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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2年第5期|袁瑰秋:永远的莞香 ——追记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黎伟标(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2年第5期 | 袁瑰秋  2022年05月07日09:51

小编说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这句歌词唱起来激情澎湃,而在现实中发生时,却是异常悲壮。凌晨的东莞街头,数十刀刺在身上,刀刀见血,民警黎伟标却没有后退半步。这个土生土长的东莞男人,如一束顶得住烈日、耐得住水涝的莞草,将自己的根深深扎在社区,为了社区群众的安宁,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他的精神,是永远的莞香,在那个血色黎明,升华为天下第一香的品质。

永远的莞香

——追记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黎伟标

文/袁瑰秋

“我以我血荐轩辕”是鲁迅先生的名句。以我热血,祭献轩辕大帝和中华民族,是华夏根,是民族魂。对于黎伟标来说,轩辕可能太过遥远,中华也太过宏大。黎伟标只是离社区很近,离民众很近,他就是社区,他就是民众的一员。为了社区的安宁,为了社区人民的幸福,黎伟标真的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题记

第一章

黎明前最后一滴血化作大地安宁

朝霞来自暗夜。

这是一个东莞公安史上罕见的时刻:凌晨的街头,身中数十刀,刀刀见血,面对密如蛛网的砍刺,他,没有后退半步。目睹这个过程的群众一直在流泪……

2021年5月7日。广东省东莞市石碣镇。黎明前的夜色,注定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石碣的夜空密集着厚重的黑云,像乌鸦的翅膀遮盖了天空。海天之间一片混沌。

凌晨4时49分,东莞公安“110”接到群众报警:在石碣镇崇焕中路辉煌公寓便利店门口有一名男子正在打砸闹事。

4时51分,东莞市公安局石碣分局“110”接警台将警情下达到石碣派出所民警黎伟标的“警务通”。

5时,黎伟标与辅警何耀康,携带“八件套”等装备,驾驶制式警车到达现场。

报警人张超,2001年出生,湖北黄石人,高中未读完,来东莞打工才两个月,是这条以明末抗清将领袁崇焕的名字命名的崇焕中路路边一家开业才一年多的“快乐为民”便利店的守夜店员。

凌晨4时,张超在洗手间冲洗拖把,突然听到一阵连续的爆裂声。一名戾气冲天、面目狰狞的年轻男子闯进便利店,用门口的“雪糕筒”路锥砸烂冰柜玻璃,又抓起一把打火机狠命往地上摔爆,接着打砸货柜……

刚从农村出来、不满二十岁的张超吓坏了,躲在卫生间不敢出来,他没想到在“快乐为民”便利店值夜班没几天就摊上这样的事儿。他给楼上新认识的朋友打电话:“老五,有人来砸店,快下来帮帮我。”

老五名叫林华艳,是楼上沐足店的员工。林华艳、张超,还有隔壁辉煌公寓的值班经理曾强,都是这一带经常值夜班的年轻人。他们因为值夜班经常相遇,接触多了就成了好友,常在“快乐为民”便利店门口的一个铁桌椅上吃夜宵聊天。

林华艳从四楼赶下来。一分钟后,曾强也从辉煌公寓五楼下来了。

而那个狂躁的男子当晚就住在曾强值守的辉煌公寓。他踢房门、摔凳子、砸吧台、扔烟灰缸,从五楼一直砸到一楼,又冲到街面上来打砸闹事,响声惊动了楼上的曾强。三个年轻人在“快乐为民”便利店门口的铁桌椅前碰头了。

此刻,那名男子打砸得正在兴头上,用便利店门口的“雪糕筒”路锥砸击着店里的货柜。

林华艳1989年生,湖南娄底人,初中没毕业就来东莞打工,在这一片儿小有名气,江湖人称“老五”。老五一边让张超报警,一边靠近那男子。那男子手上有血迹,还在发狠地猛砸。老五喝问他,但男子没理会,反而自言自语道:“我在找一个女的,她不接我电话。”

男子从便利店抓了几把水果刀,接着冲出去掀翻了门口的铁桌椅,然后捡起石头,又操起附近工地上的铁铲,打砸停靠在公寓门前的一排汽车。三个年轻人见这人气势凶猛,不敢贸然上前,就在一旁站着,一边看着男子,一边等着警察来。

一只灰白色的猫猛地跳到了旁边的花台上,一下子吸引了那男子的注意。以前三个年轻人吃夜宵的时候,这只猫经常会在铁椅子下晃悠。那男子开始念叨起来:“要见血,要杀人,老子还没尝过猫血……”说着,他抽出水果刀向猫剁去。猫的尾部被砍伤,惨叫了一声逃走了。男子因为用力过猛,刀柄在水泥砌的花台上折断了。

就在这时,民警黎伟标带着辅警何耀康开车到了。何耀康坐在副驾驶位上,透过车窗正好可以看到便利店。车顺着马路,停靠在距便利店十米外的街边。

老五、曾强快步迎向警车。何耀康打开车门正准备走下来,老五朝着何耀康小声说道:“警官,注意啊,他手里有刀。”

话音未落,那男子已像闪电一般向老五和曾强冲了过来。后来在提取的监控视频中看到,该男子在跑的过程中在自己的手上连划了四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舔舐着鲜血。随即,他一刀直捅向何耀康胸部。何耀康惊叫着后退倒地,男子立即挥刀朝他刺去。何耀康用脚蹬踹,挣扎过程中不幸被刺伤右侧大腿。

刚刚停好车的黎伟标从车头绕过来,见状大喊一声:“住手,警察!”

为了援救陷入险境的战友,他不顾凶险,伸开两条粗壮的胳臂,奋力拨开老五和曾强二人,将危险直接引到自己身上来。

这时,老五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就在歹徒挥刀向黎伟标腹部砍刺下去的瞬间,黎伟标用右手一挡,那飞起的刀锋“唰”的一声在黎伟标的右手前臂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老五清楚地看见了那条触目惊心的血口,又深又长。黎伟标的右手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后来经法医检查,正是这条深可见骨的刀伤导致黎伟标右手肌腱断裂、动脉破裂,从而无法完成拔枪动作。而从停车到黎伟标中刀整个过程只有一分多钟。

面对战友受伤、歹徒异常凶狂极有可能伤及无辜群众的紧急情况,黎伟标一边通过对讲机呼叫增援,一边捂着喷血的右臂将暴徒吸引至远离老五、曾强等群众的方向。他朝着便利店门口方向的开阔地一边退守,一边继续与暴徒拼死肉搏。在近身缠斗中,黎伟标又被暴徒捅伤颈部、胸部多处,猛烈的捅刺毁坏了刀刃,鲜血染红了他的警服。黎伟标全身血流如注,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晕厥,瘫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

吮吸了人血的暴徒在野蛮血腥的疯狂中发出了兽性的叫嚣:“我要么不出手,出手一定让你挂掉……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你遇到了我。”

右胳膊上的血如水龙头一样地流,只剩下一只左手的黎伟标还一直试图夺下暴徒手里的刀,但是随着失血太多,他逐渐陷入昏厥之中。

而就在这越陷越深的昏迷中,我们在黎伟标留下的执法记录仪里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声音:“你来啊,来啊!你冲我来啊!”

这就是在生命弥留之际,黎伟标留下的最后的声音。显然,他没有怕过,一点儿也没有慌乱。而此刻,死神这个怪物,就如同一座黑暗的冰山,正龇牙咧嘴地狰狞咆哮在他的眼前。他分明已经感知到那极恶极暗地从阴曹地府的万丈深渊里刮出来的阴寒风声。这风声像冰刀一样,正在剃光他身上最后一丝热度、最后一片血肉。那一刻,他仍然没有忘记他是谁——他是一个正在出警的警察。面对这人世间最黑暗的一刻,他没有后退半步,他拼尽生命的最后一丝热气,向着这人间的罪恶发起怒吼:“你来啊,来啊!你冲我来啊!”

在执法记录仪里看到这一幕的战友无不泪奔如雨,他们泣不成声地说:“听到他越来越虚弱的声音,那一刻,真想进到执法记录仪里去帮帮他。伟标,他真有种。”平日里,他看起来那么普通,从来都是最默默无闻的那一个,但在生死关头,他骨子里的血性与勇敢却喷薄而出。他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世人展示了警察样子。他选择了一种警察最不想面对却又必须面对的方式去战斗、去牺牲。他以一个警察最本能的姿态完成了最后一次冲锋,决绝地走完了他警察人生的最后一步。

从黎伟标中刀流血开始到最后牺牲倒下,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而血腥的暴徒,却还在用刀在他的脸上、颈部肆意划割……

那一刻,轰然倒下的如莞草一般坚韧而壮丽的生命,撞醒了夜幕里沉睡的世界,撞疼了莞草那无边的根脉交织托举着的大地,那是母亲一样的大地。

很快,暴徒被在场群众和赶来的增援警力制伏。

最先出手的群众是五十三岁的万会林,湖北潜江人,和妻子陈倩租住在辉煌公寓。

老万和妻子从农村来莞打工才三个月。老万在附近的“第五元素”酒吧当保安,妻子陈倩是洗碗工,他俩都是“夜班一族”。老万上班的时段是晚上9时到凌晨5时。5月7日凌晨,因为客人少,他们提前到4时30分下班,老万和妻子及侄子三人一起离开酒吧。老万是东莞的一位“义务警察”,下班前刚刚把“义警”服脱下叠整齐放好。老万很喜欢东莞,没想到来了东莞居然可以当“警察”,虽然是群众性的、义务性的。

5时许,老万一家三人来到辉煌公寓门前,看见警车停在路边,而那只受伤的猫在路边迎着他们发出异样的哀鸣。

这时天色未亮,黑夜深沉,围观的群众已有二三十人。老万凑近一看:警察脸色苍白,全身是血,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硬撑着坐在台阶上。而那个暴徒,正按住警察的头,用一把电工刀在他身上从上到下狠命地划,警察的手不断地挥舞,拼命想夺暴徒的刀。老万一开始以为是警察出警处理酒鬼闹事,但看见眼前的情形,他全身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陈倩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这个警察已经快撑不住了,他头枕在台阶上,左手血肉模糊,身上的肉都被剜烂了,肩上那个红星(执法记录仪)正冲着她一闪一闪。刹那间,这个才从乡下来到大城市、平时只在出租屋和酒店间往返、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农村妇女,突然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公,快救人啊,求求你们帮帮他吧!”

陈倩在哭喊,猫也在嘶鸣,黎明在颤抖,那些在黑夜下莫名被凝固的意识,突然间被唤醒。

老万的出现,瞬间让老五、曾强、张超这三个在现场因为害怕一直不知所措的后生终于有了“胆”。

老万大喊一声:“操家伙,救人!”

身后,马上就有人给他递过去棒子、铲子。老五、曾强跟着老万,终于冲了上去。

老万一出手,就是五六棍直击暴徒的头颈部。棍子都打断了,暴徒竟然又持刀反扑过来。老万换了一根棍子,组织老五、曾强等第二次进攻。暴徒发现人多了,打不过,开始向马路边逃窜。老万等人抓住时机,猛地将其按倒在地,增援的警力同时赶到,将暴徒彻底制伏。

湖南娄底人老五,三十一岁,小个子,一身健硕有型的肌肉,看得出是“练”过的。这是个有几分“胆”气的人。事发当天,媒体记者把他和曾强、张超几个人围住,但是他一直躲着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觉得愧疚吗?

虽然事发突然,前后也就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但是如果他早一点儿出手,或许那个警察的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他也是“小混混儿”一个,“那些年东莞特别乱,现在治安和那时候比起来已经好到天上去了。这是谁的功劳?还不是像黎伟标这样的基层警察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干出来的。他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像黎伟标这样的好警察,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面前,活生生的一条壮汉啊……”说到这里,老五实在说不下去了。

老五觉得,这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黎伟标下车不到一分钟,右手就受了伤,那条又深又长的刀口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他知道一定砍断了筋骨,黎伟标不可能完成拔枪或者制伏歹徒的动作了。但是老五完全没有想到那个歹徒这么狠毒,特别是在警察已经昏厥的时候,还从后面按住他的头用刀从喉咙管顺着颈动脉狠命地一刀一刀地拉过来。警察“啊”的一声惨叫,虽然已经有些微弱,但老五听见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是打过架流过血,见过大场面的人。他知道打架的人斗的就是狠,但是狠毒如那个“歹人”的,他真的没见过。这是那种一刀刀冲着要警察的命去的狠毒。那时老五已经看不下去了,但是手头什么都没有,他不敢上前。就在这时,保安老万站了出来,他才想到要操起家伙冲上去。他比张超、曾强大十多岁,他应该是最先想到要站出来冲上去的那个人啊,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曾强,江西于都梓山人,二十岁,身高一米八三,高大俊朗。他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来东莞已经四年了。因为亲戚是辉煌公寓的二手房东之一,从2020年4月起他负责公寓的日常管理。曾强这是第一次看到警察处警,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曾强说:“那个警察好勇敢。一开车门他的战友就被刺翻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幸好他扑过去奋力一推,不然那歹徒的刀就会直接捅进他战友的胸口了。他把歹徒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结果对方转身挥刀就刺向他的心脏。他用右手一挡,鲜血直流。我清楚地看见,他受伤的时刻看了我们一眼。当时我和老五退到了歹徒的身后,我们懂他的用意,是让我们避开危险。随后,他朝与我们方向相反的车头跑,目的也是想把歹徒引开。他想给歹徒讲道理,但是,那个人完全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怎么会听他的劝告。我们都是普通人,遇到危险出于本能肯定选择逃命。那个警察已经受了伤,他完全可以跑开,跑到对面的马路上,而且警车就在旁边,他本可以上车避险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一直面对着歹徒,他挨的每一刀都是正面迎上去的。我真的不理解,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当时那种情况,是个人都会选择逃命和躲避,为什么他没有呢?我现在懂得了,因为他是警察,警察的天职让他选择直面凶残的歹徒。”

作为现场目击者,曾强说:“还有一点我想不通,就是这个警察心肠太好了。他明明有枪,完全可以一枪击毙暴徒的,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们缠斗在一起的过程中,我听到他一直在劝说歹徒:‘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还跟歹徒讲道理,这种人有什么好劝解的。直到他出殡那天,他辖区的刘屋村的人都出来送他最后一程,我才知道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是一名乐于助人、与人为善的好警察。无论是遇到闹事者,还是遇到纠纷事件,他都能一一化解。尊重生命,慈悲待人,是他为人处世的一种习惯。他这样一个高尚又纯粹的人,却遭遇这样的命运,老天真是太残忍了。”

据知情人介绍:暴徒宋俊峰,二十八岁,湖南人,当天晚上就住在曾强值班的辉煌公寓五楼自己姐夫的房间。宋的姐夫当天凌晨两点钟刚把宋从长平派出所接过来。起因是宋追求一个女工,却遭到对方的拒绝。宋打电话给该女工,对方不接听,他就翻墙溜进厂区去找她,结果被保安拿下送到了长平派出所。当晚,长平派出所通知宋的姐夫将人接走。姐夫把他接回公寓后,还和他在公寓楼下坐了一阵儿,之后又把他带到五楼自己的房间让他先住下来。姐夫睡着后,这个暴徒冲出房门,制造了这一惨案。

尽管冲洗了不知道多少遍,“快乐为民”便利店门口铁椅下的砖缝里,仍然能看见明显的血痕,但是那只夜晚才会出现的灰白色的猫不见了。它尾部的伤痕或许已经愈合,只是到了深夜,它还会不会循着夜色、循着这血痕发出无人能懂的哀鸣呢?

说到黎伟标的牺牲,参与侦办这起案件的东莞市公安局石碣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袁科泪流满面、双眼通红地说道:“犯罪嫌疑人思想偏激,因为感情不顺寻衅滋事,被单位解雇后情绪失控,仇恨社会、残害群众甚至杀害警察进行宣泄,社会危害性极大!此人极度凶残,如果不是黎伟标挺身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病床上的辅警何耀康更是哽咽着说:“标哥的英勇、歹徒的凶残以及那日的场景,一直闪现在我的脑海。标哥救了我!如果没有标哥,死的就是我,死的就是周围的群众。”

孙景有,东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三大队法医中队警务技术三级主管,辽宁丹东人,1981年10月生,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2006年加入东莞警队。

2021年5月7日5时57分,孙景有接到值班领导的电话:“石碣一名民警在处警时被刺伤,生命垂危。”孙景有立即带人赶往案发现场。

那天是孙景有值班,正如那一天在派出所当值的黎伟标一样,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已经疲惫不堪。

孙景有一整天只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他在警车的后排坐着,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他很困却又睡不着,揪着心,担心这位民警兄弟的安危。

一下车,看到现场周边围满了警车,他的心立刻凉到了冰点。正在维护处置现场的民警紧蹙着眉头,迎面对他说:“已经……黎伟标同志牺牲了。”

警戒线内的现场上,一条从孤零零的警车车头出发的血路像溪流一样呈带状延伸着,大滴大滴的血迹喷溅在四周。孙景有的心一阵狂跳,身体也开始莫名地颤抖起来。这种巨大的震撼,令他这个已经有十五年法医经验、勘查过大大小小罪案现场数万宗的警察,都感觉到剧烈的冲击。

他第一次不愿意从现场上“高位血迹”的分布去推断黎伟标有多少处出血部位;不愿意从地面上大滴大滴的喷溅血迹去推断是动脉出血;不愿意从地面上连续四十多米的血路去推断战友失血过多……更不愿意透过这还带着战友残存体温和呼吸的斑斑血痕,去推断半个小时以前,黎伟标是如何拼尽力气,终因体力不支而壮烈牺牲的事实。

“这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不愿意去重现案发经过、重建案件现场。因为我不愿想象战友殊死搏斗的惨烈,更无法面对他经历的惨痛。”接受采访的时候,孙景有数度哽咽。

在勘验完现场之后,孙景有赶赴医院为黎伟标检验损伤,推断死因。开车去石碣人民医院急诊科的路上,孙景有不断地告诫自己:你是法医,要体现出你的专业性!可是当他揭开盖布的时候,眼泪直接掉下来了。他做法医检验过三千多具尸体,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检验自己战友的遗体。

孙景有从左侧掀开白布,血肉模糊的黎伟标出现在他眼前。那一身破成布条的警服,包裹着黎伟标十七年来弥散在从警之路上的刚强,浸透着他莞草一样强劲而柔韧的血管里的热血,如今他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

四周静如死水,只听见“嘀嗒、嘀嗒”的异样声响回旋在逼仄的空间里。黎伟标血肉模糊的左手腕上的手表,还在顽强地转动。那指针的声响,声声扎在人心上。孙景有惊讶地发现:一颗心脏停止了跳动,生命可以流逝,但是时间却是不死的。

孙景有颤抖着手轻轻地摘下黎伟标的手表,用白布小心地裹起来,就好像在保存黎伟标永不停息的心跳和脉搏。

一时间,孙景有埋怨自己,为什么先掀开左侧的白布,让自己第一时间看见如此强烈对比的生命场景?为什么不先掀开右侧呢?可是右侧是黎伟标还在不断渗血的右臂,血浸过纱布还在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在这仿佛凝固了的时空里,孙景有一点一点地、一处一处地为体无完肤的战友验伤。

黎伟标从头部到颈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纵横交错地全是刀痕,尤其是右臂肱桡肌上那条长达十七厘米的伤口呈绽开状,裸露着肌肉,甚至隐约可以看到骨头。正是这一道致命的刀伤使肌肉断裂、肌腱断裂、血管断裂,造成桡动脉、尺动脉完全断裂,直接导致右手尤其是拇指功能丧失,这样,黎伟标即便是再有掏枪的想法也无法完成了。

那一刻,孙景有能感受到黎伟标在现场想拔枪却不能的痛苦,更能感受到他强忍着剧痛依然奋力挥动左手一次次去抓握凶徒刀具的临危不惧,密布在他左手大拇指与食指、无名指之间平行的砍刺刀痕和整个左手臂上密布的刀伤就是证明。

这是一个漫长的验伤过程,从黎伟标左手腕上摘下来的手表发出的“嘀嗒”声静静地陪伴着孙景有。他一处一处地数,一点一点地记录,一次一次地测量,心里一下一下地疼。

“这个过程超级虐心,”他说,“而更虐心的是后面的解剖。”

解剖前,孙景有和负责照相的同事面对着解剖台上的黎伟标不约而同地敬礼。一旁的助理架好摄像机后泪流满面地跑了出去,拍照的同事眼里也噙满泪水。

当孙景有艰难地读出最后统计的损伤情况时,他因为难以抑制的哽咽,以致负责记录的实习生难以听清楚他的读数。失态就失态吧,索性都摘掉口罩放声恸哭,以舒缓心中的压抑。

擦干眼泪,按照最后的程序,孙景有还要用颤抖的双手艰难地缝合黎伟标的遗体。

这个时间很长,很长。孙景有用水小心翼翼地帮黎伟标清洗,换了一条又一条毛巾,只想把他满身的血迹连同在他平凡的肉身上蓄积了十七年的压力、疲惫、痛楚统统擦干净。

然后,一针一线地缝合起那些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伤痕……“我们多想让他完好如初啊。”孙景有哽咽着说。

最后,孙景有和在场的战友们给黎伟标换上一套崭新的警服。

在新警服套进身长一米七六的黎伟标高大身躯的过程中,孙景有突然间对自己这一身已经穿了十五年的警服有了全新的感悟:这一身警服在黎伟标身上穿了十七年,在自己身上穿了十五年,因为大家都习惯了,有时会觉得它稀松平常。然而这一刻,才看清楚它是如此厚重!它是黑、白之间的一堵墙,是生、死之间的一道门,是正、邪之间的分水岭,它承载着一个普通警察平凡生命里最高尚的使命: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这是一个人民警察的承诺,更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誓言!黎伟标做到了!

正是为了这一个承诺、这一句誓言,十七年如一日,黎伟标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放弃过战斗,直至献出最后一次心跳、最后一次呼吸,在战斗中化为永恒……

黎伟标高大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那里。孙景有和同事们再一次举起右手,庄严地向黎伟标敬礼。然后,是长长久久的三鞠躬。黎伟标就这样接受了东莞警队的战友为他举行的最早的遗体告别仪式。

告别黎伟标之后,接连几日孙景有都无法入睡。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他的脑中浮现得最多的是那张尽是欢颜的全家福。

历经三个多小时的检验行将结束,孙景有在收拾解剖现场时,黎伟标的钱包一下子从他浸满鲜血的警裤兜里掉了出来。

孙景有打开钱包,看见里面放着两张全家福。照片上的黎伟标一脸的幸福,厚厚的唇笑得合不拢。照片上还有黎伟标美丽清纯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可爱活泼的儿子,小儿子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再看看钱包里黎伟标的身份证,显示出生日期是1980年10月31日。孙景有和黎伟标居然是同一天的生日,年龄只相差一岁。这是怎样的战友情义和兄弟缘分啊,孙景有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孙景有为什么对于黎伟标的死如此动容,而且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实际上,他在向黎伟标的遗体深深鞠躬的时刻,已经有所领悟:黎伟标就是另一个自己,是这些年来风里来雨里去、血里来火里去的所有东莞公安战友的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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