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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2期 | 黄昱宁:蒙面纪
来源:《钟山》 2022年第2期 | 黄昱宁  2022年05月05日08:27

小编说

二十一世纪末的一场数字劫难使得全球关于“蒙面纪”的数字档案毁于一旦。三十八年后的一天,“我”作为志愿者参加了一项旨在修复历史的虚拟现实学术实验,与前夫搭档,穿越虚拟时空,返回历史现场,体验在病毒肆虐之初的无助与迷惘,纵谈文学、人类与病毒制衡共存的古往今来并提出对数字化时代景观社会的诸种预警和反思。

黄昱宁,1975年生于上海,作家,翻译家,出版人。译著近三百万字,著有随笔评论集《一个人的城堡》《变形记》《假作真时》等。2015年开始创作小说,2018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八部半》,并获得2019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现居上海。

 

蒙面记

黄昱宁

戴上虚拟面罩的一刹那,我透过监控摄像头看到了刚刚进入我右侧隔间的乔易思。眼前顿时漫开了一团雾。

“您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您的轻微不适是即将进入场景时的正常现象,不会对健康状况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植入式耳蜗里回荡着轻柔的提示音,依稀听到某部经典科幻片的主旋律似有若无。

我觉得我的不适远远超过了轻微。但我分不清有多少比例来自复古面罩松紧带骤然勒紧的压迫感,有多少来自乔易思的脸。这一屋子的智能设备瞬间探测到了我的心理活动,镜头聚焦在他右边眉头那颗浅灰色的痣上。我记得,十年前,他跟我吵最后一架,表情肌被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可笑地牵拉着那颗痣,周围晕出一圈红光。

乔易思的表情凝固在三秒钟之后。我知道他也透过监控看见了我。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应该是说了几个字。他是那种一旦把话说得太清楚就会觉得自己缺乏深度的人,应该没有什么智能设备能作出恰当的反馈。我放慢语速,清晰准确地抗议:“我可以要求换个搭档吗?”

“您的搭档是经过严谨挑选产生的,你们的匹配度近乎满分。不可能有比这更完美的数据了。”

去你的完美。在我和乔易思的世界里,近乎满分的意思就是在你即将伸手摘到星星的那一刻,跌进深渊里。

“您的心跳略有加快,参数在准备阶段的上限之内。这是即将进入历史虚拟时空的正常现象。您不用紧张,闭目,静坐,深呼吸,有助于更平稳地转换模式。”

我其实应该想到有可能在这里碰上乔易思的。我告诉自己,我并没有,绝没有暗暗地期待过与他在这里重逢。我在手机上飞快地调出乔易思现在的身份。历史研究修复师,特级,主攻蒙面纪断代史。好吧,还是那个不管在虚拟空间里有多少个分身、一律都在工作的乔易思。等实验结束,一旦走出虚拟世界,他的论文、成果、领奖台上的微笑,都会像阳光下投进了洗涤剂的一盆水那样,翻出五颜六色的泡沫。

我当然知道,乔易思的工作有多么重要。三十八年前的一场全球性数字劫难彻底改变了历史,或者说,改变了“历史”被储存的历史。一个至今仍然没有被查明的黑客组织精确地攻击了人类的数字档案,尤其对图形与影像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以后,图书馆和档案馆又开始收到充足的政府拨款和私人捐赠,纸质文件和照片再度成为不可或缺的储存记忆的载体——因为零星火灾的危害程度,远不及大规模数字恐袭。然而,已经造成的损失很难弥补,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所有在当时当地以为可以存留的瞬间,都被永久性删除,没有留下哪怕一粒纸屑,一缕烟尘。乔易思就出生在那一年,这个巧合似乎成了他当年选择专业的惟一理由。

我是带着使命出生的,他说。他的右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含着讥讽,瓦解了他说这话时本来可能激发的所有感人的力量。

始于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持续将近八十年的蒙面纪,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数字恐袭损失最为惨痛的重灾区?乔易思念叨过一大堆,我只记得两条:首先,人类记忆载体的全面升级换代,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人们逐渐习惯把自己的一切都绑在手机上,沉浸在某种乐观的、人人都能掌控记忆的幻觉中。

“那时的人们,发觉每一个瞬间都能向全世界直播,或者随手扔在云上,他们就再也懒得用脑子,或者任何你可以摸得到的实体来储存记忆了。以至于如今我们回头看,那段时间的实体档案和资料都要比以前少得多。”乔易思若有所思地说。

其次,“那段历史本来就像一团迷雾”。

迷雾?什么意思?

“雾就是雾,那种你依稀看得到轮廓,却分不清边界的东西。”说到这里,乔易思自己也像坠入一团迷雾,话音带着浓重的湿气。

“在有些人看来,这段历史就应该被遗忘。”

关于蒙面纪,人们的说法总是混沌不清。我只知道,当时的人类,被一波接一波的微生物围攻,从呼吸道开始,逐渐向消化道、皮肤和血液蔓延。相应的化学对策——无论是预防还是治疗——永远慢一拍,人们总是在为新药物欢呼了一阵之后,不得不退回最古老的互相隔绝的物理方式。伤亡数字有各种版本,统计口径千差万别,你根本不知道相信哪一个好。那些残留的记录上充斥着人们的互相指责。

形形色色的防护装备成为那段时间的标志,时而被争夺,时而被抛弃,周期性地出现在少得可怜的纸质文献和图像中。从口罩、面罩到防护衣、过滤膜,款式和材质不断翻新,这成为专家判断年份的最重要依据。甚至出现过几场涉及新型防护原料的局部战争。所有的防护设备都是从口鼻和整个面部开始的,所以用“蒙面”来统称那个时代也算合理。只不过,到了“蒙面纪”后期,被遮蔽的部分早已延展到全身。

我在博物馆(大部分是线上博物馆)里隔着玻璃橱窗看到几个画满涂鸦的艺术面罩原件时,觉得人类真是活得越来越荒诞。远古我们有恐龙和白垩,上古我们有青铜。到了近现代,我们只能用面罩来标记一个被失忆的时代。

“我们缺少第一手材料。处在那灰暗的八十年里的人们,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状态,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那时的乔易思,像个真正的思想家,不管手里抱着的是一本古书还是一团松软的抱枕,都像是抓到了能撬动历史的杠杆。十年之后,透过监控的镜头,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这样的表情。他一定是大型虚拟现实学术实验“蒙面纪”的主创人员,对此我毫不怀疑。十年前他就有个朋友是VR行业里小有名气的娱乐软件设计师,据说这两年赚够了钱以后转型跟学术机构合作,多半就是乔易思牵的线。我甚至记得那人的名字叫吴匀。

至于我——在这个大型实验的试运行项目中,我只是个好奇的志愿者。他们说,这个实验需要敏感的,能迅速代入情境、过后又善于抽离的写作者,最好是女性。他们说,女作家善于捕捉细节的能力对于修复那段重要的历史记忆非常重要。我说好的,我符合条件。

我说了谎,我不符合最后一个条件。我没有把握要过多久才能从过于逼真的体验中抽离出来。如果这个实验做得就跟它的运行指南提示的一样“具有无与伦比的真实”,首次再现那段“空缺的历史细节”,我的意识也许会久久地困在那团乱麻中。我想我会呕吐,肠胃会皱缩成奇怪的形状,我会什么都写不出来。

“您已签署保密授权协议。也就是说,在整个实验过程中,我们有权将您的体征数据,脑电波图像和对话记录用于学术研究,并保证不向任何第三方泄露您的一切隐私。在这些使用权中,不含您的VR视频。为了减少您在历史时空中的顾虑,我们全程不会录制虚拟视频。”

“确认。”

“请您再次确认,选择半沉浸模式,意味着您在整个实验过程中,常常仍然保持着清晰的时间感。您在当下的身份与记忆,会与实验中的情境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冲突。您将难以完全体验这款实验在营造真实感上的精妙表现,这无疑是令人遗憾的。”

“我确认……那么乔——我是说我的搭档,他选择的是什么模式?”

没人回答我。耳蜗里的音乐开始变奏,旋律线渐渐模糊,音符与音符黏连。一串不和谐音程,带着过于强烈的电子感。这些散乱的元素最后汇聚成一种类似于呼啸着穿越隧道的声响。我在睡眠舱中躺平,按照提示音闭上眼睛,任凭这声音聚拢起一团飓风,把我卷进蒙面纪(距今120~200年前)的世界里。

街上空着。但这种空,还带着不久前曾经满的痕迹,与我习惯的那种空全然不同。在我所处的现实世界里,人们待在睡眠舱里的时间要比室外长得多。在虚拟世界里,他们上午到芝加哥开一场学术会议,下午就能去大溪地冲个浪。现实中的街道是真的空旷——你偶尔在那里散步,四周全是安全而茫然的气息。这股气息如此稳定,仿佛源自亘古,直通未来。但一两百年前的空,隐藏着呼之欲出的不安。商厦的玻璃幕墙无聊地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侧转身避开直射,视线落在一溜店招上。麦当劳。HUAWEI数码体验中心。某种日韩品牌车的展示厅。这也难怪,我想。这个实验既然要标榜细节的逼真度,这些最容易做的表面文章是一定要做足的。毕竟,众所周知,全球化时代的最后一抹夕阳,就落在“蒙面纪”的那些高度相似、难分彼此的街景上。

但是,绝不会出现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我在实验指南上看到过这一条。虚拟现实场景里将摒弃所有能让你精确定位时空的记号。你不可能根据千禧桥上的爆炸断痕,判断你正站在2088年的伦敦,也别指望通过远远的金字塔雪景,猜测你深陷于二十二世纪初的困局中(微生物肆虐、气候急剧变化以及由此引发的争端即将使地球总人口负增长的幅度超过警戒线)。是的,你不能。在这个实验中,你不知道今夕何夕,你无法判断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

时过境迁,如果说人类从那些年代里学会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该搁置的要搁置,该模糊的要模糊,把互相指责的时间成本,用来解决实际问题。蒙面纪的是非曲直,种种真真假假的、纠缠着政治意图的溯源行为,衍化出始料未及的次生灾难。以至于,事到如今,哪怕是一个学术VR实验,也要小心翼翼地绕开所有暗礁,守护这道人类历史上讳莫如深的伤疤。

“我们不参与价值判断,我们的研究对象,不是历史事件,而是日常生活。在我们看来,蒙面纪在时间维度上是一个整体。至于空间维度,那就是整个地球,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我们都过着同样的日子。”毫无意外地,指南上的口号总是如此空洞而正确。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的身体站在一个混沌不清的虚拟坐标上,脑细胞大约还有一半以上滞留在现实世界里(尽管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某种轻微的离心力,似乎随时要把我从古老的街道上腾空拽起。我隔着面罩费力地吸上一口气,总算没让自己像一只气球那样晃晃悠悠地悬浮在空中。

“戴久了吧?齐南雁,你的呼吸得调节一下。但是千万别摘下来——”乔易思的声音仿佛由远及近传来,失真感渐渐降低。实际上,我意识到,他的坐标就紧挨在我身边。

我无法相信他就在我身边。我们一开口,对方的名字——那个一两百年之后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乔易思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我熟悉的神经质,但似乎被赋予了新的内容。他嘴里念念有词,一半是城里最新颁布的防护指南,一半是刚刚更新的病例数据。这是典型的刚进入实验时信息溢出的表现,再正常不过了。乔易思的选择显然跟我相反,他正处在全沉浸模式,在进入睡眠舱的过程中通过脑机接口输入了大量的环境设定和背景知识,暂时覆盖他既有的对现实世界的记忆。他正在全身心地沉入蒙面纪的某一个阶段中,他将无条件接受那个时代所有的混乱与焦虑,接受程序给他指定的拍档以及关于这个拍档的一整条故事线。我想万一这该死的程序给我安一个烂俗的人设,我该怎么办。那种甜蜜而懂事的,该沉默的时候一定会闭嘴的妻子。那个在现实中我从来没有成为的女人。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选。作为蒙面纪历史研究修复师,他的研究成果(那些凭借家族记忆留下的历史的碎片,种种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的口述的集合)编织在整个VR实验的故事线和图像场景中;可他自己却要抛开那个世故的外部视角,放弃安全感,在实验中裸奔。换句话说,他将被自己“修复”的历史细节狠狠地压榨和嘲弄,而他这一番体验能够换来的是实时上传的所有思维、情感与身体的直接反应。我甚至有点怀疑,我与他的邂逅并不是巧合。作为实验的研发团队的成员(也可能是顾问)之一,他有机会看到志愿者名单。我想他会说服自己,情感必须让位于有价值的历史研究。从任何角度看,我们都是最合适、最匹配的搭档。理性与感性的角色错位,能够激发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我记得他说过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他的明显处于应激状态的亢奋就像一股带着磁力的风,把我卷起来晕乎乎地塞进一辆后座上堆满行李的越野车。他踩了两脚油门,车就蹿出去十公里。就在这五分钟里,我从乔易思不断外溢的信息湍流中,大致拼凑出脑机接口给他灌输了怎样的故事。我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有一只猫——此刻它正趴在后座的透明背包里知趣地睡觉。我们的关系有点紧张——这一点简直毫无创意。我们所在的城市最近病例数和死亡率激增,而且出现了全新症状。病毒一旦从呼吸道进入,就可能侵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迅速激发免疫亢进——自身免疫系统越是强悍,这种亢进的强度就可能越大。中招的大多是青壮年。他们就像迎着台风懵懂地舒展着枝叶的梧桐树,正在一棵棵倒下去。

这座城市正在成为新一轮病毒变异的风暴中心。

“我想,按照这个节奏,这座城市很快就要进入休眠模式了。”他瞥了一眼数码手表上不断跳出的新闻,喃喃自语,“还好刚办了通行证。来得及。”

所有被动接受的信息终于在我的意识中合成完毕。“我们……是在逃走吗?”

“你是被面罩勒到大脑缺氧了吧……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出城。都什么时候了,别再任性了好吗?”

连乔易思自己也感觉到了事情正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只好赶紧开大车载音响的音量,试图吞掉最后那句话。我和乔易思之间就像是有一部厚厚的密码本,单单任性这一个词就足以重启十年前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在我的想象中,每个人的意识都是一座七八层的小楼。如果说这些记忆悬浮在我的第六层,那么它们就应该埋藏在乔易思的地库里——它们被他的全沉浸模式挤压、碾碎,七零八落,却又顽强地渗透在他所有的行为中。我无从辨别哪些属于他对实验场景的应激反应,哪些属于他受残留记忆的驱使,对我产生的莫名感应;我不知道哪些属于蒙面纪,哪些属于后蒙面纪。

我顺势叹出一口气,面罩跟着鼓出来,一股热气往上涌,从面罩边上溢出来,眼前化开一层湿雾。我想现在的VR技术也太逼真了。在一个面罩已经成为古董、只有少数样品还躺在博物馆的年代里,居然能够通过传感器重现戴面罩的感觉。潮湿、黏稠、近乎窒息,那种传说中的古典的暧昧,它究竟是怎么模拟出来的?

“我没法跟你一起走。我们最好各走各的。”我听到自己轻声而坚定地说。

就好像一架吵了一两百年,前情后事并不相干,情绪却都接得上。

乔易思顾不上接我的话,捏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车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终于完全熄火。导航显示,我们的坐标在离出城高速路口不到五百米的地方,被前后左右的车流挤得动弹不得。我从副驾驶位置看出去,在我们右前方,有个司机冲着手机吼了几句以后,按掉,低头,面孔埋进宽大的手掌。然后他下车,在车与车之间的夹缝中来回穿梭,跟别人借火抽烟,搭讪两句以后便越说越激动。

“他应该来过好几次。明知希望不大,总想再碰碰运气。”乔易思说。

“至少,外面有人在等他。有人值得他这样。”

“你还是这样,喜欢编故事。”

“你还是这样,听不懂故事。”

十分钟之后,一架盘旋在车顶的无人机越开越近,发出指令。乔易思按键打开天窗,遥感体征检测系统在十秒钟里采集完我们的数据。又过了十秒钟,那台无人机亮起了红灯,我的证件号被播报出来。那台机器一遍遍地重复:“您的一项或多项体征未达标,不符合通行条件。请自行前往医院复核。感谢您的配合。”

乔易思那头是绿灯。他的反应很快,一把按住我准备开车门的手。“别傻了,”他说,“我能让你一个人去医院?”

“你还来得及出去。我活该,谁让我任性呢?”

他哼了一声,似乎想对此嗤之以鼻,但我看得出,他的肩膀和胳膊都是僵硬的。新型毒株刚刚在局部地区蔓延,全世界病毒学家拿到的样本还很有限,很多问题还没有达成共识。乔易思的紧张可想而知。

“老一套吧。拖延,分流,控制外溢人数。你可能也就是被随机挑出来的。”他在安慰我,但语气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两旁的车辆似乎被那盏红灯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纷纷施展车技,侧转出匪夷所思的角度,居然让出一条窄路,让乔易思倒了出去。

后座上一阵窸窣,猫在透明包里翻了个身。她做的显然是个好梦,抬起肉垫伸出爪子勾住包上的透气孔,咕噜了一声,不舍得把眼睛睁开。

医院门口的检测点乱作一团。原先设计好的闭环系统不时被人流冲到变形,分出两三股支流。总有人排错队,或者排着排着突然腿一软晕过去,激起一阵惊呼。那些套着医用防护设备的工作人员完全不够用,两个试图按照操作规范引导人流的机器人被十几只愤怒的手连着拍了几下以后终于撞到了一起。

我心跳得厉害,一阵干呕。医院声场过于逼真,无数种声音同时在耳膜上弹跳拍打。我就好像被封进了一个玻璃气泡,周围全是看不见的固体。毕竟也是半沉浸模式,我想。我确实有一半——也许一大半的身体——已经对虚拟环境深信不疑。我越来越进入角色,那些曾经出现在历史材料上的抽象的症状,似乎一样一样在我身上应验。干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胸闷气短。

我的现实感正在匀速减弱,我与外部世界的连接只剩下一根将断未断的风筝线,缠在我的手腕上。我下意识地想抓紧它。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些前现代的医院——现实生活中我甚至基本不需要去医院。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远程医疗早就成为主流。哪怕需要做个小手术,一个小时内,你的客厅里便可以支起无菌帐篷。这点时间正好够医用手术机器人带着一大套器械上门,并且做好术前准备。

蒙面纪时期的医院,尤其是处在风暴中心的医院实在太有压迫感了。我看了一眼乔易思,即便戴着面罩,还是能明显看出他从面罩边沿溢出的脸色在发白。他甚至比我更慌乱,因为他手里并没有那根风筝线。

我们都戴着塑胶手套。他怕我被人流冲散,握住我的手。在一屋子的热气中,我的手套和他的手套几乎要粘在一起。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别闹了。要吵架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是非得现在不可。”

现在我能确定这是一条适合我们的故事线。我根本不用费什么脑筋,也能顺着走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有时间?”

“那你还想怎么样?现在所有办证的地方都关门了。”

不出所料。我们的关系只差办一道离婚手续就可以了断。

机器人把探针伸入我的鼻腔时,那股酸麻劲似乎直抵泪腺。坐在一旁的检验员几乎连眼皮都不抬,就示意泪眼模糊的我赶快跟上右侧的队伍。只有那些晕倒在排队路上或者捂着胸口显然喘不上气来的病人才有可能被抬上左侧的担架,送往重症室。然而担架也在排队。我一眼望过去,一小时前被抬进左侧那扇玻璃门的那两副担架,仍然横在同样的位置上。里面再也周转不出新的病床了。

整座城都在忙碌。但一大半能量都在各种流水线上消耗。人们从一个关卡被运到另一个关卡,然后就像被塞进一堵旋转门,转一圈便被送回来。

“三小时之内,您的检测结果会出现在手机上,您的数据将进入疾控中心监测网,我们会根据情况的轻重缓急采取应对措施。请自行回家静候。”

没有药,有人核验接种记录,居家隔离以及轻症自愈的注意事项被反复广播。

我木然跟在乔易思身后,上车,下车,接连跑了三家超市,一家比一家荒芜。我们很快就发觉朝货架上看是徒劳的,只有货架旁边的空地上,还能捡到人们在争抢时从架子上滚落的几颗土豆、两袋方便面(其中有一袋撕开了口子)和一小包贴着买三送二标签的猫粮。乔易思在自动收银台上扫码,机器毫无反应,不知道给谁拔了插头。我冲着正在发愣的乔易思挥了挥手,催他赶紧走。

“别傻了。以后再跟他们算钱。”虽然我也知道,在蒙面纪里,时间感变得飘忽不定——你在说以后,尤其是“灾难以后”时,永远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我的检测结果和城市休眠通告同时抵达。“阴性。这并不意味着您的危险已经解除,因为潜伏期从三到三十天均有可能。请密切观察体征数据,自觉与他人保持社交距离。”就在乔易思一字一顿地把这句话念完时,我们正好走到了101室的门口。他的面容迅速通过了摄像头扫描,房门应声打开。

这是我和乔易思的家。

灯一盏盏打开,家具仿佛从记忆深处一件件浮现出来。暗绿色的磨砂皮沙发和南瓜色的木制雕花果盘是乔易思从古董店里淘来的旧货;所有像是被凉水或者月光洗过两道的铅灰色书架,那些刻意清冷的极简线条,都是我选的。时隔一两百年,我们的趣味依然完全不同。

猫回到熟悉的住处,顿时没了睡意。她迅速找到客厅里最幽暗的角落,一身纯黑的毛轻巧地隐入阴影中,黄绿色的猫眼越瞪越圆,闪着幽光。但她似乎对我们没有什么兴趣,只盯着客厅落地窗外的天井看。

“寇娜(Cona),别乱跑。”我听到乔易思喊猫的名字。新冠(Conavirus)是蒙面纪之前著名的全球流行病,尽管规模和强度小于蒙面纪时期的一系列病毒,但通常被认为是蒙面纪一次颇具警示意义的预演。给猫取这么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这比较像我的风格。

寇娜没有理会乔易思的警告,仍然一步一步向落地窗靠近。我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推,落地窗就顺着滑轨打开。寇娜蹿出去,毫不犹豫地在天井墙根里找到熟悉的小洞,蜷起身子钻出去,融入墙外的黄昏。像一块黑巧克力投进无边无际的奶茶中。

“你这是在干什么?猫不懂事,你也不懂?”

我背对乔易思,不想让他看到我自从进入这个实验以来,脸上露出的第一抹微笑。

在虚拟实验中,时间的度衡是一件奇妙的事。我永远也弄不清现实中的十分钟,在虚拟空间里是怎样随意伸缩的——可以压扁为一秒钟,也可以拉长成一个月或者十年,而你不仅觉得理所当然,而且不像梦里那样一片混沌。你精确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风筝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或者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意识不到手里有线?我不知道。在那个虚拟的家里,我似乎很容易入睡。当我第一次在梦中隐约见到现实的倒影时,当我在蒙面纪时期梦见现在时,也许就已经跨过了那道分界线,从此游荡在半沉浸模式与全沉浸模式之间的夹缝中。所有关于外部世界的记忆,都碎成了缕缕游丝,漂浮在我的潜意识里,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涌现出来。我得声明,从那时起的所有叙述,我失去了可靠的立足点,不再像此前那样拥有稳定而整全的记忆。以下你读到的文字,主要仰赖跨出实验之后那些混乱的追溯,对碎片的拼接,甚至是虚构。

当然这样也有好处。两个时空不再冲撞,我的身体和内心都接受了一两百年前的现实:我与将要离婚的丈夫,被关在同一套房子里。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距离,是一楼的大堂。在那里,我们戴着面罩(护目镜片镶嵌在面罩上)与邻居交换眼神,接收无人机堆放在门口的配给生活用品。物资尚未断供,但品种和份量越来越少。

我没再出现值得记录的症状。午后也许有几分低烧,但似乎只是给我的体感和脸色增添了一点变化。乔易思在对我的健康数据连着观察了三天之后,也失去了兴趣。“好吧,”他说,“心理作用导致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失衡。这两年,这样的‘精神假阳性’很常见。”

“真是没有你讲不出道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反驳我的讥讽,只是稍稍用力,把身体更深地埋进那把暗绿色的沙发,在皮面上压出一道凹痕。

起初,一切不言自明。我们默契地各自占领一个卧室,错开去客厅、厨房、浴室和天井的时间,把所有尖锐的易碎的东西都挪到了无法顺手抓到的地方。墙上的投影电视滚动播报流行病动态,从本城到邻省到全世界。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设置了静音,谁也没兴趣认真看,但谁也不愿意关掉它。

偶尔,当乔易思在落地窗边的书桌上跟国外的公司总部连线开视频会议时,我透过厨房的玻璃滑门远远地看他的背影。他上半身西装领带,下半身条纹睡裤和棉拖鞋。这些会议显然没什么要紧,多半只是为了给老板提供世界还在运转的错觉。乔易思不时抬起头冲着屏幕露出标准格式的微笑(美颜镜头足以将他那颗痣淡化到近乎消失),然后垂下目光,悄悄看一眼台式机的摄像头拍不到的左侧。他是左撇子,单手就能在笔记本上打游戏通关。

我记得他的左手。记得食指和无名指微妙的触感,记得它滑过我的后颈时那种刻意的停顿。我的呼吸也跟着停下半拍,一拍,一拍半。他的右手就没有这么邪性。他只会用他厚实的右掌轻轻按住我的肩。

无论如何,在一个VR游戏里看一个人打游戏(尽管蒙面纪时代的游戏实在很低级),总是一件诡异的事,哪怕我当时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太阳穴微微悸动,我的身体的某些部分,隐约觉得堕入了无限循环的套娃,害怕卡在哪一层里出不去。可是当时我告诉自己,我不喜欢看乔易思打游戏,仅仅因为他曾经在现实世界的联机游戏里,跟别的女人聊得忘乎所以。那是我们吵架的经典话题。

所有曾经吵到想同归于尽的夫妻,都知道沉默的价值——何况你根本不知道这样被关在一起还要过多久。我在厨房里烧汤,留在锅里的正好够他盛一碗;他煎鸡蛋,多撂一个在盘子里,搁在灶台上。我在汤里留着惟一的那块带着软骨的肉排,而他撂下的蛋一定是蛋白刚好只焦了一层卷边、蛋黄凝结了三分之一的那种。我猜,以他的厨艺水平,为了煎一个火候合适的,他自己得吃掉两个煎废的。我们不需要说话,就可以把越来越少的配给食品安排妥帖。我把房子里所有的库存食品写在纸上,贴在冰箱表面。他默默地跟着我在上面打钩。我们之间就好像心照不宣地捧着一只松松垮垮的箱子,但凡有一头倾斜,里面说不定就会有条蛇钻出来。

沉默在第三天打破,因为猫粮快要耗尽,而配给食品里并没有宠物的份。我顺手拿起一把漏勺在不锈钢锅沿上蹭出不太悦耳的声响。在乔易思从厨房门前经过的一刹那,我重重地叹口气。

“明天,只够明天了。”

“什么?”他果然停下来,“不是还有那么多没打钩的?”

我只轻轻提了句寇娜,他便回过神来,随即去开冰箱门,想翻翻冷冻室里有没有鸡胸或者三文鱼碎肉,可以照着网上的方子做。他手里在忙活,嘴里也没闲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真的不行。你不看新闻的吗?太危险了。”

“寇娜本来就会常常出去遛个弯,她找得到回家的路。人家就是这么长大的。她可不懂什么叫隔离。”

“可是我们向来不让她晚上出门。我们一向会在傍晚,在猫洞的这一头洒上她喜欢的猫薄荷,把她勾引回来,然后堵上那个洞。”

“夜晚,是猫科动物捕食的最佳时刻。”我学着动物纪录片的口吻,捏着嗓子朗诵。

我的眼睛一定隔着面罩上的护目镜片闪着令人气恼的光,因为乔易思突然把面罩往下一拽,露出鼻孔哧哧地呼着粗气。

“你,有没有必要,故意听不懂我的话?”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知道如今有不少人正在把无处安放的怒火,往动物身上扔。病毒的中间宿主的候选名单,正在被越拉越长。人们的视线,渐渐从亚洲的蝙蝠和美洲的鹿转向了全世界所有的家庭宠物。虽然从这些动物身上检测到病毒并不能证明它们会传染给人类,但是那些私刑诱捕宠物的激进组织早就不是什么新事物。他们给一只泰迪或者布偶实施人道毁灭的时候,会录制视频。他们在镜头前出示检测报告,点上香薰烛。他们会穿好白色的简易防护装备。你看不见他们的脸。

“我不信他们抓得住寇娜,”我冷冷地说,“她的智商比他们高多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我们已经把日子过成这样了,你还想关住一只猫?”

我的话对乔易思并没有什么作用。最终,他之所以妥协,是因为寇娜不喜欢吃他做的东西。傍晚,她用爪子拨弄那一坨他花了两个小时鼓捣出的白色肉泥,瞳孔先是放大一圈,又缩成一条竖线,几乎要抱着猫盆睡着了。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喷湿了大半个面罩。

夜渐深。乔易思终于打开落地窗。寇娜难以置信地在猫洞周围转了两圈,发现我们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欢喜地呜咽了一声,钻出去。

“我给她戴了GPS项圈,”乔易思喃喃地说,“项圈上有针孔摄像头。如果碰到什么事情……”

“她不会有什么事,你放心,”我说。当我发现我的声音和口吻一下子柔软了很多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寇娜是只特别的猫,特别到没有什么现成的宠物养育指南能罩得住她。乔易思说那是因为八个月前我从空调外机上捡到她开始,就在跟指南对着干。那一小团黑影蜷缩在那里,身体随着外机的运转而微微震动。她并不因为有人用一条毯子把她裹起来挪进屋子里,喂两口牛奶,让她的眼睛发亮,就成天跟你黏在一起。她喜欢寻找跟她的毛色相近的暗黑角落躲起来,她相信观察要比被观察更安全。似乎从一进门开始,寇娜就自觉维持着对人类最低限度的依赖。除了有一次尿湿了地毯,她的发情期似乎过得并不艰难。她一定能听见窗外野猫凄厉的叫声,但只要我们在家,她就保持着高贵的沉默。面对这样一只猫,你不可能想到给她做什么绝育手术或者修剪猫爪。墙根上始终留着几道抓痕,但你就是看不到她是什么时候挠的。

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在清早的天井里,看到精疲力尽的寇娜在一小块半黄半绿的草地上睡觉。阳光照在她毛茸茸的耳朵上,乌亮乌亮,色彩饱和度高到几乎要溢出画面。再细细打扫战场,还能在她的爪子边找到几撮沾着血迹的赭黄鸟毛,甚至,一截灰色的鼠类的尾巴。

自从寇娜每天晚上出门之后,我和乔易思都不约而同地早起。我们的时间表,似乎突然间就有了一大块交集。天井里那个小而隐蔽的猫洞,成了这闷罐子一般的房子通往外界的惟一气孔。不止是寇娜,我们也需要从那里透一口气。寇娜GPS项圈上的夜视红外摄像头会把视频传到乔易思的电脑上。每天早上,乔易思就把视频投影到客厅里的墙上,我们轮流拉着进度条,看看寇娜昨晚经历了什么。那些由寇娜的下巴、下垂的几根胡须以及地面框出来的画面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我们挪不开视线,傻乎乎地跟着她从汽车底盘下钻出去,小区的冬青树篱渐渐在眼前清晰,继而又模糊起来。GPS显示,她的活动范围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一口气就跑到了三公里之外的公园里。

捕食反而不如想象中好看,因为动作太快了。摄像头跟着她的身体剧烈摇晃,跟着她一跃而起,跳到超过她身长七倍的高度。画面上闪过一团接一团的虚影。镜头几乎捕捉不到猎物,配上撕咬扑腾的声音,你会觉得寇娜是在跟自己战斗。

画面上显示凌晨一点。一团漆黑中寇娜的步子缓下来,喉咙里发出我们熟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突然,镜头一个激灵,抖了两抖之后稳稳地聚焦在前方树丛里的两点微光上。

“嗯?”乔易思也跟着一个激灵。

从微光闪烁的那个方向,传来一个清晰而响亮的长音。

“这是……”

“猫。另一只猫,”我说,“雄性。”

“你怎么知道?”

“直觉。”

乔易思一时语塞。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寇娜在画面中一动不动地与对面的公猫对峙。寇娜显然是侵入了对方的领地。能在公园的中央草坪里立下山头的,我想,应该是一只强壮的公猫。红外线下,他灰色的轮廓在镜头里渐渐清晰,看起来确实比寇娜大一圈。在对峙中,动物的首要原则是不把后背暴露给对方,所以这样的对峙常常会持续很久。乔易思一直等到镜头对面的猫先转过身去,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的寇娜,”他几乎笑出声来,“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我想你说反了吧。也许这恰恰说明寇娜也是一只普通的猫,像所有普通的猫那样具有对异性放电的本能。这并不是奇迹,只是故事换了一种类型而已。可我没说出口。

此后几天的进程证实了我的猜测。寇娜每天半夜里的坐标都会定格在公园里的大草坪上。武打片果然变成了言情剧,只不过,他们的互相试探缓慢而耐心,好像拿得准这一场恋爱可以谈上一百年。他们不用理会这个世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不用担心被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亢奋的话题日复一日地消耗,淹没。

预防接种,特效药,还是精准隔离?城市的自我修复还有多少潜力可挖?虚拟现实经济是否迎来划时代机遇?面罩熔喷布为何面临淘汰?

“淘汰?前一阵不是还抢得天翻地覆吗?有两个国家还差点打起来。”我随口问道。

“纳米。打个比方,熔喷布是用粗线编细网,纳米是细线编细网。所以,不管是透气性还是过滤性,纳米的优势都很明显。”

“照这情形,面罩迟早有一天要长在脸上。”

“没准儿——材料往极限发展,配合人体基因的突变,也许再过一百年,两百年……”

乔易思的语调像是在梦游。已经有很久没看到他这样漫不经心了。真是难得,这一刻,他居然发觉天底下有比拯救世界更重要的事。他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到了墙上,好像以为这样就能把那只勾搭寇娜的猫看清楚。我说大半夜的红外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也许我们得靠想象。

想象初秋深夜被露水打湿的草地,想象一只猫与另一只猫的目光与气味紧贴着地面彼此缠结。寇娜的每次温驯的静止,每次伴随着低频声的颤抖,都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

“其实我们不可能确凿地知道,”乔易思摇摇头,往后一仰,歪躺在沙发上。

“为什么?”

“因为摄像头装在项圈上,差不多在喉咙口的位置。你不可能看见她的后颈被他的牙轻轻咬住……你说那只愣头愣脑的家伙,能不能把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我担心寇娜受伤。”

“为什么非得是脖子?”

“因为这是猫交配的标准姿势。”

“哦。”

“同理,从那个位置,你也很难判断她在什么时候弯曲前爪,贴地匍匐,给他一个信号,告诉他我准备好了。”

“哦。”

“你不担心?”

“不担心。我养的猫,没那么好追。她慢热。”

“跟你一样慢?”

晚了。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晚了。我的背正对着他,我们之间的距离刚好够他的胳膊舒服地绕过来环抱住我的肩。我的头脑还在抵抗,可我身体表皮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等待触摸、碰撞和揉搓。接着,在仿佛只有十分钟、却又好像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天花板上他选的贝壳吊灯,茶几下面我挑的米色地毯,交替着、旋转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努力半睁着眼睛,不想让自己晕过去。

我只记得一件事。我们最后脱下的,是面罩。

虚拟学术实验“蒙面纪”抽样对话实录。实验内身份——夫妻,场景——封闭室内。

1.第九天(场景内时间,以下同)

行了……沙发……给我一条毯子。要命,寇娜什么时候来的?她在看我们。

没事,她在看投影。

视频一直开着?

根本就没关过。

你猜,寇娜知不知道投影上那个,就是她自己?

不好说。我想至少一定能认出那小子。你低头看看寇娜的脖子,贴着项圈那一道,毛都给他咬秃了。

她有什么办法?她也没地儿可逃啊。天塌下来,总算有另一只猫,一起扛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这种人,就只适合在天塌下来的时候守在一起,是不是?回头天又支棱起来,咱就接茬吵架,接茬离婚。我说,齐南雁,衣服还没穿好呢,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扫兴?

那就不说这个了。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不出城?

我为什么要出城?孤魂野鬼,就算逃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你记不记得电视上那哥们,在两座城市之间的高速公路上来回跑,哪头都不收留他。

我现在觉得,你没走成,还是比走了要好一点。也许是好很多。

哦。

2.第十三天

那些人又在物资配给群里撒传单。我们正在分压缩饼干呢,突然就有带动画的标语落下来。怼着脸问你:要猫权,还是人权?你想象不出他们有多能扯。从剑齿虎开始,把猫科动物跟灵长类的世仇整个捋一遍。蝙蝠和鹿什么的,那都离咱们太远,他们瞧不上。只有猫——带着家族使命忍辱负重,潜伏在千家万户——你还别说,那套说辞全须全尾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你忍一忍,当他们不存在。我是忍不下去,早就退了那个群。

可是退了这个,还能到哪里去?现在有哪个群不在吵架?有多少道理在天上飞?你飞你的我飞我的,哪跟哪都不挨着。

人类是一盘散沙,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病毒那玩意儿,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怎么打?猫不大不小,伸手可及,最合适。

别他们他们的。人类不是他们,是我们。

好吧——我们。我猜,我们人类的如意算盘,就是天上掉下一头奶牛,一个挤奶工——必须是女的,长得顺眼,凯特·温斯莱特那种型号的。这样一来,那个叫詹纳的英国人就能多看她两眼,有兴趣多听她说两句家常话。聊着聊着,就把牛痘的秘密给聊出来了。我们人类,跟传染病斗了上千年,也就只有这一场,堪称完胜。

可是,如果没有奶牛没有温斯莱特怎么办?病毒就跟你软磨着硬泡着,你一巴掌下去拍不死它,它换件马甲从后门溜出去,在地球上绕一圈,一个月就转回来。问题在于,你不可能同时把世界上每一道门都关死。

从历史的角度看——

又是历史的角度。

除了历史,我们手里还有什么?我在打一个游戏,罗马帝国兴衰史。千算万算,没有把鼠疫和天花——那会儿叫什么盖伦瘟疫——给算进去,哗啦一下积分就清零了。我去找书看,那年头是实打实地清零,人口一清就是几百万。你猜起因是什么?不过就是罗马人打了胜仗,从别人城里卷走一大堆战利品,病毒跟着金银珠宝一起回了家。

可怜的——我们人类。

可是你们人类很快就学会了使用它。也就隔了几百年吧,有一支军队攻打一座城,围城围了一半,自己倒快要被鼠疫清零了。你猜怎么着,他们想了一招,把自己人的尸体绑在弓弩上,愣是一箭一箭射进城里……

天哪,这算生物武器?

最早的生物武器。效果很显著。结局?当然是他妈的反败为胜。这法子后来屡试不爽,征服异族最快的办法,就是带着先进的武器和陌生的病毒一块去。团灭,干脆得很。你们——我们——还是说咱们人类吧,总会胜利的。两军对垒,打到最后,耗到你全军覆没,我这里哪怕只剩一个人,也是我赢了。

但是现在——可不好说。人口流动速度那么快,谁围住谁,谁活到最后,真还不好说呢。整个世界,难道,不是连在一起的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他们——我是说咱们——要是都懂这个道理……

(做了一杯咖啡的时间)

竟然还有豆子———你囤了多少?

没多少。最后几粒曼特宁豆子都在里面了,剩下的都是速溶,还能撑个把月。明天开始定个量吧,一天不能超过一杯,下礼拜两天不能超过一杯。

你就没想过,也许我们都活不过囤的这些东西?

没想过。想也没用。从文学的角度看——

好吧终于轮到了文学。

怎么说呢,小说家的态度其实很不一样。笛福,就是写鲁滨孙的那个人,他更像个记者——好吧他本来就是个记者。他的空间感不错,如果让他用写《瘟疫年纪事》的方法来写我们现在的生活,我想他对我们本人的兴趣也许还不如对我们的房子更大。他会先画一张城市地图,精确记下每栋房子的位置。只有他,会在我们天井的猫洞上做一个标记。他会强调隔离的必要性,同时又对我们充满遥远的、抽象的同情。

所以这位福先生,经历过伦敦的鼠疫大爆发?那不还是得回到历史的角度看嘛,我记得那是十七世纪。

伦敦瘟疫时他只有五岁。小说家都是骗子。他扮演了一个当年在伦敦满大街蹓跶,亲眼目击全过程的幸存者。他说十万人被一扫而光,而我还活着。我简直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浑身长满了塑料的那种。他写得很好。每一个字都像是亲眼所见的那样生动。从此,他伪造的这份回忆录,本身就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成了灾难叙事的样本。比如加缪。加先生写《鼠疫》里的大场面,基本上就没跳出过福先生的框架。

你是说,加缪是抄的?

那可不能这么说。加缪在笛福的灾难片框架里加了个西西弗斯式的救灾小分队,格局就不一样了。人性顿时就有了光辉的一面。不过,我觉得吧,加缪和笛福要是穿越时空狭路相逢,可能会话不投机。加缪会觉得笛福太粗糙太功利,笛福呢,会觉得加缪太装。加缪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为了教训人类,鼠疫还会唤醒老鼠,并让它们死于一座幸福的城市。”你猜,笛福听了会是什么表情?

猜不出。不过我倒是挺想看他们掐一架的。从科学的角度看,瘟疫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据说黑死病幸存者有一定程度的基因突变,人类也许一直都在被病毒推动着进化……从历史的角度看,瘟疫还成全了宗教——

这样说的话,从文学的角度看,瘟疫成全了爱情。

好吧,连我都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不太喜欢那本书——也许是因为以前太喜欢了。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霍乱只是爱情的背景板。那两个人,在乱世中相识,又在乱世中分离。只有这样长久的分离才能延长爱情的保质期。让他来写我们的故事,你那天就应该逃出城去,而我被拦在闸门里,然后我们用半个世纪互相思念。我们的爱情因此而不朽。

所以你也承认我们是爱情?

哈,我那是,引用,不对,借代。总而言之,那是马尔克斯在说话,不是我。

从你们文学的角度——我听到的都不是好词儿。小偷,骗子,至少也是装腔作势。

照这个逻辑,那还有教唆犯。我是说《十日谈》。

就是那本教人寻欢作乐的?

岂止寻欢作乐?那是狂欢。在瘟疫蔓延的时候狂欢。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就把这本书的第一章来来回回看了三遍。薄伽丘那种没心没肺的写法,居然把我看出了一脸眼泪。你想啊,佛罗伦萨城里瘟疫横行,前面写了好几页尸横遍野,说连骨肉至亲都因为惊恐而彼此隔绝,形同陌路。突然就看他一个掉头,冒出一群俊男美女,集合起来出城去。城外也是莫名其妙,平白无故就有座伊甸园在等着他们。台布是雪白的,玻璃酒杯像银子般闪着光,到处点缀着金雀枝的花朵。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把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就够了。

薄伽丘写垮了呗——小说家反正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可他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垮?你猜,那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个梦,一种濒死时的幻觉,难以言喻的颅内高潮?你说这些好看的、无忧无虑的、把悲剧演成喜剧的男男女女,是人,还是鬼?

你看你,又想多了。

你别盯着我看。最好的故事,背后都有死亡的影子在晃悠。一定有。相信我,末世感——也就是我们知道人一定会死这件事——是所有文学艺术的基础。这种感觉越是迫近,作品也就越迷人。比如预期寿命还不到现代人一半的古代人——

(停顿。沉默。摘掉面罩,嘴被嘴软软地堵上的声音。)

3.第二十一天

你的那些群,吵到第几轮了?

让我看一眼。如果从薄伽丘的角度看,今天最滑稽的事情是反对接种的那些家伙嚷嚷着要戴上他们从来不肯戴的面罩。

为什么?

因为接种的人数已经超过了没有接种的。他们说,需要警惕那些家伙把已经变性的蛋白质传递到没有受过污染的肌体上——太他妈逗了。

让他们戴吧。面罩总有一天会长在脸上,真的。他们最好现在就适应起来。

有意思,我怎么觉得你不像开玩笑啊。跟个未卜先知的女巫似的。

不开玩笑。面罩材料不是在一轮一轮地进化嘛,我想,等到它越来越薄,薄到你渐渐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像在屏幕上贴膜那样?

高分子。能透气能出汗,柔软,贴合,还能接收生物电信号,比如血压心电图什么的。时不时给你拉个警报。

这个好像已经在研究了。电子柔性皮肤。

那就好办了嘛。再往前进一小步,贴个能杀灭或者过滤病毒的膜,一生下来就给你从头到脚都贴上,每隔十年换一身。再往鼻腔口腔里植入个隐形滤网什么的,病毒不就可以给团灭了?面罩不就可以扔了?嗯——可以留两个好看的进博物馆。

你这哪里是一小步?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怎么才能既保持呼吸又过滤病毒?什么材料才能持久贴合,不是随便洗个澡就能洗掉的?就算这些问题全部解决了,我猜有不少人的皮肤和口鼻都会对这类玩意过敏,有人穿件羊毛衫都会满头满脸地发疹子。

科学家会去想办法。材料会越做越好,人体也会越来越适应。当年扛过黑死病的基因应该也不仅仅是运气好。挺得过病毒、贴得上膜的人才更容易活下来,才配活下来。一两代以后,就该来点基因突变了吧?到那时候,早期人体对贴膜的排异和过敏反应基本消失,只有少数倒霉蛋还会过敏。他们会说,这叫返祖。

这算科幻小说?天下的事情,给你们搞文学的人一说,都跟闹着玩似的。

应该说,这世界上的事情越来越像闹着玩儿。如果不像薄伽丘那样喝着酒讲着笑话打发时间,你说日子怎么过?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要是人人都贴着膜,我——嗯,我是说我们——像这样,伸出手来,摸到的究竟是人,还是膜?

别趁机……是膜。所以未来的人类就是安全的。绝对安全。想亲谁都不用先出示电子健康证。你的皮肤、黏膜、任何器官,全都不是直接接触。

可是,有一点危险感,难道不会让整个过程——更刺激?亲一张皮,跟亲一个你觉得哪怕亲下去明天就会死但是今天也非亲不可的人,差别可太大了。

让我想想——那时候贴着膜的人可以玩复古VR游戏,躺进睡眠舱,回到危险的蒙面纪。最先进的传感器和脑机接口,会说服他这是真实的皮肤接触,他会忘记自己贴着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世界上有滤毒膜存在。是的他可以。

他可以什么?

可以亲那个就算明天会死,但是今天也非亲不可的人。

(十五分钟。渐渐模糊的话语直至高低起伏的单音节。喘息。呼吸。)

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我还在想——如果这两个时代都有个入口,像电影里那样的闪着光的旋转门。你可以挑一个进去,你怎么选?

困了。哪两个?

现在,还有贴着膜的未来?

女人话真多……那你在哪个时代?

哈,也许,我两个都在?

哦。

喂,醒醒,醒醒。要睡到床上去睡。

4.第二十八天

听着,齐南雁,咱们都冷静冷静。你这样嚷,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你就是不想听见。你总是这样。

你这是为了吵架而吵架,这是情绪,不是事实。我们每次吵架都会忘了到底为了什么吵。

因为我受够了。

对,你受够了。全城都受够了。典型的幽闭恐惧症状。这很正常,但你不能靠折磨我来求得心理平衡。我也快要崩溃了,你和寇娜都不太对劲。

寇娜怎么了?

烦躁,懒得动,不爱理人。

她本来就不爱理人。

昨天傍晚在外面转悠一圈,不到半夜就回来了。找了个没用的纸箱子,蜷在里面猛睡。

那她够不够吃的?

够的吧。就算她懒得抓个老鼠什么的,她的男朋友,公园里那位,也不舍得饿着她。你不觉得她整个身体都圆了一圈?

我懂了。家里还有牛奶吗?哄她好歹吃一点。

昨天配给品里总算有一盒新鲜牛奶。你什么意思?

寇娜怀孕了。

啊——我们的寇娜,真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你又说反了吧。这恰恰说明寇娜也是一只普通的猫,像所有普通的猫那样具有生育的本能。

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维持本能是需要勇气的。

5.第三十天

我。

什么?

我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什么?

手机上收到他们的警告。让我管好我的猫。

不用理。他们天天发。

但是……寇娜早上没回来。

什么?

我看你一直睡得很沉,不敢叫醒你。我以为只要再等一个钟头,寇娜就会回来。可是没有。

我……睁不开眼睛。齐南雁,别过来。别碰我。

怎么回事?

我想我是在发烧。不用测,肯定超过三十九度。

你是说——

我想,是的。

怎么可能?我们哪里都没有去,哪来的感染源。我不信,我要打电话给医院。

你等等,让我先想想。可是我头疼得厉害,我困。

醒醒。别睡着。求你了。

(大声抽泣。远处传来的凄厉的猫叫声。)

初步评估:

在以上截取的五段对话中,可以看到大量蒙面纪时期的关键词,词频分布均匀,充满当时的日常生活气息,作为样本极具代表性。

受试者在实验场景中的人设和社会关系,最大程度上延续其在现实中的本来面目,包括名字和身份。实践证明,这样能让实验场景中的故事线进展更顺利。

从第三段中可以看出全沉浸模式与半沉浸模式的差异。两个时空的冲突,让处于半沉浸模式的受试者饱受困扰。她的“预言”之所以与如今的现实有高度相似性,甚至随口说出了“蒙面纪”这个专用名词,显然是受到了现实的干扰,尽管她似乎浑然不觉。

由于不明原因,实验出现卡顿,继而宕机,第五段被迫中断。受试者未完成预定程序即被动退出实验,特此标注。

七实验故障事后访谈。编号019。调查人员代号C。实验志愿者代号V。

C:在你陷入类昏厥状态之前,你记得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V:雪白的台布,闪着银光的玻璃酒杯,金雀枝花朵。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

C:这已经在类昏厥状态之中了,你的意识已经模糊。紧跟着你就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当时你所在的虚拟实验遇到了故障,VR处于卡顿状态,什么情节也没有记录下来。你的大脑中出现一定程度的信息奔逸,都是正常的。我要问的,是在此之前,你在虚拟现实里的那条故事线,发生了什么?

V:让我想想,使劲想想。他病了,症状凶猛。他说他应该是中招了。我想给医院打电话,他说这样不行。

C:为什么不行?

V:因为……寇娜不见了。我们的猫被那些人定位,追踪,他们说家猫才是真正的中间宿主,他们一直在搜集更多的证据。如果我们马上去报告新增病例,你们猜他们会对寇娜怎样?寇娜快要生了,一窝小猫,不知道会有几只黑,几只灰,几只黑灰相间,我——

C:抱歉,请平复一下情绪。你们紊乱的体征指标很可能是导致本次实验报警、卡顿、提前退出的原因。

V:我们?乔易思好吗?

C:你是说你的实验拍档吗?他很好。但是全沉浸模式苏醒的时间更长,他的脑机接口毕竟是深度植入——尽管是极微创。他应该还在睡梦中。

V:我记得,当时乔易思嘴里还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我想我听懂了。他说我也会有嫌疑,因为我在一个月前出城时体温异常但再没有出现别的症状,人们会认为我是传说中的超长期无症状传播者——据说我这样的人,血清很有研究价值,弄不好会被抢购。也就是说,在上报之前,我和寇娜都要做好被关起来当成试验品的思想准备。现在人们已经失控了,他说,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来。

C:那你当时怎么判断?

V:我能怎么判断?我觉得我成了一只快要爆裂的气球。是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想起了外面——呃,我是说,想起了一百多年以后的“现在”,你懂我意思吗?

C:明白。半沉浸模式的时空冲突。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V:我知道蒙面纪之后的研究结果表明,这事跟猫没什么根本性的关系。没有什么动物能替人背上这口锅。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底气,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甚至想去找那些组织,我以为我能说服他们,当时乔易思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他拼命挥手拦住我。

C:他是对的。蒙面纪的很多失控事件,都是因为一个人以为能说服一群人。

V: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们在僵持。从僵持到出现雪白的台布之间,是一片空白。那种感觉,就好像手术台上的全麻你懂吗?时间就那么凭空不见了,此前与此后毫无空隙地咬合在一起。

C:好吧,了解。看来这个实验的细节还有很多可改进之处,谢谢你的全程参与。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V: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实验。除了学术研究以外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我以为我会进入一场曲折的冒险,我以为我会发现一个阴谋,或者见证一个发明,等到一个足以拯救世界的奇迹。我以为我会扮演一个角色,比如在某个抢救中心跟死神抢时间的医生,最后自己染上了病毒,绑在呼吸机上无助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又演了一遍我自己,傻乎乎地跑到一百多年前过了一个月。在漫长而琐碎的日日夜夜里渐渐失去时间感。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就好像被白白偷走了一生。最后连结局都被偷走了。

C:但是你的投入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真正的冒险。

V: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C:这个实验可能有一定的实用价值。比如可以为你提供写作材料,再比如,也许能治疗心理疾病。

V:真的?

C:这么说吧,齐南雁女士。有一类人,也许你见过,他们深深地陷在后蒙面纪综合征里无法自拔。尤其是具有相关惨痛家族记忆的人,对那段历史深感好奇的人,以及有专业研究背景的人,诸如此类。

V:我想我见过这类人。比如,历史修复师。

C:他们无处倾诉,但总是被噩梦惊醒。他们相信即便是最新版本的滤毒膜也无法阻挡病毒的变异,我们终有一天会被进化到X代的超级病毒攻破防线——而那时,我们的肌体甚至不具备与我们的祖先相当的抵抗力。

V:我懂。因为他们读完了传染病与人类缠斗了几千年的历史,他们知道病毒与人类的任何和平共处的时间都是短暂的,短得像一场初恋。

C:呃——你形容得很准确。是那么个意思。你身边是不是有过这样的人?这种创伤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伤害他们的心理状态,也影响他们与别人的关系。

V:当然有。而且我知道这种影响会很严重,很持久……

C:你在想什么?

V:我跟他说,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真的不考虑生个孩子?他说,为什么要让这世界多一个潜在的受害者?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维持本能是需要勇气的。说真的,他还不如一只猫勇敢。

C: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感觉像是两辈子的事。你还是需要休息。

V:没什么。是两辈子的事。有点串。你们这个虚拟实验里出现的宠物,我是说那只黑猫,有原型吗?它做得那么逼真,是不是用到了“真猫捕捉”的动画特技?

C:让我查一查。还真有。一只被收容进实验室的流浪猫。年纪不小,快要退役了。

V:我能不能收养她?

C:抱歉,这个我真不知道。回头你跟公关处再打听打听。

V:好的,谢谢。再耽误你两分钟可以吗?我想知道,这样的治疗,让饱受后蒙面纪综合征的病人亲身经历那段历史,真的会有用吗?难道不会让他们更恐惧吗?

C:你知道,实验刚刚开始,对疗效的评估还需要时间。何况,就算有了第一批数据,那也一定是保密的。我只能说,有风险,但值得尝试。除了恐惧,齐南雁女士,我相信你在这个实验里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V:好吧。我没有问题了。

C:再次感谢你的参与。对了,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刚才,一分三十秒以前,你的拍档,乔易思先生——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