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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2年第2期|袁远:遥远的近距离(节选)
来源:《红岩》2022年第2期 | 袁远  2022年04月18日08:28

袁远,现居成都。有中短篇小说多篇及长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单身汉董进步》《纯属巧合》,长篇小说《亲仇》《吾儿吾女》。获第六届、第九届四川文学奖。

遥远的近距离

袁远

1、

蔡娟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中。

她习惯将生活的方方面面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所有小事皆用心良苦。她掌控家具的摆放位置,居室的打扫频率,水电气的使用额度,一日三餐的菜品花样,特别是家庭财政的安全运行。她花钱向来精细,省钱既是习性,也是本能。在始终高举的节俭大旗之下,家里的日子过得舒适,至少什么都不缺。这个舒适和不缺,自然是以她的标准来看的,若是贪心不足,那得另说。总之,她的运筹帷幄被时间和事实证明,一直卓有成效。

她能掌控的人则不多,除了她自己,还有一个,她儿子。

儿子郑英彦是蔡娟一手带大的,从小跟她贴心,如今郑英彦28岁了,依然是她的贴心小暖男。

必须是嘛。她一辈子的心血,都在儿子身上。

蔡娟生儿子比较早,离婚也早,离婚那年,27岁,其时郑英彦不到4岁。那段短命的婚姻没啥可惋惜的,从头至尾,千错万错。却有一点:给了她一个儿子,这就足以抵消她所有的怨恨。

为全力拉扯儿子长大,她几次丢开可能把她带入下一段婚姻的机缘,从不觉得是在为儿子做牺牲。儿子也懂知恩图报,从小到大,她说什么,他听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大多有叛逆期,郑英彦没有,偶尔闹闹脾气,只要她一沉脸,他立刻缴械投降。到了郑英彦高中毕业,蔡娟按计划送他去日本留学,攻读园艺学专业,留学费用来自她多年如一日的辛苦积攒。

儿子出国留学和所学专业,皆出于蔡娟的筹划谋定。多亏选择了这个专业,郑英彦学成回国后,找工作一帆风顺,几家公司对他敞开大门。他选中一家发展势头优异的园艺设计公司,一个月试用期后,获签公司正式聘用合同。

那年郑英彦23岁。

拿到正式聘用合同的那天晚上,郑英彦请她吃饭,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日式料理比普通中餐昂贵,蔡娟落座便声称,自己一碗面就可以了。郑英彦说,“妈,今天我点菜,你别管了,行不?你只管吃。”

“要管,”蔡娟说,“我就要一碗面。”

“那我也吃面,陪你吃。”

“你点你想吃的。”

“你跟我一块儿吃,我就点我想吃的。”

蔡娟没再坚持。儿子的孝心,她得领。她小口用餐,准备吃到半饱便放筷子。儿子不愧是她儿子,两片三文鱼、两片金枪鱼夹进她餐盘,“妈你别省着,使劲吃啊,不够我再点。”

“可别!这些够吃了!”盘里刺身移送儿子餐盘,另夹玉米寿司一枚,小口咬掉一角,慢嚼下咽后问儿子:以后打算每月存多少钱?

郑英彦虽说海归一个,毕竟刚入职,薪水不高。就算不高,按蔡娟的想法,也得尽量存钱。“我跟你说啊,你要攒钱,做个买房计划。买房子你不能全靠我,自己也得出力。”

前些年蔡娟积攒的钱,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投资在了儿子的学业上。有心为儿子买套房,首付款都掏不出。眼下儿子学业完成,买房上升为第一目标。理所当然拉上儿子一起使劲。

郑英彦说买房的事他还没想呢。蔡娟说,不管想没想,先把钱攒下再说。“你呢我知道,花钱不算特别厉害,但你们这一代人,钱在手上,省是省不来的,一不留神,就是个月月光。”

郑英彦是谁啊,是她儿子。听她这么一说,马上乖巧地说:“那我工资卡交给我妈保管吧。”

蔡娟没客气:“也好。”

当然好,这样最好。母子俩再谈下去,事情又推进一步,郑英彦答应将年终奖和大额项目奖全都上交。郑英彦愿意吗?没啥不愿意的,本来他就是个温顺大男孩,何况钱交给她蔡娟,等于进了保险箱,谁能比她更自觉、更忠诚地维护儿子的利益?

上交了工资卡的郑英彦,还有公司每月发的交通、通讯等补助费,以及加班费和小额项目奖之类。在蔡娟看来,那些钱够他零花的了,换了是她,零花钱也要攒起来。

他们居住的这个城市,早些年房价可谓温和亲民,那年月,蔡娟都觉得房子贵,何况这几年。针挑土似的攒钱,哪跟得上房价飞一样的飙升。不过现在有了儿子薪资的加盟,又听说,房价差不多已触顶,蔡娟原想,母子俩同心积蓄三五年,该可以问鼎一套房子的首付了,理想中的房子面积定为百平米以上。却是想简单了,几年时光流水般淌过,房价非但不跌,反而仍在爬涨。

去年开春之后,蔡娟反复做了盘算,删除目标中的百多平米大房子,改选三四十平米小户型。到时候,她去住小房子,她这套两室一厅房子移交儿子,给他结婚用。

想法说给郑英彦,他眨巴两下眼睛,贡献另一思路,说不如将现有房产抵押,拿抵押款支付新房首付款,还是买大房子,一起住。

“你以后要结婚成家的哟,”蔡娟说,“等你成了家,才不会愿意看到我成天在你家里转来转去的。”

“说的啥啊妈!等我有了家,我家就是我妈家。”郑英彦笑嘻嘻,“除非我妈再成个家。”

她能否再成家,这话题另说。儿子一句“我家就是我妈家”,蔡娟心里哪能不受用,嘴上却说,“算了,我不成家也不跟你们住,各过各的,互不讨厌。”

“我妈这么开明啊!”

郑英彦这一句,叫蔡娟满心的愉快倏然转向,滑向不爽。原还想跟儿子谈谈找女友的事,提点他几句,没心情了。过后想来,是儿子那句话背后的意思吧,他是不是巴不得她这个妈到时候自动出局,远远站开,当个完全不干涉他生活的“开明人”?罢了罢了不想了,干嘛自寻烦恼,儿大不由娘,老话里的道理浅显又正确。

“或者我找个有大房子的,”郑英彦故作嬉皮笑脸,“妈就不用为房子的事烦心了。”

蔡娟白儿子一眼,“你是找人,不是找房子。”想说,当心被人一口吞了。不过,谁说有房的女子一定凶巴巴?可话又说回来,房子是女方的,她难道不会因此仗势欺人?如今的女子,条件不咋样的还兴妖作怪,条件好的话,不飞上天去了?不管条件好与不好,蔡娟想来,都麻烦。真是个两难啊。

2、

儿子找女友的事,是蔡娟的一块小心病。

说是小心病,是因为她相信儿子肯定能找到一个好的。然而怎么算是好,怎么算不好,这就有得推敲了。更为复杂的情况是,对方表里两个样,毛病藏得深,那就可怕了。

郑英彦身高一米八十,五官清朗俊秀,要样貌有样貌,要学历有学历,说话颇有小风趣,会谦让,懂体贴,脾气又好,心慈手软的。蔡娟自己,微不足道的中年妇女一个,样样没法跟人比,但只要说起儿子,必然挺直腰杆。儿子优秀嘛。

郑英彦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他在日本留学时交的,跟他同校的一个中国女孩。蔡娟并不讳言,儿子那段恋情是她出手斩杀的。郑英彦在日本留学的几年里,只回来过一趟,那次,他和女友双双回国过春假。蔡娟在机场一见到那女孩,差点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女孩子太难看了,比照片上难看十倍不止,牛舌脸,鲶鱼嘴,青春痘遗迹满布坡式额头和两颊,脑后一把稀疏黄发,一笑露一口大板牙。长这么一副尊容,郑英彦咋把她看上的?脑子蒙猪油了?

平心而论,蔡娟并不希望儿子找个过分漂亮的,太漂亮的女孩,难免骄横自私,她的儿子她知道,她的儿子不是对手啊。

但是一个太丑的女孩与儿子出双入对,总归不对劲。很快蔡娟就弄清了怎么回事。果然其中有缘故,儿子跟那女孩的关系,完全是后者穷追猛打的结果。人家百折不挠地一追再追,孜孜不倦地痴心相求,郑英彦就感动了,一感动,再感动,不抵抗了,随便吧。

这就是她儿子,单纯,心软,退让;这就是她儿子这一代人的处事方式:怎么好办怎么来。

蔡娟单独跟女孩长谈了一次。那女孩唯一让她佩服的,也是最叫她厌恶的,是那份生猛无畏。长得丑,不能干,家境普通,职业前途未卜,种种不利因素均拦不住人家迎难而上,勇往直前。够了,到此为止吧,郑英彦按不动的终止键,她蔡娟可不在话下,一席重话落地,女孩羞愧而去。

想给郑英彦介绍女友的人前赴后继,他们是蔡娟的亲戚、熟人、同学、同事、邻居。多年来,蔡娟的生活冷冷清清,手机难得一响,儿子留学归来回到自己身边,她的生活迅速变了个调子,身边人气旺了,手机铃响频繁了。她高兴的是,她做主推掉的那些找上门来的姻缘,郑英彦从无意见,一切以她的主张为主张。从蔡娟的角度,她帮儿子把个关,替儿子先筛选一道,大有必要。儿子第一个女友找得那么差劲,不正说明他自选能力不行、防御性太差了吗?

筛选了几年,没筛出一个满意的。郑英彦安之若素,蔡娟倒有点暗自犯急,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关太严,把一些可能适合儿子的好机缘给拦截了?她妹妹就这么说过她,说她操心太过,当心把郑英彦耽误了。她妹妹是个律师,说话一贯自以为是,姐妹俩不在一个城市生活,倒是大大减低了彼此厌烦的机会。妹妹那番话,是去年春节期间说的,当时蔡娟听着不爽,事后回想起来,仍是不爽。情绪归情绪,她蔡娟不是脑子不能转弯的人,再三掂量之后,决定对儿子找女友的事不再过多干涉,以后主要由郑英彦自己主张。

所以她才更改买房的计划,把计划说给郑英彦,也等于告诉他,该找女朋友了,考虑结婚吧。

不久又来了个介绍人,蔡娟的大专同学关晓玲。

去年三月的一个周末,蔡娟和郑英彦一块儿去看楼盘。她到底没有采纳儿子的建议,还是瞄准小户型。看完楼盘回家途中,不期然路遇关晓玲夫妇。以前读书时期,蔡娟与关晓玲的关系不亲不疏,毕业后彼此不通庆吊,偶尔同学会上见到,泛泛寒暄几句而已。那天,关晓玲啧啧赞叹着,把郑英彦上下看了几个来回,亲亲热热对他问东问西。不两天,关晓玲一个电话打来,先铺后叙地,跟蔡娟聊起了天,聊同学近况,聊同学的孩子的状况。说了半天,才抖落出重点,原来那关晓玲有意牵线搭桥,想把一个亲戚的女儿介绍给郑英彦。

说完电话,关晓玲就把姑娘的照片发到了蔡娟手机上。看照片,姑娘模样端庄周正,没啥狐媚轻佻相,好看得中规中矩。姑娘的条件,若关晓玲的推介不掺水分的话,那也没得挑,也就是说,条件好得恰如其分,既不叫人嫌弃,也不到高高在上压人一头的地步。有一点尤其难得,据说那姑娘很会过日子,从不乱花钱。姑娘与郑英彦同龄,同年同月,巧了。

蔡娟犹豫数日,拿不定个主意。那就让郑英彦自己定夺去吧,她不是下过决心,不多干涉他这个事了么。

她把手机里照片点开,递给儿子看,告之这是关晓玲亲戚的女儿。“关阿姨想撮合你们,你看这女孩怎么样?”

“不知道,说不好。”郑英彦瞟一眼,移开眼睛。

“想不想见一下?”

郑英彦右眉往上微提,似在思量,思量的结果是:“妈你说吧。”

“莫问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定。”

郑英彦狡黠地说:“我妈定,我服从。”

这是郑英彦的口头禅。每次听到儿子这么说,蔡娟心里总是很熨帖,熨帖中偶也不免暗生担忧,怕儿子被自己带得没主见。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怎会少了想法。她晓得的,儿子嘴上那么说,心里未必那么想。

她说,“莫推到我身上来,这是你的事。你想见就见一下,我问关晓玲要那女娃手机,你们自己约。”

郑英彦想了想,“那我再看看她照片。”

蔡娟把手机再递给儿子,脸别过一边。片刻,手机被儿子递还回来:“这个,以后再说吧。”

“为啥以后再说?”

“等我妈有了男朋友之后,我再说找女朋友的事。”

“胡说,莫把我的事和你的事扯到一起,有什么相干?”

郑英彦嘿嘿一笑:“反正我就是要等我妈有了男朋友再说。”

蔡娟口中无言,眼睛却慢慢地雾了。儿子善意的甜言蜜语,她知道作不得数的,但心头终归是暖暖的。

然而,事情后来的走向叫蔡娟没法淡定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儿子有了一个意中人,难怪他对关晓玲介绍的女子不感兴趣,难怪他见人家一面的愿望都没有,那可不是因为她这个妈的态度模棱两可。好你个郑英彦。从小到大,儿子基本什么事都不瞒她这个当妈的,可他追求那个盛朵朵,从追求,到追到,到交往,前后几个月,瞒得她铁桶也似。瞒她不是没缘故的,那是个什么女子?年纪大郑英彦7岁,年过30岁才找到工作,之前一直被娇养在家,老姑娘一个,娇小姐一个,十足的废物一个,煮个蛋都煮不来,削个水果都削不来。废物得如此彻底,倒不是她家境多么富贵优越,唯一原因,她的父母愿意那么娇养她。也叫蔡娟开了眼界了。

蔡娟是去年炎夏得知这个事的。想都不需想,态度三个字:不可能。从那时直到今年入夏前夕,为把儿子从那毋庸置疑的大坑里拉出来,蔡娟费的功夫前所未有,快把自己累死了。这次的情况不比儿子第一个女友那次,这一次,郑英彦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昏得一塌糊涂,也叫蔡娟看到了儿子软硬不吃的另一面。精疲力尽之下,蔡娟兀自长叹,撤退吧,不管了。儿子毕竟是儿子,她总不可能以失去儿子为代价,那不叫胜利,甚至不叫惨胜,那叫两败俱伤。

就在她开始松劲之时,郑英彦自己跟那老姑娘分手了。啥原因?蔡娟不多问。真的分了?郑英彦说,是啊。他是不是怨恨她这个妈?郑英彦冲她一笑,笑得阳光灿烂,“怎么会呢,”他说,“跟妈没关系。”

……

(节选自《红岩》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