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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2期|丁小宁:月光
来源:《十月》2022年第2期 | 丁小宁  2022年04月27日08:03

丁小宁,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硕士毕业于同济大学。小说发表于《收获》《十月》《小说选刊》等杂志。现居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

 

月 光

丁小宁

从医院回来后,已经是下午了,柳艾很想去墓地看看,墓地离她的新房很近。有那么一闪念的,柳艾觉得,那个女孩或许应该葬在那里,她说不出是为什么,也不是同情或者怜悯。开了这家整容医院这么多年,她见多了,在柳艾看来,脸代表整个身体,改变面容的人篡改了自己的身体,死了就死了。

她走向墓地,墓地的大门很是气派,上面写着万寿福园。她并没有害怕,她找算命师傅看过,说她适合煞气重的地方,她也想不通是为什么,也许她身体外面挂着一个英勇善战的灵魂。墓碑整齐排列,有清洁工在打扫,她们身穿制服,一边擦洗碑身,一边嘴里念叨些什么,墓园里有个销售中心,门口的广告栏里写着,提供代祭祀服务,全程QQ、微信实时播报进度。她看到两棵广玉兰,正是开花的季节,已经冒出了花苞,远远地就闻到了香气。柳艾走了过去,一个女人蹲坐在树下,倚靠其中一个墓碑,柳艾叫醒她,她起身。

你好,我叫袁媛。

袁媛说她是这片墓园的销售,柳艾说你好。柳艾不希望在这里遇到活着的人,那一瞬间她想要逃离这里。袁媛突然说,我陪你走走吧。柳艾没有拒绝。

袁媛戴着墨镜,可是今天并没有阳光。她们缓慢地穿梭在墓碑之间,墓碑有黑有白,不规则排列,它们嵌在山间,充当着山的牙齿,她们像是其间侥幸脱逃的肉碎,她们走过供品,走向供品。

你不怕吗?柳艾问袁媛。

但其实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怕袁媛呢,也许是因为她出现在树下,树代替了人在默默注视着自己,树比人更有威力,所以她走向树,也走向树下的袁媛。

柳艾听着袁媛一路在说话,已经天黑,有些碑体泛出微微白光,柳艾看了眼袁媛,袁媛说,我习惯了。她们回到广玉兰树下,小时候我常常在家里裸露身体,窗外也有这样一座山,上面有很多杂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袁媛对柳艾说。柳艾想象着画面,也许阳光进入袁媛的身体,带来植物的倒影。

广玉兰树上有两个花苞,很大,很白,袁媛说,过了今晚,应该就开花了。你喜欢吗?她看向柳艾。广玉兰的叶片坚硬挺阔,柳艾上前摸了摸。袁媛钻进了枝叶里,树轻微摇晃,有水汽飘落下来,袁媛把折下来的树枝拿给柳艾,八九片叶子,环绕着一个花苞。可以插进花瓶里,等一晚就好,袁媛说。

袁媛又说,你房间里有鬼的。

你懂这些?柳艾看向她。

医院里今天刚死了人,柳艾其实也是怕的。

但是她更怕活着的人,很怕,她厌恶陌生的面容,她觉得那些面容里带着未知的刺,即使她知道,并不会伤害到她。柳艾曾经和助手形容说,就像是把脸探到海水里,恰巧月亮升了上来,水面映出倒影,你用余光看到水波轻轻摇晃,月亮浸润你整个面庞,这时有个陌生人也将头探入海水,那人将水搅动,映在你脸上的月亮碎掉了。

柳艾是喜欢待在医院的,喜欢待很久很久,每个整形后的女孩子都顶着一张相似的脸,她们走来走去,签字、付款、体检、拆线、换药,做着相似的事情。柳艾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她不需要记住,她们只是一堆脸而已。柳艾常常透过办公室的玻璃观察她们,她时常想,面容相似时,灵魂会抗议还是欣喜,也许它们想逃离这庸常的躯体,在这栋楼里游荡着,如果此时有强光照进来,它们会留下影子,影子彼此交缠,看上去很像时光扭曲的前兆。柳艾保持着对灵魂们的凝视,时间久了,她便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有时,柳艾起床后,不洗脸就开始新的一天。不洗脸时,脸反而滑滑的,油脂均匀地覆盖在脸上,像一层面具。有时,那面具里掺了些死皮,耷拉在眼角、鼻尖。柳艾可以隐约看到面具的一角,她不在意。

柳艾一个人的时候,要把窗帘全都拉上,她不喜欢有光进来,但家里有其他人时,她是一定要把窗帘全都拉开的,必须要让光进来,冲淡另一个人的存在,她害怕看到他们的脸。

她一直想要个有隔间的房子,那时的爱人一天要抽很多烟,柳艾很想有个独立的小空间,哪怕两平方,他对着她说,还是没有隔间的好,她不信。

后来,他们分开,柳艾开始喜欢没有隔间的房子,她喜欢那种空旷感,没有多余的墙壁阻挡,没有视觉死角,她可以轻易察觉到外界对她身体的凝视,她好像可以和天地轻易产生共鸣,原来他说的是对的,所以为什么真相总是掌握在他人手中。柳艾觉得也许她的心早就悬挂在身体外面,接受他人的凝视,人们带着“脸”走来走去,心早就被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牵着,有时走远了,心才突然会痛一下,她害怕那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你是说我房间里有鬼?柳艾问袁媛。

柳艾听过一些关于鬼的说法,说鬼其实是透明的,只有鬼才能看清鬼,鬼界没有语言,交流全凭意念。这样一想,好像鬼变成了上帝,是冥界的上帝。袁媛没有回答她,但好像又可以探到柳艾的想法,柳艾心里有些紧张,袁媛,她叫道,鬼在哪里?

一个恍惚,像是没什么来由的,柳艾在心里想着,袁媛,要不要去我家里?紧接着,袁媛突然说话,柳艾,要不要去你家里?

已经快到傍晚,她们站在柳艾的卧室,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向外面,一部分烂尾楼还没修复好,淡黄的外立面上挂着一条条污渍,雨水、灰尘,或动物粪便混杂在其中,泛着青灰色。它们等待起死回生,袁媛看着那里。

夕阳发出的微弱的光穿过窗帘内层的白纱探进来,袁媛把脚缩了回去,对柳艾说,不要拉开它。那只不小心踏进光里的脚,融入进青色的水泥地里,像是逐渐消失了一般。

我喜欢废墟,柳艾说,它不会让我恐惧。

荒芜,袁媛说。

新的开发商为了节省成本,连户型都没变,只是改变了外立面的颜色,单元门变宽了些,一些明显腐蚀掉的钢筋被替换了,不像是起死回生,倒像是一次整容。

也许那里什么都没变,袁媛说。

她站在窗帘后面。

夜晚来临,家里只有一个很大的玻璃花瓶,半米高,圆口。柳艾仔细冲洗了内壁,用纸擦干外壁的水珠,纸张如果重了一点,就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好像水有了细胞,留下破碎后的黏稠体液。她把花瓶放在了床头柜,注满水,轻轻将广玉兰枝叶穿过水面,只穿过一点,斜倚在花瓶里,有气泡聚集在折断的部位。柳艾想起了袁媛,自己不怕她,也许是曾经见过她,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打开手机,翻看微信联系人,没找到什么痕迹,滑到工作群,看了看员工的今日战绩,咨询师和医生彼此客套着,他们的利益紧密纠缠,柳艾喜欢他们的这种上进。柳艾问,今天削骨几台,没人回答,接着有咨询师说,隆胸和抽脂很多的。柳艾觉得也可以,算是收成不错的一天。

柳艾坐回床上,拿了两个靠枕,一个放在腰后,一个轻靠在肩膀。曾经她也主刀,常常在手术室站几个小时,去年她退下来转行政,那时她出了场车祸,肩膀和腰落下了毛病。她打开书,看到一句话,“持久的凝视并不能增加亲近”。广玉兰有淡淡的香味飘来,她又想到了袁媛。袁媛始终戴着墨镜,柳艾甚至记不住她的脸。柳艾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家里,却很自然地把袁媛领到了卧室,窗帘的缝隙还在,在墙上留下月光的投影,袁媛好像依然站在窗帘后面,躲避着什么,她的形象融化、凝结,变成微小的颗粒,反射着光。

柳艾走向阳台,修复烂尾楼的脚手架上点着一盏白色小灯,钢筋从混凝土里挣扎出来,边缘不齐,顶层的一根呈弧形,伸至天边,刚好与月亮相交,此刻,山中一片寂静。

她决定去一个地方。

柳艾打开双肩包,拿出强光手电筒,夜晚这里不会有人,甚至连野狗可能都睡了,柳艾脚下有碎骨头,看大小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她继续向上走,深呼了一口气。楼梯上的瓷砖已经松弛,水泥露了出来,她缓慢地走上去,光束划过沙发、茶几、矮脚凳、投影仪、幕布。灰尘沉积在上面,遇到光柱时,它们飞舞起来,连同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光的肢体。房子的主人是匆匆离开的,沙发旁有一排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一条内裤耷拉着,分辨不清是男式还是女式,滑向羽绒衣的口袋,那只内裤曾经包裹着怎样的身体,她坐了下来。

她能一个人过来已经很勇敢,柳艾在一个本地废墟爱好者微信群里,医院出事那天,她在等红灯的间隙刷到了这个废墟坐标,她行动力很强,看到感兴趣的坐标隔天就会前往,发布坐标的人说,这个地方晚上去才有感觉,过了很久没人回复,柳艾回复了一句好地方,接着绿灯,她开进了隧道。

柳艾盯着桌上的台式电脑,2000年左右的款式,塑料外壳从乳白变成了橘红,主机后面的电线老化断裂,几株干枯的植物爬在插口周围,与电线相互缠绕。显示器下面垫了两本书,看装帧像是自费出的诗集。柳艾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映在显示器中央,她突然有些害怕,怕她的脸被吞噬,她缓缓抬起显示器,抽掉了那两本诗集,电线晃动起来,与植物分开,她不能容忍有生命力的凝视。客厅的幕布挂在墙上,边缘已经破碎,表层脱落卷起,月光照在上面,像风吹海浪。

植物每生长一点,就有灰尘落在地板上,植物长满阳台,混凝土吱吱作响。柳艾想起了家里的玉兰。

袁媛刚好发消息给她,柳艾,我看见你了。

柳艾觉得这四周的气氛有些诡异,她向四周看了看,目光只轻轻掠过,却不敢仔细看。她觉得袁媛一直在她身边,在四面八方,在任何地方。柳艾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如果不乱想,就总要做些什么事情,冲淡这乱想。柳艾去了厕所,浴缸的设计很奇怪,像吊床一样钉在两面墙之间,这设计在当年很是超前,镜子在正对面,洗澡的时候,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柳艾坐了进去,浴缸里有昆虫的尸体,柳艾把它们拿起来,放在手心,她看向镜子。她只能借助月光看清镜中的样子,柳艾把昆虫的尸体放在眼前,放大,眉间的区域有些发痒,双眼不自觉对焦,余光瞥到镜子,她的脸消失了。

袁媛到了。

袁媛没有戴墨镜,她逆光站在厕所门口,像是一片影子。

袁媛指着浴缸说,我可以坐进来吗?

柳艾说,袁媛,我总觉得我们遇见过。

也许吧,袁媛说。柳艾,我想告诉你,我以前做过电影院放映员,放映室只有很小的一个窗,室内不让开灯,不然会影响观影效果,每天工作完,我坐在放映室思考。我也不知道思考什么,观众们看银幕,我看他们。我时常幻想,如果我关掉放映机,他们会在座椅上呆坐几秒,以为是影片效果,接着开始左顾右盼,观察邻座的反应。他们会有人笑,有人离开,有人拿起手机摆弄,有人大声喊发生了什么,很少有人会朝向放映室喊叫,可是明明主宰放映的是我,但他们往往只是盯着银幕,等它发生变化。他们看不到我。

巧合的是,有一天真的发生了放映事故,银幕突然黑屏,这不关我的事,也许是什么我没接触过的故障,我趴上小窗看他们,他们背对着我,只有一个个轮廓在这片黑暗中蠕动,或者静默。我打开应急夜灯,用它照着我的脸,我走向窗口,想要吓吓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放映厅恢复了正常。那时我觉得,我是黑暗中的上帝。

你相信吗?柳艾,黑暗里存在着一种东西,一直存在着,它在暗中观察,救赎。

柳艾心中一惊,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往那个方向去想,如果袁媛是黑暗中的上帝,这上帝必然能不费力气猜透她的心,她只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像在梦里,柳艾回答。

柳艾好希望这辈子都活在梦里,梦里也有时间,梦里生活的街道会老去,植被会长高,房屋被推平重建,梦里她开车来到这座城市的远郊,山群连绵,有几十幢烂尾别墅立在山坡和山脚,淡黄色外墙,多用落地窗,用来承重的白色支柱已经锈掉,再往上一点,大概是个茶楼,外表是中式的,她只是瞥了几眼,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没法停车,眼前的图画透过余光更显稀薄,车子飞速运行,那天下雨,画面被撕裂,晕染开来。

她没法从这种感觉中逃离,她太怀念那里了,后来,她喜欢一切废墟。梦里出现的那几幢楼,有时只能看到正面,有时又只是背面。那些不敢实现的欲望她都填塞在梦里,对方大多看不清脸,只有拥抱,拥抱时暖意滑至后背,上升至胸口。不在医院的时候,她辗转一个又一个废墟,安静地坐一会儿,有时闭上眼睛回忆前一晚的梦,她告诉自己要把它们及时记下来,却总是忘记。

柳艾,我有一个姐姐,我们俩长着几乎一样的脸,连走路姿势都很像。我讨厌我的身体,因为这好像不是我的身体,这身体是属于我们的,但如果这样,就很矛盾,身体这个词从出现开始就是独立的,为了和姐姐的身体区分开,在她穿着衣服时,我总是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说,把你的衣服穿好。我假装听不见,站在阳光下。她走过来拍我的头,在窗户里,我可以看到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刚刚经历了光的洗礼,她的出现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这身体的顶端,这张脸,搅乱了我体内的时间秩序,每一秒,两张相同的面容做着不同的事情,如果我没法摆脱她的面孔,我就没法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天,我下定决心,如果不能摆脱,那就保持绝对的凝视。我开始拍她的身体,尽可能拍到她的脸。

我和她说,面对着我,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双腿夹住椅背,我把手机放在了我和她之间,摄像头对着她的脸,我们保持相同的姿势,谁也不说话,隔着手机,我们彼此的目光被遮挡,有时风吹来,我能看见她的头发越过这一小块视野,得到片刻的自由。经常,我们拍到手机没电,她起身离开,我拿掉手机,眼前剩下空荡荡的椅子。

她也不问我,为什么要拍这些呢?只要我有需要,她就会配合,有时我偷拍她发呆的样子,她发现时,会延长发呆的时间,我不说话,这样我们两个就都在发呆了。

我害怕被人凝视,因为我实在不够漂亮,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也会害怕。有一天,姐姐对我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她卧室的被子还没有叠起来,枕头上有两根她的头发,长的,在她没剪头发前掉落的。我把它们捡了起来,拉直,再用指甲捏着,从头到尾划过,然后头发就变弯了。她会去哪里呢?她养的植物已经快半个月没浇水,我没记住这植物叫什么,叶子的末端已经有点发黄,我把她的头发放进了那盆植物里,接着浇了点水。她说过,浇水要用喷壶,这样才可以把土浇透,水把土打湿,把她的头发打湿。

我确定那根被我埋在植物里的头发在生长,它缠绕在植物的根部,马上就要爬上叶子,这房间关于姐姐的一切都在暗自呼应。不管我坐在哪个角落,属于她的东西就开始凝视我,像我当初凝视姐姐一样。我把那株植物剪断了,切口处散发着一股酸涩的气味,我把它们挂在了晾衣架上,叶子还没完全发黄时,姐姐联系了我。

这天早上,还没接起电话,柳艾就知道,也许医院出事了。

她把书从冰箱里拿了出来,翻开昨晚看到的那页,纸张很薄,她用指甲勾出一页,把它平铺在手掌,缓慢旋转。水珠从书脊流下来,米粒大小,滑向了一个折角。这本书躺在白色蚕丝床单上,床单沾了凉意,留下一个透明的印记。

她走了出去,窗帘鼓了起来,风把房门关上了。

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送去隔壁没多久,人就不行了。

前天来换药的时候还好的。

隔壁怎么说?

给的结论是伤口发炎,那上面全是她自己的抓痕。

叫他们别上来了。

走正常程序吧。

他们是这家整形医院的打手,这种医院总有各种事故发生,但生意总是要做下去的,柳艾当初在接待大厅修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框水池,建了人造沙滩,她不喜欢细水长流,她想要财源滚滚,黄金堆满。

她没有问去世女孩的名字。

一年前,墙上的镜子在柳艾面前掉了下来,镜片裂成了好多块,柳艾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她走近了一点,脸上的血流了下来,顺着碎片渗透在了地面,每一块碎片都映着她的脸。她只好做了整容,柳艾是疤痕体质,作为院长,最好的专家为她做的手术,但离近一点看,还是可以看到几条疤痕。柳艾从此讨厌镜子。

恢复期很漫长,已经是冬天,为了防止疤痕在后期增生,她的脸不能吹风,这天夜晚,柳艾很想要去散步,但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她去了植物园。柳艾坐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树干像是一个丰腴女人的身体,她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尽量符合这棵树的形象,她能感觉到腰部被轻轻挤出褶皱。月亮夹在树枝之间,树枝上挂着几片叶子。

柳艾觉得自己与周围融为了一体,天空是深蓝色,月亮是天空的眼睛,树枝遍布其上,像是伤疤,月亮这时被几片灰黑色的云掩盖,柳艾摸了摸围在眼前的纱布。

她走出植物园,这座城市的路真窄,柳艾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路两边的树向她压过来,夜晚很冷,柳艾缩了缩脖子,纱布的末端搅在了衣服的拉链里,她抬起头,站在路中央,太冷的环境会让人失去意识,柳艾拖着自己的脸行走,走了好久好久,路灯藏在了月光里。

大概一年前,我每晚都会做梦,梦里都是在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有很多植物,里面的树不分季节气候随意生长,白杨树旁边竟然是棕榈和榕树。袁媛,你去过这样的地方吗?

我可以去你的梦里?袁媛回答。

柳艾笑笑,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调那么像我?

身体还疼吗?袁媛说。

什么疼?

你的脸。袁媛看着柳艾。

我看到上面有几道伤疤,袁媛说。

她们站在有光亮的地方。

我是袁媛。

我的姐姐是个出租车司机,她走的那天我问为什么,她说厌倦了给别人开车,全都是别人的目的地,没有一个属于她自己。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很匆忙,只带了很少的物品,那天我注意到她剪了短发。也就是从那晚开始,我大量地掉头发,我总觉得和姐姐剪了短发有关,她的头发变少了,所以我的也变少了。也许我爱自己的头发胜过爱她本人,几天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太想念她。

我们再次见面时隔着很厚的玻璃,她的头发大概又短了一些,她穿着美人鱼样式的潜水衣,戴着泳镜,身边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鱼,我忘了小时候有没有一起和她去过海洋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法说,她对我轻轻挥了一下手臂,那些鱼跟着她游走,我看着玻璃里自己的脸,现在我终于和她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这座房子里有了些声响,点亮了墙上的斑点,投影仪突然亮起来了。

房子不是早就废弃了吗?怎么会有这个?柳艾问袁媛,袁媛尽可能表现出惊愕,然后她坐下来,柳艾看向她,袁媛示意柳艾也坐下来,既然开始了,我们不妨一起看看,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柳艾。

画面里,一个女人头上缠着纱布和绷带,看得出,她全脸都在肿胀,她拿了两个枕头,把后背尽可能垫高,窗外是晴天,她应该是在看天花板,然后她睡着了,画面接近静止,唯独树影流动。大概两小时后,她醒来,她走出了画面,树影没再变化,她的枕头一点点回弹。

好像无脸人啊,袁媛笑了,看向柳艾。

画面停住了,墙上的斑点暗淡下来。

后来姐姐一直没有联系我,如果她不主动联系我,我也不会主动联系她,是她先逃走的,袁媛看着那面墙说。

这时柳艾的电话响了,她走向阳台,通话只持续了几秒,柳艾走过来,应该是打错了,她对袁媛说。我看到阳台有盆植物,干枯了,但叶片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什么割断了,柳艾接着说。

可能是遇到过台风吧,这种事常有,袁媛对她说。

植物而已,袁媛说。

我们回去吧,柳艾说。

好,袁媛看着她。

第二天一早柳艾就到了医院,这天的手术预约格外多,院里人手紧张,柳艾过来帮忙。已经很久不上手术了,有点手生,柳艾对着咨询师说。一会儿把单纯假体隆鼻给我吧,这个容易,不至于出错,柳艾戴好手术帽,这个帽子是客户送她的,说是看到所有人都是纯色系,作为院长应该和别人的不同,柳艾到现在也没有仔细看过上面的图案,只记得是一坨,一坨线条,一坨色彩,不管设计得多么复杂,柳艾并不认为她的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她也忘了到底是谁送的,她的客户大概都长一个样子。

柳艾开始雕刻假体的形状,她拿来手术刀,切开鼻小柱右侧,别紧张,柳艾看着客户说,接着她缓慢将假体塞进鼻梁,调整好角度,稍微用力向下按,确认了鼻尖的张力,鼻部条件不错,可以了,柳艾对助手说,你来缝合。

柳艾走出手术室,她需要清洗手指、手臂,她走向水池,水池上有镜子,她先用余光瞄了一眼镜子,看向镜中的自己,白色的光直射在她头顶,脸上的伤疤裸露着。里面的手术结束了,那个人的鼻子上粘了一条固定绷带,肿胀在前几分钟并不会很明显,柳艾知道,又有一个人和自己拥有同样的鼻梁了。

她把所有人都尽量雕刻成了自己没受伤前的样子。

助手调暗了走廊的灯光,像是月光回来了。

柳艾打开手机,三条彩信发了过来,发送人是一个陌生号码。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会用彩信了,她有些疑惑,穿过这个走廊,再走五十米,储藏间的门虚掩,她经过储藏间,又走了十几米,眼前有一扇铁门,她推开门,爬上了医院的露台,天空是灰白色,没有阳光,柳艾缓慢深吸了一口气,气从腹腔吐出,经过胸腔,天空变成了深灰色,她点开了彩信。

那个满脸绷带的女人又出现了,这女人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脸,像在观看破碎后重组的白瓷花瓶,绷带上渗出了血,血迹周围有一圈黄色的脓液,女人的嘴微张,嘴唇周围堆积着脱落的死皮,鼻孔下方有血痂渗出,可以看到黑色的缝合线,灯光从她的头顶照射下来,她的呼吸缓慢又沉,脸上的茸毛微微颤动。

女人把左脸面向镜子,把右脸面向镜子,把灯关掉,把灯打开。

女人站在黑暗里,剪开绷带。卧室天花板的树影停止了摆动。

女人有了一张自己没见过的脸,离开了镜子。

此时画面晃动了一下,女人坐在床沿,用电脑搜索着什么,接着屏幕中出现了一张照片,彩信的画质不是很清晰。

柳艾放大了去看,屏幕中的照片是柳艾的脸。

女人转过头来,走近了摄像头,柳艾的照片摆在了她的旁边,阳光照进来,树影再一次流动,女人开始哭,眼泪流进了她未愈合好的伤口,她去擦眼泪,一直擦一直擦,直到眼泪都流了血。

女人又拿出了一张照片,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是这个女人整容前的长相,和袁媛几乎相同的一张脸。

女人拿起镜头,走向了浴室,柳艾看见了那个和废墟中一模一样像吊床一样的浴缸。女人坐在了里面。

这张整形后和柳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被拼命用水冲洗。

柳艾收到了袁媛发来的消息:

“柳艾,你和我都是凶手。”

“你问我鬼在哪里?鬼是我们的脸。”

花瓶里不再有水,广玉兰的根部保留着破掉的气泡,柳艾开进隧道,经过一夜的盛开,广玉兰吐出花粉,深橘色,柳艾摸过,花蕊硬硬的,很短,像是一炷炷刚刚熄灭的香,柳艾打开车窗,她想起了袁媛,然后柳艾突然就想妈妈了。

隧道内的尾气冲掉了香气,风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