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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范小青:冯荃女士(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 | 范小青  2022年04月28日08:27

范小青,女,1955年生,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曾获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

责编稿签

租房中出现的弹珠声音看似是现实中意外的断章,其实是打通了主人公自我成长的精神暗道:亲情关系的疏离,过往岁月的逃避,无处安放的心事层层叠叠,落寞的个人表情只能暗自穿越在匆忙的人世间,不断调试自己的执念,直到身心合二为一,最终认可“我即冯荃”。结尾处,范小青用寥寥数笔就稀释了沉重的过往,这种轻盈的魔幻笔法略带神秘,却在虚实之间彰显深意,不仅捕捉到个体灵魂的探秘与和解,并修复了家族的传统历史文化。这一切都见证了作者将简单与复杂、真实与虚幻、历史与现实巧妙糅于一体的智慧与才情,令人击节叹赏。

—— 安 静

《冯荃女士》赏读

范小青

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家的老房子就没人住了。开始几年,我一直在忙于整理自己的生活,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整理老屋。我在外面漂泊了许多年后,终于回到家乡,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也才想起了老房子,虽然暂时还没想清楚要把它怎么样,但至少可以找中介先把它租出去,就赶紧联系了一家中介。

中介就开在我家老房子所在的那条小街上,门面小,是我需要的,我家那一点点旧屋,找这样的中介恰好。互不嫌弃。

老房子是一处平房,只有一统间。不过好在这种老房子的统间,不仅开间大,层高足有三四米,我好像听我妈说过,从前房梁和椽都是明的,没有天花板,后来有了天花板,房屋上方就不会显得那么空荡阴森了。不过我并没有问我妈天花板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这不关我事。

我从小跟父母不亲,是因为我和我爸不是一个姓,大家都说我是厕所里捡来的,我问过我爸我妈,问了好几次,他们都叫我不要听别人瞎说。但我心里一直是有怀疑的。

我家的门原先是朝南的,从大院里进出,和大院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后来大院里的居民各自为政,搭建了花式品种多样的违建房,害得我家的房门一开出来,就正对着隔壁邻居家的一间放马桶的小屋,他们连门都不装,只用一块布帘子挡一下,风一吹,帘子掀起,坐在马桶上的是谁,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出门见屎。

他们也知道我家会有意见,夫妻俩轮番到我家来诉苦说,这也是没有办法,家里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马桶却一直放在爸爸妈妈的床前,这叫十七八岁的姑娘小伙怎么办?

气得我爸直接就把自家的门封了,把朝东的窗户改成了大门,从此我们的家门就沿着街巷,我们的家就背对着大院和邻居了。好像我们这一户,被这个大院踢出来了。

我妈老是嘀咕说,其实不合算的,其实不合算的。埋怨我爸做的都是吃亏的事。

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大学,那一年放假回家,差一点没找到自己的家。我正想扭身而去,可是一个多事的邻居叫住了我,把我从院子里领出来,领到家门口。

我妈生病了,我爸写信让我回来看看我妈,我才勉强回来,我上大学的那个城市离我的家乡很远。是的,我是故意的。

准确地说,我家的那间房,确实不太好找:大宅东二路第二进五开间中最东边的一个统间。

从这样的文字里,你能把它想象出来吗?

至少,你可以想象出这个院子是一座大宅吧。

关于这座已经和我家背靠背的老宅,现在大家习惯称它吴宅,我们家已经放弃进出的那个大门门口,有一个控保建筑的牌子,上面写的也是吴宅,但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我小时候的邻居,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曹,在朋友圈发了一组图片,就是这个宅子的,文字说明却是:丁宅。天下状元第一家。

吴州丁氏是状元大户,在吴州明明有他们家的老宅,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名人故居,受到保护重视,修缮以后,重现辉煌。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丁宅呢,是小曹搞错了吗?

当然不是。关于平江后街8号的这个宅子,到底是吴宅,是沈宅,是潘宅,还是丁宅,历来都是有争议的,记载也有不同的记载。

假如原来确实是丁宅,后来转卖给他姓人家,那么算谁呢,当然算后来的买主。但是如果后来的买主不如原先的户主名气大,那么也可以以原来的户主命名。反正无论原来还是后来,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特意问了问小曹,小曹说,我瞎说的。

我说你为什么要瞎说呢?小曹却又认真起来,说,其实我不是瞎说的,事实就是这样的,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实证。

那等于还是瞎说。

我也瞎鼓励她说,如果你是金口,瞎说说,说不定也会说中了的。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一点对老宅的轻薄和蔑视。

因为它和我们一样,都老了,我们嘲笑老宅,也就是在嘲笑自己。

其实我们的目光不应该如此短浅,如果有一天,证实了如小曹所说,那么我们这个平江后街8号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至于是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它还没来呢,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来,还是等它来了再说吧。

我也不着急。几百年都过去了,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也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就继续保持对老宅不即不离不痛不痒的态度吧。

这种老式的晚清时期的砖木结构房屋,经过了百十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老朽破败得很了,好在近些年政府统一把老房子改造修缮加固,又搞了独立的厕所和厨房,出租就方便多了。

只不过这种处于古城小巷深处的老房子,实在也租不出个什么好价钱,所以我没太放在心上,只管请中介小刘代理就行。

现在的人都没有长心,租房子也一样,不长的时间里,就换过几个房客,不过都还说得过去,有一个女生走的时候丢弃了无数的网购垃圾以及许多还没有拆开的快递,还有一个租客把一台小型电扇带走了,这都是小事,也不用怪你怪他了。

好在房子虽旧,总有适合的人要住,上一个房客走后,中介小刘很快就联系我,说新的房客又来了,一切程序照旧,押一付三,房租是中介小刘根据行情,主动替我加了一百元。

每次有新房客到,我都要抽空儿去一趟,倒不是我多么想要见见房客的面,我和他们没有别的关系,只有金钱的关系。但是出租房屋有规定,户主要自己来签租房合同,要签名的,有几次我想请中介小刘代签,但是小刘很规矩,说不行,你好歹得自己来一趟。

就这样几年里我见过了好几个租客,大致上记得,一个是银行柜员,一个是公司文员,一个是帮人画动画的,还有一个,起先在企业打工,后来开了直播间,想做网红,没做成,撤了。

现在,最新一个租客也到位了,是个女生,姓冯,名荃。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称她小冯即可。

手续办好后,我们就拜拜了,现在到处都讲速度,真好。片刻,手机信息告知租金已到账。

我没有加小冯的微信,不需要。我们都是讲诚信的人,不会撇开中介私下直接联系的,所以户主和租客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租金是中介小刘代收代转的,中间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水管漏了、老式空调要加氟利昂之类,都是中介两边协调的。

所以,除了第一次非见不可的面签,之后就如同陌路,相忘于江湖。

前面的几位租客,基本上都是这个路子。

但是正如你们所猜想,到了小冯这里,发生了状况,否则哪来的故事往下写呢。

先是中介小刘发微信给我,说是租客反映说房子里有声音。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也不合理,现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有声音,所谓的万籁俱寂,那可能是远古时代的事。

我想回信,又觉得写不清楚,干脆语音了小刘,我说,那是老房子,有声音很正常,木板壁,隔音差,我们小时候,隔壁人家放个屁都能听见,何况现在又过了几十年,这些板壁已经毁得差不多就是一张硬纸板那样了。

小刘语音回复说,她说不是隔壁人家的声音,就是你家房子本身,有声音。

我说,那也正常呀,老房子有点声音,太正常了,没有声音才怪呢,木结构的,热胀冷缩,有点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才叫老房子。

小刘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相信了我说的,他说,好吧,我跟她说。

安静了两天,小刘又来微信了,说,她说不对,她晚上仔细听了,不是木头结构发出的声音,也不是房子本身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要拍恐怖片吧。

不是木头的声音,不是房子的声音,难道会是人的声音?这间房子,据我所知,是我爷爷买下来的,那时候这个姓吴的大户人家败落了,后辈子孙卖祖产,可是要卖他们也不好好商量着卖,你卖一间,我卖一间,东卖一间,西卖一间,搞到最后,一个吴宅里的几十间大小屋子,竟然有了好几种身份。

这是另外的话题了,暂且按下不表,如故事需要,再拿出来说事。

我家的这一间,成为我家以后,就只住过我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

难道是老人家们在说话?

不要吓人。

我也曾看到过类似的说法,说如果老房子地底下有空间,会吸收地面上的声音,等到具备了一定的外部条件,就会反馈出来。

也就是说,你会听到地下有人在说话。

难道我家老房子下面,有个空间?不知道大不大。是古墓?是防空洞?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多了。

还有别的解释,说是有什么磁场,会将过去的声音或者形象吸走,然后到时候再放出来,这个有点像拍电影了。

而像故宫的那个电闪雷鸣之时宫女行走的传说,它的依据居然也蛮像个知识的,叫“四氧化三铁”,听起来很科学哦,所以许多人相信。辟谣也没有用。就是一直有人相信。

那么我也且照着“科学”的精神推测一下,如果小冯听到的是人在说话,那我先得了解一下,他们是什么口音,这样也许我可以判断出说话的是我爷爷奶奶,还是我的父亲母亲。

我爷爷奶奶是从苏北乡下逃荒逃来的,爷爷有点文化,就在巷子口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也算半个文化人,做得还不错,至少后来能买下吴宅的一间房,很了不起了。只是他们的口音一直没有改变。

我的父亲母亲就不一样了,他们出生在这个城市,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里,受苏北口音的影响不大,讲得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尤其我的母亲,娘家就是本地人,在她的熏陶下,我父亲的那一点点苏北尾音,也消失殆尽了。

我耐心地跟小刘解释口音的问题,扯到一半,好脾气的小刘却打断了我,说,阿姨,可是她明确说了,不是人说话,她说她听出来,像是弹珠在地上弹跳的声音。

我“啊哈”了一声后,忽然就呆若木鸡了。

在我内心深处,或者是在我大脑的某个角落,有一团被遮蔽的阴影,它一直守在那里,许多年来,我能够感觉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将它拉出摆到阳光下看清楚。

奇怪的是,当小刘转述出小冯说的“弹珠”两个字的时候,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那团阴影。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