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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2期 | 秦汝璧:后遗症(节选)
来源:《钟山》2022年第2期 | 秦汝璧  2022年04月15日08:04

小编说

小说记述了一个现代女性凝滞低徊的短暂一生。幼时在高门大户前跌倒留下的额角疤痕在主人公身上打下烙印,少年成长过程中的笨拙、自卑与耻感自此成为她一生努力摆脱、尝试疗愈却始终难以战胜的后遗症。作品提供了这类女性某个层面上的生命图景:有着沉默、逼仄的乡村家庭,来到城市漂泊奋斗,却既无法在城市立足,也再难返身故乡。

秦汝璧,1991年生于高邮。2016年开始在《作家》等刊发表作品若干。2020年出版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江苏省签约作家,现居南京。曾在本刊发表《华灯》《旧事》等多篇作品,《华灯》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

后遗症

文/秦汝璧

幸福家庭

北半球仲夏午后的阳光像往常一样随处可见,其中有一处也如常照破住在老街口拐角的乔淼之房间的窗户。

窗户内,乔淼之的母亲许爱娣躺在一块临时搭就的木板床上,一条碎花雪纺裤子垂在床边,她翻了个身,脸便搁在裤裆上。爱娣这个时候必要睡午觉。她被吵醒后会欠身骂骂咧咧。于是,乔淼之就站在窗外看蚂蚁。

蚂蚁从窗户下面的墙体中一条裂缝爬出来,有一只爬到躺在地上的一片枯死的树叶边缘,蚁脚试探地往前触触,便再也无法往前。乔淼之用一支枯木棒搭一座“桥”,蚂蚁仍旧逡巡不已,她用木棒戳戳捣捣,一路引导蚂蚁到“桥头”。其余的蚂蚁已经在墙角一只跟一只,爬成一条针脚密行的线。线一直连到她祖父乔焕昌的脚边,祖父手拿放大镜在看杂志,注意到她了,说:“我给你一个谜语猜猜。一张桌子四个角被削去一个角,还剩下几个角?”

乔淼之说:“三个啊。”

“啊,是三个角啊。”他嘴唇嚅动,不再说什么。

乔淼之又猜了一次:“四只?还是四只吧?”

祖父笑笑,想起有别的事要做,站起来用杂志裹住放大镜夹在胳肢窝中,双手撑在一米来高的长凳上,把自己移到西边的小屋里。

乔淼之独自瞧那蚂蚁过“桥”,桥上的蚂蚁早已经不见。她失去耐心,跑去厨房打开碗橱,捏出一只龙虾来吃。她从中午饭过后随心所欲吃到现在,碗里的龙虾已经所剩不多,龙虾里需要吸去的汤汁却越来越多,味道已经很咸。

她被太阳照烫的脸在阴凉的屋内感到舒服,不愿再出去,于是又吃了一点别的东西。吃饱了,她开始瞌睡。凳子磨地的声音总搅扰她,她又想去爷爷那里。她预备抢在他前头进屋。她这么想,当然也这么去做了。

祖母穿一条黑裤,坐在高高的床沿上,手扶两侧,双脚悬空,招呼她进门。柴油桶做成的床头柜上有一盏煤油灯,桶身上用白色的漆刷成许多个大字,“生女生男xxx”。她拿起小粉笔照此写一遍,立志要写得端正。乔焕昌找来柴火点上灯,陪坐在杨明姑身边说话。乔淼之一进屋,阴凉紧缩,看到土灰墙上抖动的光,不由得困倦起来。

她隐约听到爱娣来问:“淼淼去哪里了?”乔焕昌说:“下午一直在我这睡觉哩!”许爱娣听见这话,便忙去做晚饭。她用单独的瓷钵子盛了饭菜给乔焕昌送过去,进屋把饭菜搁在柴油桶上,顺便把乔淼之唤醒吃饭,边叫边喊:“小人会睡觉,也不晓得饿。”

乔淼之醒来半天没见乔怀扣,问:“爸爸还没回来?”

“他去镇上给人家做活去了,应该留在人家里吃饭了。”说完,爱娣用筷子在咸菜蛋汤里捞出一块鸡蛋花放到淼之的碗里。

“妈,明天还吃不吃龙虾?”

“那要看你爸明儿能不能钓得到!”爱娣看了眼桶里的蛤蟆,龙虾是昨天他用这些蛤蟆从河里钓上来的。乔淼之放下碗筷,手提起一只给爱娣看,爱娣看见蛤蟆肚皮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致的黑色斑点,让她赶快放回去。

“它很可爱啊……你看它的腿一直在蹬,明天它们就要被龙虾吃掉吗?”她今天吃龙虾的时候没看见龙虾肚子里有蛤蟆。乔淼之把这只蛤蟆往桶里一扔。那蛤蟆腿伸得很长很长,还要往外爬,快把自己绷断成两截,爬不多远,又滑下来,爪子在桶里抓着刻着,声音却轻。乔淼之拿起一只塑料瓶子让它妥帖地爬上去。“我以后叫你小黑好不好?”她很满足地这样说。

乔淼之不知道她下午睡了一个过于舒畅的午觉,晚上睡在母亲身边一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玄玄,地黄黄,我家来个夜啼郎,路过的人请来看一看,一觉睡到大天光。”爱娣嘴里哼唱歌谣,这一来反倒把自己哄得迷迷愣愣的。

四周已经十分安静朴素,像远古时候。一条赤链蛇盘在墙脚吃蚂蚁,撞毁了淼之白天所搭就的“桥”,它在门口四处游行,知道门内有猎物,在找入口。凉波冲碧瓦,皓大的月亮在蛇头上,它感觉到疑惑与恐惧了,于是在屋顶上昂首挺立,朝天吐信子。

午夜惊魂

爱娣睁开眼,起初以为是风刮树枝,树枝打到窗户上。但听窗户外声音有规律地敲下去,爱娣紧张起来,聚神凝听。“托嗒——托嗒嗒——托嗒!”像是手指头在窗户上弹着一记暗号。她以为是小扣子,喊了声他的大名“乔怀扣”,“是不是乔怀扣?!”不答应,那不是他!

爱娣往窗户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只有一点猩红,那人抽香烟。小扣子也抽。自己待要起来去看清楚,又甚怕。只好坐在床上破口骂了几句,但也不敢骂得太厉害。

她继而听到那只手指头在敲自己的房门,她在仓皇中记起今晚乔怀扣恐怕回家晚,便下意识地随手扭上房门保险。她在紧张中长久地忍受并期待那声音消失。

乔淼之听到她在疯狂地喊人,也跟着胡乱地叫起来,越叫越兴奋。爱娣只想吓跑他,她听见他还在那里来回走动。碗橱里有刀具,爱娣想到他会拿刀破门而入,本来房门的门梁早已经松动,真用脚踢起来,马上就坍落在她面前。乔焕昌即使闻声赶来,那凳子摩擦水泥地的声音也足以提醒他逃走。

第二天乔淼之发现后门被打开,堂屋里很亮堂精神。她低头去看桶里,蛤蟆已不见。

龙虾吃不到了。

爱娣把这件事告诉乔焕昌,他分析下来是贼事先已经藏在了西房间里,因为他昨晚听到了什么,他说:“我说昨天听到好像有什么人来,还跟老太说的,问她有没有听到。我仔细听,又不像是小扣子的脚步声。”

“家里丢什么了没有?”

“没有。”

“我也还以为是小扣子,我喊了几声。”爱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这小扣子怎么还不回来。

爱娣等了半日,站在乔焕昌的房间里,一直不停地说:“小扣子昨天早上天麻麻亮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很想杨明姑跟她去跑一趟。

“说是去西街上吴永刚家去做活的。”他扶着一只凳子,把自己渡到柴油桶前拿昨晚吃剩的一段烟屁股。

“昨晚那人也吃烟,我叫破喉咙也没个人来,丫头也在叫。我生怕他来踢门。”

“蛤蟆不见了,龙虾也没有了。”乔淼之叫起来,她沿着墙来回地走路。

“吴永刚以前是税务局的,后来有肺病,退下来就一直在家养病。他两个子女都跟他住一起。”

“吴永刚的爹以前是做秘书的。”吴焕昌咕哝一句,“在世时,他写得一手好字。”

爱娣拍拍身上的灰,把裤腿捋捋顺,说:“让老太跟我一起去。”但是一时想到家中又有许多事,等她再次到乔焕昌的房间,已经是中午。

杨明姑坐在床沿,脚荡在半空,已经知道她来意,说:“走哉!”忽然想到什么,诡秘地一笑,“这床板还是你舅舅给我做的,他得了肝病,死了,大儿子长到四十多岁也死了,孙子也死了。”她先上炷香,然后跑出去,站在大屋门口开始解开裤带,蹲下来对着大门口就是一泡大屎,裤子堆在她的脚踝,她踉跄地拿起地上的树叶擦了擦。她眉目开展,拍手欢庆,“我拉了屎了,拉了屎了!”

爱娣跑出去,拿起布鞋抽她屁股,咬牙切齿,嘴里痛骂:“你这绝种,辱了菩萨了!”说起这话,她嘴里还截留一句心头话:怪不得你们家生不出儿子来。关于生儿子这件事,她总想起生淼之那会儿,挺着肚子躺在小木船中,那会大水漫过人的腰身,由小扣子与邻居扶着船的两侧,蹚过一段段水路,进了医院。生了女儿后,小扣子说是出去买盘蚊香,此后三天没看到他人。他对于这件事的解释是,他把蚊香交给乔焕昌后,他就被一伙人叫出去要香烟吃,实在脱不开身。

他人到哪去了,怎么还没回来?爱娣想着。杨明姑的一泡烂屎,实在不能够一铲子铲干净。她多次想昨晚究竟是谁,疑心是假,然而那惊骇却十分深刻。小扣子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又想起这件事了。

怀扣失踪

爱娣一手拉住淼之的手,杨明姑跟在后面,进进退退,有时候她也会忽然地冒在爱娣前面。到了吴家,爱娣再三确认,从外面看上去那吴家跟自己的家也差不多。只不过为防贼人出入,墙头插上碎玻璃渣,亮光闪闪,使人睁不开眼;再不就是走近看,那院墙比自己家高出一个头来。

那吴家的院门关上半扇,所以爱娣只能站在另外半扇里,仿佛被卡在那里,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下。她扭过头看见有几个人说笑走过,而杨明姑蹲在那里拔地上的草。爱娣大起胆子在那蹑起手脚,想要进堂屋里一探究竟,她为自己这些迟疑的举动感到诧异,一想起有许多是解释不清的,她也就不去继续想这件事。那堂屋里躺着一个人,两条白腿伸得长长的。脚上穿干净的布鞋布袜,偶尔咳嗽一两声,咳出重痰来往什么地方一吐。

爱娣本想等里面有什么人出来再问一句乔怀扣是否在里面,等了半天,堂屋里的藤椅“吱”一声,往外又吐了口痰。

看来乔怀扣不在,但也不一定,她否定掉之前的这个肯定,之前的那个肯定不过是说服自己离开。而因为那个否定,她在这里已经徘徊许久。她已经无法忍受自己这样被拒绝在半扇门之中。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拒绝她。

“我们家小扣子在不在?”杨明姑笑呵呵地问。

“你是谁,你是他什么人?”那穿蓝色短袖的屈起肘弯撑起自己问。

爱娣立刻上前:“我们家的乔怀扣在不在你家?”

还不待那穿蓝色短袖的开口,爱娣就看见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出来,一身白纱裙子,双鬓间的头发绞成两只麻花辫扎在后面,那刘海便蓬得高高的。那女人在家也穿双高跟鞋。爱娣没看见过这样的装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又退到半扇门框里。这一退,也把淼之撞倒,淼之稀里糊涂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爱娣转身看见淼之的额角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的白骨头像孩子张开嘴唇露出的白牙齿。那女人说:“他不在。昨天他是来我们家的,他把我们家后门的台子砌起来后就走了。”爱娣也没来得及听清楚那女人说什么,抱起淼之就往医院走。鱼钩似的针在淼之眼前晃动,医生笑眯眯的,但是她被爱娣紧紧抱住,只好大叫一声,在这洪大的声音中,她像是做完梦之后在回忆这个梦。

第二天,怀扣还没有回来。爱娣依旧站在那半扇门框里往里看了许久,希望等到有人出来跟她说话。可她还是没看到多远,堂屋里或窗户里的黑色像片叶子一样障目。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绕到后门去看看那台子是否新砌,这是唯一与她丈夫有关的事物。鸟儿站在台角,有人迫近,一颗颗鸟头开始疾动不安。爱娣靠近时,它们惊掠过窗台,中途顿在树枝上,最终还是远走高飞。台子上徒留下几只鸟爪印。爱娣看看窗台,窗户后有窗帘,她始终看不清楚小扣子是否在里面。

乔焕昌问爱娣小扣子的情况,爱娣只说去他们家问过了,都说人不在他们家。爱娣听到乔焕昌不再说话,心中也有点知道那女人大概是骗她。但是她怕去他们家。这个女人没有机会受到多少教育,但是她生而为人,自然地知道那睡在藤椅上穿蓝衣服的一声声重重的咳嗽,似乎已经是逐客令,驱逐她远离。所以,家里急虽然也急,到处探听当然无结果。

“哟,你头怎么了?流血了吧?”

“缝了多少针?伤口恐怕还不小!”

总有人跌跌撞撞来问淼之,她第一次惹来这么多注意。

“你爸还没回来?”

“他去给人做活了。”淼之说。

爱娣要去报公安,但仅仅那么一想,就仿佛已有无限重压产生,于是就跟之前几次三番要踏进吴家的客厅时一样,想到一个地步就戛然而止。她心里只是努力地想怀扣快点回来。“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爱娣一天总要说好几回。淼之因为惦记虾子,就问:“爸爸还没回来?”爱娣也随即唠叨起来:“人怎么还不回来?”有时候被自己念叨得火起来,咒骂:“你干脆就死到外面好了,永远不要回来。”

死亡遗产

怀扣的尸体被夜游的人在河岸边发现。爱娣听见门外有响动,以为又是以前的贼人,惊魂未定,再听那动静并不似以前的鬼鬼祟祟,反倒气势汹汹的,甚至还有点兴奋,有个男人高喊:“爱娣呀,你快点出来吧。”听那声音很像是北边桥头的刘荣奎。

清晨中的响动如同操场上正在操练的兵,动作戟楞楞的,大而笨拙。况且白昼已经在北半球到了最长的时候。月亮西沉,晓风溜过耳垂,早蝉起鸣,阳光坚硬地照在人身上。所以,爱娣他们确证怀扣已死也就几分钟,没有任何缓解的余地或者心存预备要救一救的心思。河岸有许多老树根峭立,因为被河水刷洗,树根已半裸在河岸下面,幽暗在盘根错节中更为幽暗,总觉得里面隐匿许多蛇窠似的。

在这一天,汪曾祺也溘然长逝。爱娣当然不知道汪曾祺是谁,她只知道今天最大的事是她自己的丈夫已死去。所以,她的巨大的痛楚只精确地对准一具脸庞苍白且俊美的死尸上。

在汪曾祺与乔怀扣之外,这一天中也有许许多多别的人逝去。为什么是汪曾祺?因为多年以后,怀扣之死使得乔淼之想起这件事总会想到点别的,以至于人为地与世界产生联系。她开始像对待一位名人的死亡那样对待她父亲的死亡——充满说辞与神秘。尽管事实早已经盖棺定论,乔怀扣是喝农药自杀身亡,是死在上半夜。

爱娣的回忆就实际得多。他死后一段时间,她莫名地担心起会有什么闲话,会说他的死多少与她有关。所以她与人谈论起她的丈夫时总说:“每次我从厂里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还晓得给你捶一捶肩膀捏一捏腿什么的,晓得替你打热水洗澡。”她用两个巴掌托住自己的脸腮表示不解,人也都忍不住劝慰她:“谁说不是呢,看你们两人平时挺好,怎么就一下子想不开?”当质问降临在每个人心中,她只会感到安全。

乔焕昌知道怀扣喝农药死后,首先想到的是他还有一个儿子乔怀拴活在这世上。那天晚上,他与杨明姑对坐在床头,他追述老大老二小时候的事,明姑听懂了似的,补充说老大怎样,老二怎样。乔焕昌对于这些事一点不知,笑问:“嗳,还有这事呀?!”明姑或许是在年轻时吃了太多苦,一张苦脸上忽然也有了菩萨似的慈祥笑容,当作回应,“是的,那些事是真的。”他是相信的,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爱娣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一度还以为是怀扣的鬼魂返回到杨明姑的身上,轻轻呼唤几声:“小扣子,小扣子!”这一下子她自己提醒了自己,害怕真是死鬼的魂魄,便想要到怀拴家跟大嫂子将就一晚。但是因为太晚,一路上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便浑身打了个哆嗦。乔焕昌说:“爱娣,你今后不要怕呀,还有老大在呢。”哪知爱娣会错了意,她最不愿听到这话,马上掉过头:“谁怕!”果真不怕倒又好了。梦中相会交媾也不是没有,怕就怕死鬼不来,生前不喜欢她,死后也不来与她相会。她转念想到自己也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说:“又不是我害死他的,我怕什么!”爱娣的理智总不能彻底消除这些疑虑。死亡与爱总是一瞬,而对两者的回忆又总是漫长的。

怀扣“头七”之后,爱娣身边就开始携带小三脚铜香炉。她没法子把丈夫的骨灰盒子始终捧在手上,香炉作为一种象征,哀思终于有所附丽,象征便渐渐超越事物本身所带来的力量,它开始吸收她,然后反哺她。她宁愿对着香炉磕头也不愿看见他的衣物。当然乔怀扣生前所穿的衣物大多数已追随他到地底下去。这些衣物会引起她污秽的念头。譬如,她在整理衣橱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件小短裤混在别的衣物里,只要看见裆部的皱褶,她就想起他生前在床上,她主动俯下身亲他生殖器,她很想一口把他的生殖器吃下去。蛮荒的女人!这会使她误解自己。她永久地失去了他的生殖器。站起来拿刀悄悄地去砍下来吧?她跪在那里低下头颅,头也变得很重,糊涂极了。

她需要捞住生活中更为严重的事来对冲,保持镇定。在淼之十岁的时候,她夏天还在大门口放一个木桶,逼迫她在外面洗澡,理由是在屋里洗会弄湿地方。

淼之站在木桶里脱下衣服,双臂环抱住瘦弱的胸脯,颤抖地问:“爸爸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吴家了?”爱娣举起手要打她的嘴,吓唬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她不许她说。淼之站在那里把衣服小心翼翼地铺开来,晾在木桶外面的高椅上当做屏障。她不知道那只是来遮住自己的一双眼睛避免看到外面,而不能遮住别人的眼睛。那小人劣质的布料透光性很强,商业老板总合理地解释说孩子每天都在长大,所以不需要那么好的布料,再过几天衣服就会变小的,穿不上,的确,那点大小,那点厚度。孩子的耻辱感在成年人眼里总是那么不可理解。

爱娣在时代变化中对着香炉,对着烟与灰。当人们已经开始讨论教育“内卷”的问题时,早已经忘记了居然还有爱娣这样的女人存在。

瞧,她暂时的栖居地——宿舍,现在就有一只三脚小香炉。香炉灰还是热的,她刚上完一炷香。香炉放在爱娣脚头的窗台上,她随手捡起一张广告纸糊起窗户。广告,作为人类最大的善意的谎言之一,轻巧地抵挡仲夏的太阳,加之烟雾缭绕,浓厚的气味不散,所以爱娣的床虽然靠近窗户,反倒成了全宿舍最阴瑟的地方。

淼之每天从家里小三脚铜香炉中拔出烧断的香,戳在泥地里,再次点上火,青烟淋漓。她嘴里碎碎叨叨,像个女巫。她在创造各种说辞与神话。她扑通往地上一跪,磕几个响头。每回周围人论及她父亲,就是她恐惧初生之时,进而对神秘生出敬意,她把眼珠子挤往一个方向,说:“他在天上跟王母娘娘吃早餐,跟我们一样要吃早餐。他每天都吃得很好。”

而在一个冬天周末的早晨里,神话暂时地消逝了。淼之躺在一座城市里的出租屋的床上,似醒非醒之间,把自己的刘海往上撸了撸,手掌顺势捂住自己的额头。她望着天花板,闭上眼睛想要再眯一会,手指头肚碰触到了疤痕。长大成人,神话可以暂时消失。

额角疤痕

幸福时刻已经朦胧,围绕幸福周围的历史碎片却开始清晰。额角的疤痕早已经痊愈,没有痛楚,然而围绕疤痕诞生的历史事件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淼之的手指头肚就经常性地碰触到这疤痕,并没有刻意,此时她便想起这是在吴家的大门口跌伤的。

她小时候上学如要抄近路就必要路过吴家。路过吴家她就会感受到里面幽秘的气息,尽管吴家的几口人在门内穿梭来穿梭去。她知道那里有一双穿干净鞋袜的脚,难以被看见。她知道他睡在那里。她甚至减慢速度,留神听那里面可有咳嗽传来。而那吴家小儿子的头圆鼓鼓的,皮肤也很白,像是拜他所赐,圆与白都不同寻常,过了病气给那小儿子似的。她不路过吴家,回家的路当然就变得远了点。当然,不抄近路的时候,她就有机会碰见癞蛤蟆被压成薄薄的一张贴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从她家盆里爬出来的。父亲、蛤蟆、虾子、吴家,还有早晨被打开的后门,这些总能烙成一块饼似的。

她说起父亲的死是因为吴家,爱娣总是简单粗暴地禁止她发问,恐吓她。她很久不再提及,于是不由产生一种神秘与荒诞。

现在她又再次路过吴家,吴家的门面现在只剩一间破铁门,铁门外沙雪狂舞。碎玻璃还在那院墙上到处泼溅冷硬的光,千年如一日地防止贼人出入。里面有一间屋的屋顶左侧垮塌下去,破屋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屋主人是死还是活。没有比破损的屋顶更觉得凄凉的了,无论屋主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地离开他们的故乡,都是一件不幸的事。

她可以轻轻地推开铁门进去看一看,里面除了破败只有破败。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里面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好像是在祈祷时(即使是无神论者)所心生的虔诚。她在这里跌得头破血流。她的母亲爱娣不敢进去询问清楚她的父亲在不在里面。她这次回来想要跟她母亲商量是否要回去工作的事情,她明显再次感到怯懦,她被打败了。

老板在10月份就不要她了。房子不好卖,中介公司都在裁员。下班后,他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掏出1500元现金给她,说是给她额外的补偿。她想到自己一时无处可去,哀求说:“请让我做到年底吧,就这样回去。我妈会说我的。”老板踟蹰了会儿,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在这座城市中,她斗争了好一阵子,现在受到点挫折想要退缩。要不是因为历史太烂,她绝对不会做房地产销售的,虽然她背历史书是背得最认真的一个。或许是她脑子里本就抗拒书上所写,不过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她就是诌也能诌出几句。事情已经如此,代价就是现在她失去了销售房子的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工作,在这座城市里散步。她努力不使自己慌张,所以她逛了很远的路,不知道看些什么,等回过神,已逛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隐蔽的角落里有一家按摩店被十八层楼压在最底层,浅浅的店面,里面又摆了一张暖黄色的沙发。轻盈得几乎就要被捧到大街上去。几个女人有序地坐在玻璃门后悠闲地织毛衣。街上的车如流水与她们毫无关系,淼之的失业与慌张也与她们无关。淼之问起里面招不招工,想干到年底就走。其中有个女人停住手中的针,斜过头来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淼之仓皇出逃。

淼之承认已经败北,她被这座城市彻底打败。在缴械投降后,她开始追问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城市?确切地讲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样的意识,非来不可么?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被打败?

中途的时候,她带着疑问被迫叛逃,叛逃到了老街口。正是这一次叛逃,使得她有了新的发现,给了她一点新的勇气。

乔焕昌坐在老街口拐角处的一面长墙下,自从杨明姑死后,他每天都如此。他像是以前小老百姓坐在皇城根脚下晒太阳兼捉虱子。他看见乔淼之,远远地冲她笑了笑。淼之看到这样的笑,就记起那次祖母死后,他手里拖两条长凳追赶灵车,大约追了两米,滴了两滴泪。她对这两滴泪记忆犹新,她对乔焕昌感到兴趣,这次回来顺便开始向亲戚们打听起他来。

毫无疑问,亲戚们直到现在都出奇一致地认为祖上是大地主,说起乔焕昌,都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少爷。一条老街都曾经是他们家的粮油店。他们说出这话时,跟许多人回忆起祖宗时的表情一样——“祖上曾经阔过!”乔怀拴到现在还认真地说:“人家是没米吃,我们没有,我那时还偷过米出来卖。”“大地主”按照字面意思就是拥有大片土地的主人。词本身没有什么过错。关键在于他们“大”字读得重而快,偏见已经产生。“少爷”这个词就很随意。

亲戚们对于杨明姑的痴呆症却有多种观点,观点主要分成两派,一派是因为年纪大,脑子生理功能自然退化;另外一派,她年轻时受到税务局局长吴永刚欺压,长久地受刺激,情志不舒。当然,还有第三个观点,目前只有一个本家坚持,即乔焕昌年轻时过惯了少爷生活,懦弱而好闲。大概这以后,杨明姑的脸部轮廓逐渐坚硬,失去少女的姿态。“她年轻时候像个男的”,从那时起恐怕就不把她当个女人看。乔焕昌的不嫌弃,反倒使她所做之事情大多不被人理解而遭受非议进而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她越来越失去控制。

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呢?多数人与少数人,一致与分歧。乔淼之总是在历史不必要的地方怀疑,那么阅卷老师就在她的答案得分点的地方怀疑。不过按照昆德拉的观点,要活在真实中,请远离人群。

乔淼之想起乔焕昌给她猜的谜语。四边的方桌子砍掉一个角还剩下几个角,她说是三个角,谜底应该是五个。她有一次在摸到这个疤痕时,想到了正确答案。她当时猜错了,他懒得指出来,让这个谜语错上了二十年。乔焕昌的眼睛里那漠然的神气,她读懂之后,倒吸了口凉气。

如果处在人群中,乔淼之倒获得过对爱娣不曾有过的情感上的最大震动。她站在巨大的操场中,许多学生排成整齐的队伍。学校把他们号召起来,其中有个作家为了宣传他书中感人的事迹,吊起他们的情感,好让他们感动一切而下手买他的书,于是对着操场大喊“世上只有妈妈好”,然后让大家跟着喊一次,再举起双手,边举边喊,动作与语言结合,手舞足蹈,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淼之那次听到前后左右的人都这样喊,她自己在人群中也喊得震天响,声音在人群中散不开去,最后她哭了。她想到与爱娣有关的一切,她被香炉里的晦涩的爱娣感动了。

但这样的感动不会持续多久,一旦分开在两个地方,她就开始跟母亲清算过去。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