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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5期|马金莲:雄性的江湖
来源:《朔方》2022年第5期 | 马金莲   2022年05月07日08:16

那年初次见面,在葫芦镇街头一家小饭馆里,马先生三十岁,苏浅二十八。当时剩男和剩女这词儿还没被创造出来。一对大龄青年男女互相打量,彼此的神情里都有倦怠。前期他经过多少次类似的相亲活动已经记不得了。她倒是记得清楚自己被媒人牵引着奔波的趟数,重复了九次。都累了。对这件事本身的新鲜感大打了折扣。这次见面心里的期待不高,所以都少了刻意,反倒多了坦然,说话也就直白。马先生问苏浅,二十八了咋才找对象。苏浅毫不犹豫,说咋能没找,找了,没碰到合适的。马先生进一步问,你觉得啥样的才算合适?苏浅依旧不过脑子,张嘴就说,找对象不是牲口配对儿,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处对象的话,至少得有一点点感觉吧,可我见过的几个都没感觉,这可是要结婚过日子的,还得过一辈子,没感觉咋成?又不是自由市场里买东西,买错了还能退,大不了再买一个!马先生不由得仔细看这个大龄女青年。他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说你倒挺直爽啊。苏浅也笑,目光淡淡扫一眼他,说都这么大年龄了,早过了不直爽的坎儿。两个人都笑了,都感受到了对方在这种事上的疲惫。相亲真的是挺累人的。相信那些把自己蹉跎成大龄的青年一般都懂这感受。两个人还是没碰撞出啥感觉。媒人躲出去了,小饭馆里就剩他两个人。周末的下午,没什么食客,生意淡,饭馆老板已经被媒人刻意拜托过了,不到点不会来打扰这对男女。茶水喝在嘴里比初冬的冷空气还淡。苏浅慢慢抿一口,再抿一口,心里说时间咋这么慢哩,老杨老婆咋还不回来?马先生的手把一次性纸杯捏扁,又捏圆,再捏扁,心里说老杨咋还不回来?其实老杨和老婆的时间也不好打发,他们躲在饭馆外的街上,街头冷,今儿不逢集,两口子一边打哆嗦,一边看手表,盼望时间过快点,说定的两个钟头马上过完。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终于走完了两个小时。老杨和老婆兴冲冲奔进饭馆。饭按时上来了,四碗炒面。马先生请客。这亲事能成呢,后面自然得重谢老杨的大媒。成不了呢,这一碗炒面就聊表了心意。四个人吃面。老杨老婆偷偷瞄几眼,凭她丰富的说媒经验,立马断定这一对男女没戏。既然没戏,就要按没戏的情况来调节气氛,就没有理由弄得欢快,这时候皆大欢喜肯定是很讽刺的。炒面片的味道比劣质茶水好不到哪儿去,几个人都嚼蜡一样没滋没味地吃完。起身离开的时候,马先生把头盔套在脑袋上,把皮裤绑在腿上,说苏浅你学校还有段路,我送你吧。苏浅一愣,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想办法。苏浅以前相亲,因为都没好的结果,那些男青年就没一个主动送她的,苏浅也从来不敢奢望被人家送。马先生把头盔又扯下来,扣在苏浅头上,走吧,顺路着哩!头盔大,苏浅小巧,整个头就被罩起来了。等她挣扎着从头盔的几个孔隙间调整出嘴巴、眼睛和耳朵。马先生在抖手里的一串钥匙,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我要回老家,真的只是顺路。既然顺路,苏浅就坐到了马先生的摩托车后,隔着头盔给老杨两口子挥手再见。摩托车呜儿呜儿叫嚣,裹起风飞驰而行。

天气本来冷,速度让寒冷加倍,风变成了利刃,刀刀都想见血。苏浅为了显得苗条,特意穿得单薄,风一灌,一件呢子大衣成了风口袋,身体本能地蜷缩,往安全方向挤。此刻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马先生宽厚的后背,她两个手哆嗦着抱紧了马先生的腰。马先生忽然刹车,停靠到路畔。苏浅赶忙跳下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马先生脱下身上的大皮夹克往苏浅肩头一裹,说你穿那么少,这十里路跑完,肯定成冰棍儿了。苏浅赶紧往下扒,怎么能要一个男人的衣服呢,虽然只是外衣,但两个人初次见面,还没熟到用人家外衣御寒的程度。马先生一把按住苏浅的手,说我一个粗老爷们,这厚皮肥肉的,总比你抗冻吧?你要和那扭扭捏捏的女人一个样儿,就不要穿了!苏浅愣住,我是扭扭捏捏的女人吗?不是。一直以来她都是豪爽性格,在师范学校时,和人打架,谁请到她肯定赢。再加上她这会儿实在被冻急了,忽然钻进一个又大又厚的羊皮筒子里,里头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她还真舍不得脱下来还回去。两个人重新上车。车速还是那样,苏浅感觉风没那么刺骨了,扑打在夹克外头啪啪作响。她被这个大皮筒子围裹得风雨不透。于是大大方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腰现在比穿着夹克时瘦了一圈,她用劲抱他,是想给他一点温暖。心里比身上还暖,想着一件事,风雪当中能把唯一的御寒外套脱给你的人,该是良配。

因为两人都是爽快人,有一拍即合的投契,这婚结起来就特别顺。除了娘家必要的那些彩礼和人情费用,新娘子苏浅这里几乎没有额外多要什么。衣服只买了两身,首饰买的是黄金质地。苏浅只说马先生是实在人,她跟了实在人就希望过实在日子,那些花里胡哨的,实在没必要在意。新婚夜里马先生搂着苏浅,说他捡了个宝,这样的老婆,在如今的社会,上哪儿找去!苏浅心里踏踏实实的,羞答答搂着马先生脖子,说只要日子顺心,我就知足,咱以后一心一意奔好日子就是。日子确实是好日子。马先生是镇政府干部,苏浅是乡村教师,结婚后苏浅就被调到了镇小学。马先生家在镇街道上有房子,小两口一结婚就住进了自己的房。现在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这样的条件真是羡煞多少正准备结婚的同龄男女。

婚后两周吧,苏浅发现马先生抽烟挺厉害,一天一到两盒,还都是比较贵的那种。一天二十,一个月六百,工资才有多少呢,简直不够抽烟的。一算把苏浅吓一跳。这不是败家吗?咕嘟咕嘟烟雾一冒,钱就没了,等于在烧钱。苏浅跟马先生商量,你那烟能不抽吗?马先生说这怎么可能?苏浅这两周被他处处宠着让着疼着,有了一种错觉,这个男人会无条件对自己好,不管什么情况。他今天倒不是生气,只是有点认真,这一认真,一贯微微含笑的面孔上有了一抹僵硬,五官的棱角硬朗了许多。苏浅知道戳到了他的痛处,看来这里是个戳不得的软肋。她嘻嘻一笑,说好好好,舍不得戒,那就抽。马先生欢喜起来,搂住苏浅亲,说我就知道不会看错人,你这女人挺好。

但毕竟日子得过,谁家的日子不是柴米油盐精打细算?苏浅又跟马先生商量,烟还是收一收吧,比如换个牌子,她去小卖部问了,比较便宜的有好几种呢,选择的余地挺大的。马先生点头,对对对,你这主意好,毕竟我们现在是一个家庭了,后面还得生儿育女,确实不敢这么挥霍了。苏浅发现他嘴上说得很好,在实际行动中往往做不到,他有时候会买一盒便宜点的,可第二天又买的是贵的那种。有时候一天时间不见他抽烟,却在临睡前忽然就点起来,一根接着一根。苏浅不想絮絮叨叨抱怨,她见识过那些中年妇女,好像随着年岁增长,除了体重越来越重,再就是人变得越来越话痨。苏浅是新婚的妻子,日子还新鲜着,把日子过好的心气儿还盛,她发誓不让自己过早堕落到中年的庸俗里去。她容忍着马先生的毛病——现在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毛病。

马先生还有个毛病,喜欢结交朋友。他交朋友有个特点,三教九流,就是杂。他见了书记、镇长等顶头上司,不怯场,平平稳稳过去打招呼,一点都不像别人那样极力地奉承。他见了单位院里烧锅炉、打扫卫生的老头儿老远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坐在锅炉房门口跟老头儿下一阵象棋。他出门在街头走,卖熟牛头肉的张三撇欢欢喜喜喊他,有新来的报纸吗?他也欢欢喜喜走上前去,腋下果然夹着一大卷新报纸,是他专门从办公室带的,给张三撇包牛头肉用。张三撇卖肉,一刀一块,称给一个主顾,得一方纸包。张三撇舍不得买白纸包,常年由马先生供给报纸。好在吃牛头肉的都是乡下人,大家骨子里对印在纸上的文字有一种敬畏,鲜有人嫌弃报纸油墨会沾染到肉上。张三撇会顺手割一块牛舌头或者牛肝子下来,飞快地撒上调料,油腻腻的手提着递给马先生。马先生也不嫌弃,接过来就吃,那过程十分自然,好像在家里接过老婆递上的饭碗一样。马先生不白占便宜,隔三岔五和人去饭馆吃饭,会喊上张三撇。除非张三撇自己审时度势,看见一起吃饭的有镇政府的、邮电所的、供电所的、银行的,就主动不去了。

爱抽烟,还经常下馆子吃饭,马先生的那点工资哪儿经得起这样花,每个月能交到苏浅手里的就不多。苏浅忍了一年多,怀孕了,害喜害得惊天动地,吃一口吐两口,情绪坏透了,一直撑着的架子就这么倒了,再也做不成马先生眼里的那种贤惠女人了,变得爱抱怨,爱哭,爱闹。有一次撕了马先生一盒烟。还有一次跑到饭馆门口差点大闹了马先生和朋友们的饭局。一帮狐朋狗友!苏浅骂。十回里头有八回是你在掏钱,这样的朋友算啥朋友?苏浅揭短。马先生摩擦着一对拳头,看样子想打人。终究没打。把苏浅拉回家,说你和那些女人没啥区别,我看错你了。苏浅说你瞎眼了行了吧!她鼻涕一把清泪一把,小脸儿蜡黄蜡黄,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马先生心软了。女人怀孕确实辛苦,他从前听说过。其实苏浅这小女生不闹的时候也挺懂事的。他耐着性子在家里陪媳妇,也能帮着扫扫地,做做饭,还能讲笑话给苏浅解闷。他的笑话都是从狐朋狗友那里听来的。什么某乡长白天办公,夜里步行几十里山路去某村私会俏寡妇;什么张三撇会武功,能单手劈开牛头;什么某电工从几十米电杆上触电倒栽下来,歇了几个钟头又活了过来;什么贩粮的某胖子在县城还有个女人,还生了一窝娃。街西头那拔牙的杨板牙,都说有神功哩,拔牙前先给你发一发功,再拔就不疼了。苏浅刚开始还听着新鲜,后面就腻了,骂都是啥狗屁朋友,一个个身上都发生这种离奇事,可见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马先生哈哈笑,拍打得膝盖啪啪响,说孔夫子诚不欺我,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

有一天马先生带回来一个男青年。晚秋天气,还不是上冻的时节,这青年却显得十分瑟缩,好像那眉宇间的一丝困顿挥之不去,两个手老互相捏攥着取暖。那人见了苏浅先羞涩一样抿嘴一笑。马先生称呼他小穆。小穆上了饭桌吃饭时候不吭声,埋头往嘴里刨饭,一口气能吃四碗米饭。苏浅背地里给马先生嘀咕,咋看着像个饿疯了的叫花子?马先生手摸着下巴上刚剃掉的胡茬,哎,眼皮子不能这么浅,你知道《水浒传》里的武松、杨志吗?这些个英雄人物,如果机遇到了,就是真正不得了的英雄好汉;要是时运不到,就只能寄人篱下受人轻看。苏浅气笑了,说武松在遇到宋江之前住在柴进家里做食客,杨志落魄时候在街头卖刀,这些我咋能不知道?

马先生抚掌大笑,说知道就好,我啥意思呢,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金子都有机会在人前闪光,也有埋在土里的,世人目光短浅,还拿脚踩踏哩。苏浅嘁一鼻子,说明白了,你这个小穆,就是暂时落魄的英雄侠士,所以咱们要好好待他?马先生笑得嘴叉子咧开老大,说对对对,贤妻有远见。苏浅冷笑,万一他哪一天哪一年时来运转发达了,那时候就会报答我们?马先生合上嘴叉子,摆手,不不不,你这就俗了,太俗了,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我们拉他一把,不是为着来日求什么报答;如果真图个报答,那算啥男子汉?

哦。苏浅气白了脸,勉强苦笑,说你原来是这么个人,我明白了,你骨子里是个大丈夫,中国人的血性和侠义心肠你都有,你做好事不留名,只图个自己心安。马先生啪一拍苏浅肩膀,他手多重,苏浅多单薄,差点被拍成肉饼。他不自知,说对对对,这就是我做人的追求,除暴安良,锄强扶弱,古道热肠,侠义为本,广交朋友,四海之内皆有兄弟。

苏浅艰难地龇牙苦笑,点着头叹,好,好好好,我明白了,你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男人,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和现如今的男人都不一样。这时候的苏浅,脑海里闪过一刹那的悔意,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嫁错了,这个男人好像不是好好过日子的料儿。她摸着腹中的胎儿,知道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孩子都有了。那就只能好好改造,用日常生活来磨砺他的棱角。

小穆来家里吃饭成了常事。每次都默然跟在马先生身后,轻手轻脚进门,冲苏浅羞涩地一笑,好像还是初次上门那样腼腆。苏浅终究是心软人,也不敢公然伤了马先生的面子,每次背地里叨叨叨抱怨一堆嫌弃的话,见了面对小穆是另一副面孔,热情地笑着,端吃端喝,一个劲儿让他吃饱。马先生饭饱了要抽一根烟,这时候两个手在身上乱摸,往往就摸空了,他是装不住烟的,很快会给别人散完,或者被人连盒子顺走。这时候小穆悄没声儿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上,接着掏出火柴把烟点着。两个人配合默契,马先生是大哥,小穆是个懂事的跟班儿。苏浅就没那么嫌弃小穆了,觉得他懂事,能做马先生这个马大哈的烟袋子。

苏浅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行动就迟缓起来。放学后去菜市场买菜,挺着肚子提两兜子菜,萝卜土豆西红柿,挺重的,她走三步缓两步。有一天一只大手替她接过菜兜子,是学校里的同事,一个中年男老师。男老师也每天出来买菜。他也住在葫芦镇上。两个人以后就经常在一起买菜,苏浅的重菜就由男同事包揽了。有一天两个人并肩走着,苏浅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去看,街头赶集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并没有熟悉面孔。走着走着,那感觉又来了,又回头,一个身影一闪,消失在人海里。过了两天,马先生喝了点酒,脚步趔趄地回来了,苏浅吃惊,质问他怎么堕落到这样,抽烟已经很过分了,又喝酒?马先生甩开苏浅要搀扶他的手,舌头直在嘴里搅,说去,去去去,你个潘巧云,潘金莲,阎婆惜!这话没来头。苏浅是熟读《水浒传》的人,自然知道被马先生点名的三个女性咋回事。她气哭了,你啥意思,我咋就成潘巧云潘金莲阎婆惜了,为啥不能成孙二娘、扈三娘、林冲的娘子?

当然,你没法跟醉酒的人讲道理。第二天酒醒了,苏浅堵住马先生不放他走,要他给个解释。苏浅眼泡亮亮地吊着,显然是哭了半夜。她仔细梳理了自己婚后的行事为人,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对不起马先生的地方,她没有勾搭裴如海和西门庆,更没有起暗害亲夫的贼心。要说唯一可以让人揪住当把柄的,可能就是最近和男老师一起买菜。说到这个她冤枉,更委屈。她肚子这么大了,隔三岔五提那么一包菜,她根本走不动路,一用劲下面就漏尿。她借男同事的力咋了?那男同事虽然离婚了,但他又能从她这里占到啥便宜哩,她这么大肚子的女人,难道还能和他偷情不成?

马先生目光躲闪,说这个,那个,都是我糊涂了,喝了点酒,脑子潮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啥。苏浅不能让他这样蒙混过关。她得查找是非的源头。马先生这个人豪爽,粗心,一般不会留意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肯定有人给他脖子下垫了砖头。苏浅得把这放砖头的手撬出来。这个周末小穆又来了,苏浅特意加了菜,好歹是客,他们待客一直都是诚心的。小穆还是低头就吃,一副饿了十天半月的吃相。苏浅给他夹菜,他伸手赶紧挡。他总是这样羞涩,认识这么久了,从来不跟苏浅多说一句话,好像在刻意保持一份距离。苏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人海里一个鬼祟的身影尾随着她和男同事,她知道告密者是谁了。

小穆走后苏浅和马先生吵了一架。这回吵得很狠。苏浅执意要马先生从此和小穆断了关系。苏浅往《水浒传》深处钻,对号入座,自己给自己找了定位,她说现在明白那夜马先生醉酒中骂出潘巧云是啥意思了,原来马先生自比杨雄,而那个替杨雄盯着嫂子的石秀就是小穆。苏浅不再称小穆为小穆,一口一个石秀,说石秀那小子混吃混喝,哪一回来我不是好茶好饭地伺候着,倒吃成仇人了,以后这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是放狠话了。不过苏浅和普通女子不一样,她熟读《水浒传》,自然知道石秀是真正的男子汉,说马先生你不是杨雄,那姓穆的也不配做石秀,他给石秀提鞋也不配。

从此这现代版的石秀还真从苏浅的生活里消失了。苏浅心里倒不踏实了,问过马先生咋回事。马先生反应倒很平常,说哦,他嘛,好像去外地跑生意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他自己都不清楚,苏浅也就用不着心有愧疚了。接下来的日子,苏浅生娃,拉扯孩子,日子更加地鸡零狗碎,人也变得跟最初相亲那会儿越来越不像。有时候受不了她的唠叨和抱怨,马先生就跺着脚说女子善变,原来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苏浅搂着儿子冷笑,古人古人,一天到黑把古人挂在嘴上,你我生活在当今好不好,当今的社会,古人那一套早过时了好不好?脑子里一天到黑装着你那些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天真念头,传出去要闹大笑话的!

女人爱唠叨,男人就会想办法远离。趋利避害,这是动物的本能。马先生其实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离婚自然是不会的。他也挺心善,把苏浅母子怎么样也是不会的。他变得不太爱回家了,下班后赴饭局,没饭局就蹲在街边跟人闲扯,有时候跟上三五个朋友去远处玩。他这人有些方面品性挺好的,比如打纸牌和垒麻将,他玩,但大了就不沾了,他的原则是娱乐可以,赌博远离;和人去外市逛夜景吃风味都可以,但要是找小姐他就抽身走人;和人一起去亲近领导,供领导驱使,但要他巴结领导他不干。坊间给他的定义是,一个好人,一个当今社会少有的好人。

好人马先生在四十一岁这年遇到了一件大事。这之前他的人生都是比较平顺的,该结婚的时候结了,该生娃的时候生了,工作不好不坏地干着,上头一双父母健在,所以他在这世上算是比较幸运的人了。那件大事不知道是怎么酝酿起来的。等苏浅察觉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瞒人了,连街头卖牛头肉的张三撇也知道了。张三撇冲提着菜经过肉摊子的苏浅笑,有些神秘地说还亲自买菜啊,再等几天就好了。我马哥当了官儿,你就是镇长夫人了,放在旧社会,那可是官太太,得雇好几个丫鬟伺候着。

苏浅早知道这张三撇是马先生狐朋狗友里的一员,她刻意远着他,因为她闻不惯他捆在肥腻肚皮上的那个能滴下油来的老护裙上发出的味儿,隔老远都能呛死人。她被张三撇的话吓一跳,前后左右飞速扫几眼,跨步靠近他,瞪眼问,你胡说些啥?我咋听不懂!张三撇一愣,肥脸上的肉腻腻地抖起来,笑得很开心,好像他和马先生之间有什么生死同盟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苏浅作为结发妻子居然不知道。

张三撇的眼睛像羊。不是羯羊,是那种很老很老,老到没脾性的母羊的眼睛,圆溜溜瞪着,显得单纯而无辜,瞳仁上一层油脂样的网状物,让瞳仁脏兮兮的,是傻而赤诚地看着苏浅。这发现让苏浅哭笑不得。她迟疑着,看着这个人的眼神不由得跟着软和下来,悄声问,究竟咋回事,谁要当官儿?镇长夫人咋回事?张三撇似乎很欢喜她能靠这么近,油脂网状物后面闪出一抹光,嘴咧得很大,黄牙触目惊心。他故作神秘地,郑重其事地,又得意洋洋地说,我马哥呀,镇政府不是换届吗?他要竞争镇长,兄弟们都帮他拉选票!他说得很快,说完伸出一段舌头舔嘴唇。他的舌头肥厚、硕大,像一片刚出锅的牛肺叶,有些笨拙地扇动着。苏浅脑子里飞快运转,转了一圈,就断定确有其事,不然这个卖下水的屠夫不可能说得出如此有眉有眼的话,换届,选举,这样专业的词,不是贩夫走卒之流凭空想得出的。坏了!苏浅脑子里轰然一声,转身就走。她要马上见到马先生。张三撇在身后一脸迷惑,这嫂子一听能当镇长夫人,欢喜傻了吧。

苏浅在午饭时间逮住马先生追问真相。马先生先要抵赖,苏浅祭出张三撇,她学那屠夫的样子,把舌头横着压扁,从舌面上挤出一股浑厚来,复述了张三撇的原话。然后一本正经看着马先生,说马哥,袖筒里藏不住火,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瞒我?马哥知道确实瞒不住了,说哎呀这个三撇子,嘴咋这么松哩,说好的揭开锅盖前谁都不能漏气的。气得苏浅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她彻底愤怒了,姓马的你啥意思?在你眼里,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一个卖下水的屠夫?你们锅里煮的啥,我没兴趣知道,可你现在这事儿弄得太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叫他们撺掇着往火里头推,你跌进去粉身碎骨那是你的事,但你还是我丈夫,是我娃的老子,是你先人的儿子,你把自己放炮了,你可以不在乎,可我们咋办,这个家的日子咋办?我们还指望你那一份工作、那几个工资过日子哩!你不能这么胡来你知道吗,你这等于在玩火!

马先生哈哈笑,腾出手来拍苏浅的肩,说哎呀呀,叫老婆大人受惊了,我是个混蛋,我知道错了,我改还不行吗,那件事本来就是个玩笑,大家在饭桌上说笑的,我咋会这么做呢,我又不是脑子进水了,你就放宽心好了,踏踏实实过咱的日子,天塌不下来。苏浅一听这话,那颗悬起来的心才算落地,抹着眼角的泪珠儿说,我就说嘛,你咋能犯那低级错误呢,好歹也是行政单位混了这些年的人了,不会那么傻,还真以为能靠自己就捣鼓个镇长当上。说完她又补充意见,哎,你以后离那些三教九流贩狗耍猴的都远着点吧,你看看都是啥朋友呀,你是公家干部,就不应该跟那些没文化没规矩没眼色的人混在一起,叫领导咋看你这个人,会把你看低的,你想过没有?长期这样对你影响很不好,对你声誉也不好。名誉真要坏了,就算镇上要提拔人,也轮不到你了。

马先生一愣,有些认真地打量苏浅,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苏浅不明白他啥意思,也懒得去追问,反正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为他着想的话,她对他是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的。她真担心他那些狐朋狗友结交他的初心,万一有人使点坏心眼呢,他这个人就没有防备人的能力,她总担心他吃亏。马先生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我那些朋友是三教九流都有,也有人过得贫贱,可他们的心干净着呢,苏老师你可以不和他们有交集,但你不可以质疑他们的人品。说完他大踏步出去了,不给苏浅争辩的机会。苏浅回味了半天,哭笑不得,也就罢了。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早就适应他这重友轻色的做派了。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吧,马先生忽然不按时去上班了,也不出去会朋友了,成天在床上躺着,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醒来后两个手抱着脑袋望住天花板发呆。苏浅忙,早出晚归的,还得伺候他吃喝,伺候了几天发现了不对劲,问他咋了?多少年来他都是勤勉的人,只要家里没事牵绊,他就会出去上班,下班后三三五五去吃饭、喝酒。现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叫人怎么不奇怪?马先生头发长了,也不梳,毛敦敦的,眼角堆满眼屎,牙不刷,嘴臭得熏死人。他用被子捂住头,说哎呀,你真烦,叫人休息几天嘛——他真的不高兴了,苏浅就有点怕,不敢强行揭了被子拉他起床。她出去买菜,特意从张三撇的肉摊子前过。张三撇还是腰挂油围裙,胳膊上套着油汪汪的护袖套,手里捏着刀子,闲闲地切空气呢,一刀一刀又一刀。他应该看到苏浅了,他装作没看见,上眼皮往下一耷拉,肉乎乎的那层皮就像帘子,把眼珠子盖住了。苏浅心里一动,挤到小桌子前,从手中的塑料袋子里抽出一根葱,软软地戳屠夫手里的刀,说咋了,不认得你嫂子了?张三撇慢慢抬起脸,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嫂子这话咋说来,我就是不认得全葫芦街的人,也不会不认得你。苏浅冷笑,哼,你们做的好事,事情要能成,你们跟着沾光,事情败了,就死活由一个人扛去了?张三撇的胖脸扭成了麻花,颜色像煮熟的牛肝子,吭哧半天,忽然抓起一大块牛头肉往苏浅怀里塞。嫂子,你给我哥吃吧,他爱吃我煮的牛头肉,有肉吃他就高兴,他说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喝着小酒,就着牛头肉,给个神仙也不换。

苏浅把肉丢回摊子上,扭头就走。张三撇没否认,说明她猜对了。既然猜到是咋回事,马先生的颓废就可以理解了。望着被窝里蜷成虾球的马先生,苏浅又恨又怜,兑半盆热水给他洗了头,拿梳子一下一下梳头发,又用剪刀替他剪,半天时间才捣鼓出一颗清爽的脑袋。她拉他起来,说要带他出远门,去泰山看日出,去华山参观侠客们论剑的地方,去三亚海滩上晒太阳,去大草原骑马射箭。祖国这么大,美景那么多,为什么不去游玩游玩呢?马先生坐起来,对着镜子瞅他自己,伸手摸头发,说世界那么大,可我现在没有勇气去看,我得挣工资养家糊口。又看看镜子,叹一口气,说英雄肯定有,但在传说中。说完他换上中规中矩的衣着,提上公文包,出门走了。

苏浅怎么放得下心,悄悄一路跟随,发现马先生一路不走弯路,也不沿途逗留,穿过葫芦街,一直走进镇政府去了。苏浅松了一口气,放心了,能去上班,说明他爬起来了。一个男人一旦爬起来,哪怕心里已被伤得体无完肤,只要是他自己爬起来的,那接下来的路,哪怕是步步踩刀尖,也能往前走。马先生这个人苏浅还是了解的。她苦笑着悄悄离开了。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大家还是那样活着。但苏浅知道,有些时光是回不去了,已经被篡改了。就像女人脸上起了皱纹,你就是拿熨斗烫,也还是回不到从前的模样。马先生的变化细微、具体,他的饭量增了。从前饭量挺好,但不贪吃,感觉饱了就放下碗筷,能管住嘴。现在嘴不听话了,明明肚子饱了,嘴还馋,眼睛也馋,不多消灭掉一盘菜或者一碗面,就不能平息欲念。吃得多,活动却少了,他成了个不爱动弹的人。没事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没人打扰能从早看到晚。小肚子很快鼓起来了,下巴垂下来一圈,五官的轮廓变模糊了,头皮里往出渗油,头发三天不洗就腻了。脖子粗了,脖子里也渗油,经常能看到一根油腻腻的脖子顶着一颗油腻腻的脑袋,望着电视屏幕打盹儿。

从结婚到如今,苏浅发现他不是对老婆冷淡,他是对所有女性都没多大兴趣,属于不好女色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当然让老婆放心,不用担心他会在生活作风上出啥问题。他和苏浅过性生活,像吃饭穿衣等这些生活里的必须内容一样,苏浅想要,他就给;苏浅不主动,他也从来记不起主动。每次都好像例行公事一样,很少贪求。这些年苏浅适应了这个男人。现在他忽然贪起来,像孩子在留恋母爱的温情,久久不愿离开。他难过什么,苏浅是知道的。他现在过得不顺心。

自从那次参选镇长后,马先生就成了葫芦镇最大的笑话,笑话不光在基层政界流传,连葫芦镇街头的老百姓也都当下饭菜般热烈地咀嚼着。谁都知道葫芦镇出了个大头,有野心,没谋略,纠结了一帮子酒肉朋友,像《水浒传》里的那一帮子梁山好汉一样,悄悄造组织的反,在选举中不投预定的人员,票都投给了不是候选人的马先生。计票结果一出来,书记火冒三丈,当即上县里去见上级。事情就是这样一个过程。马先生怎么被教育,做检讨,停工作,深反思,老百姓们对这些没多大兴趣。官场的那些明争暗斗,他们懒得去想象,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马先生参选这件事本身。他们一边碾着辣椒面,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竖大拇指,说多少年了没见过这样有血性的人,敢跟政府对着干,敢在头头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是个汉子!他们一边补着臭鞋,一边忍受着众人脚步腾起的尘埃,一边咧嘴大笑,说算真正的男子汉,能团结那么多人为他卖命,说明他为人不错深得人心嘛。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古代,就是揭竿而起逐鹿天下的英雄,是刘邦项羽瓦岗英雄水泊梁山那些人!

百姓就爱图自己的口舌快活。哪里知道这个他们眼里的英雄,早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如今在镇政府是过街的老鼠,领导们恨不得都追着打。日子不好过,还得过,马先生好像麻木了,居然还天天上班,为的是每个月的那几千块钱工资。

苏浅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不说出来,也不劝,因为没法劝。他们就共同装傻充愣,谁也不去碰那个大脓包,大家绕着走。但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因为这世上就没有不付代价便能轻松过关的行为,代价就是马先生的变化。他被当头一棍子打蒙了,可笑又可悲的是,这个出棍子的人就是他自己。这就属于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吧。如果换了那些刻薄女人,肯定将这样的话早骂出口了。苏浅没有,这就是她最大的优点,可以为别人锦上添花,决不会落井下石。当然,她偶尔也会口气温和地数落数落,絮叨一下马先生的缺点,说他这个男人啊,具备中国男人的所有优点,也包揽了所有缺点。他远看挺诱人,有长相有身材,挺英俊硬朗的一个人,脾气豪爽,不拘小节,钱财大方,很好相处,可这些优点只适合远观,一旦走近,跟他过起日子,你就会发现优点一个个全变成了缺点。一句话,他就是缺心眼儿。苏浅这话其实是有所针对的。本来嘛,既然事都出了,现在马先生就应该认清了那些朋友的真面目,该是和他们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时候了。

但这样惨痛的教训居然只起了半个月的作用,现在有一个人又出现了。那个畏畏缩缩、迟迟疑疑,又贼头贼脑的人——苏浅现在看马先生过去的旧友都不顺眼,不要说看到,就是想起来也生气。那些朋友也都识趣,事发后都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张三撇的下水肉摊儿也不见了。苏浅说好,真好,从此可算认清了那些人吧,一个个就是酒肉朋友,有酒大碗喝你的,有肉大块吃你的,现在集体把你日弄进了烂泥沟,他们溜了!这样的朋友,还不如没有!可是小穆出现了。小穆越发瘦了,身子骨像个姑娘家,犹犹豫豫走进苏浅家,看到马先生喊了一声哥,哽咽了。

马先生望着小穆久久打量,叹一口气,说兄弟啊,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才是金子。经过这个大跟头,哥算是认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说完让苏浅准备饭菜,他要和兄弟好好叙叙旧,把多年不见积攒的话都给说完。苏浅把火气压下去,割了肉,买了菜,又是炒,又是拌,有荤有素地端了一桌子。等小穆吃饱喝足离去,苏浅变了脸色跟马先生交涉,说古人早就把真理说透了,吃一堑长一智,你栽跟头是受了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的蛊惑,现在好了,亏也吃了,咱总得留个教训吧,依我一个妇女的浅薄见识,你就快刀斩乱麻,这次把所有过去的朋友都断了吧,咱从头开始,重新生活。马先生懒洋洋睡展身子,眼神固执,说世上的人都可以断,就这个小穆不能断,我现在是最倒霉的时候,这时候大家都趔着我走,只有他上门来看我,这就是真朋友啊,好兄弟!说完他忽然抬手,啪,将一个玻璃杯扫落地上。吓得苏浅一哆嗦,知道马先生生气了。马先生一生气,苏浅就闭嘴了。

说到底苏浅是有一点怕马先生的。她可以絮叨、抱怨甚至嘲笑马先生身上的一些东西,比如懒散、迟钝,甚至在有些人情世故上的笨拙,有时候乐于被人欺骗的幼稚,毫无节制的傻大方,被狐朋狗友们蹭吃蹭喝,等等。但是,马先生如果真的生气了,他身上会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闪现出来,应该是男子汉的气概吧,很大男子的那种豪横、霸道、不容置辩,甚至会出手,像武侠剧里一言不合就拔刀相见的大侠。这种东西苏浅惧怕,也敬重。说到底,她也曾是一个挺豪爽的女人,中学时看武侠小说,也曾幻想自己能做甘十九妹、袁紫衣、小龙女一类侠骨柔肠的奇特女子,当初也因欣赏马先生的豪迈才走到了一起。就算生活这把杀猪刀将人心削砍成什么模样,青少年时代就萌生、收藏在心底的那些美好不会消失。这时候她就让步,她心里说谁叫你选了他呢,他是武松,是林冲,是杨雄,也是鲁智深,他有时候宁可没有你,没有这个家,他也愿意保留那些所谓的朋友。这个苏浅没法改变。本来苏浅以为他这次教训如此惨痛,该完全改了脾性。现在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铁打的真理。小穆一出现,马先生就伤疤没好便要忘疼痛。苏浅拿他没办法,只能在心里生小穆的气。小穆好像对这些浑然不觉。他比过去来得勤,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来了和马先生长篇大套地说古论今,饭熟了就吃,吃完抹嘴走人。马先生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给苏浅感叹说过去自己看走了眼,对这个小老弟不够亲,现在看来还是他真,老哥身在难中的时候愿意来,这才是真性情,真君子,真朋友。

气得苏浅哭不出来,只能笑。她提醒马先生留个心眼,谁知道这小穆现在还上门来图的是啥,小穆属于没正式工作的人,更像走江湖的,这里漂泊,那里游走,居无定所,没家没舍,这样的人,比卖肉的张三撇还不可捉摸。她觉得马先生都过不惑之年的人了,该是活得聪明一点的时候了。马先生眼神迷惑,又倔强,说苏浅太世俗,把人心都想坏了,他相信世上有真的朋友,有金钱难买的情谊,就像小穆这样的兄弟,不是一奶同胞,绝对胜过一奶同胞。

苏浅拿马先生没办法,也看他如今一个朋友都没有,每日里孑然一身,那光景确实看着凄凉。她心软了,像接受身体里横生的一个肿瘤一样,接受了小穆。尤其每次买菜经过肉摊子,看不到张三撇出摊,苏浅就感慨无比,说那个胖子,平日里哥长哥短嫂子长嫂子短的,嘴倒是甜,看这个人遇了事,就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了,用得上这么躲吗?我们又不用你咋样帮忙,只是像小穆一样上门来看看,对马先生也是一种安慰呢,唉,人心不古啊,世风日下啊。长叹息,人易老,苏浅感觉自己这些日子猛然老了。同时发现马先生的鬓边也白了不少。两相对照,好坏分明,苏浅对小穆的抵触和戒备之心淡了很多,每次小穆在,饭菜就特意丰盛一些。

有一天马先生跟苏浅借钱。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什么借不借的,不过是从这个兜里掏出来装进那个兜里的事情。鉴于马先生这些年大手大脚,苏浅才特意跟他划清财务界限,各花各的工资,孩子共同供养,老人一起赡养。马先生每次工资透支了,就找苏浅借,借了也会还。他属于那种敢傲视金钱的人,但不是无赖,每月工资一发就第一时间还苏浅的账。苏浅也没多想,问他需要多少,他说一万。一万有点多,苏浅想到他这些日子心里积压了太多郁闷,就不忍心再多叨叨,把钱转了过去。过了两周,马先生又跟苏浅借钱,要五千。苏浅也没多问转给了他。又过了五天吧,马先生说再借一万。苏浅这回忍不住了,问他这么短时间里频繁要钱做啥。马先生叹一口气,说小穆借,他有个生意周转不开,跟我倒个手。苏浅眼睛直了,心里说坏了坏了。顿时记起来这个小穆有日子没来家里吃饭了,原来他现在和马先生单线联系,避开了苏浅,难怪苏浅没察觉是他在借钱。苏浅说小穆哪里人,家里做啥的?做着多大的生意?具体在哪里做?你了解吗?

马先生大张嘴,傻看着苏浅,那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愣了半天反过来问苏浅,你啥意思?难道这小老弟能骗我不成?他语气里有了愤怒,我说你们女人家能不能别这样爱钱,人活着难道不应该有点别的、更纯粹的东西?如果世人一个个的都眼睛只盯着钱,我觉得这世道也太没意思了。说完他显得很生气,站起来走人,拒绝和苏浅继续交流。苏浅气出了眼泪,撵着他甩出去一串话,每句话都像子弹,嗖嗖嗖飞射,被惹急的情况下苏浅也不是吃素的,况且这次牵扯到了钱,一大笔钱呢,又不是马先生一个人的工资,是苏浅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苏浅说你跑啥呀,心虚了对不对,你也觉得被骗了是不是,这姓穆的哪里人、多大了、干啥的,这些基本情况你根本就不了解对不对?他只是你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你其实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对不对?他跟着你蹭吃蹭喝也就罢了,现在连钱也骗起来了,我攒那点钱容易吗……苏浅把自己说伤心了,呜呜地哭,想起嫁给他这些年,有时候觉得也能满足虚荣心,毕竟和他站在一起他高大威猛的形象很让女人深感脸上有光,他结交广泛又为人豪爽,曾经在葫芦镇名声挺好的,可如今看来那都是驴粪蛋,外面光,具体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清楚。别的不说,只说这次的事,你说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还能眼睁睁让一个比你小十几岁的给骗了?第一次受骗也就罢了,还能接二连三给人家打钱,到现在还护着那骗子,世上真有这样傻的男人?怎么就叫她苏浅碰上了?

这时候小穆的微信来了,催问马哥钱准备好了吗?他实在转不开,能指望上的就只有马哥了。小穆还发来一些照片,说是他的公司,他的流水线,他的物流,其中有一张里他出了镜,站在一家公司门口,西装革履的,还真有公司小老板的派头。马先生欢喜起来,截图发给苏浅看,好像这图片是一剂强心针,打进了马先生这个濒死者的体内。他眼睛里有红黑色血丝,他瞪着牛眼问苏浅,看到了吗?我小老弟没骗人吧,我说你啊,就是太现实了,怎么看不到人心的美好哩。苏浅有一点迷惑,看照片确实是人模狗样的小穆,不像落魄的样子,难道真是一时周转不开才暂时倒手?马先生委屈又坚定地说,我看人挺准的,小穆错不了,讲义气,有情义,是可以交心的真兄弟。苏浅后来觉得自己这一刻肯定脑门叫驴踢了,她糊里糊涂就又转了一万块给马先生。幸好转了忙又撤回来,只转了五千。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后面一分都没了,儿子要买个遥控玩具车她都没舍得花那钱呢。

马先生收到五千块钱,可能脑子里开了一点缝隙,透进来一缕灵光,没有悉数转给小穆,只借了四千,留下一千他自己零花。小穆收了钱,说他下周四一定还,加上前两次的一起还,还发了个举起胳膊加油的小表情。马先生好像被这个表情注入了某种自信,欢喜起来,又给苏浅发截图,说看到了吧,这回再不用怀疑了吧。苏浅把截图存下来,说那我等着,看他到时还不还。一个人品性好不好,我只看行动,嘴巴上说的不算。

说定的期限很快就到了。这天睁开眼苏浅就提醒马先生,看钱转过来没有。马先生看微信,他和小穆的聊天时间停留在上周,并没有转款过来的新信息。他一笑,急啥,一大早的。午饭桌子上苏浅看马先生,目光里的内容马先生懂,他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新信息。其实他不用装模作样看手机,这个上午他在单位几乎看了一上午手机。还有半天时间,苏浅软软地款款地自言自语,合起来才算一整天嘛,赶在晚上十二点前把钱打过来,也算今天还了账。马先生没接茬,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还算自信的微笑挂在那里。

时间是无情的,夜晚来了。晚饭马先生没有和苏浅头对头坐一起吃,他端起碗蹲在桌角,噗噜噜噗噜噜,就把一碗饭吃完,好像他是敞开衣领从脖子里灌进去了。苏浅用笃定的目光打量他,结局她觉得已经可以猜到。所以没必要再揪住不放。一万九,她就当被贼偷了。十二点一到,马先生给小穆发微信,先是文字,接着语音,又直接打视频电话。电话被拒绝接听,他再打,嘟一声就中断,有文字显示连接失败。马先生忽地坐起身,发文字,发一次失败一次,提示说您和某某某不是微信好友,需验证后才能聊天。他想直接拨打电话,却发现通讯录里没有小穆。他呆呆坐着,冥思苦想了一阵儿,喃喃说原来我没有他电话号码,我压根就没存下他的号码,我好像这几年就没跟他打电话联系过。那是用什么联系呢?苏浅在身后梦幻一样问。马先生被梦的气息笼罩了,也有了梦幻的味道,喃喃说我们其实很少联系,我好像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对于我好像也不是多重要的人。他在,我就打个招呼,一起吃,喝,耍,说话,他不在,我也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现在想来,都是他在联系我。他想出现,就出现了;他想失联,就不见了。苏浅也欠起身子,压制着声音里的愤怒,平静地反问:这样说来,他不是有意失联,只是可能跑生意去了,等过些日子赚钱了就会回来看你?马先生乖孩子一样点头,对啊,又摇头,口齿有些缠绵,软软的,说,也不对啊,以前他跟着我只是吃喝,这回借钱了,一万九千块钱呢,我四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才这么多。苏浅连愤怒的心思都没了,说微信他删你了,电话你不知道,那他家在哪里?公司在哪里?明天咱们上门找,我就不信他还能跑了和尚也跑了庙!逮住了我先给他脸上美美地啐几口,他吃了我多少好饭好菜,就这样玩消失,他对得起谁?

马先生把手机捣鼓过来捣鼓过去好一阵儿,估计是在微信里寻找小穆的蛛丝马迹,又四处打电话,询问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谁认识小穆,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小穆?问了一圈,他把手机丢到桌子上,颓然地看苏浅,说奇了怪了,这个小穆,葫芦镇就没人认得!我一打听,他们一个个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也就算了,倒反过来问我,说是我最初把小穆带到大家面前的,大家一直以为是我的朋友。这事我咋就没印象了?他天真地看着苏浅,在等答案。

苏浅和他对视,问,那他叫什么你总知道吧?也许可以去派出所查,网上输入姓名一查就啥都清楚了。马先生更茫然了,头无辜地摇着,我不知道他名字啊,一直喊小穆,那肯定姓穆了,具体啥名字没问过。那还查个屁!苏浅爆了粗口。紧跟着觉得有点过了,赶紧补救,说,连基本姓名都不知道,那就没法查,我现在都怀疑这个姓是不是他的真姓呢。马先生有几分可爱的点头,好像还真是有可能,我哪回模糊听得他在电话里跟人说他的名字,好像不姓穆,是怪怪的一个姓。

你就说摊上这样一个男人,你能拿他怎么办?清蒸、爆炒还是水煮?他顽石一块,刀枪不入,你还能拿他怎么样。苏浅咯咯咯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栽跟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接下来的生活陷入一种怪异的气氛里。空气像帐篷的顶布,被绷紧了,有看不见的手在四下里悄悄拽,越拽越紧,眼看那弹性就要被绷到极限。马先生和苏浅就在这个紧绷的外壳下面喘息、等待、熬煎。这时候苏浅已经走出来了,她在心里换算了一万九千块钱的价值,是她四个月的工资,够给儿子买半屋子玩具,能买五百斤生牛肉,能给她买一件貂皮大衣,可以给马先生买块好手表,够给父母一两年零花钱……女人就是这样,善于用具体而琐碎的实物来化解心里的块垒,思虑结束,就放下了。放不下的是马先生,他对这个事上了心。看样子很受打击,这个程度比仕途失败、前途断送、全镇笑话还要大。他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没事就望着手机里的小穆微信看。人家把他拉黑了,他还保留着人家,那只是一个他看不到对方任何信息的账号,那头像不是小穆,是一张美颜功能处理过的妙龄女郎的脸,很妖娆地望着马先生。马先生给小穆打视频,发文字,发语音,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条一条再一条,自然是一次都成功不了。他已经不需要成功,他需要以这种方式打发无聊的时间。

他们很久很久都不做那个事。白天他们各去各的单位,夜里他们一张床上各睡各的,就算共处一室,却能互不干扰,两个身体失去了交流的欲望。马先生有时候会出去,一去半天,有时候半夜才踏着月光归来。莫不是跟那些狐朋狗友又勾搭起来了?苏浅心里猜测,嘴上不说。人到中年,早就学会惜字如金了,更深谙了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里的真谛。

有天半夜时分,有人拍大门,苏浅下去开。门一开,两个叠加的身子一头倒栽了进来,差点将苏浅撞翻。一个人影挣扎着爬起来,去扶另一个。跌跌撞撞中,一个声音喊,嫂子嫂子,快扶我哥。苏浅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卖下水肉的张三撇吗,竞选事件以后他从葫芦街上消失了,这会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等进屋在灯下细看,可不就是张三撇。他明显瘦了一圈,刀条脸上坑坑洼洼的,一副不知道遭受了多少人间苦难的倒霉相。他在苏浅的目光里显得无地自容,又找不到地缝让他钻,就搓着两个大手傻笑,说嫂子对不住,哥对不住,我张三撇不是人,不够朋友,我哥遇了大事我没帮上忙,不是我有意不帮忙,是真没时间帮啊!我老岳父出车祸了,这半年我陪着他住院哩,人瘫痪了,还要跟撞人的司机打官司,唉唉,掉进没头官司里半年时间我脱不出身。

苏浅冷眼细瞅,发现张三撇人暴瘦了,脸倒是白了,不像在街头卖下水肉那会儿又黑又红,确实像待在室内半年不见阳光才能捂出来的那种白。苏浅把马先生翻转过来,发现他眼睛上斜,嘴角流着口水,一副中邪的模样。咋喝成这德性?苏浅拿手拍他脸蛋。马先生推开她的手,嘴里喊着,小穆,我找小穆,我小老弟小穆,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你好歹给哥闪个面嘛。你手头紧你拿去花就是了,你用不着这样对你哥嘛——他舌头肥大了一样,满嘴横着,说话挺吃力的,却喜欢喋喋不休。苏浅给他擦洗一下,抬到床上,盖上被子,他脖子一歪又吐了两口,接着就鼾声如雷,睡死了过去。

张三撇哭丧着脸再次给苏浅解释,他要去医院了,他这半年真的贼忙贼忙,他现在恨自己不是东西,他在哥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苏浅懒得听,推他出门,把他跟黑夜一起关到了门外。

这年春节刚过,马先生从葫芦镇政府办了病退,他不用天天去上班了,他现在完全是一副老态了,人更胖了,背塌下一个坑,走起路腰乱甩。他不爱在家里待,每天吃过饭就提个小马扎出来,混在满街的贩夫走卒当中,和羊贩子说说羊,与补鞋的盲眼王谈谈鞋,看葫芦镇首富田歪脖子老汉收购假古董……他天做幕,地做席,走到哪里就打开马扎一屁股坐下去,和谁都能说得来,一街的商贩就没有他不认识的。有那细心的人留心的话,会发现他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就是三撇的牛头肉摊子,要么坐左边,要么坐右边。他坐右边的时候,张三撇的马扎就摆在左边,他要是在左边落下屁股,张三撇只能挪到右边。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哼哈二将一样守着一个由两把凳子一张木板支起来的案子。案子上的大木盘子里,塑料布下盖着煮熟的牛头牛蹄牛内脏,红的白的黑的褐的都有,圆的扁的大的小的齐全。张三撇不吆喝,像钓鱼的姜太公,愿意买者自己来,不愿来者自便,他乐呵呵地和马先生下着一盘棋。倒是马先生在一盘棋打马过河直捣黄龙之后会站起来,掀开塑料布,拿苍蝇幌子重重地甩几下,空气噼啪作响,他喊,牛头肉嘞,牛肝牛肺牛肠牛肚牛百叶,不吃不知道,吃了忘不了,不尝嘴不馋,尝了想三年!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80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十三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四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个人获首届茅盾新人奖。作品被译为英文、阿拉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