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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4期|计文君:糖霜(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4期  | 计文君  2022年04月18日08:39

计文君: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北京大学曹雪芹美学艺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出版有小说集《化城喻》《问津变》《白头吟》《帅旦》《剔红》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

糖霜

文/计文君

今天,是个平常的周一,也是我三十岁生日。

与不是三十岁的昨天,并没什么不同:活着,醒来,去卫生间,洗漱,梳妆;在脱掉睡衣之后,穿上出门的衣服之前,称体重……

我出门了。

夜雨过后,空气潮湿,腮上有蓬松的发梢和穿过发梢的风,凉爽的天气透着一丝寒意,秋天要过去了。街上已经能看到蓝黑色的羽绒服,那团臃肿的暗色缓慢地移动着,应该是位老人。很快,我便把他丢在了身后……

红灯。

站下。主干道上被截断的车流开始流淌,由明黄的冬日冲锋衣与宝蓝的电动车防风组成的一团亮色,从我眼前飞驰而过。不远处是通向地铁站的过街天桥,步履匆匆的行人形成了移动的队列,快速,无声,连绵不绝;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他们的服装在我眼里就都消弭了颜色,成了一个个黑点……

绿灯。

继续走。厚厚的抓绒卫衣里,身体温暖轻盈,踩过白色斑马线的脚步,甚至有了几分雀跃。——不必去挤高峰期的地铁,不必把自己的肉身塞进沉重的保暖装备,放上速度骇人的机车,我只需穿过这个十字路口,走到马路对面去。

马路对面,穿过绿化带,是随着节令和赞助商改换的室外景观;景观的后面,是我工作的“梦之都”文创园区。庞大的建筑群沐浴在晨曦中,金属花体字“Dream Land(梦之都)”如皇冠般拱在入口建筑顶上,与玻璃幕墙一道,闪着晶亮的光。

柔软蓬松的白色云朵似乎低到了那“皇冠”之下,“Dream”的首字母像只巨大的不锈钢咖啡匙,插进了厚厚的奶油拉花里,微笑从我的唇边投到了湛蓝的镜子般的天上,空气里满是拿铁咖啡的混沌香气。

带有魔力的香气中,身后的现实世界正在消融,对面晃动着无数瑰丽奇幻的影子,无数细小的暧昧的声音诱惑地叫着我的名字;只是我的肉身,还需要穿过这条马路……

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

To get to the other side.(因为要到那边去/因为它们要去死。)

这个老旧的英文冷笑话,忽然从记忆里浮了出来。——有时候,穿过马路,真的就会去了“那边”。

二十四年前,妈妈在过马路的时候,死了。

妈妈三十岁,我六岁。奶奶跟我说:“你妈被车撞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我愣愣的,没有哭。

“真是个憨子!”她抱住了我,“这是啥命啊?!”

她抱得我很不舒服,胸口的塑料扣子硌着我的脸。这罕见的拥抱是安慰,也是郑重威严的暗示:巨大的不幸和恐怖的命运,像她一样,用粗壮有力的双臂,抱住了我。我抽泣起来,糊里糊涂地害怕着,不敢挣脱……

好在奶奶以后再也不那样抱我了,她要抱继母生的弟弟,总是抱着。一个暑假,那小东西就在她的臂弯里变大了好多,她的喘息越来越粗,把小东西放下时,她会带着笑说一句:“死沉!”

那死沉的小东西仰面躺着,划动四肢,哇哇哭,她只好再把他抱起来。

弟弟总在哭,很烦人。奶奶在厨房做饭,弟弟又哭起来,我放下正在看的书,走进卧室,用被子压住他——

安静了。

安静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从厨房进到卧室的奶奶像被烫了似的叫起来,直到弟弟的哭声再度响起,她才不再叫,抱着哄他。我坐在小塑料凳上继续看已经看过很多遍的《长袜子皮皮》,奶奶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去听。浓浓的焦煳味从厨房里散出来——锅里的米粥潽在了煤气灶上——我喜欢闻这种味道;抬起头,奶奶一脸惊恐地瞪着我,仿佛我头上长出了角。

奶奶没有再去做晚饭,一直抱着弟弟,直到爸爸下班。爸爸把我拎到卧室里打,我发出尖厉的哭喊,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停下来,瞪着眼睛问我还敢不敢了,我就闭着眼睛哭着说不敢了。

然而相似的情形并没有出现,爸爸只是埋头打我,我渐渐麻木起来,喊变成了哼哼。他停下了,喘着气,听外面的动静——奶奶在跟继母说话,父亲开门出去了。

我也不再哼哼,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闻到了饭菜的味道,爬起来,打开门。爸爸扭脸看到我,吼起来,像他那次吓跑街边的狗一样,用力跺脚。那狗被他手里拎着的卤肉吸引,一路跟着。爸爸站下,狗也停下,嘴里呼呼噜噜,似叫不叫的,抽搐般露一下牙齿。爸爸把卤肉提到了胸口,吼了声滚,又用力跺脚,狗才夹起尾巴跑走了。

我没有那条狗为了食物和他对峙的勇气,赶快关上了门。

趴在床上继续看《长袜子皮皮》,胃里“咕噜噜”,有些揪着疼,屁股和后背都火辣辣的,脸上哭过的地方紧绷着……很快我就忘了这些。我坐在了皮皮家前廊的台阶上,喝热咖啡,吃椒盐饼干,那里阳光充足,让人觉得舒服,院子里的花散发着清香。

奶奶开门进来,我抬起头,她表情古怪。我平时和她睡一头,那天她让我睡到了床的另一头。平时她睡得很沉,呼噜很响,但那天她睡着睡着忽然坐了起来,我正举着手电在看书,晃动的手电照到床单上,那里有一块用力抹也抹不去的油渍。——皮皮的椒盐饼干不会留下油渍,但也无法让肚子不叫,我就从厨房摸了块凉油饼来被窝里吃。

我住到楼下储藏室去,并不只为这两件事。我时不时就会犯一些错,偷吃东西,偷拿钱,不停说谎;说谎非常可耻,但我和皮皮一样,经常会忘了。皮皮说:“一个小孩子,她的妈妈是天使,爸爸是黑人国王,她一个人漂流在大海上,你怎么可以要求她总是讲真话呢?”

我不像皮皮那样有充足的理由说谎。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死了的妈妈都会成为天使,但我爸爸显然不是黑人国王。他是一个在楼上拥有两个卧室一个客厅、楼下还有一个储藏室的工厂会计。

这是工厂的住宅楼,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来都是旧的,暗红色的楼梯扶手油漆开裂,楼洞黑黢黢的真的就是一个洞。储藏室不在地下,在楼洞的对面,矮矮的一排红砖平房,我经常看到有人在水泥平顶上晒玉米、辣椒、红薯干……储藏室里原本放着爸爸的摩托车和继母的玫红女式自行车,以及舍不得扔的各种包装纸箱。纸箱被整理成了隔断,外面放他们的车,里面几块木板搭在两张条凳上,铺好褥子和床单,便是我的床。来路不明的十几本书按照喜爱程度很仔细地排在床内侧,放衣服的木箱子是我的床头柜兼书桌,我在上面铺了张干净的报纸。爸爸在我的床上坐了一下,吱嘎乱响,我很担心他把床坐坏了,但忍着没说。他坐了一会儿,没说话,我也低着头,偷偷瞄他,他站了起来,说了声“睡吧”,走出去,带上门。门“吧嗒”锁上了,他似乎还在外面推了推。

坐在被窝里的我,心里慢慢溢出了喜悦:粉色小熊水壶里有奶奶给我灌的热水,书包里藏着我从厅柜里偷拿的朱古力饼干和话梅糖。我从同桌那里借来了崭新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橘黄色的灯光洒在书页上,我咬了一口饼干,在巧克力的香气中,跟着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儿,到了女贞路四号……

我被一声压低的断喝惊得浑身血液冰凉,从枕上抬头看到爸爸站在隔断旁边。他从楼上看到储藏室的灯一直亮着,就下来了,我根本没听到他用钥匙开门!我被他拎起来,看着朱古力饼干的碎渣纷然飘落,印满白色雏菊的浅蓝被罩和枕套有了点点褐色污渍,我的嘴里还含着一颗尚未融尽的话梅糖。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我的脸颊还有些红肿——不肯吐出那颗话梅糖的代价。我喜欢上学,班主任对我很好,她是语文老师,看到我又带了伤,说要找我爸爸来谈话,我不想让老师知道我在家干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就拼命求她说:“不用了,只要我不犯错爸爸就不会打我了。”她叹着气摸摸我的头。我觉得很开心,在作文里写:“老师的掌心里有暖,微笑里有光,她摸我头发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盖上晒过的棉被,棉被上有股太阳香……”

老师在班上读我写的作文,读到最后一句,她哽咽了。我低着头,高兴,也有一丝担心——我又说谎了。我并不记得妈妈给我盖晒过的棉被,那是我从电视上看来的画面,画面明亮鲜艳,所有的东西都被太阳勾出了带芒刺的光边,动人的琴声里,优美和缓的女声旁白念出“太阳香”三个字,听得我浑身麻麻的。老师摸我头的时候,我浑身也有点儿麻麻的。——这是真的,念头转到此,我就安心地高兴起来了。

说谎,并不总是能找到这样安心的理由。但只要不被发现,不安过去,也还是会高兴的。我就想尽办法不被发现。

储藏室的小窗户用牛皮纸糊起来,我说是要挡外面的风,其实是想挡屋里的灯光。——我总是看着故事睡着,让灯亮上一夜。

我像仓鼠一样在小窝里积攒着四处偷来的零食——楼上客厅饼干桶里的点心,邻居家晒的花生,院门口水果摊的苹果,杂货小店大玻璃罐里的薄荷糖……;店主抓住了我,没打我,反而给我了一颗玻璃纸包的柠檬糖,让我走了。晚上我握着柠檬糖,没有吃,心里酸酸甜甜,沉甸甸的,浑身一阵麻,一阵热。我把被子裹紧,意识昏沉起来,我想是被谁抱在了怀里,温暖又舒服,那人在我耳边轻柔地说着什么。——我想哭,也想笑。

第二天我还是挨了打:店主跟奶奶说了,奶奶跟爸爸说了。

奶奶戳着我的头说:“小闺女好吃嘴,长不好你!”

奶奶讲了个馋嘴女孩子最后被狼吃了的故事。我托着红肿的手掌,听完这个粗陋的改编版《小红帽》,回到我的小窝,把那颗柠檬糖塞进了嘴里,从书包里摸出《汤姆·索亚历险记》来看。随后的一段日子,这个内陆小县城变成了加勒比海中的神秘孤岛,作为厮杀后唯一幸存的海盗,我在岛上游荡,寻找那埋着成箱金币的山洞,找到宝藏,就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日子似乎就是分配给不同故事的,现实世界就像是存放不同故事的容器,背街路沿儿上的青苔,锈迹斑斑的锁着的大门,都存着故事。当然,最多的故事存在书里,还有电视里;眼睛盯着那神奇的屏幕,人就进到故事的世界里去了……

可惜会被打扰,奶奶总是急着赶我下去。平时我被催几次,也就下去了,但那天电视里放的是秀兰·邓波儿演的《海蒂》,我正在阿尔卑斯山麓上跟着山羊皮特奔跑呢……奶奶的骂声从天外传来,我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她把我从小塑料凳上拖到地上,我就抱住茶几腿,大声叫喊:“不走,我不走!”

继母说:“妈,算了。”她也看得着迷,不想被打扰。影片结束时,海蒂胖胖的两只小手十指相扣:“希望天下的孩子都像我一样幸福快乐。”我带着巨大的满足和她一起绽放笑容,那笑存留了很久。奶奶愣愣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多大了?还这么憨——咋办呢?”

后来楼上的电视,晚饭后不开了,刚上学前班的弟弟有作业了,做个作业难为得继母跟他一起哭。我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作业不是课间就该做完的吗?

但也无可奈何,好在书是我能做主的事。中学图书馆让我彻底摆脱了“故事饥馑”。满足之后,人会变得挑剔,有些书没什么意思,翻翻就还掉了,有些书很有意思,像《红与黑》。心被故事揪着,人掉进了密密麻麻的词语编织的世界,真切得能看到白墙红瓦展布在山坡上的美丽小城,听得见人物因为激动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现实世界就消失不见了。

已经开始上课了,是我喜欢的英语课,老师已经在讲测验卷子了,但手里所剩无几的书页告诉我,故事就要完了,于连命悬一线……书被老师收走了,她并没有批评我,只是腋下夹着那本书,回到了正在讲的“阅读理解”上去:

“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

“To get to the other side(因为要到那边去).

“注意这里的the other side,有双关的意思,既指路的对面,也指‘那边’,另一个世界,结合上文,Tom说这个笑话,是在讽刺朋友不自量力,无异于找死……”

我突然哭了起来,肆无忌惮,泪水滚滚而下,我哭得无法自制,或者我根本就不想控制。

老师让我出去,我就哭着跑下教学楼,冲到了操场上。很快我听到同桌和老师在叫我的名字:“刘小红,刘小红……”

老师拉着我,安慰我说:“老师不知道你妈妈的事情。”

我渐渐止住了哭泣,向老师认错,老师把书还给我,说读名著是好事,但要课下读……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跟同桌说谢谢,她笑笑,挽起我的胳膊。

同桌叫佟心雨。

小学我俩就是同桌,初一刚开始我们没坐在一起,后来她跟老师说了,特意调的。——她爸爸是高中部的数学老师。

佟心雨有很多课外书,《长袜子皮皮》就是她的,我太喜欢了,看完还想看,就一直没还她。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课外的时间来看书,总在上课。——学校里有的课,语文、数学、英语、计算机;在外面还要再上一遍,外加钢琴课、舞蹈课、绘画课……

她喜欢趴在桌上听我讲那些从课外书上看来的故事。

她喜欢听故事,我喜欢讲故事,她开心,我也开心。但有些时候,我碰上不好的事儿,很难受,更愿意赶快躲进故事里去。躲进故事里,那事儿也就过去了,我不大会记得。但要是佟心雨在,那事儿就还在,就算过去了,也会记得很清楚,譬如小学时我被咬伤的那次。

不知道被什么咬了,疼醒的,食指关节在流血,我跑上楼去敲门,奶奶给我涂了紫药水。爸爸也起床了,过来看了我的伤口。我吃早饭时,他们低声说话:“是那东西咬的吧?得打狂犬疫苗吧?”“就破点儿皮儿,打啥疫苗?不碍事……”

我吃完早饭,照常去上学了。

我到学校之后,就用佟心雨的《新华大词典》查“狂犬疫苗”和“狂犬病”。课间我俩继续讨论可能咬我的东西,她吓得尖叫着抓我的胳膊。我笑了笑,她说我笑得很吓人。我说也许我会死。

到了下午,手指肿得很粗,胀着疼,手背也鼓了起来,我拿圆规扎了一下手背,冒出了血珠,刺痛反而舒缓了那胀和麻的难受。

佟心雨哭了,拽着我的胳膊说:“你别,你别……”

放学了,佟心雨要到学校对面的绘画教室上课,我在教学楼下站了一会儿,朝操场走去,佟心雨追上我,问我要干吗。我也不知道要干啥,只是不想像平常那样走出校门,穿过半条街,推开小区铁栅栏门上的小门……

她见我不回答,就陪着我走,我让她去上课,她说不上了。走过小卖部的门口,她去买了两包干脆面,我俩坐在操场边高高的裁判台上,嘎吱嘎吱地吃完了。

天黑透了,月亮升起来,是满月。月光是白的,亮的,像融化的雪水,干净,清凉。

“皎洁”原本是语文书上的一个词,现在眼睛和皮肤都能感觉到了,只有故事里的人,才能有这样神奇的感觉吧?也许我是被这月光从别的世界送来、暂时放在那个红砖储藏室里的,现在它要带我离开了……

佟心雨轻声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你快回家吧。她摇头,我就只好和她以及自己疼痛的左手一起待在这个世界里。

佟心雨的父母在操场上找到了我们俩。我黑紫的左手让佟妈妈停止了对女儿的呵斥,立刻带我去了医院。那晚他们送我回家,送到了楼上。我爸刚从学校回来——他也去找我了。他再三向佟老师道谢,问花了多少钱,他忙忙地进卧室去拿钱包。奶奶嘟囔着抱怨我:“咋不回家说呢?麻烦老师多不好意思……”

佟妈妈给我吃消炎药。奶奶递水的时候,习惯性地戳了一下我的头:“偷饼干,偷饼干,不偷吃也不会招来那东西咬你!说也说不听,打也打不改!死性没成色,败家惹祸,早晚你也是作死自己拉倒!”

我没吭声,用水冲了药片下去,奶奶又递给我一颗牛轧糖,我没吃,右手攥着,我想等一会儿回到自己床上看故事时吃。

佟妈妈说:“你们不能让孩子……”

奶奶没等她说完,就点头笑着说:“好好好……”又看着佟心雨夸她文静听话,干净漂亮,说我一点儿都不像女孩儿,“邋遢,懒,还一脖子犟筋”。

佟妈妈抬高了声音:“你们连孩子的安全……”

卧室里咚的一声响,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奶奶在外面开始拖着腔叫我爸爸的名字,爸爸应了一声,卧室门开了,爸爸的身体刚探出一半,又被拽进去,撕扯半天他才挣出来,笑着把钱塞给佟老师。

佟妈妈大声说:“你们不能让孩子再住储藏室……”

继母在卧室屋里带着哭腔喊:“姓刘的,你自己做事自己当,别拖累我背坏名声,我好好的姑娘又不是没人要,为啥要找你啊……”继母的哭声盖过了佟妈妈的声音,又有东西摔碎了,像是玻璃杯,弟弟的哭声响起来,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佟心雨一家要走了,爸爸送下楼,我也要下楼,佟妈妈不让,把我推到奶奶怀里,奶奶也就搂住了我,不过很快松开了,关上门就跑进卧室,把哭着的弟弟领出来,搂在怀里给他抹眼泪。

我拎起书包,拉开门下楼了。满月升到了天心,月光皎洁。

我能感觉到的词,当然不只“皎洁”一个。越来越多的词都从书里落进了周遭的现实,像春雨从天上落到地上,地就萌出了草芽;词落进现实,现实也长出了茸茸的故事须毛,可亲可爱,可以在心里反复抚摸。

和那些须毛摩挲久了,心会痒痒的,有时候还会无缘无故地发紧,涌出近乎疼痛的渴望。

读悬念丛生的故事时,也会有这种渴望,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这种神奇的感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更早的时候,我就能听到“孤单”这个词,那是铎铎的梆子声,从无人的县城背街里传过来,我从未真正见过那个终年戴着草帽的淘粪人,都是远远地看,上学后再没听见那铎铎的梆子声。接替它的是一个男人录在扩音器里的叫卖声:“香——兰花豆……”前面那拖得长长的一声,很长时间我都听成了“香”,或者我想当然地认为就是“香”,直到有一天,我和那辆卖兰花豆的三轮车猝然相逢,车头的纸牌上写着“下岗”两个红字,下面是“兰花豆”三个黑字。骑三轮车的男人扳下了刹车,呆立在车前的我,对他露出了恍然的笑,他愣了一下,带着不解摇头,也笑了。

淘粪的,卖兰花豆的,还有我,都是孤单的。那个“都”字,像一声梆子,也像那人刹住三轮车时“吱嘎”的一声。

我再次想到的时候还会笑。为什么会笑呢?

好多事儿都不经想,不想还没什么,一想就觉得像谜。

譬如初三英语课上的大哭,真是因为小鸡过马路的冷笑话吗?妈妈被车撞死这件事不是禁忌,奶奶时不时就提一嘴,骂我蠢笨、没眼色是娘胎里带的改不了,早晚我也会像我妈那样自己笨死。

我从来没哭过。书被老师收走之前,我就有点儿想哭,因为于连·索黑尔刚刚在书里死去,马蒂尔德在黑纱马车里坐着,膝盖上抱着爱人被砍下的头颅……但我并没哭出来。

我哭着跑出去的时候,早忘了于连,满脑子想的怕的,都是英语老师,后悔,惭愧。——为什么要上课看课外书呢?英语老师肯定要讨厌我了。

多年之后我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身体在那段时间内正经历着剧烈的激素水平变化,从而刺激了我的脑神经元异常放电。

那天,我的月经初潮来了。

不值得大惊小怪,身边的女同学都来了,佟心雨前年就来了,我是晚的。我和她一起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的,她跑出去帮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卫生巾,下面那节课我们俩一起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有多问,我们俩跑到座位上坐下,带着分享秘密的亲热,相视一笑。

我像是又得到了一颗柠檬糖,心底酸酸甜甜,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怎么疼爱自己,双臂交叠趴在桌子上。——是自己抱着自己了,想哭,也想笑。

心雨用口型无声地问我疼不疼,我笑着摇头。

晚上肚子疼了,不太分明的疼,撕撕扯扯的感觉。晚饭后我跟奶奶要钱还给佟心雨,她给了,还灌了个暖水袋让我抱下来。隔了衣服抱着那团温厚的热,想着正在流血的身体,我默默地流出了眼泪,但那眼泪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珍惜,觉得自己很珍贵,像一颗宝石,在黑暗的匣子里默默地发着光。

小小的,却璀璨。那光更是神奇,照到什么地方什么东西,都会变得很美好,那美好是因我而在的,为我而在的。

“美好”这个词,是晴好的春天,星期日上午十点半出现的一筐芹菜,水灵灵的,长得不老不嫩正正好。阳光没有颜色,风没有形状,一切都是澄明,只有那筐芹菜,弥散着独特的香气,有着完美动人的颜色和形状。我抱着菜筐,抱着所有的好季节和好年纪。

我帮奶奶把那筐芹菜拿到楼上厨房,放在棕红色的枣木案板上,那是一幅图画,十二岁的手指进了那幅画,淡粉色的指肚触碰绿茵茵的叶,碧莹莹的茎……我收回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闻一下,果然有芹菜的香气,我珍惜地握住柔软的手指,笑了。

这样的时候,奶奶会半是困惑半是嘲笑地看着我说:“这闺女真是怪,也没人娇惯,不知道咋那么会自己娇自己!”

奶奶所谓的“娇”,包括使用卫生巾。头天晚上给了那五块钱,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又嘱咐我以后不能再买了,家里有卫生纸,她们以前都是用炉渣灰……

我惊得松开了咬了一半的油条:“怎么用?”

奶奶嘁了声:“没羞没臊的,啥都问?反正不能为了这破事儿花那么多钱……”她嘟哝了很多,出门我就丢开了。

初三的星期日上午,也要上课。我走得比平时慢,隔着毛衣用掌心的热暖着自己的肚子;奶奶的嫌弃并不影响我继续“娇”自己。

中午的时候我还佟心雨钱,她说不用。我们俩决定用这钱到校门口去吃麻辣豆腐串。还没走到门口,佟老师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佟心雨下午的钢琴课因为老师有事,只能提前到一点钟。他领我们去快餐店里吃了套餐,然后带着佟心雨走了。

佟心雨羡慕我没人管,我想她是不敢一个人住到我的小窝里去的。我也羡慕她,想象着住进她的卧室,睡在那么软的床垫上,靠着奶油色花瓣形状的床头,会做很美的梦吧?

也许不会,我想我会紧张。

我害怕佟老师,却并不害怕我爸爸。我也肯定不能像佟心雨那样,成绩每门都是第一,钢琴考过十级,连学校的冬季越野跑都是年级女子组冠军。我开始还能混在人堆里,很快就落在后面,跑不动了,走一段,旁边没人,悄悄溜掉。更不要说我有那么多坏毛病……想到这儿,我也就不羡慕佟心雨了。

我背着书包慢慢走在街上。去影碟店蹭着看没头没尾的片子?还是到街心公园把书包里松本清张的那本小册子再“复习”一遍?……漫天飞着柳絮,太阳很暖,那阳光像蜂蜜,金色,有甜甜的香气,黏黏的要把人的眼睛粘起来。

我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盹住了,很短的时间,忽地又醒了,那一刻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嫩黄浅绿的柳条在眼前晃,一蓬白色的柳絮落向浓绿的草地,一个打扮奇特的人缓缓地踩着草走过来。

他穿着黑色的中式夹袄,一字盘扣的那种,戴着白袖套,围着白围裙,花白蜷曲的头发从白帽子下面翻翘出来;除了医生,只有新街口卖烧鸡煎包羊头肉的那些人戴这样的白帽子。他有很少见的连鬓胡子,长到胸口,也是花白蜷曲的,像电影里的人。他用胳膊挽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像篮子一样的拱形提手是木制的,下面是一个平底大托盘,盘边和提手漆得棕红油亮,雪白的笼布盖在托盘上,不知道盖了什么。

一块小小的带红色穗子的木牌拴在提手上方,木牌随着他站下,渐渐停止了单摆运动,我也从恍惚中完全清醒了,看见了那上面的两个红字:焦枣。

那个“焦”字让我闻到了喜欢的焦煳味,甚至看到金黄浅褐乃至炭黑的颜色,我还未说话,那人仿佛就明白了,掀开了白色的笼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带着白霜的枣子。——那意想不到的白霜迷住了我。

白霜很薄,薄得像那些微寒的清晨出现在叶片上的霜,似有似无,触手消融,自然遮不住深红色的枣皮,每个枣子的核都被去掉了,留下一个小小的洞,露出浅褐色的枣肉。

他给我讲述制作焦枣的工艺,烦琐且困难:拣枣,洗净,捅去枣核,挑选木炭、炉子,烘烤……每一步都有很多讲究,都要恰到好处。

“枣木炭自然好,但别的果木炭会有不同的香,不同的味儿,这炉枣就是苹果木炭烤出的……”

我听入迷了,果木炭燃烧释放的香,枣子里水分蒸腾带出的甜……想着想着,我忽然明白了那层白霜的来历。——饱满的红枣里的枣汁在炭火的炙烤下渗出果皮,成了晶莹细密微小的露珠,露珠蒸发,果糖留在了枣子表面,出炉后冷却的过程凝成了薄薄的糖霜。

我向那人求证我的想法,柿子做成柿饼也会生出白霜,他听着“呵呵”地笑起来,说小姑娘懂得真多,“要不要买一点儿尝尝?”

我口袋里有五块钱,于是点点头。那人拿出一张白纸,卷成号角般的小包儿,小包儿反过来就是铲子,沿着内边轻巧地铲满了一包枣子,枣上的白霜都还好好的,托盘里的枣也纹丝儿不乱,他精准小心的动作更加衬托出了那枣子的贵重。

那枣真的很贵。他给我一小包焦枣,拿走了我的五块钱。但它的昂贵,似乎可以成为珍稀的明证。我看着那卖枣人,呆呆地想。

他解释了一句:“不是卖得贵,这东西烤完,很轻……”

我没说话,挪开目光,他盖上笼布走开了。

我捏起一颗焦枣,郑重地放进了嘴里。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