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诗刊》2022年2月号上半月刊|马累:故乡诗篇
来源:《诗刊》2022年2月号上半月刊 | 马累  2022年04月19日07:30

司 南

霜降日,父亲除了开始

修整那些散架的稻草人,

就一直在摆弄那只老旧的司南。

他用自己配制的清洗液

将铜盘和铜勺擦拭得锃亮。

当它最终停止的时候,

仿佛指向南方的是一道光。

 

我在高处凝视黄河边

废弃经年的古渡口。

芦和荻在秋风中颔首,

它们如果不是为摇摆的灵魂致哀,

就是在传递某种更为隐秘的信息,

事关修为与修德。

 

父亲沉默着,

以我习惯的方式。

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瘀伤

和沉石般的困扰。

不具备的还有那么多,

想接受的又那么少。

 

如今我学着像父亲一样,

倾向于向内的修持。

即使抵不过岁月,抵不过

深夜凝结在窗棂上一叶霜花的重量。

遍地夜霜,像绷带,

缠在灵魂上。

 

白 露

白露日,买莲子、百合

及银杏果若干。回乡下,

让母亲按照老中医的方子做汤,

缓解父亲越来越重的支气管炎。

堂屋中间的关公像边,

父亲抽着钟爱了一生的旱烟,

伴随急速的咳嗽声。

母亲去屋后的菜园割韭菜,

赶着为我包饺子。

我从壁龛里拿出香,

点上,插进香炉里,

之后开始泡茶。

我知道,每一个有信仰的人

都是悲观的牵挂主义者。

譬如此刻,和父亲相坐无言。

但他的心一定留在黄河边孤零零的

小果园和小菜地,以及站在

冷风中的稻草人身上。

这些年,我正是从这些

细碎的情感中汲取理由,

继续着孤独的诗歌事业。

黄昏之后,白露遍地。

我知道皮肤会越来越紧,

有时甚至会勒到灵魂上。

我想要的事物会像树叶越来越少。

但请从母亲侍弄的炉火中,

还我万世善修的明月于

易逝的故乡。但请,

趁着夜色,还我黄金

一样不朽的杜甫和鲁迅。

以天地间白露的名义,

以生生不息的爱的名义。

 

河边有思

每一株益母草都有

前世之忆。每一声鸦鸣

都饱含令人心悸的美。

立秋日,在黄河边

有思。苦蝉拼命嘶叫,

如同灵魂依托浮世。

忧伤从来都是代代相传,

人们静静生、静静死,

耗尽诗歌的天长地久。

虽然劫数未到,但仿佛

已知天命。俗世间的救赎

五花八门,各占先机。

我还是只愿听见婴儿的

哭声。我还是只愿

立秋之夜,偷学儿童的

天真。草木秋虫的

羞涩与果敢终究打动了我。

带上字与词,再渡

一次茫茫大河。

 

暮 秋

乌鸦继续叼来

枯枝,提升着家园的

高度。

 

蚯蚓继续向深处

蔓延,吃具体的土,

排出抽象的土。

 

黄金倾入落日,

收集人世的喧嚣。

濒死的蝉用哑默回应

深湛的诗歌技艺。

 

暮秋的黄河边,

这些都是我的明镜,

反照我痛苦的心。

 

像少年时看见

扑火的飞蛾,热泪

一直含到现在。

 

一个人来到黄河边

一个人来到黄河边,

像一列火车穿过记忆中

黑暗的隧道。

它遗留在隧道外的

青烟,满足了我对无名

世界的想象。

 

泥沙蜿蜒,万物

并不保持固定的形状。

生活一如既往地

漫漶,像耶胡达·阿米亥的

一首诗,“秋天是

思念父母的季节”。

 

那无名的父母,

像河面上孤零零的

漩涡。许多年,

我渴望从河面上看见

自己的影子。那被

大千世界忽略的浑浊,

正是我追索安静的源泉。

 

我追随过秋风和

秋风中无名的背影。

此刻旷野沉寂,乌鸦

收起了内心的狂暴。

终于可以确定,就是

那首诗守住了缄默,

和我有限的凛冽。

 

清风的痕迹

有一次,在某个初秋

某个下午某个村庄某座农宅

山墙边的阴凉里,遇见

一位老祖母为她摇篮里的孙女

或者重孙女唱古老的儿歌。

那声调和音词,在很小的时候,母亲

也为我唱过。

我记得如此清晰,甚至其中

每一个儿化音在丝绸一样的空气中

静静转弯时的气息。

 

我的脸上有清风逗留的痕迹。

许多年,我保留着无畏的目光。

因为那些祖母、母亲和女儿。

我灵魂中生铁般的信仰和尊严皆源自她们。

 

无 名

冬月下午的黄河边爽朗清净。

昨天夜里河面上刚结的薄冰在

无形中加厚。北风像经书里的诤友,

持续送来古老的凛冽。

我的面颊通红,竟有了

焕新的渴望。过往的时日,

多少有价值的事物莫名地丢失,

又有多少还在生长,

如这萧索但清新的旷野,

如半空中正在酝酿的新雪。

我想要的宁静全在这里。

阳光照着树干上孤零零的蝉蜕,

它背上细裂的开口处有蜿蜒的群山

和火热生活的悬崖,以及时间的定数。

在更遥远的时代,康德曾像它那样

注视过星空,杜甫曾在暗夜里

悲愤不已,一直到如炬的鲁迅。

他们被一条隐秘的细线

连接成星阵,像极了冰面上暗生的

裂纹。我就要走到噙满泪水的

中年,只有这条大河理解我

重新生长的愿望。重新沉浸

在广阔的安静里,走完

无名的一生。

 

写下诗

整个下午,母亲

都在剁肉,切白菜和胡萝卜。

那刀似乎钝了。

院子清冷而洁净,

流淌着人世惯常的悲欣。

父亲喊我去墓地清理杂草。

祖先们的家园,局促而狭小。

阳光像鱼鳞,在琐碎的空气中展示

生的确定与死的熄灭。

父亲的眼神肃穆、虔诚。

墓碑上松散的名字,

人世的有常与无常。

一只蓝色羽毛的鸟在枯死的

树枝间跳跃。我仿佛能听懂

它急促的啼鸣。

我想母亲也一定听见了。

她额头滑落的汗珠

像寂寞轻盈的流星。

就是她抬手擦拭的动作,

转瞬即逝的无名,教会我

遣词造句,写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