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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流
来源:长江日报 | 鲁敏  2022年04月29日08:31

【编者说】

汇涓成海 聚沙成塔

本期名家特稿是鲁奖获得者、“70后”作家鲁敏的现实主义长篇新作《金色河流》节选。这部小说通过穆有衡一家的沧桑变化,以大历史格局穿透个人的生活史,将典型人物置身时代的洪流中,讲述关于道德情感、物质创造与时代多频共振的故事。鲁敏说,这是一条奔流着财富激情、闪烁着物质色彩的大河。

历史的河流水落石出,留下的是文化和精神财富。赤壁作家姜洪的《他们曾经过赤壁》,细数一代又一代文人的赤壁(原蒲圻)之缘,从屈子、诗仙、诗圣,到“鲁郭茅”、谢冰莹与周立波,再到来陆水试验坝兴建采风的骆文、来陆水之滨寻访“父母爱情”的张洁……他们在古城留下足迹,如雁过留声,创作的经典之作如今还激荡人心。

文学来自生活。足迹变迁,不改初衷。作家陈刚的《情怯者》写的是他的父母告别缠斗大半辈子的田野、搬迁新城,把他乡作故乡的心路历程。他们有过离开故土的痛楚、情怯,最终通过乡邻温情的纽带,让精神变得轻盈,获得幸福。

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或一粒沙,正因这千千万万的水与沙,才汇涓成海、聚沙成塔,拥有了历史的辉煌,书写出时代的精彩华章。

——(周璐)

金色河流

鲁敏

“筛子。抱了筛子再死。”听到这话,谢老师只得把抬起来的屁股又放回椅子上。

有总过分用力,喉垂抖动,口水都挂下来了。筛子指孙子。我要筛子。最近他跟谁都嚷嚷这个,包括上门来给旧马桶通下水道的物业工人。小伙子哎,知道吗?我那俩儿子,一个老傻子,一个忤逆子,搞得我,到现在没筛子。这都快入土了,怎么撒手啊我?物业小伙儿几乎每月要来通一趟,对这口歪舌斜的囫囵话早听腻了,戴着口罩只管埋头忙活。那马桶早该扔八百回了,可他宁可这么地反复报修。天道酬勤,天道还酬俭呢!动不动什么都换,能有点长情吗?天天儿地坐它上面好几回,一坐十来分钟半个小时的,都能说悄悄话儿了。白给我个金马桶还不见得换呢。他悭吝起来,总是比他的慷慨更有说服力。

“明白。要不我再找老二谈谈?”自然,傻儿子穆沧不在此事视野之内,得找他口口声声所谓的忤逆子王桑。老二王桑随的是妈妈王云清的姓,王桑八个月大时,王云清就跳楼走了。王桑结婚已有八年,婚礼主持词还是谢老师给写的,祝他们早生贵子来着,新娘丁宁而今脸上都有细褶子了,身形还像个未得开化的苦闷处女。

以前有总对这些人伦俗事并不上心,忙生意还来不及呢。也就这三两年,就谢老师冷眼看来,恐怕也是退隐商界、老病加身之后,必然会到来的欲求之一,跟他小圈子里那些热衷迷信也热爱科学的老头儿是一回事。有总呢,对肉身本体的金刚不坏长命百岁明显兴趣不大,算是独辟蹊径,目光远大一些。

比方说,留名人间。他多次对谢老师表达对邵逸夫先生的景仰,认为他的“留名”策略十分典范。王桑念过的中学有逸夫馆,王桑后来的大学有逸夫楼,完了到哪儿看病,还有逸夫医院。啧啧,他反复啧啧,并动起这方面的念头,让谢老师去接洽,捐建个有衡路、有衡桥、有衡河、有衡公园、有衡图书馆什么的,大小不论,能命名即可。他甚至面色严峻地表达过这样颇有境界的意思:做生意嘛,就是原罪。修几条有衡路,建几座有衡桥,多好,等于让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帮我清洗、帮我进修啊。

谢老师得令,先后到地名办、路桥办、绿化办、文化馆、街道办等各处接洽,市级不行换县级,城里不行改乡镇。这当中可是闹过不少笑话,失败的笑话。这根本不关乎钱或者功德。路桥,那是公共设施啊,要冠以个人之名,审批手续得走若干道,最终一般都是这样的意见:首先,得要是大大的名人,最好还得是文化名人,好歹能算文旅资源。企业家,您认为合适吗?再者呢,最好是要身故,评价与成就有了结论,这才可以提交上去。请问这位穆有衡老先生是……

谢老师最终勉强给办成的,是替街道上联络了两间闲屋,搞了个没头没脑的穆有衡保健室,定期组织义诊,然后无限量配置了一批带有“穆有衡”字样的环保布袋,搁在那边厢,供来往人等自取,算是了结此事。“那个。你,别用。” 有次肖姨也提溜着那袋子去买菜,被有总厉声喝止。袋子是专门找设计师做的,行草的“有”字极为飘逸,花式英文字母装饰,可以说中西合一了。

与留名同步的,是集中火力想孙子。想到一招,就让谢老师把王桑唤来,进行表演式的训诫。那时他还没中风,气焰十足。

虽然我是穆家的单枝,我可不是为着祖坟香火什么的。对着逆子王桑和幸聆在侧的谢老师,有总热情和冗长地回忆他的中学风采,证明他懂文明,讲唯物,也爱读点书,还读过外国小说。比如《基度山恩仇记》,他流利地说出爱德蒙·唐泰斯的名字,讲出其中几个情节,看人家伯爵……

对,他自己无儿无女也收养孤女呢,王桑冷不丁插嘴,这小子反应太快了,刻薄。有总立即打住,转到他在部队跟战友相搭着做黑板报,他写诗编文,何吉祥画美术字,拿过好几回奖哪。讲到这里,有总突然呛咳起来,面皮涨红,直灌了四五大口茶水,岔气都没能顺下去。总之绝对不是出于愚昧,是我胸中有一股子气,脑子里有些东西,我得,我得……繁衍。他软绵绵地用了一个书面词。那次的演讲高开低走随后不了了之。何吉祥,谢老师在心里再次标记这个名字,错不了,这里头准有料,八成是黑料。类似情况已有多次,“何吉祥”三字说出口的前后,有总必会现出异态。

另一次演讲,他搬出的是老祖宗。这不是“生”的事情,是“死”的事情,明白吗。想想我身边死过多少人哪,真的是一死,就死透透了。他幼稚地沉痛着,顾自浸入大脑深处的某些死亡回忆。良久,他拍大腿唤回自己,以婆婆妈妈的语气请求王桑,咱不讲汗血宝马,就天上飞的鸽子雀儿,地上走的阿猫阿狗,都还讲究个血统血脉呢。你不能让你的上人,说没就没了,得让他们留在后代身上。你看,我最喜欢吃柿子和柿饼,为什么?因为我太爷、爷、爹都好这一口,所以你也爱吃对不对?你哪怕不为我,也得想想你妈。她可是搭上一条命,才生下的你,她的血肉全化在你身上。你的单眼皮、平板脚哪儿来的?你得替她生下个一儿半女,传下她那单眼皮,多俊。嗳,你参观过酒厂的原浆地窖没,原理晓得吧。我们现在喝的,每一口真正的好酒,里头都有最最根儿上的粮食原浆,多少不论,但肯定是一轮裹着一轮,递进着发酵的,明白吗?有总让谢老师拿出那本写着祖上名讳的镶金名册,哗啦啦翻——他发达之后,曾到安徽乡下寻过一次族谱,往上找,往前七八代,在湖北,再往前十一二代,在江西。咱们穆王两家的后代,要是到你和沧这里断了,那么不仅我、你妈死了,还有穆王两姓的祖宗原浆,也都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不就DNA吗。谢老师看到王桑终于笑了一下,这孩子,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的阴阳怪气,显然他也知道生物公司跟这帮子老家伙的瓜葛。

对,DNA,就是原浆的洋叫法。有总带点喜色地瞥一眼谢老师,认为他和逆子算是达成了一致。反正邵逸夫那一套咱也学不了,就不搞有衡楼有衡桥了,过上五十年一百年的,那大楼和小桥,保不定也是拆了、塌了,跟肉身一样靠不住。咱还是把根留住吧。他突然唱将起来,“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童安格的老歌,有总这一句哼哼,也是以前的老把式老底子了,那时所有的大酒过后,都要再搞个卡拉OK豪包,唱唱跳跳,搂搂抱抱。有总其实是不通才艺也不屑享乐的人,但若是属于做生意的方法论,确乎需要陪同各类人物去奢靡一番的,他必也就十分地认真投入。他把这首《把根留住》给练成了拿手曲目,因这歌里头有个“根”字,酒气搅动之下,男人们扯下领带干嚎,那种稍许下流的气氛,会产生一种兄弟般的亲密感,不正可以润滑一下生意与友情嘛。

有总以昔日那种卡拉OK的浮夸风气,脚尖打地,抖腿哼了几句。然后他浑身摸索自己,继续向王桑演示。想想我这肋骨条,我这胳膊上的痣,我这总要裂口子的指甲,没有一样是平白无故的,都是祖宗先人里,江西那条线或湖北这条线给传下来的,多了不起啊!咱家的根啊。你,谢老师!他扭头兼顾,也当心点,你家那小子在加拿大还晃悠啥呢,也不比桑小几岁吧,赶紧地让他搞对象生崽子,别学那单身独户的一套。趁这打岔的工夫,王桑扭头抬腿,逃之夭夭。

祖宗原浆说无果后,有总觉得他应当找个更高级的策略,谢老师被唤去商量。你替我想想,这小畜生也算是醋酸文人,破墨水瓶子,得对味。谢老师那阵子碰巧看到一个视频,觉得有点意思,就跟有总建议了一番。

是讲宇宙的,从洪荒太初混沌一片起,相当于空间意义上的太古上古远古,无边无际的浩茫之中,什么椭圆类、透镜类、旋涡类星系,什么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室女星系团,到什么大麦哲伦云星系、仙女星系,这个系那个系的,目前可观测的宇宙中,大概有上千亿的星系,其所包含的恒星比地球上所有的沙子都要多,比沙子还要多啊,什么概念!真是看得人快要绝望了,好不容易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银河系。接下来又是这星那星从远到近好一阵的推拉,等片子都快结束了,才看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小不点。有总立即明白谢老师建议的着力点了,他苦苦看了好几遍那科普模型片,随后的演讲发挥超常,带着罕有的抒情。

……知道那差点儿都看不见的小不点是什么吗?儿子哎,那就是我们脚底下这个大圆球。老天哪!

你想,那么无穷大的宇宙,这么无穷小一个地球,然后才是,这么,这么……的人!人类为什么总想永生,所有的皇帝佬儿、大科学家们或这个教那个宗的,都在上天凿空、入地打洞,都在求永生说永生,其实都狗屁不通。真正的永生是什么?就是生儿育女,就是男人女人的那档子事儿啊。人被生下来就要尽这个本分,活着,生养,给宇宙给蓝色小球一个交代……

那次关于宇宙文明与男女本分的宏观谈话,亦以有总的长啸叫骂宣告失败。

“叫那小畜生来。我再打一发。”有总声气虽弱,仍用战斗式的遣词,下巴高抬,快指到天花板了,“我还有一张好牌。绝对的,大王!女大王!”

哈,有总如此的气焰,预示着他必然又会使出一个逻辑不通的招数。谢老师欣然点头,乐见其成。

可是,等一等,女大王,他这是在说谁啊,一秒钟的停顿,能有谁啊。谢老师立刻想到了有总的干女儿河山。她那独一无二的脸庞,如枝头花朵,由远及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略带点斜睨的骄傲眼神。哟嗬,这真要搞起事情了。谢老师嘬起双唇,差点吹出一声尖厉的口哨,随即抿住嘴,让自己的心跳稳稳地接续上去。挺好,有总越是抽抽风,越是“作”,“作”得华丽、愚蠢,对他的那个想法就越是有利。

关于有总,谢老师有个想法。

因“童工瞎眼”深度稿被有总挑出媒体界,而后他又重金前来收拢——谢老师能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倒伏了吗?说复仇太严重,也没那么孩子气,但将计就计是真的,心里总是有一根逆刺:不让我写?我偏要写,只写你,这辈子只磕这一桩事。

为增加点儿仪式感,他从十年前,就正经八百启用了他的专用笔记本。看过许多名记大家的回忆,他们都会有着特定的劳动工具,有的喜欢把所有铅笔都削好排整齐,有的终生使用深蓝色墨水,有的只用某牌子的打字机。偏执得多么浪漫啊。在中山东路那家外文书店的文具柜台里比来比去,他相中一种大红皮本子,皱纹似的皮褶里散发出高级小羊皮的味道。他闭上眼闻,想起最为向往的普利策奖,一口气买了两摞。每晚睡前,他都会想上一想,有值当的素材或场景,就顺着时间先后,编号记下,有如结绳记事。夜里偶尔起身,窗外有光,朦胧照着床头的大红皮本子,谢老师就挺踏实的,认为他的时日并没有虚度。

有次借酒向有总交心,谈及他的投靠,但那心只交了十分之一不到。这一投靠,是生存意义上的续命,值得言谢,这不假。可想想看,此生何为,当真由媒体良心——变为资本家走狗,说卖身就卖身了?不!可!能!想想当初一起争稿源抢线人的那帮子老弟兄,能让自己就这么过去吗?哪怕是作为“北胡南谢中有张”的唯一代表,他也得暗战到底。而有总,则算是资本那一方的代表吧。故而他的转身掉头,是为着潜伏与卧倒,他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黑暗原罪史。直到末了的末了,把他给写个底儿掉。

到底怎么写,他还没太想好,或者说,想法还在变化之中,他也得等着这根逆刺,去掉些火气戾气,长成好苗子、长成参天树才是。先累积下各种大料小料再说吧,跟过日子存冬衣置家产一样地备料。有总反正一高兴起来,就喜欢各种吹嘘。

比如:西瓜壕道。他小时候伙着一帮孩子偷西瓜,不愿一只只抱,嫌太慢。先做苦工,把田埂边的小沟给理顺了,改为壕道,一个顶一个的,批量地推滚出去,偷得又快又好。有总每到席尽吃瓜,牙签上戳起,并不送到嘴里,先跟众人得意扬扬地讲这个滚瓜的场面。电影票根。这是为着混电影看,当兵前的事了,他不出面,只出点子。派两个半大小子去电影院入口捡一堆旧票根,他回头用糨糊剪刀仔细捣鼓一番,给拼成似是而非的几张票子,然后大家伙儿趁着人多,一拥而入。机灵吧,我从小就有聪明劲儿。谢老师点头,心里兴趣不大,他又不是要写项羽本纪,但确实也是打小见老,可见有总是向来不走常路的。加减乘除。跟新员工训话时他总讲这个“小花絮”。讲他怎么拿下熊猫电视机厂的送货业务。前后脚进去洽谈的全是大老板,红色桑塔纳配正宗金利来套装,连小跟班儿都架个金丝边眼镜,高级死了。他呢,坐公交车一路挤过去,架着胳膊把西服捧手上,那是他头一身西服,爱惜着呢,下了车再找地方换上。可他肚子里有货啊,早就把所有熊猫电视外包装纸箱尺寸都记了下来,就靠一支破圆珠笔在纸上加减乘除,多少台二十五吋跟多少台十七吋或者十四吋的搭货运载,最是紧凑、节省地方,硬是把一辆大货车的装机数目,从九十六台提到一百二十台。就凭这,他在运费报价上压倒性创低,拿下标书。生意场上曲里拐弯的制胜招数,倒是从不描红遮黑,他睃一眼谢老师,用讲真理的口气:从来如此,必须如此。还有“交友之道”呢,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嗅得那些重要人物的喜好。爱跑野山野水钓野生鱼的。哪怕就着一碟花生米,也绝对只喝年份酒的。喜欢赌高尔夫球的。爱玩越野四驱的。好一个大师限量紫砂壶的。等等吧。还有,有位“朋友”喜欢逛奇物店,有总就跟过去看,看那朋友问过什么,摸过什么。过几天便以神秘价钱买下那店里的鸡血石、昆仑玉、树化石、犀牛角等,给送到对方司机的后备厢。有趣的是,过不多久,那些玩意儿,又原貌原样地重新出现在奇物店里啦。穿山甲鳞片呢,是另一位“朋友”的需求,此物说是出阴入阳,能串经络,大补兼疏解,宜女。对方是自用还是转赠佳人,不问,只管定期供应便是,都是从缅甸搞过来的“铁甲片”。有时呢,也不在花费,在于花心思。有总曾为一位空降本地任职的南方“朋友”同时请过三位厨师,轮值着在他家服务。一位专烧本帮菜,一位烧他的家乡菜,潮汕风味,一位是侧重他太太的川妹子口味。你看呐小谢,这样搞下来,什么朋友交不到,什么事情办不成。两点之间,怎么最快,有朋友最快。这是有总常挂在嘴边的名言。

假如做生意也分流派的话,有总上头没人,故不算是后台派,更搭不上任何的二代脉,有什么大树或大腿能傍一傍抱一抱的,也不是家族一路下来的大户派,他生生地,就是靠着“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也是他们那帮子小老板的一个共同点,反正就这么大一个池子,非敌即友,你上我下,你左我右,四下里共同搅动,最终打发出最肥的一层黄油,大家各自得利便成。谢老师在他红皮笔记本里所记下的大部分素材,程度深浅不同,其实都是同质化的一个累加,就凭这些个——哪能把穆有衡给写个底儿掉呢。

谢老师知道,有总那不停转悠的脑瓜深处,肯定还藏着另外一些真正的机密,不可语于世人的,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核心所在。他必须贪婪又艰难地等待下去。好在这倒也不难,只要他这么生活着,就是在等待着。

只是,这两年,出现了一些不大妙的迹象,有总的谈话意愿跟他的食欲一样,越来越低了。尤其是这场并不那么严重的中风之后,有总过分恣意于这种半侧不遂之态,整日大着舌头流哈喇口水,吐字似吐金疙瘩,极吝,只用眼皮、眉毛和下巴来表达他的意思。但从他偶尔谈到具体款项或某笔旧账的连贯表达中,谢老师怀疑,有总是故意在放弃或掩饰他的讲话功能。大音希声自是说不上,可确实有种向下的、厌弃的尾声感。这可真是有点儿麻烦。

大门响了,肖姨吱溜溜带着松果的小推板车进门了,“我这每天下楼啊,从不空手,不是推松果,就是推有总,或者带着拉杆袋去菜场装土豆白菜。可别走哇谢老师,我去给您弄碗热乎的。”

谢老师脚下走不动了,别看肖姨是早先的那拨下岗女工,岁数不老小,可手脚极是麻利,不论在不在饭点上,她随时都能端出两碗“热乎的”来。她急着便去洗手下厨,由穆沧把推车弄进来。

穆沧垂挂着头,蹑着手脚,到谢老师身后的南阳台收下晾着的狗褥子,铺到北面过道的狗窝里,然后半抱着扶松果下来,往它的褥子上挪。谢老师全程盯着,沧仍是他那静止似的嬉笑之色,视线绝对不高过地面三尺,怎么也捉不到他的眼神。等松果躺好歇下,给它的饮水器上满水,穆沧跟谁也不打招呼,高大略胖的身子从客厅一角蹿过,拉开门便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穆沧一个人住在老机械厂的宿舍楼,这还是穆有衡早年在厂里分得的一套自建房,五十平方米不到,顶楼,夏热冬冷,管道设施也都破旧了。穆沧不肯搬动,也不愿动屋子里的东西。有总也不是很讲究的人,丢下两处别墅不管,也不去那恒温恒湿英式管家服务的滨江高层,就近着穆沧住。这里其实也是机械厂厂区所在,九六年厂子倒掉之后,各种变卖,几番转手,被开发成筑枫雅居,有总遂买下相连的两大套,打通了一直住到现在,跟穆沧那小窝就隔一条街,也方便肖姨两头照管。

肖姨端上来一碗稀稠均匀的小米薏仁杂粮粥,一小碟橄榄菜,两枚细腻入味的茶叶蛋。热粥下肚,茶叶蛋小菜伴送,可真是脏腑安神哪。有总却灰着脸摇摇头,瞅一眼茶几上剩下的那半碗藕粉羹,让肖姨给热了端来。

吃食上,有总不讲究,最多跟着他那小圈子,胡乱吃些补料,铁皮石斛、野参、田七粉、紫河车之类。只一个毛病,喜欢瞎怀旧,比方像藕粉,那是从前的病人补养。包括洋桃罐头、枇杷罐头、红糖泡馓子、猪肚肺汤、南通脆饼、常州横山桥百叶之类,听起来平常,却叫肖姨好一阵的求索。真要找来,他那七十岁的老舌头,又怎么都吃不出个好了。

“放心,我这就替您约二子去。”谢老师三两下喝光吃净,谢过肖姨,总算抬起屁股,跟有总哈一下身子。尽快约来王桑也好,倒是看看,他怎么打那张“女大王”牌的。

每次到筑枫雅居这边——所幸次数也不多,王桑都让自己坐在朝向阳台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断与阿难造像,亦不必直视穆某人。对这三者,也不是说有多么排斥。能看别的,总是强多了。

这整个中午,与穆某人的谈话——如果这种并无信息交换,单方面重复性的语言喷射也能算作一种谈话——已进行了四十分钟,手机上红灯一直在闪。

趁着穆某终于含起吸管来喝茶的空儿,翻动微信处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间那边的事,无非是增加一面布展挂墙,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册页上漏掉了艺术家个人二维码,无可无不可的,但当事人总是讲究得要命、纠结得要命。不想让穆某听到这些往来,免得又被他抓住不放尽情嘲笑……

对这位父亲,人们所声声尊称的有总,王桑心里只唤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今天到底要谈什么,他无所谓。只需面呈思虑之色,实则双耳关闭,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罢了。这是他的一贯策略。也可谓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矛盾,是王桑五年前突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无用处的艺术展览,这是穆某打死也想不通的“惊天之变”,至今愤怒异常,随时会借个话头,用他那粗野的调子训话。切,哪里就轮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够了没?泊够了没?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拨拨地发布“最新人事任免”,就让谢老师约他上门,当着他面指点一番所谓的机密内幕,那意思是“上头都有人”,然后百爪挠心地长吁短叹,好一番地软语哀告。二子,别跟那些吊儿郎当的艺术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递上话儿的,起码钱能说话,咱回正道行不行,好歹的,给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时讲他上过的国学大师班,讲才子从政,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理儿,什么王维白居易,什么苏门父子三口,什么司马光范仲淹,什么欧阳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个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个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号称崇拜王阳明嘛,人家那更是文治武功,凭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声不吭。老家伙凑近、细看,终于翻脸,瞧瞧你这吊死鬼的丧气样,就活该扶不上墙,活该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还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个人十个人去吗。该!你这脸,比你的展览还难看呢。都不如你哥穆沧呢,人家就是睡着了都笑嘻嘻的。

是啊,也不知道别人怎么都能够把表情收拾得挺有样子的。进到大国企的同学,面上总是精进、昂扬,外加一点竞争性的机警。有两个在互联网公司,眉宇间密布危机感,可危机中又具有先进性,像远远走在人类与时代前面。做媒体的也是,像谢老师,离开报社二十年了,还是那样一种什么都是机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气。而在凹九空间,来来往往的艺术男女们,也自有一套比赛着不靠谱的复杂派头。更不要讲以前在机关大楼里的同事们,也统统是笃笃定定的自洽模样。

“你今天,不交个底,就别出这个门。”穆某用吸管吱溜吸茶水,吸猛了,溢出许多,试图用下唇拢住,未遂。

“我们丁克。刚结婚就讲了,讲八年了。就这会儿,也都说四次了。”王桑平静地,音调绝无起伏。这样的效果最好,气人的效果。

“讲了,就是天?(含起吸管)皇帝佬儿(吸管跑偏,重试)还能上吊寻死呢。要什么条件?(右手去够纸巾,未遂)讲!”

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的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这世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谁说人人都没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终身信仰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在内。

……

节选自鲁敏长篇小说《金色河流》

鲁敏,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