话,渐渐长大了,父亲说的话常常像绞肉机一样在她心里搅拌。高中快毕业了,有一天深夜,林俣突然感到身体里喷涌出一股激流,冲撞着心岸。这是她把自己的命运与父亲的话联系起来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林俣痛哭了一场,第一次感到惊恐不安的仇恨在腹腔里骚动。

手心手背都是肉。林俣心中喷出的怒火瞒不住父亲的眼睛。那时,国家形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新的机遇就在眼前。林俣在读高中,正是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林俣学习成绩很优秀,父亲心里有底,女儿考一个好大学不成问题。他不告诉林俣自己的想法,独自承受着女儿对自己的误解。父亲一直沉默着,坚持每天晚上给林俣辅导功课。

林俣说,爸爸,你的课讲得比我们老师好,我一听就明白了。当年你为什么不回城里教书?

父亲绕开女儿的追问,笑呵呵地说,不要忘了,你爸是名牌大学生,功底扎实着呢,高中课程难不倒你爸。

果然,女儿考上了医科大学。但林俣认为考上大学是自己的努力,与父亲的辅导无关。她大学毕业以后,很快就结婚了,彻底与父亲断绝了来往。

但林俣忽视了她父亲是一个流浪者,在这个城市,没有老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她父亲像侦探一样,摸到了她的住址。过一段时间,父亲就出现在她面前。林俣特别担忧,特别害怕。

父亲似乎知道林俣的担忧,不直接与女儿见面,只让女儿看到他来过就行。

7.林俣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林俣的女儿五岁那年秋天突发高烧。

林俣害怕极了,告诉医生自己曾经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她隐瞒这件事,遭到孟醒的毒打。第一次遭受家庭暴力,林俣受了惊吓,病了一场。病好了,恐惧未消,生活节奏全乱了。她提出要与孟醒离婚,孟醒也同意,但林俣的公婆劝两人千万不要离婚。婆婆对林俣说,你是孤儿,离婚以后,到哪里去啊。林俣这才想起来孤儿之说是她与孟醒两人之间的契约,以后就不再提离婚的事。到这时,林俣才知道,她公婆以为自己真的是孤儿。假戏真做,孟醒在他家人面前把这个谎言包裹得严严实实。

有一天晚上,孟醒的两个姐姐来家里兴师问罪。林俣招架不住,只好跑出去躲避。孟醒的大姐不甘罢休,撵出来,对着林俣的背影骂道,大骗子,你到哪儿跑,你以为一跑就了事了,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侄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你要给我弟弟赔青春损失费,你要给我全家赔精神损失费。

孟醒的大姐狠狠地甩着门,“砰”,沉重的声音逼迫温章往后仰了一下头,离开了猫眼。

童紫薇突然对温章说,你还记得吗?我俩以前也闹得天翻地覆。

那时,童紫薇与温章总是吵闹,有一次还闹着要跳楼。她站在窗台上威胁温章。温章这样劝说,你跳,赶紧跳下去。你跳下去以后,我即刻去自首,就说是我推你下去的。这句话让童紫薇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跳进温章怀里。夜里,竟然像蛇一样缠着温章。温章下班回家独自坐在书房,很少与童紫薇闲聊,不去陪童紫薇购物。童紫薇指责温章不懂爱情,不懂生活,与你这样的书呆子过生活一点情调都没有。你觉得没有情调,可以走,去找有情调的。你走了,我更清静。温章总是这样反击。

吵归吵,闹归闹,朝朝暮暮的日子不离不弃、不温不火、相依相守、相知相惜,时阴时晴,在毛玻璃一样的状态中走过了几十年。婚姻这层毛玻璃,只有走极端的人才不顾一切地去打碎。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夫妻共枕过日子,过到底的夫妻越过越像。童紫薇觉得这话说得好。

有一次,温章去石家庄开会,童紫薇就把林俣叫到家里来聊天。

童紫薇问林俣,你和孟醒是自由恋爱吗?

不是,是他们家一个东北老乡在我这里看病,给撮合的。

那你得肝病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了。我的肝病早已痊愈。我让孟醒看医院的诊断书,孟醒不看,就给撕了。他粗暴地说,你是医生,开一张假证明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林俣说,我理解孟醒的心情,从此以后,我吃饭、喝水都与全家人分开。孟醒原谅了我,可是,他的两个姐姐抓住这件事不依不饶。

8.林俣与孟醒

孟醒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腰腿疼痛,行走不便。东北老乡给老太太介绍了林俣,说,林大夫能治你这个病,林大夫还是单身,人漂亮,特别受看,说不定她还真能做你儿媳妇呢。林俣根据老太太的病情,拟定了上门治疗方案,艾灸、刮痧、拔火罐、按摩、烤电,配合以针灸,中药调理,全程上阵。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老太太的腰腿疼竟然有所好转,能借助拐杖下地走路了。

林俣笑着对童紫薇说,老太太是严重的内风湿病,关节都变形了,无法除根,只能维持,减轻一下疼痛。我上家里治疗,老人心情好,多半是心理作用,治疗只是辅助性的。

林俣进了孟家门,等于是孟家娶了一个长期按摩师和保姆。林俣与公婆一起住,中午晚上两次给婆婆按摩。每周一次针灸。林俣下班回家一进门,婆婆就停止了呻吟,浑身就不疼了。两个姐姐很少回家,回家就夸林俣,屁股还没有坐热,搁下一堆好话就走了。林俣撑起了这个家,屋里屋外、厨房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端茶递水,细微伺候。公公心满意足。婆婆心里没有半个不。常给来看望她的老乡说,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病来如山倒,林俣的精心护理也没能挽留婆婆的生命。老人去世了。孟醒的大姐和二姐就彻底翻脸不认人了,轮番回家骂林俣是骗子,离间孟醒与林俣的关系,鼓动孟醒不让林俣与孩子见面。

孟醒不想离婚。他心里有一面镜子,母亲的生命都是在林俣精心的护理医疗中才延续了这些年。但他是个摇摆的人,听了两个姐姐的离间,就把这面镜子打碎了,撵林俣出门。

久病床前无孝子。两个姐姐只会在唇边上挂孝敬,站在道德的高地哄弟媳林俣去奉献。该到拿钱的时候,都不见了人影。林俣的工资供自己和孩子开销。孩子小时候吃进口奶粉最费钱。这些年,婆婆治病把孟醒拖穷了。有一年,婆婆在北京住院,孟醒请假陪护了一个月,单位正在考察提拔他,错过了竞选演讲,耽误了晋升。林俣知晓这个家潜伏着危机。从没见面的岳父突然出现在家里,今后还要给这个流浪汉养老。孟醒就拉响了多年藏在怀里的那颗炸弹,把林俣炸得粉碎。

女儿出生以后,林俣懂得了做父母的不易,想与父亲和解。她也知道父亲特别想见外孙女。

林俣说,这么多年了,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来我家。孟醒认死理,还是不愿意接受林俣父亲。

林俣大哭起来。说,这个苦果是我的自私造成的,我自作自受啊。

童紫薇抱着林俣,洒下了同情的泪水。

9.林俣借宿

这天晚上,温章夫妇刚睡熟,对门吵架的声音如爆竹一样响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还夹杂着铁器摔在地上的叮当声。

对门的门大敞着。温章惊奇地看到磨刀老人被孟醒往外推搡。孟醒举着一把菜刀,大吼道,出去,出去,谁让你来我家的。他把手中的菜刀在门框上使劲磕了一下,当啷一声扔在楼道里。菜刀顺着楼道的台阶往下翻滚……楼道的地上已经扔有六七把菜刀。

一会儿,孟醒又扔出来两把剪刀和一个锅。大声嚷嚷,他妈的,谁叫你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放在我家。平时,温章很少与孟醒见面,有时在门口碰上,互相点个头,都不吭声。温章想不到,林俣怎么会嫁给这样粗俗的男人。

孟醒的叫骂声、铁器的撞击声在楼道里回响着。

不一会儿,孩子的哭泣声也在楼道里回响起来。

童紫薇把一只眼睛贴在猫眼上,轻声说,肯定是两口子为磨刀老人在打架。童紫薇离开猫眼,以询问的目光盯着温章,说,是啊,磨刀老人怎么到了对门的?我们出去劝劝啊!深更半夜的,邻居们都被吵醒了。

温章说,先看看再说。

磨刀老人弓着背,走出了单元门。林俣追了出去。

顿时,安静下来了。楼道里的灯光是声控的,一会儿灯就熄了。

楼道里漆黑如墨。

温章说,没事了,睡吧。

温章夫妇回到各自的床上,睡下有半个多时辰了。门铃突然响起来,声音胆怯而顽强。

温章问,谁啊?

我,温老师。

温章急忙趿拉上拖鞋。林俣站在猫眼前。

温章打开门。林俣那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恐惧、慌乱,动人的粉白色脸庞泪痕斑斑,灌满凄楚与忧伤。她胆怯地盯着温章不敢说话。

温章说,有事吗?

林俣低着头,不吱声。

童紫薇站在温章身后,急忙上前拉着林俣的手说,进屋,进屋来说。

林俣即刻从惊慌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一把紧握童紫薇的手说,阿姨,我能在你家住一晚上吗?

林俣说,他撵我出来,把我的铺盖扔到垃圾箱里了。

林俣跑出去追磨刀老人时,孟醒就把林俣的被褥扔进垃圾箱,把家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林俣没地方去了,在漆黑的楼道里坐着,本想在地下室度过一夜,最后还是下决心敲开了温章家的门,恳求借宿一夜。

童紫薇对温章说,你出去看看。温章下了楼,从垃圾箱里把林俣的被褥抱了回来,放在地板上。

童紫薇问林俣,磨刀老人是你父亲吗?

林俣不说话,大放悲声。

林俣心里埋着很深的伤心事,温章想。这些天里,林俣身上散发出来的净如水莲的气息萦绕在温章心头。现在,林俣的这一哭,再次让温章心中一惊。

听着林俣的述说,温章不经意地插了一句话,小林啊,你是医生,做事还这么糊涂。

林俣低下头,无声的泪水流下来。

林俣的婚姻走到这一步,不是她父亲不关心她。磨刀老人曾偷偷给林俣写过一封信,塞在门缝里。老人劝女儿不要与孟醒谈对象。老人在信中说,女儿啊,听爸爸的话,不要找这个男娃,这娃目光里有戾气。你爸游走四方,观人无数,察人于微,不会看错的。

当时,林俣与父亲较着劲儿,不愿听父亲的劝告。她把信烧了。现在说起这些,林俣才知道父亲有多么挂念她。

10.烙印

万籁俱静,多么美好的夏夜,梦乡诱人。

这个颤动的夜晚,搅乱了温章安定的心境。一种无法言说、坚硬的看不见的东西堵在心上,是愤怒、无奈、怜惜,还有怪异。

翌日清晨。温章蹑手蹑脚起来,进了厨房。他煮了鸡蛋,再热好牛奶,从冰箱里取出黑面包,打开一瓶新的苹果酱。温章想让林俣吃了早点再离开。平日,他要把黑面包切成片状。于是,他想起林俣送的菜刀,还一直没有启用,就从橱柜最底层取出那把新刀。他给刀面上滴了一滴洗洁剂,在水龙头下清洗,刀背上烙着的那个“问”字标识格外醒目。

温章停下来。他觉得这个“问”烫着了自己的手。

【作者简介:薛青锋,1960年生,青海玉树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被雨淋湿的眼泪》《回家的门》《沙湖奇景》《艺文舟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