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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2022年第4期|陈年:重明鸟
来源:《都市》2022年第4期 | 陈年  2022年04月29日08:17

陈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小烟妆》《给我一支枪》。

重明鸟

陈年

我和母亲、侄子小远在回浑州的路上。母亲今年七十五岁了,可她坚持要一同回去,我也没有办法。

本地清明的风俗是前三后四,意思是说清明节的前三天、后四天都可以给死去的亲人添土上坟。成为鬼仙的他们,体谅在人世间忙忙碌碌的凡人们,特意把接待亲属的日期延长成了八天。清明节快递公司活儿多,请不下假,我们只好提前两天给父亲过节。清明算是节日吗?反正在我们晋西北叫鬼节日。

浑州并不是我们真正的祖籍。父亲病重时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眼角不停地淌着眼泪,他断断续续地说,不想回大山里头的羊投崖村。羊投崖是我们的籍贯所在地,村里倒是有一块孙家的老坟地,四世同堂,挤一挤的话,还是有父亲的一席之地的。

不忍让老父亲最后的心愿落空,我和大哥合计了一下,在浑州附近的龙洼村商量着租了一块地,父亲的骨灰盒只占一个穴位,余下的东家该种地种地,该收秋收秋。租地的手续只有双方手写的一张纸,上面连个装模作样的红手印都没有摁。也许十几年后,这块地的主人后悔了,就收回去种土豆、种玉米了。收就收吧,反正我们这代人以后是不可能土葬的。《丧葬法》不允许,就是允许,我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比较喜欢树葬的方式,用油脂肥沃的骨灰培育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绿色环保,美化环境,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让母亲耿耿于怀的,是父亲不能一直在地下安安生生地住着。可若干年后的事没人知道,也许到那个时候,这块地早就撂荒了,也许我们还能再给父亲续租些时间。

想想我们亲爱的父亲,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他有时坐在一片金黄的葵花地里,有时睡在一片洁白的土豆花中,有时则行走在蓝色的胡麻花海里。东家隔两年就要倒茬子,即一块地不能年年种同样的农作物。一个人死后能守着这么一块风景优美的宝地,要修几生几世的福才能得到。

浑州离同城近,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母亲平日里晕车,每次从免费公交车上下来,她都嚷嚷着再也不能坐车了,天旋地转,头晕得要命,差点就要死过去啦。晕车肯定不会死人,我母亲说话有点夸张。她这样说,是强调自己老了,不能舟车劳顿了。时间很充裕,我没有走高速,二级路可以省下一笔过路费。我把车窗打开半面,问她难受不?觉得咋样?要不要提前喝晕车药?母亲摇摇头,不用。没事,没事,一点也不难受。还说她坐别人的车晕,坐自己儿子的车不晕。我们听了都笑了。小远说,我奶奶这是选择性晕车。看得出来,母亲今天心情不错。她穿了一件紫红的新衣服,新烫染过的头发卷一层叠一层地整理出好看的牡丹花形,她这是打扮好准备和父亲去约会吗?

这几年因为山火频频发生,国家提倡文明祭扫,只敬花不烧纸,所以清明的祭礼昨天夜里我和母亲已经在小城的十字路口举行过一半。母亲给父亲提前准备了一摞摞纸钱和换季的新衣服。春天多风,为防万一,我提前带了一只废铁皮桶,把纸钱放在桶里烧,这样安全一些。除了冥币,母亲还亲手叠了满满两袋子金银元宝,那些元宝像一只只憨头憨脑的小猪,又肥又壮。

我也会叠元宝,是在为父亲守灵时学会的。那八天大概把一年的雨都下了,我们几个孩子坐在停放棺材的堂屋里,跟着母亲学叠元宝。那间停灵的房子是和村民租来的,花了五千块钱。

叠元宝最关键的一步是最后朝里面吹的那一口仙气,吹不好,元宝鼓不起来,瘪塌塌的,没有精气神。母亲表现得很刚骨,她没有哭,一边干活儿一边安排着后边的事情,谁去报丧,谁去接祭,谁去采买,谁去请先生看坟地打墓……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儿子媳妇女儿们,沉稳的样子就像是带兵打仗的穆桂英。二先生把发丧的日子定在九天后,大家一边叠元宝,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昏暗的天空。天气预报说,未来半个月里都有雨,如果继续下雨,山路泥泞,棺材是抬不上山的。谁知第七天雨竟停了,红彤彤的太阳照着泥泞的路面。大家都说父亲是积德行善的好人,连老天爷都照顾。

那晚在十字路口,我正打算把给父亲的衣服也塞进桶里烧掉,母亲不满地瞥我一眼,取出来放在地上铺平。她说衣服必须铺平展,父亲是讲究人,活着讲究,死了也讲究。衣服团成乱糟糟的一堆,父亲是不会要的。我着急地说,这不是怕引起火灾嘛。母亲好像没有听到,还是拿打火机点了,我赶紧把一瓶矿泉水打开拿在手里,随时准备灭火。幸好没有起风,火苗不会乱窜。

进入浑州县城后,我搜了一下附近的花店,找到一家叫“小丑人”的店,开着导航过去。店不大,只有应景的黄白两色菊花。花也不新鲜,蔫头耷脑的,母亲不让买。我只好接着找花店。最后在一家叫“艳艳”的鲜花店买到了,除了菊花,还有橘色和梅粉的非洲菊,还免费搭了一些满天星、勿忘我。浑州的物价果然便宜,两束花才花了六十块。花店的姑娘看一眼母亲紫红的衣服问,老坟吧?我说,是,已经去世九年了。姑娘便挑了两枝红色的康乃馨插进去,说,老丧老坟配两支红花更好看些。过鬼节了嘛,要有点过节的气氛。

不过母亲一直觉得这些花没啥大用处,好看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当钱使。母亲认为生活在那边的父亲和活人一样最需要钱,买米买面、穿衣吃饭、一日三餐、人情往来,没有钱怎么行?我很想多嘴问一声,难道爸在那边没有退休金?他活着时在矿上可是响当当的八级电工。但看看母亲一本正经的脸色,没敢胡说。

去年一冬无雪,天干物燥,春天是容易发生山火的季节。而清明祭扫时烧纸又是引发火灾的重要原因之一,网上这几天都是森林火灾的消息。路边的村口有戴着红臂章的护林员,他们来回走动着,看到疑似车辆便要求停车检查。我打开后备厢让他们看了鲜花和供品,并保证没有带香烛纸钱。等他们同意通过后,我发动起车子一路飞奔,心虚的样子有点像犯事的在逃人员。母亲一路上不停地唠叨,不烧纸,你爸他一个人在那边吃啥?穿啥?花啥?他眼巴巴等了这么久……我安慰她,妈,咱不是昨晚上烧过了?名字、地址写得清清楚楚,爸一定能收到。母亲把怀里的鞋盒子抱得更紧了。里面的小鸡大概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啾,小声叫了一声。啾啾,隔一会儿又叫了两声。小鸡是母亲带给父亲的礼物,每年清明时她都要送给父亲两只小鸡。

小远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他肯定又在打《王者荣耀》。大哥在电话里让我好好管一管他儿子,小远把过年长辈给的压岁钱都买了游戏装备。说得轻松,我一个当叔叔的怎么管?打他一顿?好像没啥作用。大哥和新嫂子又生了个儿子,孙远在那个家里便显得有些碍眼。大家的意思是我反正也没有孩子,让小远给我当儿子养老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老孙家的种。我没有同意,并不是怕麻烦、怕出钱,只是觉得这样对孙远不公平,那是活生生一个人,怎么能想送给谁当儿子就当儿子?大哥这爹当得也太操蛋了。

谢天谢地,再没有遇到突击检查。父亲的坟地在龙洼村的半山腰,对面是骆驼山,后面枕着凤凰山,中间有一条小河,当年看坟地的二先生用罗盘测过,这是两山夹一水的风水宝地,据说将来孙家会出一位贵人。

我前两天给大哥打过电话,他在广州呢,不能回来,有一个重要的生意要谈,但他儿子可以代替他。小妹在海南采风,也回不来。不过他们都给我发了大红包,托我给父亲买点水果、祭品。这个钱在我们这边有说道,必须是孩子孝顺亲爸的,别人不能代替。我觉得他们自觉地发来红包,多少还是有点畏惧冥国的规矩的。

父亲出殡以后,我们兄妹三个再也没有一起来看望过父亲,不过,倒是每年清明节都保证有一个儿子出现在他的坟前。只有我母亲回回都不落下,年年都要来老伴儿的坟头看看。就像是定期走亲戚一样。

以前上山没有路,村民为了收玉米方便,用废矸渣铺出了一条简易路,山路旁边的小沟也一块被填平了。所以我们把车直接开到了坟地边。

父亲旁边的那块地大概也悄悄租出去了,立了新坟。那个人可能是冬天没的,引魂幡的颜色还新着。坟地挨坟地,挺好,这样父亲也算有了邻居,可以互相走动。当初怕他一个人孤单,特意给爷爷奶奶立了碑,是空坟,不过坟里埋了两个写了他们名字的牌位。

母亲下车后故意踢踢踏踏地走路,大声说,老孙啊,你儿子、孙子来看你了。这是给爸和那些鬼族朋友们发个通知,有生人进来了,该回避就回避吧。听说,鬼平日里都是怕人怕光的。至于鬼节,可能是他们在这几天得到了阎王特殊的照顾,过节了嘛,人和鬼都可以破个例。你爸肯定又睡着了,我昨天夜里告诉过他,咱们今天要来。母亲自言自语。父亲退休后,喜欢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母亲也不叫醒他,只是给他搭一块毯子。你这老东西一个人在那边过得清闲自在,两手一甩享清福去了,舒舒服服,啥闲心也不用操了。母亲委屈地瘪着嘴继续唠叨,分明是嫌父亲不够热情,怠慢了远路来的我们。

当初我们按二先生的意思,把坟地整理成了一个巴掌形,四周高,中间低,这样手心里能积聚财气。父亲的坟坐北朝南,像一个浑圆的大馒头,乡里的风俗是这个馒头越大、越丰满,越说明家族人丁兴旺,年年有后人来看望、添新土。对父亲另外的这个家,母亲像一个挑剔的、有洁癖的家庭主妇,踱着小方步围着坟正转一圈反转一圈,收拾收拾这儿,收拾收拾那儿,一会儿指着雨水冲出的几道小土沟让我填上;一会儿又说箍坟的砖块歪了。我赶紧把砖块推一推,再掬上一把土盖上。坟地里的土有讲究,平时不能随便动,只有清明这几天才可以圆坟。坟院东边的坟桩估计是让去年秋天拉玉米的三轮车撞斜了,我往正扶了扶,再用脚把土踩实。父亲当年没有立碑,这个碑要等母亲百年以后,两个人合葬在一起时,才立。几尺高的白草几乎把整块坟地都覆盖了,这种茅草引火极好。柴、财谐音,坟里的柴草长得越旺,说明家里的财越旺。母亲拍拍坟头的土,慢悠悠地说,等她下世以后便省事多了,把旁边预先留的侧门打开,把棺材推进去就行。我看她一眼,她说的时候特别轻松,似乎生死只是开门关门的一个动作。

去年母亲查出了肠癌,我们开始还想瞒着她,后来不得不住进了肿瘤医院,母亲便啥都明白了。母亲说她不害怕,让我们也不要怕,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比父亲多活了八年。她知足了。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就去寿衣店缝好了寿衣,我们那边叫装老衣裳。上好的杭州绸缎,上面印着菊花和变形的寿字。母亲把肥大的新衣裳试穿起来给我们看,还问好看不?我们都转过脸去。母亲有点自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那头找父亲团聚。

手术后,母亲恢复得不错。大夫说,肠癌手术后人的存活率很高,如果没有别的并发病,老太太可以再活十年,甚至二十年。我把大夫的后半段话摘下来告诉她,母亲听了并不高兴,说,那不活成了老妖精?

父亲死后她总是说人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得看不见个头儿。她还看不惯公园里那些脑血栓后遗症的锻炼者,她说,万一有一天她也那样了,千万不要抢救她。她一点也不感激我们。那不是孝顺,那是害她。母亲老了以后最信奉的一句话是,躺下睡一觉就到那边去了。人一辈子修行下个无疾而终才是最大的福分。

我把带来的鲜花摆在坟边。一边一束,像两个美人陪伴着父亲。母亲叮嘱父亲记着给花浇水,不要委屈了它们。她指挥着我摆供品,给天地神灵磕头。这个头相当于一份申请书,请求地府的鬼仙高抬贵手,给人鬼一次相见的机会。我用旧报纸擦干净祭台,再把祭品一样一样摆在上面。五小碗供菜,各种水果糕点,还有月饼。母亲说父亲喜欢吃月饼。说实话我已经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更不要说他喜欢吃什么。大家都说,我的样子最像父亲。这也是母亲有时错把我喊作“老孙”的原因。母亲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已经发生过几次出门找不着家的事。大夫说这病没法治,只会发展得越来越严重,最后可能都不认识家里的人。这个病有个很长的名字,叫阿尔茨海默病,人吃五谷杂粮啥病也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做成塑封的卡片挂在她的脖子上,可她出门时经常连卡片也忘记带。

母亲坐在坟的对面,低低地说,老孙呀,昨晚上寄的钱和衣服都收到了吧?怕让别的死鬼抢走了,我让二子(二子是我的小名)在每一摞钱上写了你的名字和地址。寄去的衣服合身不?换夏呀。知道你喜欢小格子的,我特地跑了几家冥纸行给你买的……听母亲说话的口气,似乎父亲就坐在对面呢。阴阳相隔,父亲真的风尘仆仆地赶来和母亲见面了?大概是因为我还年轻,看不透阴阳的这层纸。但有人说,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成了精怪,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还有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子,眼里干净,也能看到。

我不知道十岁的孙远有没有看到爷爷和奶奶相会,他在上面的玉米地里跑来跑去地玩,他还不太懂上坟是干什么。他对埋在土里的爷爷,除了几张照片,没有一点印象,我父亲去世时他只有一岁多。他愿意跟着我们来上坟,只是觉得乡下山野有趣好玩。

记得父亲刚去世那年,我大哥站在坟地的手掌中心说,我们兄妹三个以后年年七月十五都要在这里聚一次。七月十五是本地的另一个鬼节,还有一次是十月初一,鬼界一年里一共有三个节。小妹说我们带点啤酒,买点羊肉牛肉自己穿串吃烧烤。完了再烤几个新鲜的土豆和玉米。坟地的周围就是庄稼地,这些吃食随手就能搞来。在玉米地里摘几个玉米,应该不算是偷吧。

可是大家都挺忙的,根本没有相聚的时间。我想父亲也会原谅我们的。他活着时也是拼命地往前跑。三个孩子就是三个债主,上学、找工作、买房、成家,哪个不花掉几万块钱?每个孩子的成长对他们老两口来说都是倾家荡产的洗劫。可这种洗劫还是心甘情愿的。

给父亲再次磕过头,拍干净膝盖上的土,今年的见面会就要结束了。远远看到有村民在地里劳作,一年之计在于春,父亲身边的这块地马上也会播下种子,只是不知道东家今年会种什么。母亲停止了絮叨,她让我们吃些供过的吃食,然后就该回去了。我们身上的阳气重,待的时间长了那边的人受不了。我想起《白蛇传》里,白素贞因为喝了雄黄酒,而在许仙面前现出原形。父亲现了原形后是什么样子呢?一具移动的白森森的骷髅骨架?父亲是爱面子的人,他一定不希望在老婆和孩子们面前丢脸出丑。

先人享用过的东西,传言中吃了对后代好。怎么个好法?没人知道。我们分吃一块月饼,我父亲生前爱吃月饼,我母亲便认为大家都爱吃月饼。我把饼子掰碎了,扬洒在四周。敬天敬地,见者有份,其他过路的鬼仙也可以沾光吃一点。父亲活着时喜欢结交朋友,我记得那时候隔几天就有人来家里找他喝酒。他们围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拍黄瓜,可以喝一下午。遗憾的是,这次没有带一瓶酒给他,只好等下一个节日吧。

清明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放生。母亲把带来的小鸡从鞋盒放出来,小鸡只有一个月大,还没有长出大翎,也不知母亲从哪儿买来的。两只鸡刚开始有一点蒙,站在原地不动。母亲把手里的蛋糕渣给它们吃。它们吃饱后,叽叽喳喳地叫着,母亲张开两手呼扇着把它们轰走了。放鸡归山,鸡原来也是由野鸡驯养来的,这样回到大自然挺好。有一只鸡嘴馋又跑了回来,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等鸡沿着山坡跑远了,母亲才慢慢收回视线。我没有问母亲为啥要在清明时带小鸡来放生,大约这是我们村里以前的一种风俗。放生从佛家那边来说,是一种善行,为先人和后代积攒功德和福报。那些鸡的生活应该不错,山里不会缺吃少喝,饿了吃青草、蚂蚱,渴了喝山泉水。隐身于绿水青山间,活成一群长生不老的仙鸡。

我小时候母亲每年春天都要捉几只小鸡,也不多,三五只吧。太多的话家里没有多余的食物喂它们。

父亲在煤矿一线工作,很辛苦,家里买不起什么高级补品,但是母亲保证他天天都可以吃到家养鸡下的新鲜鸡蛋。早上母亲把鸡放出来前,会一手抱起鸡,另一只手在鸡下腹和鸡屁股中间的位置向里探一下,然后就说这只鸡今天有蛋。那只呢,没有。我一直觉得母亲探试鸡蛋的那个手势很神秘,怎么会摸一下鸡屁股就知道有没有蛋,肉眼又看不到。

有鸡蛋的那只鸡这一天就会得到优待,能吃一些碎米的独食。母鸡自觉有功劳,吃饱喝足卧在柴草窝里,我蹲在外面偷看,母亲不让看鸡生蛋,好像是说母鸡生蛋和女人生孩子一样,看了不吉利,会害眼病。我不管,撅着屁股在鸡窝边等。母鸡安静地卧在莜麦草窠里,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我等得不耐烦,丢下鸡去玩时,母鸡忽然在院子里唱起来,红着脸,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唱,个个大,个个大。我急忙跑过去,把热乎乎的鸡蛋取回来。母鸡有时会偷吃鸡蛋,还有冬天太冷时,鸡蛋壳会冻裂。冻过的鸡蛋不好吃,蛋黄会变成硬硬的一块。

母亲每天早上用开水冲蛋花汤给父亲补身子。她把鸡蛋磕进碗里,用筷子打散,刚滚开的水直接浇在蛋液上,就像变魔术一样,马上变成满满的一碗鸡蛋花。嫩黄色的蛋花汤香得人直流口水,不过当父亲拿勺子要舀给我们喝时,我们都坚决地摇着头说,不喝,不想喝。说完快速地跑出去玩。母亲背地里严厉地警告过我,不许喝父亲的鸡蛋汤。父亲受的苦重,他只有喝了有营养的鸡蛋汤才有力气干活。那时我觉得鸡蛋汤和命一样重要,没有鸡蛋吃,父亲似乎就会有危险。

家里的鸡从来没有超过五只,除了为父亲每天提供营养品,过年过节时杀的鸡还能充当餐桌上的一道荤菜。肉熟了,母亲把鸡腿、鸡胸肉拣出来放在饭盒里,那是留给父亲的。余下的我们才能大吃。鸡翅膀是妹妹的,母亲说吃了鸡翅膀会梳头。女孩子把头发梳出各种花样,长大了能找到好女婿。鸡头是哥哥的,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男孩子吃鸡头,考试能拿头名。哥有个绝技,吃的时候能把鸡脑子一点点剥离出来,据说那个害死岳飞的秦桧和他老婆就藏在鸡头里,人们惩罚他们时时向世人谢罪,所以他们一直跪着,细看还能看到捆绑着的绳子头。哥把“秦桧”放在空火柴盒里,我隔一会儿就去看一看“秦桧”偷跑了没有。放几天,晒成了肉干,我偷拿出去玩。可是一转眼“秦桧”就丢了。也不知进了哪个馋猫的嘴。

母亲不吃鸡肉,杀鸡时她都别过脸,不忍看鸡垂死挣扎的样子。每只鸡都是她一把米、一把菜叶子辛辛苦苦喂大的。

我们搬到城里的楼房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鸡,母亲和父亲唠叨退休后要回矿上养一院子鸡。一只也不杀,让它们自然老死。

水果点心留在坟地,山里有放羊人,他们渴了饿了时会来坟地取一些东西吃。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如果吃食没有被取走,还觉得是人家看不上。有几个草莓容易坏,贵巴巴的,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喊侄子吃草莓,喊了几声没回音,抬头看到从对面的玉米地里走出来一只大鸟。火红的羽毛迎风舞动,身体比小牛犊还大。小远站在那只鸟的对面,手里拿着一块月饼喂它。在城里长大的侄子吃过很多炸鸡,但没有见过活鸡,他大概以为所有的鸡都应该长这么大。我吃了一惊,难道是母亲放养在山里的那些鸡发生基因变异了?这个在科幻片里很多。幸好母亲并不在身边,她带着两个苹果去看望父亲的新“邻居”了。母亲把苹果放在祭台上,弯下腰认真地读碑上面的字。看得出来,母亲是很在意那个“邻居”的。

我怕惊吓着母亲,慌乱中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急忙扶着母亲、拉着侄子往车上跑去。母亲是最后看到那只大鸟的,那时她已经坐在车上了,大鸟昂头叫了一声,声音异常洪亮。是什么声音呢?肯定不是鸡的叫声。我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声。听到叫声,母亲摇下车窗,指着那只鸟笑着说,看,你爸把鸡喂得这么肥,他可真是一个勤快人。小远跟着起哄似的唱起来,早上起来公鸡叫,喔喔,天天锻炼身体好。这是大哥唱过的歌,那会儿大哥在家心情好时,就会吼一嗓子。

我把车子发动起来,那只红色的大鸟一跃而起,飞到东面的一棵树上。鸟身子太重,大树剧烈地摇晃起来。

回到城里的家,母亲改口,坚持看到的是一只火凤凰。母亲给亲戚们打电话,东拉西扯一通后,最后说的都是那只火凤凰。母亲在电话里夸张地描述凤凰的样子,无非想炫耀我们家的坟地是一块风水宝地。将来是要出贵人的。

小远还有一堆作业没有完成,吃过饭他便到客厅写作业去了。有一位喜欢摄影的朋友给我发来一张图片,说是在浑州的龙洼一带拍到了一只奇怪的大鸟。鸟的羽毛颜色鲜艳,高大健硕,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龙洼的地名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只大鸟,拍得并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镜头。点开后放大原图看,和我们在坟地遇到的那只鸟有些像。他还把图片发到朋友圈,一会儿就有很多人点赞、评论和留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有的说是火鸡,有的说可能是一种没有灭绝的小型恐龙,还有人说是外星人留下的外来物种。不过现在那里已经布下了数千只摄像头,另外还有数以千计的“网红”正在赶来浑州的路上,只要那只鸟一出现,他们将会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跟踪拍摄。

第二天,同城的电视上也报道了这个新闻,主持人说因为近年来本市“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政策实行力度大,煤矿周边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好,不光有天鹅、大雁,很多濒临灭绝的鸟类都回来了。不过近期出现在浑州的大鸟可能是一种新物种,还需要专家们进一步的考察研究才能认定。电视里大鸟只闪了一下就过去了。母亲嘲笑那些人,连凤凰都不认识,还敢上电视来丢人现眼。

连续几天,同城人都在饶有兴趣地谈论这只陌生的、美丽的鸟,加上清明小长假,很多人开车跑到龙洼去拍鸟。可惜都失望而返。假期过后,孙远他们学校的同学也在谈论那只鸟的事儿,孙远说他亲眼见过。别的同学不相信,几个学生打架,孙远被打破了头,另一个同学也进了医院。我当时正在大西街送快递,接到老师的电话,就往医院赶,客户想投诉就投诉吧。老子还不伺候了呢。孙远头上捂着一块白纱布,看到我说,他们骂他小骗子,一群人打他。我说,以后谁欺负你,二爸就揍他。老师很不满意我这样说,批评我没一点当家长的素质。

越是见不到,越珍贵。这只大鸟很快就侵占了网络媒体,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大鸟的消息。

一般情况下,如果送完快递时间还早的话,我就去小酒馆泡一会儿,两碟小菜,一瓶二两装的江小白。我酒量不大,可喜欢喝一点,不多,一杯就好。我小时候左腿出过车祸,腿脚不利落,在矿上找工作便不太顺利。不过我骑车、开车都没有问题,现在送快递,送一件挣个一两块钱。因为熟悉固定的生活片区,有空时我还兼职送外卖,两个工作加起来能挣四千多块。同城是小地方,我这也算是高收入了。我自身条件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同居的女人来来去去倒是有过几个,都不长久。半年前,那个贵州女人走掉后,我退掉房子,又搬回了母亲家住。这样可以省下一笔房租,我打算攒点钱,买个便宜的二手房,我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吧。再说有了房子,才会有女人肯留下来和我过日子。

边喝酒边瞅街边好看的女人,一个人寂寞,两个人江湖。我等不来我的另一半江湖,但也不想那么早回家去,回去便要辅导孙远写家庭作业。那真是要老命的事。没有女人可看时,我瞅几眼店里的小电视,为了节省空间,店主把电视吊在半空中,人们要仰着头才能看到。电视里正在播一个线上线下互动的谈话类节目,大家围绕近期出现的大鸟各抒己见。有一位教授说浑州出现的大鸟,可能是《山海经》里面记载过的重明鸟。“重明鸟”这个词新鲜,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多人在节目下边留言提问。那位教授讲得头头是道,重明是古代外国人送给尧的一只奇鸟。重明双瞳,长着两个眼珠子。它的样子像鸡,叫声嘹亮像凤凰。重明是吉祥鸟,它的出现会给同城带来祥瑞。我想起手机里好像有那只鸟的照片,翻翻相册果然还在。我把它和电视上的重明鸟比较了一下,样子的确有些像,不过看不出是不是双瞳。难道我们家坟地附近真的出了吉祥鸟?

孙远打来电话,说奶奶让你回家吃饭。我答应着,在路上又磨蹭了一会儿,希望回去时孙远的家庭作业已经独立完成。但结果常常是失望的。我盯一会儿孙远写作业,出去看一会儿电视。再返回时发现孙远在用手机玩游戏,我也喜欢玩,就在旁边看他热火朝天地打游戏。我有时会帮着他撒谎,明明没有写完却在作业本上签上“作业已完成”,旁边再写上我的大名。作业太多写不完时,还帮他补几页,我的字写得不好看,小学生字体,老师也看不出来。作为交换,我帮他写作业,他教我打《王者荣耀》。《王者》里面芈月的赛季皮肤是大红的配色,正对应《山海经》里的异兽重明鸟。

母亲的晚饭简单,稀粥馒头,中午的剩菜,给小远另炒了一小盘鸡蛋。小远殷勤地给我夹鸡蛋吃,这小子的作业又是我帮他完成的。平时母亲和我说话不多,不过是吃啥喝啥,少看会儿电视,早点睡,明儿还早起上班呢。几句话天天重复地说好几遍。我觉得天底下儿子和妈的关系大概都是这样的吧,一个男人像女人一样碎嘴子聊天,是没出息的表现。母子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喝一碗母亲熬好的绿豆汤,我便回阳台睡去了。孙远不愿意和奶奶挤在一张床上,我只好把客厅的大沙发让给了他。

那天下午送完一车快递,我看时间还早,又拉了半车。我们是计件挣钱,送得多挣得多。给客户打了电话,等人的工夫,我抽空瞅了几眼手机,微信圈里有一条热传的新闻,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网友拍到了大鸟的视频,而且不是一只,是三只。大鸟舞动着红色的羽毛涌到公路上,拦截过往的车辆。有一个女孩子把一小瓶酒打开给它,它两只翅膀搭在一起作揖感谢。大鸟向人类讨酒喝的视频在网上传得风风火火。点击量瞬间超过十万。不过事件马上有了反转,火眼金睛的网民发现这个视频是经过剪辑拼接的。专家们让广大市民放心,目前还没有发现大鸟会攻击人类。为了获取更有价值的线索,更多热情洋溢的网友涌进了浑州的龙洼。

母亲突发奇想,要捉两只鸡来养。我看看一室一厅的小屋,有点为难。我问她买了鸡养在哪儿?城里不能养鸡,邻居们听到动静会举报的。主要是卫生问题,鸡会传播禽流感。我提议养一只小狗和她做伴。养狗名正言顺,没有人举报。母亲很固执,一定要养鸡,但她也害怕被邻居举报。我便在网上买了一只会下蛋的布偶鸡给她。

母亲越来越好骗,可我工作挺忙的,根本没有时间哄骗她。那天她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讲她的鸡,布偶生了两个蛋,她准备用这两个蛋孵两只小鸡出来,明年清明时带给父亲。一会儿的工夫,我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只好敷衍她说,好的,妈,多铺一点棉花,把窝弄得暖和点。

我下班回去,看到她把父亲留下的那条蓝围巾铺在了鸡身下边。

孙远在课堂上玩手机,被老师没收了,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去办公室偷手机。老师打电话通知广州的大哥,这学生她教不了了。大哥这两年做生意挣了点钱,有些嘚瑟,要把儿子送到管理严格的私立学校去。私立学校封闭式管理,最受家长欢迎的一条是学生不能带手机。孙远不想去,希望我能帮他,老子管儿子,正当合法。我当然帮不了他。

运气不好,我丢了一个邮件,等快递公司处理完已经七点多。加倍赔偿,罚了我二百多,命败,一天又白干了。

最近几个月因为大鸟的出现,同城人吃不香睡不好,一群又一群的网友聚到小酒馆,边喝酒边等着从龙洼传来的新消息。我从网上买了一本盗版的《山海经》,书上说重明鸟出生在祗支国,有驱邪的神力。它不吃食物,只喝一点酒。是古代的十大神兽,能驱逐虎、豹、豺、狼等猛兽。在古代,人们把重明鸟的画像挂在门上,妖魔鬼怪便不敢危害人类。

《山海经》里讲的故事大概是真的,同城现在还有端午节在门头贴公鸡剪纸的风俗。明黄色的底子,配上用红纸剪的公鸡,远看就像一道仙家的灵符。我记得小时候那次被车撞后,可能是把魂丢在路上了,老是生病。母亲便给我挂装着香草的公鸡香囊,说是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不生病。

那晚,我把送快递的电动三轮车交到站点后,步行回家。我没有泡酒馆,晚上有足球赛,我答应母亲要陪她看电视。母亲年轻时喜欢看足球赛。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看完一场九十分钟的比赛。但母亲希望我能坚持看完比赛,然后告诉她比赛结果。我常常偷懒和她一起睡着了。不过我醒来用手机搜一下体育新闻,就能知道谁胜谁负。如果赢的恰好是她看好的那个球队,她一天都会很开心。

可是原本预告的球赛取消了,本市的电视台在直播一场叫“九九重阳,快乐生活”的文艺晚会,请了很多过气的明星来捧场。一群穿红着绿的大妈跳着广场舞,人欢马叫的。我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母亲没在屋里。我想她可能是出去散步了。等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没有回来。我有些着急,打母亲的老人机,手机在屋里响。母亲出去时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带我做好的电话卡片。不过母亲带走了那只布偶鸡。

母亲失踪二十四小时后,我报了案。警察也说,一年里这样的老人失踪案太多,真正找回来的不多。大哥接到我的电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头忙,就不回去了,回去也没啥用,警察比我们厉害多了。街上安了那么多电子眼,我们要相信警察。我觉得大哥说得对,这世上如果警察都找不到,我们小老百姓更没有办法。

我边送快递,边找母亲,也就是在电线杆上、墙上悄悄地贴寻人启事。幸好现在有胶带纸,不用提糨糊桶了。

母亲不见了,小远最伤心,他说如果他不去私立学校,奶奶就不会丢了。我有点灰心,十几天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诈骗电话倒是接了不少。我有个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母亲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人民警察很尽职,他们在浑州发现了我母亲,她一个人又去看鸟了。不对,是看凤凰。这老太太真是不省心,啥热闹也跟着凑。

我连夜开车去浑州派出所接回母亲,她的手里还抱着那只布偶鸡,鸡变得脏兮兮的。母亲看到我,拉着我的袖子嘴巴一瘪哭起来,老孙,你跑哪去了?也不管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嘿,她又把我认成我爸了。

回来就回来了,妈还是原来那个妈,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我给大哥小妹打了平安电话。他们都说,工作挺忙的,要过年时才能回来看望母亲。小远从学校偷跑回来看奶奶,班主任也随后而至。

眼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当年那家人果然后悔了,他们要收回那块地,准备在山上开办一家“农家乐”。大鸟的出现带动了当地的旅游业和餐饮业,全国各地的游客、网民都向浑州的龙洼奔来。龙洼成了网红打卡地,浑州周边所有的饭店、旅店都爆满。那家的儿子把当初租地的钱退给了我。条件只有一个,马上把父亲的坟迁走。

我和同城这边的公墓联系过了,墓地倒是有,但价钱有点贵。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决定分摊这笔钱。只是这么做,有点对不起父亲大人,九年后竟要如此折腾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