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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4期|常弼宇:中庸故乡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4期 | 常弼宇  2022年04月26日08:47

乡愁在人心浮躁之时忽然成为不受大众排斥的话题,其实乡愁是不能强说的,一个人心中有无乡愁,是故乡决定的。

故乡不是海市蜃楼,它的第一属性应该是它的物理属性,是那天、那地、那人、那庄稼、那河流、那漫长岁月积累在地表的一切不动的物产。

北京房山南尚乐镇江营,我的祖籍。从小漂泊在远离祖籍的地方,父亲作为游子经常描述故乡,我们家经常弥漫着故事的气氛。

父亲说人与狼斗智的往事,靠着村外的院墙上都用石灰水画上一个又一个大圆圈,狼见了就不敢靠近,狼性多疑,怕被套着脖子。村里一亲戚,刚喂养了一只小猪,一天夜里被狼叼走了。他没有吭声,在猪圈里挖了一个深坑,找来一块能盖住土坑的木板,中间挖了一个洞。他又去集上买回一只小猪,晚上他抱着小猪蹲在坑里盖上木板,不断地拍小猪,“吱吱”的叫声传出很远。狼又来了,它转了几圈后把前腿伸到木板中间的洞里捞小猪。亲戚抓住狼腿猛力往下拉,用杀猪刀穿透狼腿根部,像楔子卡在木板上。他从容推开木板,用木棒打死狼。他还是赚了,一张老狼皮比一只小猪值钱,还炖了一大锅狼肉吃了呢。

父亲说,每年冬天下大雪,地上一尺多深的雪。孩子们带着狗雪地里追兔子,大平原上,兔子无处藏身,短腿在雪地里跑得很吃力,也很慢,孩子与狗只要出门一定有收获。那个季节白雪覆盖的田野是孩子的乐园。

父亲说过冬天的一件奇事。一个雪夜,村里开小铺的人家留个小窗子方便村人买东西,屋里灯下一圈人斗纸牌。有人来买东西了,窗子微光中见一个人趴在窗台往里探着头看。来人开个玩笑,双手一搂,叫声“嗨”,双手捂住前面人的眼。可是他感到两手摸到毛上了,怀里的“人”被吓得“嗷”的一声,用力一蹿从窗口进了屋里。昏暗油灯下斗纸牌的人们恍惚看见一只黑乎乎的大家伙蹿进来直扑人群,接下来只听“稀里哗啦”响声不断,灯灭了,人兽互撞,坛坛罐罐碎了满地,终于有人摸到门拉开跑出来,兽也跑了,大概彼此都吓坏了。开店人家吃大亏了,那兽不知是什么,只落个“野牲口”名。

那个年代很原生态,故乡离皇宫再近也是农村,没有丰富的生态多样性就不成其为农村,就失去农村的资格和意义。这个逻辑如今已不再被公认了,农村是简单的不含生物色彩的地域指向。

父亲给我们念了一段民谣:唐修塔,宋修庙,到了清朝修大道。村口有座明朝修建的塔,叫镇江塔。只有十三米高,也不怎么出名。本乡有一座宋朝修的云居寺,古柏森森,空中经常有鸽群环绕。寺院有很多大殿,很多进院子,成日香客进出,香火鼎盛,据说有上千和尚。其中有一座大殿,菩萨前暗藏机关,如果人脚踩中那块砖,头顶就会传来“哗啦啦”的响声,一个金刚从天而降,手中的铁链子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地套在那人的脖子上。经常是满大殿乱跑的孩子中套,吓得面无人色。每逢出现这种场面,就会有和尚端来一碗水加一粒定神丹,化水服下,不一会儿孩子又满处跑了。

父亲见过庙里和尚集中用膳,一人一钵右手托着,一边喝一边转钵,粥流入口中,没有和尚吸咂声,鸦雀无声,真是无世俗之欲的修行人。

父亲告诉我,这么庞大的寺院,这么多和尚,并不依赖香火钱。北方寺院都有传承的庙产,它的广阔土地租给农民种。收获的粮食自身食用不了,就用大车拉往北京卖。秋后好几台大车天天响鞭出车,用时三个多月。

如今,每到清明节,看本地人挽一只竹篮,扛一把锄头或铁铲,领着大小孩子在蒙蒙细雨中去“拜山”上坟,父亲就感慨地讲起家里坟地旧事。华北大平原村民依家族建坟地,世代按辈分安葬先人。在当时的平原上,每个家族的坟地都依照规矩习俗种松植柏,郁郁葱葱,松柏环绕。村舍是今人的场所,坟地是先人的阴宅,在平原上星罗棋布。

拒马河发源于太行山麓,流经村边河道五十多米宽,历史上曾经设有摆渡的渡口,一条有史有名的平原河流,故乡的男人半数是识水性的,这样的村庄北方并不多。

抗日战争时期,与共产党游击战关联度很高的北方三大水系分别是白洋淀、滹沱河、拒马河,八路军武工队反反复复渡河作战。

父亲说侵华日军在故乡进行疯狂的破坏。历史悠久、用料精良、工程量庞大、手艺巧夺天工的宋庙云居寺被日本飞机炸毁了,怕里面藏八路军。从此再不见资料记载哪里还有这种机关设计的佛殿。

云居寺的佛教文化和建筑艺术让日本侵略军不敢小觑,先派出测绘专家拍照、测绘、制图,形成完整资料后出动飞机炸庙。上世纪80年代这套资料送回北京,现原址有按图重建的云居寺,游客如云。

炸庙之后没多久,日军又命令把平原上所有坟地的树砍光,还是怕八路军武工队藏在不倒的青纱帐中。平原上的坟地失去苍松翠柏的庇护,剩下裸露的大小坟茔和高低不同形制各异的石碑与石供桌。

在漫长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平地刮起了平坟风。老实巴交的村民在压力下亲手破坏了祖坟,祖宗消失痕迹潜伏于地下。从此,清明祭祀,人们面对广阔的麦地,胡乱烧点纸钱,仪式结束。

后来我回到故乡,真实地站在拒马河岸上,面对的是一条干涸枯燥的河流故道。拒马河再也无水了,上游一个又一个水库把水都截去分光了。亲戚宽慰地说,北京市已经决定要在拒马河两岸修建休闲健走大道。目光所到之处,荒草萋萋,河床上望不尽挖沙的废坑,满目疮痍,即使夜晚华灯绽放也掩饰不了已经造成的深度退化与破败。

京杭大运河生命力长久的根本原因是水从南向北流!南方水网地带充沛的水源供给运河,依然保持天然流动。秦代更早开凿广西兴安灵渠,它仅是沟通湘漓以舟楫便利,但漓江并不夺湘水。

正因为如此,故乡的天和地轮换到一代不知敬畏天地不怕鬼神的人手里时,依旧是未经改动的天然属性。

父亲回忆,坟地里被砍倒的松柏卧着,两人各在一边互相看不见,直径近两米,树在有年轮,无言也雄辩。

现在政府对传统村落识别管理中有一个“还原度”指标,认定一个地方历史年代,要看能有多少程度能还原。你的唐塔炸了,宋庙平了,石碑砸了,古树砍了,口说一千五百年,佐证没了,不能还原了。

无论是千载的建设美化,还是遭数十年摧残,故乡物理属性的广袤大地,沉默无语逆来顺受,期待未来。

故乡更重要的是它的人文属性。人文属性一言以蔽之,就是人的生存劳作表现与气质。

故乡没有出过狠人,略显中庸。父亲说起这些往事却格外生动。

中国近代史里,发生在两个地方的事件曾经编入中学课本:广州三元里抗英斗争和北京郊区率众杀洋人女英雄冯婉贞事迹,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熠熠生辉。

冯婉贞故事发生地距故乡区区半日路程,北京城内攻打东交民巷使馆区,山西杀洋传教士,天津烧洋教堂,山东闹起义和团,围绕着故乡接连爆发重大事件,空气中弥漫着揭竿而起的炙热温度,可以发泄不满又便于打砸抢的机会送到门口,可故乡人依然没有响应,村里没有义和团大小师兄,人们按老规矩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静若处子,安之若素。

当我被这些史实笼罩时,故乡人文印象浮上中庸二字。

我的爷爷算是村中体面人物之一,清末秀才,民国初年曾任县自治局长,后来他无意官场隐居村中,变身一介拿着文明棍走路的乡绅,村人尊称“大先生”。

1937年夏初,过着祥和舒适日子的爷爷从每日村边不断的驼队看到商机,决意重出江湖做生意。他联系好昔日之关系,要烧木炭往北京卖。

爷爷走进本县山区,和农民签订了烧炭合同,预支定金,砍树烧炭,有的农家连柿子树也砍了。

爷爷靠旧时名声开路生意进展顺利,预计入冬前驼队送炭进城不会有任何问题,人们夸他“宝刀不老”,赚钱眼见已成定局。

七月七日下午,爷爷与全村人一起听到了卢沟桥方向传来的炮声,爷爷的木炭生意也被日本鬼子的大炮轰乱了。爷爷几进几出北京,合作者已作鸟兽散。那时的混乱与绝望情景不是今天的人能想象到的。

爷爷只好紧急进山,他以纵横清末至民初的阅历体会向炭农细说了卢沟桥事变,讲明它已经和将要给北京给中国带来如何的灾难。他看到了那么多由期望变成绝望的人,爷爷先是宣布木炭谁烧归谁,炭农的其他损失,容他考虑好后作答。

半个月后爷爷提着文明棍出门,他的人格和诚信支撑着他作出卖地的痛苦决定。他卖了很多地,带着掌作的,即长工头儿携款进山,给因他而砍树烧炭,特别是砍了自家果树的人们,支付了他们满意的补偿。

在那个陷入战火的乱世,爷爷的行为成了不可思议的稀罕事,他的诚信人品进入民谣被儿童传唱,描绘为又好又傻的人。好名声是破财换来的浮名,家道中落却是实在的改变。失败的木炭生意和固守诚信的赔款行为,使爷爷继承的经几代人努力百年积累的富户,瞬间变成中等人家。

1950年土地改革运动在故乡如火如荼,我们家被定为中农。

父亲喜欢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爷爷给父亲取名“守信”,爷爷的秉性传给父亲,他一生为人正派守信,谈古论今爱讲良心二字,不献媚拍马,任劳任怨,自重自信,恪守与人为善处世,从不拒绝帮助人,甚至以德报怨,一辈子洁身自好,口无脏字,靠学识和善良赢得学生尊重。父亲那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历史风云洗礼,他当过村子青年抗日先锋会主任,故乡由根据地变为敌占区前被保送去延安,他半路生病返回,他曾是广西省人民政府任命的第一个县级教育科长,抗战后读高中时全班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这些经历印记让他经历坎坷,但秉性不改,“文革”也没有人能从人品人格上污蔑他。父亲要求孩子不说谎,戒自私,待人以诚,说话算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一种怀念需要用真情来延续,需要用时间来淘金,父亲晚年病重卧床,家里来了三个他四十五年前调离开政府教育科到学校当老师后教的第一届学生,她们在他床前落泪,让我深受触动。面对父亲,我感到随着父亲衰老家风渐渐褪色。

中国抗日战争初期,故乡属于吕正操将军任司令员的晋察冀边区的边缘地带。有一年八路军向村子要兵,村子用买兵的办法完成任务,十五亩好地换一个兵,有六家的六个年轻人投身八路军。

六个兵中有一个胜利迈过1949年,其他五人在战场上牺牲了。后来他高升军政委、省军级正职,故乡史上官阶最高者。

中国农民素有集腋成裘式的发家传统,故乡人守业之传奇,放在举国上下视野里绝不逊色。

父亲感慨过,春夏秋冬四季,村里起得最早的人,是村里首富、家产最大的地主。

最大地主家有六百亩田产,还有拒马河滩大片山里红果树。他冬天光板穿棉袄,没有衬衣,全年光腚睡觉。夏天的衣服没有衣领,他的名言是:“费那条布干啥?省了吧。”

大地主天色朦胧就背着粪筐在村边的路上转悠了,捡狗屎捡骆驼粪。拾满一筐粪倒在自家地头,才回家吃早饭。

春末夏初,进北京的骆驼开始换毛,扛过冬天的厚毛渐渐脱落,浮在身上一块一块松松的。大地主身上除了粪筐又多了一条麻袋,他手里拿着自制的铁丝钩子,在路上追着骆驼队,钩那些将要脱落的驼毛往袋子里装,忙得不亦乐乎。他把骆驼毛用柴火灰水泡过,洗净晒干,全家棉衣棉裤絮的棉花少骆驼毛多,褥子则全是骆驼毛,省下点买棉花钱。当时无人认为骆驼毛是好东西,他这做派连村里穷人家都讥笑到牙酸,无人学他。

大地主家里砌的炕一律是“省粮炕”,炕沿要比里边低一寸,人躺下睡觉,五脏自然往胸腔上部流动,会产生饱的错觉,不用吃多饭,省粮食。这也是华北农民的奇葩发明。与之对立的当然是费粮炕,外高内低,睡上面容易感觉饿。他家注重节省无所不至。

他看上隔壁三里路外村庄一小地主家女儿,请媒人上门提亲。娘家人不愿意,虽说他是顶尖的大财主,但他家过的日子,姑娘嫁入他家相当于入火坑,于是说高攀不起婉拒了。村里人得知后,都一心等着看老抠洋相。

大地主决定单刀赴会,会会那小地主。

小地主家知道他的面子和脾气不是回绝媒人就能拉倒的,天才地想出为难他的条件等着他上门。

于是,有了流传一方的精彩对话。

大财主:我相中你家姑娘了。

小地主:行是行,有条件。

大财主:说出来,我依你。

小地主:我嫁姑娘,不要彩礼。

大财主:哦?

小地主:姑娘出嫁不坐花轿。

大财主:哦?

小地主:自己走路上夫门。

大财主:哦?

小地主:姑娘脚不能踩地。

大财主:哦?那咋整?

小地主一咬牙使出撒手锏:脚踩粮食,姑娘进门后粮食我拉走!

大财主一愣,他做好了充分准备,姑娘家出这手牌,太狠太出奇。他脑子转了转,很快笑容浮上面颊:那行。就这么定了!

小地主傻了,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老财主居然答应了,拒马河水倒流了!

该大把撒钱的时刻,眉头都不皱,气势如虹,大胜而归,出乎所有人预判。大小地主同台唱戏,立分高下。大财主偶尔露真容。

大财主坐上大车刚出村,大槐树底人们就开始下注。乡村打赌的好题材吸引好多从不参赌的人押宝,押小地主赢的人占绝对多数,他们输惨了。

爷爷过后高度评价这门远房亲戚的表现: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大财主胸有成竹地请人缝制装二十斤粮食的夏布口袋,数量要装满粮食铺三里地。一百户人家的村子,动员了几乎能够动员的婶子媳妇参与一场闻所未闻的婚礼,坐在家门口干起针线活。村里老人形容那个一枚铜板抓手心里能攥出水来的财主,为这花钱如流水。

口袋缝齐后,长工们挥汗如雨装袋,用了好几天。掌作看见一个接一个粮仓打开,心疼地问:“东家,这要装多少粮食呀?”

东家回答:“我也不知道。你们就装吧,反正口袋要顶上他家门槛儿!”

那一天粮食口袋摆法也不是摩肩接踵,袋与袋的间隙有两个拳头宽。距离是依新娘子的脚定的。小地主家的姑娘是半大脚,也叫解放脚,即是民国之前裹了小脚,民国以后放开了,界于小脚和天足之间的样子,迈不开大步。那时村里女人是三种脚:三寸金莲、解放脚和天足,分别代表不同年代生人。

吉日吉时,娘家依时开门,姑娘由娘家人搀着,脚踏粮食口袋,屁股腰际一步三摇走三里路,自己上了夫家门,古今第一桩。虽没有花轿仪仗,那气派镇了,无人小觑。

夫家大门一关,娘家大车马上从夫家门槛第一袋粮食装起,一路倒着装车往回拉,也用了几天。

围观者众,舆论哗然,超过以往任何一家婚事。

低调的奢华早已有之,就这!

后来他有了孙子,有一天领着孙子在村边逛,孙子说:“爷爷,撒尿。”他领孙子跨越了好几垧地,才说:“这块地是咱家的,撒吧。”这也是本色。

有一家亲戚我这辈要叫他老老爷,他的悲惨败家奇葩事,父亲用一个字说他:“冤!”依传统创业守业之德,他没做错事,可是遇上的事,预料不到,抗拒不了。

卢沟桥事变以后,当时的国民党军兵败南撤,混乱狼狈丢盔弃甲,大道上能见到丢弃的枪支弹药。最能证明故乡人底色的是,我们村人硬是一支枪一粒子弹没捡,凑在一起说捡那东西干什么呀?又不干土匪。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外乡痞子过来把枪支弹药捡走了。

很快,权力的真空给捡了武器的向来不安分的地痞流氓提供了时机,他们结伙为匪,打起抗日旗号,什么忠义救国军等武装在故乡四周的大平原上如雨后春笋,司令多如牛毛,熟练地操起绿林旧业。

心理素质硬是强大的故乡人面对胡传魁式的人物,居然讲故事自娱,表示清高,表示不屑。

故事传得妇孺皆知。说乾隆皇帝下江南途中,一群鱼鳖虾蟹浮出水面,拦着龙船讨封。

乾隆皇帝看着这群东西,玩起了黑色幽默,他说:“好吧,二百年后,灯头朝下的时候,大小都有你们的官做。”

鱼鳖虾蟹们讨得皇帝圣旨,谢恩后潜入水底走了。

皇帝大笑,他认为多少百年后,灯头也不会朝下呀!这是他的定心丸。

1937年是清乾隆二百年后,电灯的灯头都朝下了。

故乡人嘲笑说,这群家伙就是当年乾隆皇帝封的那群鱼鳖虾蟹。

故乡人夸人的最高等级是“这人仁义”。老老爷常被夸仁义。谁家一时断粮找他借点,无论是路上遇见开口,还是到家里借,他都会说:“知道了,家去吧。”他从没有让人扛着口袋从家里走出去过。黑界,故乡人对天黑后的称呼,那家一定会有人敲门,开门,老老爷家的长工背着一口袋粮食送来了,说话也带讲究:“东家让我来的。”交了口袋就走,绝不提“借”字,他特顾及别人的面子。

老老爷为人低调到恨不得爬着走路,村里老少爷们猜他有多少钱愣是没依据。如果不是村里一家地主为儿子在北京城里打官司向他借钱故事爆开内幕,村人不知还得猜多久。

这家地主要借一万大洋,说好秋后卖粮还钱。

老老爷急人所急,答应借钱。他很认真地问:“你借什么大洋呢?是大头?是龙洋?是帆船?还是鹰洋呢?”

那地主说:“什么洋都行,一样花嘛。”

老老爷摆手:“不一样。我的钱都是分开放的,大头归大头,鹰洋归鹰洋。你今天借的是什么,还钱就得还什么。”

这可是普天之下唯独一份的奇闻。那地主掩面大哭离去,老老爷不仅有钱,还用几十年完成了变态收藏,这个原则他不迁就。当时金融市面流通有袁大头、鹰洋、龙洋、帆船,一样使用。要收齐一种一万元,听听头都晕。

老老爷变态藏钱的名声害了他,忠义救国军进村直扑他家。劫匪搜遍全家上下,只找见几元钱。他们把老老爷绑到一间小庙,逼他交五千大洋。他宁死不交钱,就是一句话:“没钱,要粮食自己去装。”忠义救国军愣是无法对付。

绑匪就把他吊在房檐的大梁上,老老爷昏死醒来,坚强如故。背运的是他是一个爱说梦话的人,半夜起来撒尿的忠义救国军司令听到吊在大梁上的老老爷正在说梦话:“想要大洋?没门儿!我不说谁也找不到,碾子下就埋着一桶。”

天亮后忠义救国军把老老爷从房梁上放下来,带到院子里碾子旁,掀了碾盘挖出一桶美孚洋油桶装的大洋一万块,老老爷以命守护的防线这样被突破了。

从此,这群绑匪不断地把老老爷绑走,每次都是把他吊上房梁就不管了,等着半夜听梦话。偏偏老老爷怎么痛下决心也改不了说梦话的陋习,每次只说一个藏钱地方,眼见一桶桶洋钱被挖走,鹰洋、帆船……村人和家人早就劝他进城避难,他却心疼住店吃饭花钱,总是保证咬断舌头不再说梦话了,直到第二十次被吊上房梁,半夜他梦中号啕大哭:“全完了,只剩最后一桶了……”第二天绑匪把院子里一棵一抱粗的槐树砍倒,树龄不低于三十年,从树根下挖出一桶光绪龙洋,一万块。忠义救国军在他家一共挖走二十桶二十万银圆,打这以后不再找他。村人对他的遭遇,半是痛惜半是痛恨,太不听劝。

父亲说老老爷在几十年光阴里,眼光独到情有独钟整理银圆,精心用心费心和苦心,毁于一年之间,世上恐怕无人出其右。父亲认为,老老爷所为已经超越了乡村财主财富的范畴,客观上具有了货币文化和货币精品赏玩品鉴的境界了,可以进博物馆。虽然他不自知、不自觉,还是以保护财富为目的。

时隔不久,八路军开过来了,建立自己的根据地,首先剿灭异己武装。这群鱼鳖虾蟹瞬间风扫残卷无影无踪了。八路军如果早一点来到,老老爷的洋钱就能剩下一部分。村民感慨地说这是命,人不能与命争。

故乡人后来一直谴责乾隆皇帝给他们本来习以为常的很有道德秩序感的生活造成了祸害。

在共产党教育动员下,故乡成立了青抗会、民兵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我村人民扛起枪。

父亲带嬉笑表情讲过一个正努力从中等人家往富裕人家上升的人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因为是晋察冀边区根据地,故乡被日本飞机炸过几回。一天这个人难得穿了一条新裤子,偏偏就碰上日本飞机轰炸,他也有了一点经验了,听见炸弹落下“日日”的响声,就往地上趴。不巧他身下恰是一片泥水,他心疼新裤子,所以撅着屁股裤子不沾地,结果炸弹落得太近,一块弹片挖了他屁股一块肉,新裤子也被弹片削去一片成了破裤子。

故乡家境上升时期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德行。

故乡人中庸可绝不平庸。他们有过不寻常的事迹。穿越现世浮尘,忽然我感到故乡人之中庸实在不敢小觑,实在不简单,实在不能不敬畏。至少他们要有气度和气量,至少他们要能看得别人好,不因为别人过得好而去祸害人,他们富不是为富不仁,穷的却也安贫乐道。中庸之道很接近宗教意味,华北平原古老的天地,千年古村的农民,受中庸之道浸淫,简化为向善身心。

中庸而不平庸,并不妨碍人有杰出作为,一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的气质是不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种特质呢?

故乡人生活的所有迹象,都能理出清楚的因果关系。

历史久远的故乡,也发生过悲喜无常之事,证明人要为自己行为买单。村里有个剃头匠,每天到镇上做营生,有一天他听到顾客谈论黄河彩票开奖了,有人中了头奖,五万大洋呢。他向顾客要了登载奖票号码的报纸,仔细对了他悄悄买的黄河彩票,中头奖的正是自己!他立刻收摊回家,那时拒马河上架的是一座很窄的木桥,剃头匠行到中间时突然感到剃头挑子很累赘,心想:“我有五万大洋了,还给人剃头吗?”双手一撩把挑子丢河里轻松回家。到家向老婆报喜,老婆说快拿彩票看看!剃头匠才记起彩票放在剃头担子抽屉里,顿时如五雷轰顶,撒腿往拒马河边跑,沿河找了十里也不见那副担子。剃头匠受不了冰火两重天的打击,纵身一跳投河自尽了。

日月轮回,故乡人迎来了土改运动。故乡人跟着工作队分田分地,如火如荼。当五个大地主面临被处死的命运,故乡人却不干了。即使开会发动,入户动员,就是没人出头干。

1960年父亲回故乡探望奶奶,正逢全国大饥饿。故乡有“尝春”习俗,春天杨树、柳树、榆树刚发的嫩芽,会摘一些回来,拌上面粉或玉米粉用盘子蒸熟,蘸着醋蒜吃。而父亲走到田畴,大地上一切新发树叶全被摘光,春天的树木枯干萧条宛如严冬。不是尝春过度,是为充饥救命剥光了。故乡人指着远处一带碧绿,说那是河北省的地盘,河北省执行政策留有余地,农民有粮吃树叶生长正常。北京市执行政策唯恐不力,树也遭殃。

父亲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到春天的绿荫处,隔着一条沟,河北地界嫩绿枝丫迎风摇曳,每隔几百米,树下就有一个河北社员坐着看守,防止“北京人”越沟盗叶。一棵树下的老人看见父亲一身中山装,站起来问:“这兄弟是在外边工作的吧?”父亲如实以告。

老人二话不说,抽出刀爬上树,“咔嚓咔嚓”砍树丫,边砍边怜悯地说:“唉,回来一趟不易啊,尝尝春吧。”直到父亲连连喊够了。老人心地很善良,给足一个返乡游子的面子,支撑着他的还有那个年代河北省中庸执行极左政策而衍生的巨大物质力量。

父亲肩扛一团绿色回村,成为当日头条,没人能这样。老家人借父亲干部身份、承蒙河北老人善意,终于尝春,喜笑颜开。

“文化大革命”初始,邻县的一些人从中再次嗅出血腥味,再次动手了。在任何时候想起这些兽行,我总会被故乡和故乡人深深地感动,在那个兽行高扬不受阻止的时刻,故乡人再次表现出坚如磐石的沉默。

当我离开那片故土时,故乡人中庸而不平庸的精神犹如旭日东升,冉冉升起,我心充实温暖和自豪自信。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中庸显得特高洁,虽然常是风雨过后才露真容。中庸就是不让人从人性跨进兽性的那道围栏,就是仁义善良。

中庸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含蓄而又坚忍的力量吗?是久经考验的历史的一把尺子吗?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自律吗?是做人的底线吗?故乡的精神像极了村子西北角耸立的那座外貌普通的明代镇江宝塔,中庸之中可以包容着不平庸,不平庸是故乡先人的影子,回首远望即可见。

重返故乡刷新了我对中庸的认识和敬重。

【作者简介:常弼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