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
《金色河流》
作者:鲁敏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3月
ISBN:9787544788984
定价:78.00元
二、 病梅
1
每次到筑枫雅居这边—所幸次数也不多—王桑都让自己坐在朝向阳台的位置。如此,便不用面向紫水晶隔断与阿难造像,亦不必直视穆某人。对这三者,也不是说有多么排斥。能看别的,总是强多了。
窗外固然也是寒碜,枝条空寂,天色阴垂,可看得久了,就成了一张素净大幕,影影绰绰中似有江湖铿锵之声。想到临川四梦里“侠也”的《紫钗记》,至今还没捞到听上半出一出的。下次要问问老木良,他们昆剧团有可能重排吗,说是存下来只有《折柳阳关》一折了,其中〔寄生草〕〔解三酲〕两支曲牌,浓情华丽,能扯动天下伤情。胡乱想着这些,屁股下反倒坐得住了。
这整个中午,与穆某人的谈话—如果这种并无信息交换,单方面重复性的语言喷射也能算作一种谈话—已进行了四十分钟,手机上红灯一直在闪。
趁着穆某终于含起吸管来喝茶的空儿,翻动微信处理了一通。都是凹九空间那边的事,无非是增加一面布展挂墙,三天半的展期延到四天半,册页上漏掉了艺术家个人二维码,无可无不可的,但当事人总是讲究得要命、纠结得要命。不想让穆某听到这些往来,免得又被他抓住不放尽情嘲笑,刻薄地谓之“蜜蜂屁眼大的文化事业”……
对这位父亲,人们所声声尊称的有总,王桑心里只唤他作穆某、穆某人。穆某今天到底要谈什么,他无所谓。只需面呈思虑之色,实则双耳关闭,肚腹里自我翻翻筋斗罢了。这是他的一贯策略。也可谓是,父子之交淡如寡水。
表面上的矛盾,是王桑五年前突然离开机关,偏离远大仕途,去到凹九空间,苦哈哈地做起那些毫无用处的艺术展览,这是穆某打死也想不通的“惊天之变”,至今愤怒异常,随时会借个话头,用他那粗野的调子训话。切,哪里就轮到你淡泊名利了,淡够了没?泊够了没?每到年底,看到官方一拨拨地发布“人事任免”,就让谢老师约他上门,当着他面指点一番所谓的机密内幕,那意思是“上头都有人”,然后百爪挠心地长吁短叹,好一番地软语哀告。二子,别跟那些吊儿郎当的艺术家鬼混了,你老子能递上话儿的,起码钱能说话,咱回正道行不行,好歹的,给穆家翻上官牌子……
有时讲他上过的国学大师班,讲才子从政,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理儿,什么王维白居易,什么苏门父子三口,什么司马光范仲淹,什么欧阳修王安石,二子啊,看哪个不比你有才,不比你清高,可哪个不是格格正正做到大官?你不是号称崇拜王阳明嘛,人家那更是文功武治,凭打仗都能封上爵位的!
王桑只一声不吭。老家伙凑近、细看,终于翻脸,瞧瞧你这吊死鬼的丧气样,就活该扶不上墙,活该屁事也干不成。就你那啥凹九还是凹十的,每天能有九个人十个人去吗。该!你这脸,比你的展览还难看呢。都不如你哥穆沧呢,人家就是睡着了都笑嘻嘻的。
是啊,也不知道别人怎么都能够把表情收拾得挺有样子的。进到大国企的同学,面上总是精进、昂扬,外加一点竞争性的机警。有两个在互联网公司,眉宇间密布危机感,可危机中又具有先进性,像远远走在人类与时代前面。做媒体的也是,像谢老师,离开报社二十年了,还是那样一种什么都是机密但他什么都知道的神气。而在凹九空间,来来往往的艺术男女们,也自有一套比赛着不靠谱的复杂派头。更不要讲以前在机关大楼里的同事们,也统统是笃笃定定的自洽模样。
独是他王桑,总飘飘忽忽,落不了地,找不到自个儿的脸—病根在哪里呢,不正是拜穆某所赐吗,也懒得跟他去从头掰扯了。
“你今天,不交个底,就别出这个门。”穆某用吸管吱溜吸茶水,吸猛了,溢出许多,试图用下唇拢住,未遂。这使他本就含着舌头的狠话,其效果又减了十之七八。穆某这残损模样,让王桑稍有点惊异,想到他以前那直扎耳朵的疾风骤雨—王桑挪转身子,把脸对着穆某一点,看着茶水顺着他脖子往下走,有半片茶叶,正沾在左边那颗老而黄的虎牙上。淡淡的同情一下消失了,王桑放弃了递去纸巾的想法。
虎牙丑陋。他也有过一对,工作后攒下头三个月工资,数目一够就跑口腔医院给拔了,为此还戴了一年半的牙套。那时成年男人整牙的极少,他被戏谑的喝彩包围了两年有余,终得以在面貌上与穆某稍做分割。有次穆某训话时自豪地提到柿子与柿饼,他随后硬生生戒掉这个偏好。只可惜头顶所遗传下的两个旋儿没法弄,还有胡子的形状,只要长出来,便跟胡子拉碴的穆某酷肖,所以王桑向来对胡子视若蛮异,绝不许它们在脸上冒茬。有次重感冒连躺三天,起床猛然看到镜子里一个活脱脱的穆某,差点让他把刚吞下的药都反胃出来。
“我们丁克。刚结婚就讲了,讲八年了。就这会儿,也都说四次了。”王桑平静地,音调绝无起伏。这样的效果好,气人的效果。
“讲了,就是天?(含起吸管)皇帝佬儿(吸管跑偏,重试)还能上吊寻死呢。要什么条件?(右手去够纸巾,未遂)讲!”
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的穆有衡 :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这世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谁说人人都没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终身信仰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