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毕四海:命若老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 | 毕四海  2022年04月14日08:15

毕四海,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原山东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东方商人》《财富与人性》《皮狐子路》等八部,发表中短篇小说《苦楝树》《选举》《蛙鸣》等一百余篇。作家出版社出版有《毕四海文集》七卷。获全国第二届青年文学创作奖、《中国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全国优秀畅销书奖、金鼎文学奖一等奖等四十余种奖项。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东方商人》获飞天奖、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有小说译成日文、法文在海外出版,《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数十次选载其作品,数十种文学选本收录其小说。

命若老醋(节选)

毕四海

有一个日子蓝天变得苍白,犹如冰封的王国。青阳河发来了大水,显然是从南山来的,因为那里莽莽苍苍的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大水突然而至,凶狠得如同捣了一棍子的马蜂窝。黄水冲决了堤岸,即保护着三槐镇的那堵蜿蜒的黄土筑成的厚墙。黄水快乐而发狂,第一次发现古老的三槐镇比它的河床要凹低许多,面对黄水只有张大嘴巴放开肚皮的本事。可怜煞偌大一个老镇,唯余孟庄那棵黑槐如桅杆兀立于波涛之上,撑着一柄墨绿色的伞冠。那时黑槐显然比较年轻,枝条赛杨柳柔软,主干比墨玉更晶莹,且茁壮。它像一个精灵。许多年后,人们便把它叫作树精,因为它的肚子里住了一条巨蛇,上苍派来了闪电,把巨蛇击为一摊乌血,也把黑槐的一半化为灰烬。它幸存的另一半却活得枝青叶绿……

却说黄水中钻出了一颗人头,极小,犹如谢花不久的青皮西瓜。西瓜游得极快,求生的意志在黄水之上花朵灿灿。他似乎不大惊惶,眸子尚顽皮地在水上瞟。他喊,喂,这儿能活!他不停地叫喊。黄水慢慢平息了暴戾,很安宁地托起了一些家什,却没有大人的死亡的展览。那天,人们大都在春田里劳作,而田野比镇子高凸了许多,洪水亦无可奈何。只有少数的老人孩子罹难。水灾来得突然,似乎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几个孩子在危难中用泥湾子里学会的游泳,折腾着向愈发碧青的槐树游去。一条瘦黑的臂不停地做着救命的拉杆。槐冠摇晃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几个男孩,一律赤身,一律十岁左右光景。

别乱动!要不咱们都完蛋。大头男孩叫。他在大水里游了几个圈子,呼叫了半天,才最后一个上来。西瓜头颅下面是一根瘦细的脖颈,脖颈上系了个小小的竹篮,竹篮里发着诱人的光芒,那是窝窝头的金黄。

大头男孩站在树杈上,说,生生,抱住我的左腿。秀才,抱右腿。山山,你是老大,水性又好,下去踩水,别累坏了树杈……好哩,拉住我的脚脖子。

大头叫林子,很自然地做成了领袖,驾驭着小小的生命之舟。

黄水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百姓的土屋坍塌了不少,关爷庙却完好,庙里的金身依旧做神灵状。几天后,太阳很好地吊在槐树上,关爷庙前的尘埃,跪倒了几个男孩。为首的,还是那个领袖。头颅很是庄重,稚嫩的眸子神采奕奕。他们或是把窝窝头摆上供桌,或是把几束麦秸插进香炉。

大头说,关爷爷,大人们说三鬼(国),桃园结义。俺们,我,林子,姓孟;他,秀才,姓高;他,生生,也姓高;他呢,俺们的老大,叫山山。俺们不是一个娘养的,不求同日生,想着一天死。富了,大家吃肉肉;穷了,大伙喝汤汤。大人们干这事事儿,俺们真心真意小(学)……

几个男孩跟随着大头念诵出同样的句子。头一个一个磕完了,一枚枚小脸皆铁青,如曙光一般严肃。然后,一个人端起一碗水。碗有黑有白有花。山山率先用一把镰刀割破了指头肚肚,一珠儿一珠儿的殷红落入碗中,扩散开来,呈梅花状。大头、秀才、生生学习山山这榜样,每一个碗里都开放了一朵梅花。几个碗端起来举过头顶,混合的血水咝咝响着,又写成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庙里的关爷一脸红地冷漠,他见多不怪习以为常。故事也是一棵黑槐。花为风尘,叶是沧桑,果酿命运……

镇长做了一个梦,四四方方的大脑袋装嵌上了一幅怪诞缥缈的图画。师傅坟前的石碑轻飘飘,如柳絮杨花飞上了高天。当年老佛爷赐的墨宝,“醋王”两字扭曲成麻花。他折腾着自己的双脚和全身的力气做跳高的动作,却怎么也离不开大地的纠缠。他又拼命去伸长手臂,总算有了一点儿效果。手臂若断若续,弯弯曲曲如山间羊肠小径向着石碑追去。依旧不能捉住,石碑愈飞愈远,渐渐变成一朵云彩,墨青色,奇形怪状……

他大叫,师傅!

石碑蓦然复原,如同磨盘一般从天空坠落,朝着他的脑袋砸来。

他被魇住了。黑暗占据了所有的梦境。挣扎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醒来。一根根钢针般坚挺又若雪花样纯白的头发,在黑夜里惊厥不已。他折起身子,不自觉地又来到那个小小樟木箱子跟前。当他又一次神经兮兮把哆嗦的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件什么东西,这才安定了惊魂。

第二天,秋的样子像是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镇南国营三槐醋厂的上空花里胡哨,如窗花贴在了天空的胸膛。青阳河床细流涓涓,俏丽的沙渚洁白得迷人。大路上,依旧往来着提货的汽车。车上,白铁的圆桶镀了阳光。木桶的时代已经消失很久了。那时候——老镇长觉得是一条很遥远的路,通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地方—— “贡醋”名播天下。牛车、马车,甚至还有骆驼,从天底下的各个角落赶了来,把高粱米、槐花、青阳水酿成的缎子一样漂亮的醋拉走或是驮走。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年轻极了,如同三槐镇数不清的碗口粗的黑槐。黑槐便是土槐、家槐、国槐。叶子苍青,枝干油黑,百姓喜欢叫它们黑槐。那时候,红榆木箍成的醋桶紫亮,沉重如同碌碡。到了他的手里,滚动,举起,轻巧得如同摆弄一只酒瓶子。

他负责发醋。打下手的是乔妹。乔妹姓什么,从哪里来,爹娘是谁,他不知道。后来,乔妹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一个马车老板从路边捡到我,后来,用我换了师傅的一桶醋。他只知道乔妹俊俏,长了粉嘟嘟的小嘴。那时候,发醋用木勺,一勺一个铜板。那是什么样的醋呀,酸而不涩,黏而不腻,鲜而不艳,醇而不俗,是粮食的精血,是雨水的幽魂呀。

林哥,你的牙真白。

吃醋吃的。师傅的更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怀念木桶,觉得白铁桶刺眼,有点儿担心他的贡醋在桶里变色变味。我的?我算老几?他摇头,苦笑,脸膛的棱角暗淡了许多。也许,那年,我不该参加县工作大队……依旧造我的醋,如今厂长怕不是孟老三?可是,我这几十年也青枝绿叶有滋有味。只是看看这几年的贡醋心里就起火。想想有一年半没有吃醋了,那样的红水怄心。而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是拿着醋当酒喝的。夕阳西下玉兔将升,喝上几盅,心灵滋润周身舒坦。

那天,他端起了一杯新醋。什么色,红得邪乎;什么味,酸得让人打冷战……妈的。啪!盅子碎了……

……师傅,你喝了一辈子贡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师傅的两行牙。一颗未掉,一颗颗光亮白洁。那年师傅七十。几天后,棍子打来了,棍子专门打师傅的嘴巴。夏天的夜,他却冷战个不停,秋雨中的枯叶一般。他用黑布蒙了面,在黑布上抠出两个窟窿眼。他偷偷地潜入一幢小屋,抓去了黑布。

带来了?

带来了。

师傅扎煞了半天瘦骨嶙峋的手,才抓住那瓶陈年贡醋。像盲人见了光明那样,急切地咕咚咚喝了个痛快。师傅的眼睛有神了,光彩很硬,灼灼的。

镇长,贡醋千万、千万要传下去呀。

师傅。

师傅爬起身子,在那堵砖墙上摸索了半天。好像摸准了什么,便急切地去抠一道砖缝。把指头都磨破了,才抠下一块方砖。墙上呈现了一个黑洞。黑洞很小。师傅恨不能把脑壳钻进去。终于从黑洞里掏出一个碗。黑暗里,那个碗像一枚冬月。

林子,这是一只玉碗,贡醋的传家宝。当年,我师傅得的御赐。你看看,“醋王”这两个字,龙飞凤舞,是老佛爷的墨宝呀。我死了,什么也不想,只想着竖一块碑,碑上刻着“醋王”。林子,我不难为你,碑……我是早早地刻好了,找人摹写了老佛爷的笔迹。碑……埋在……埋在……什么时候合适了,你给我竖起来。这只玉碗,我传给你了。

师傅……那个人是厂长呀。

他没有酿醋人的良心……到时候,你这个“醋王”要出山。贡醋,是几代人的心血呀,千万不能毁了。

师傅,你应该传给青青呀。

他太小,他……贡醋,指望你传下去了。

他接过了玉碗。他看见“醋王”的一笔一画都在舞动,如同黑蝶的幽魂飘飞。

这样想着许多事情的时候,三槐醋厂批发部的大门犹如鬼挡墙突兀地竖立。他的一颗心顷刻间燃烧起火焰。

镇志载:背阳成河。一镇曰三槐,傍河而兴焉。孟庄、高庄、袭庄,鼎足而成镇。水泱。高姓人家即酿醋。水土异也,且有配方秘而绝。醋日益芬芳名播天下,传至高氏焕章。皇恩浩荡。三槐食醋紫气开蔚,封为贡醋……

岁月绵亘到了那一年,神差鬼使,作坊老板买进大批良田。不久,他的高徒孟庆林率领的工作组来了。

又过了几个春秋,敲锣打鼓国营了,他的另一个徒弟当了厂长。

他惴惴,心儿吊牵牵的。你行不?他问厂长。

师傅,嘻嘻,配方我不是有了吗?

徒弟的得意形于色,老头儿却后悔死了。他爱徒心切,早早把配方传给了两个守门弟子,不像他的师傅,即他老爹,躺上灵床才传秘方。如今的他,成了断了脊梁骨的老猫……他独立青阳河边,夕阳把他的影子印在水面,又瘦又长。一些人生的沉味如块垒堵塞胸膛。

那时候,关爷庙旁边的古槐老得空虚了肚子,主干只留下一层皮,斑驳似铁。铁皮包裹着槐洞,可容纳四五个顽童。树冠却不衰老,青枝愈发碧翠,槐叶愈发臻黑汪绿。这一方水土也怪,生长着一些古槐,衰老腐朽与年轻郁茂共存一身……

那时,年轻的妻子乔妹来到他的身边。他突然古怪地看定她,看出了她神情的怅恍。

师傅,咱回家吧。

乔妹……他想说出几句话,这几句话来得突然,让他感到滑稽,难以启口。

师傅,你要保重身子呀。

乔妹……我也许活不了多久了。到时候,你嫁给林子就好了,我知道你的心。他笑着说。

师傅,乔妹只值一桶醋钱。乔妹看着幽幽的河水说。

如今,老镇长蹲在醋厂的批发部门前,这是当年师傅和乔妹站立的地方。太阳给他描画出了一个奇怪的影子。他低垂着硕大的头颅,一声不吭、不行不动地闷了半天,才用短促的手指在地上画起奇怪的图案。土改时候,决定师傅命运的那一天,太阳惨白如纸铺在地上,他画了一些奇怪的图案。那年,他钻在席筒里,身子无法蹲下去,他便用脚去画奇怪的图案。乔妹来了,红了脸,说,今夜我不走了。他蹲下身子,又在地上画起他的图案,依旧是一些奇怪的组合……三槐镇的百姓都知道老镇长的“这一手”。老镇长心里“鬼画符”忒多,地上画的,便是脑子里跑的。

画了一些时候,一个阴谋似乎也酝酿成熟。他慢腾腾站起来,影子很短。掏出几张票子,买了一捆精制的贡醋。阳光似有若无,一块浓郁一块淡写。青阳河西岸的洞穴里有两只火狐忘乎所以地欢爱,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专门属于人类的。老镇长的方脸上凝冻着一个乖戾的笑。他旁若无人地把瓶颈一根一根摔断,倒立了瓶子,便有淡红色的醋水哗咕咕流泻。一只茧厚的手掌接着醋水,撩起来,在阳光下形成一床帘子。醋帘更像红水,松懈而无黏性。色彩俗不可耐,且发出一种邪酸。许多人围拢了老头子,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他面若猪肝,发出了吼叫。声音浊重。假的,贡醋不是这个熊样。

他猛地举起另一捆贡醋,向着一块怪石摔去。玻璃的碎片灿烂如怒放的花朵,瞬间又凋萎了。醋水在地上形成许多条小溪,羞怯地流淌,又像是一些蚯蚓在爬行。一个西装笔挺大腹便便的男人走来,和老镇长站在同一片阳光上。

我也有配方。

你少了一味。

师兄,你胡谤什么呀!

你少了一味良心。

……孟庆林,你小肚鸡肠。三十多年镇长,也够风光了,何必再把手伸进我的地盘。

你不怕师傅将来……

我需要眼前。产值、产量……

干事就是活法。活一个人,总要真实。

师兄,你的活法我也不赞成。换一个活法,你的天下不是小小的三槐镇了。

我倒是知足。作假你不怕砸了牌子?

牌子也是为了钱。

你……心里不虚?

他的眩晕症又猝发了,大脑呈现出空白,时间和空间化为乌有。他弄不清楚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症候,反正心绪悒郁抑或愤怒都会导致空白的出现。嗡的一声,便丧失了和世界的联系。他怔忡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位大肚子厂长没有了影踪。他和师弟的关系一直如同绷紧的弦。他时常对贡醋表示着担心,师弟苦笑着说,你是恨行呀,他也苦笑。后来,师弟不理睬他了,躲着他的忠告。最近,他发现贡醋里掺了大量的水,有几个外乡的小厂也把劣等货送进“三槐”,贴上贡醋的商标招摇过市。他摔碎了自己的所有酒杯,终于又来到醋厂摔起了醋瓶子。他像一只失去了对手的公鸡,只好悻悻而走。他感觉到心里很空。他又一次认为应该造一辈子的贡醋。他想起了老四,即那位后续赵子龙。他想找他去聊聊,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几年工夫,老四神气起来,折腾至县政协副主席。两个人的接触公开化了、经常化了。心中有了疙瘩,慢慢习惯了交给老四去解,一壶好酒一瓶好醋、一盘盛兰亲手切的咸鸡蛋。人活着,用什么法儿似乎由不得自己,需要一方水,需要冥冥之中的神奇安排……

那时,人们的心肠似乎还不像今天这样,是七扭八结的绳索、弯弯曲曲的羊肠、千孔百眼的假山。接到上边的命令,他记得两杆眉抖了一下,心里并没有大江大河。现在如果得到那份差事,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他不敢说,反正那时候觉得公归公、私归私,泾渭分明,做一个当差的公家人本分应该如此。只是有点儿可惜。老四白白地从娘肚子里带出了恁大本事。如果不走邪,能够不成气候?还有那个如花似玉的盛兰,年纪轻轻如何打发今后的寡淡岁月?那时候太阳落了山,月牙儿也帮忙,躲藏进云彩的群山。他像一只蝎虎子,贴上了高庆生的北屋面子。还是淡淡地想起了发大水的一些图景,还有庆生和他到南田里剜菜一口一个三哥叫得忒甜。义兄义弟四个人中,庆生最有本事。入了黄埔军校,当上了团长。

三哥,来军队干吧,我缺一个军需副官。

不。老四,我还是喜欢做醋,天生的酸料。

如果那年听了老四的……当时还动了心呢,庆生的风光是让人眼馋呀。

他趴在屋面子上苦笑,看看天底下的世界,黑幽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他有点儿后怕,有点儿庆幸。济南府打开了,庆生逃跑了。听说上面追捕过几回,庆生都做成了脱网的黄雀。于是,上面只好让他守株待兔。接受差事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不怕我碍于私情?他看懂了上面的心思,上面相信他。这一方水土,千百年来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养育着这样的优秀根性。今天夜里,他感觉庆生会潜回家过夜。没有根据的感觉。夜愈来愈深重,青阳河里的白缎子变成了黑布。露水悄悄地滑落,衣服不知道怎么就变得又潮又湿。他轻轻地溜下屋顶,瞅准了楸树下面的那卷席筒。那是每一个农家都有的用来站棒子用的。秋天还没有来到,席筒便自己站着。席经过了风雨,不再新鲜。他还年轻的脸上有了一个狞笑。他抱起来钻进空虚的芯,又把它站好,头顶上有一枝楸叶和三颗星星。

大姐,给你夜壶。

盛兰好听的声音伴夜风鼓动耳膜,他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烦躁。

妹子,你睡吧。

老四的大婆回答。她在孤灯下做着针线活,看样子是给庆生缝补一件棉袄。老女人比庆生大了七岁,头发花白了许多。她是庆生的结发,二十多年了却没有开怀。院子静了一些时候,只有小风吹动楸叶的飒飒。屋顶上又滑下一个黑人。老四回来了,他想。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唉。他掏出枪,抖了一下,却又掖进了腰里。他又想,我应该站一会儿,是的……毕竟兄弟一场。两个女人慌乱的脚步声、月牙儿钻出云山的咝咝,以及夜的一些神秘的响动,在他的心头放大了许多倍。一会儿,飘来荷包鸡蛋银丝面的清香,这启发了他的饥肠辘辘。

大婆说,你们去睡一会儿吧。我守着夜,八更叫……你走。

庆生沙哑的声音,苦了你。

我惯了。大婆又说。

盛兰的声音里浸着哭的红润,大姐,你们去睡,我守夜。

他站在席筒里,眼皮子竟然有些湿,心头儿也软颤。老四有福哇。

老四说,咱们都在这儿说话吧。

院子很快又归于恬静。那时候乡村的夜更加具有男人和女人生命融合的温馨。他记得过了很长的一段夜,像是走了漫长的路。他举起了席筒,放倒在地。他记不清楚当时是忘记了掏枪还是压根儿就不想掏枪,这个细节很重要却是混沌着的。反正他赤着手走近了北厅房。一盏孤灯、一个憔悴的男人、一个业已朽衰的女人、一个很美丽的少妇,形成一幅扑朔迷离的画。他的出现,庆生只是抖动了一下身子,很轻微,并没有惊奇慌乱发生。

你来逮我,三哥?

是的,老四,奉了上边的命令。

就你一个人?

是的。

我跟你走,三哥。

老四,你不反抗?

三哥来了,我不。

两个男人平静的对话,没有打破夜的如镜一般的安宁的水面。大婆却涕泪滂沱。

三哥,求求你放了庆生。

弟妹,怕不行。

盛兰没有求他,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便滚进了庆生的怀里,去流着她美丽的泪水。庆生推开了两个女人。

三哥,走吧!

他在头里走,他在后边跟。槐香原来在子夜更浓,让人感觉清爽。来到一棵古槐下,他看清了地上的阴影,月亮不知怎么又明亮了。

三哥,两个女人我托付于你了。

他倒是清楚记得,当时什么事情也没想,只是觉得老四应该那样子说,他也应该那样子回答。谁让他们共同跑过关爷庙,共同喝了血酒呢?也许是小儿的游戏,可小儿就是男人,游戏也即人生。这一方水土的根性就是信义。

四弟,你放心走吧。

盛兰我不大放心……

我懂。

他在凌晨里把老四押送到区公所。回来不久,他就搬进了高庆生的饭屋里去过夜。

盛兰对他从来都是亲昵的。

如今她也老了。丰韵犹存,一个“犹”字,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人生的易衰与岁月的沧桑。

三哥,你好久不来了。她笑得更开心了,开始动手拿烟、沏茶,当然都是最好的。她小了庆生十八九岁,天生丽质,在庆生和庆林两个历尽沧桑的男人面前,便像一个小姑娘了。

两个男人坐上了太师椅,很讲究很派头地扮着男人相。庆生又拾起了水烟袋,抽的却是云南香烟。人呀,真难改造。

老四,我想辞职去办一个醋厂,如何?

三哥,当年弃工从政还是善举。固然行行出状元,为官还是上策。

你呀,脑里的旧弦一根也没换。

一个人一个活法嘛,哈哈哈。

……那个畜生造罪,他要砸了贡醋的名声,师傅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这些日子,我夜夜有梦。

惜乎哉……哎,我倒有一主意,也顺应天下潮势。何不把高老师傅的独子请出来,扶持他办一个私人醋厂,与“三槐”呈竞争之犄。他是一个很好的商人,个体服装业在三槐镇独占鳌头。他出山,贡醋兴矣。贡醋兴,三槐名矣。

盛兰,磨蹭什么,拿酒来。老镇长的心中敞开了天窗,变得亮堂,且有一种莫名的快慰润熨着心田。他大叫。

你要酒还是醋?

当然是醋。有陈的吗?

三哥,还有五三年的哩!大婆颠着一双三寸金莲,从北大厅出来。她成了货真价实的老太婆了。她住在上房,和庆生的独苗。那小子也怪,恋大娘而生分亲娘。

两只大杯碰在了一起。一只杯里是景芝老窖,一只杯里是陈年贡醋。

阳光很好地铺展着光明。一汪汪槐荫在光明上剪辑着艺术。老镇长神差鬼使剃了头、刮了脸,还穿上纯毛的中山装。地上的“鬼画符”又出现了一些,他才走在古老的镇子上。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好像是去干一件不大光彩的事,那样怯怯地走,那样暧昧地笑。心儿慌得咚咚,努力平静了半天,手心里还是黏黏的汗。我忘不了……忘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就是忘不了……那个心酸而浪漫的晚上,扁豆花像萤火虫一样灼亮。那心又生生地疼了。过去,他想,老了就好了。如今看来,老了也不会好的。死了就好了,也许。他愤愤地想。

林哥……师傅让我做填房,呜呜……她哭了,泪珠儿滚落在他的肩头。你带我跑,行不?我求你了。她可怜地看定了他。不行。他咬着牙说出了两个字,两个字是两颗牙,硬硬地拔下来,沾着血丝子。他是师傅,他待我好。他的心儿碎了,嘴唇铁青。他在心里说,师傅,我杀了你。她万分幽怨地剜了他一眼,扭腰走了,说,我去做你的师娘。他叫,乔妹!他觉得她摘走了他的心肝。

后来……他急忙扶住了一堵墙,让突发的怔忡消失在阳光里,才又慢慢地走。师傅的老家做了镇公所。有一次他梦见师傅。师傅苦笑,说,你住着我的房子,我愿意。师傅那年领着她住进了围墙南根的柴园,那里长着许多毛桃树,只有一座茅屋。后来,师傅死了,她和儿子住在茅屋里。打雷刮风下雨,他时常爬上镇公所的三层砖楼,朝着风雨中的茅屋瞭望。去年,茅屋拆了,毛桃树砍了,服装个体户高建青盖起了一幢洋楼,高三层,鹤立鸡群,占尽了古镇风光。他很喜欢那个儿子,也许因为他酷肖她的缘故,也许因为他的性情坚毅刚韧且颇富心计,和他自己一样。那个儿子对他却不太友好,走个碰面能躲则躲,不能躲则如同路人。也许他知道了母亲的隐情。

苍白着脸膛走进她的客厅,便成就了另一张脸膛的苍白。

都老了。他说,师妹,看我一头白发……

眸子幽幽。是哩,都老了。

镇长,有什么事您就说嘛。那个儿子浓黑的眉毛狡黠地抖动,把目光冲来,如两支箭镞。他的目光像谁呢?师傅的很优柔,她的很湿润……

那个女人不能坚持安详了,脸膛更加苍白,手儿也抖抖。

镇长,没有什么事?您坐,我还有客人。那个儿子喊,苗苗,出来呀!一个梳了一条长辫,穿了一身旗袍的女孩儿袅袅婷婷走出来了,她有两个酒窝,有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

苗苗,你在这儿!他叫道。老二的女儿在这儿,他感到很意外。

三叔!女孩儿怯怯地叫,恭敬地站立一侧。

他赶紧说明来意。建青,镇上想让你办一个醋厂,弘扬贡醋的名声和牌子。

青年人心头一震,双眸雪亮。镇长……不是有“三槐”吗?

“三槐”粗制滥造,师傅饮恨九泉呀。

青年人外表冷漠起来。

你酿吧,你是“醋王”嘛。

我……干私人买卖不太合适。

是吗,镇长?你们也想到了高建青还是贡醋理所当然的传人……

青青……女人生气了。

妈。那个儿子马上规矩了,目光低垂如同柳条。他低声说,可是,镇长,爸爸并没有告诉我配方的秘密。那个儿子的眸子又呈现出一派复杂的神采。

建青,我传给你。我还可以给你贷款,给你各种支持。

那个儿子变成很乖的样子。但是他明白,这小子内心深处有着某种东西让他不安。

女人把他送出大门。阳光里他又是一阵眩晕。他摇晃着站立了一会儿。她不敢去扶他,却又一脸的惊恐。他恢复了平稳后,她又说,找一个孩子带吧。他冷笑,挤出了几个字,光棍好。她很凶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不后悔?

他说,我不,不。

他大踏步地走了,离开了女人,来到了青阳河边。一些洞穴朝着他黑暗。那只老狐看定了他,发出一声怪笑。他知道,刚才的眸子凶残且锐厉,此刻却有泪珠涌出来,变得如同羊羔一般可怜。

白天刹那间昏黑,月牙儿悄悄升上天空。崖畔的扁豆秧儿如青蛇迤逦,上面有一嘟噜一嘟噜花朵,妩媚娇艳。他似乎是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眼睛定定地看着夜的无涯与神秘。慢慢地,他觉得一颗心和黑夜相通了,变得沉寂且荒凉,一些泪水流出来,落在手背。黑暗里,他让哭无声地尽兴。他觉得人生和黑夜一样无情。师傅对自己亲如父子,可是,还是不客气地把乔妹夺了过去。镇子终于陷入亘古的寂静中,一颗小星无声地滑落进深渊。泪水还在流着的时候,一个女人进了他的怀抱。他突然叫了一声,师傅!她喃喃,是他叫我来的,他说,我成了泥菩萨,你去找林子吧,他是一棵大树,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好……

黑夜又变成了白天。他被太阳唤醒的早晨,那张床上只留下一个男人。他咬着牙起了床,走到外面的世界。白云悠悠,镇子依旧古老。

青阳河温顺地在脚下流淌。

冬日的暮风刮起来了。院子里那棵白果,孤零零地骚然抖响,落下一片片枯叶,犹如灰冷了希望的人的心瓣。落叶覆盖了晶明的青石走廊,连北大厅房的十二级台阶也落了不少。落叶竟然金灿灿,像金箔。西天的一抹落辉,血红着脸膛,冷凝在那里。孤独的白果树,在三槐镇仅此一株。这一方水土似乎适宜黑槐生长,其他树木命运都很凄凉。柳树栽在青阳河畔,只会出息一棵弯巴巴的形象。杨树来到这里,寿命也会出奇缩短,三五年即夭折。这株白果,百年的光景,费去了两代名医不少的心血和草药,才得以保全性命。它至少大病过五场,每一回都有大枝干枯,抑或出现风团。在这一方水土,唯有黑槐,在任意一个地方插下一根槐棍,用棉布包了头,几个月工夫,即会抽出几十条青枝,油汪汪的碧,直率率的绿。槐叶一枚枚似集中了天地之精华,比国手画的丹青还有灵气。看看那些古槐,比镇子还要衰老,却又青春永驻,似与天地同在。于是,黑槐成了古镇的吉祥树,每家的门口都会栽上一棵。“张三家是个大财主,大门口栽棵大槐树。”童子谣是这一方水土的写照。

当然,黑槐长势出奇地缓慢。它们的年轮细细密密一匝一匝。三槐镇的人们似乎也不喜欢黑槐长得迅速。人们说,兔子快了挨枪,槐树快了遭殃。黑槐生长的旋律和老镇上人们的活法是一样的节奏。

白果树在三槐镇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一个清瘦的六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几缕白发从帽檐下露了出来,披拂在肩。他脸膛冷漠,神色庄凝。他伫立在一个叠三层的黑漆铁花架前,像一个幽灵。架上齐齐地摆着几盆兰花,都是上品的素心兰。衰颓的目光有很多迷离。兰花开始变形,花朵也不再鲜艳,一切都模糊了许多。天色并没有黑下来,镇子还是一片喧闹。他知道,是那个永远也治不好的老毛病开始作祟。果然,眼前飞出几朵黑云,逐渐扩大……他踉踉跄跄跌坐在古旧的枝形椅子上,耳畔有怪声在轰鸣,一颗心也慌得如同枪口下逃窜的兔子。这时候,儿子庆田进来了。他是一个狷傲耿介的青年人,高中毕业后自作主张,说是不愿走众人走的老路,考那种老气横秋的大学,硬是回了镇子,和父亲一起承包了镇上的白果妇科诊所。世代为医,且是民医,人称白果先生的他,知道儿子的身上也流淌着祖宗传下来的固执的血脉。摇头,苦笑,听之任之。

这一次,儿子也会固执吗?白果先生静息了片刻才恢复了正常,却又为一件事情担心起来。说实话,儿子的所作所为对还是不对,他也作不出清晰的判断。

乡长夫人来诊病,你也收了费金?他问。

是有一个女人,自命不凡。为什么不收呢,爸?儿子看着爸爸的脸,好像是在读一本不好懂的书。

也许应该……可是,我总是觉着有点儿不妥。

老人斑愈来愈大、愈来愈黑。儿子有些悲哀,记忆中潇洒倜傥的父亲是愈走愈远了。眼前的是一个愈来愈古怪的老头了。

爸,与您的风格不一致呀。那年,县长夫人来诊病,您是一文不少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人变小了,变小了啊……

爸,怕的是自己变小了。

……给她把钱送回去,咳。

爸,您老了。

田儿,世事纷纭,你还不懂。

年轻的儿子摇了摇头,默默地站起,什么也没有答应,离开了爸爸的书斋,也带走了房子里的最后一点光明。

一个镇子夜色朦胧的时候,白果先生悄悄走出了那幢古宅。古宅像群山,在夜里轮廓也分明。白果先生拣着黑僻处走,低了头,匆匆躁躁。样子有点儿狼狈,感觉有点儿尴尬。我是去偷人家吗?要不,为何这般鬼祟?离开袭庄,来到通往孟庄的大道。在他感觉更加难堪时,却怎么也躲避不开一群从山上回家的羊。羊好像是故意拥挤着他、冲撞着他。他忐忑、惴惴,害怕见到的人叫起他来……

老二,你去哪儿哟,这般慌慌张张?

叫声很奇特,苍老中保留着尖锐的童音。发出这种公鸭叫声的人,黑夜也掩盖不了他的形象。他披了一件反羊皮大袄,戴了一顶狗耳朵帽子,怀里抱了一杆老鞭。此人乃老山也,三槐镇资历最老的羊倌,有五十年牧龄。老山正是古镇上那有名的“金兰之好”的老大。

山哥,您才下山?当心哟。他说。

我这眼力,我这腿脚,没事。公鸭嗓子又叫了,倒是你老二,愈来愈清瘦了,气色也不好。

我也不妨事,不妨事的,大哥。

唉,山都能老,我天天在山上,看得出来。老山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什么。他的两粒小眼睛又流出了泪,因为冬天的一阵风又吹过来了。

大哥,明日叫庆田包服药给您,您这风泪眼。

不用,用不着。我是山上的石头。倒是你老二娇贵。我给你砸了一袋酸枣仁儿,我知道你那老毛病。老山把沉甸甸的一口袋东西给了白果先生。他又说,是立冬以后摘的,好,你懂。

大哥……您爬了多少座山峁,转了多少条山谷……

嘿嘿,反正我也没事。苗苗呢?叫她抽空儿去看看大伯,大伯给她备下了好吃的,那个小馋猫儿。

星星还是出来了,他觉得是一些天花。他终于看见了那幢二层红楼。一盏太阳灯吊在楼门的悬板上,把一幢楼彻里彻外照得白炽。周围却更加黑暗了。白果先生置身在黑暗里,一只手怎么也抬不起去摁响那只音乐门铃。一些皮狐子呜叫着各种调儿,一些蝙蝠做着奇怪的飞冲。老先生发起呆,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他,飞向了另外的时间和空间……

一个牌子挂出济南府黑虎泉的一舍小院,上面写着“白果妇科诊所”。鞭炮放了许多,高邻也请来了许多。有一位长者银髯飘拂,看着年轻的白果先生,沉吟了片刻,才说出一句问话,表侄,不去请一位显贵来撑撑门面?那时候的白果先生颇有学子的狷傲,对上不卑对下不亢。

他说,前辈,在下凭本事吃饭,清白做人。祖宗传给了我医术,也传给了我家教。

长者微笑,何必固执呢?你年轻呀……我代你请了一个人,此人但来无妨。

何人?

高团长,你的金兰四弟。

老人的话音刚落,伟岸的庆生带了三个马弁,一律威风凛凛,昂首阔步而来。

二哥,小弟来贺喜了。

白果先生看着身挎指挥刀、脚蹬马靴的四弟,还有那三个毕恭毕敬的马弁,脸皮子竟然沸沸冒火……

四弟,我这里乃儒雅之地,用不着刀枪保护。

庆生有些面赧。二哥,我也想便装来贺,可是,这是济南府呀……他压低了声音对庆生说,我这个姜太公还是需要的。

白果先生摆手,还是固执己见说,我凭的是本事安身立命。

庆生叹了口气,领上马弁走了。

吾白果袭家,凭德学安家立身,什么时候曲奉谀迎过世人?黑暗里,他的心声鼓动着自己的耳膜,却无声地滑落进周围的深渊。

那年,庆生在大狱里,盛兰将要分娩。他找到老大。

我思忖着去大狱一趟,看看四弟。

老山烂杏一样的眼睛流起泪来,连着点头。对,应该的事情。我思谋着,不去找三弟了吧,他更犯难。

是的,老三有难处,咱们俩去就行。

这时候,庆林却来了,说,我感觉着你们要去看看四弟。我也去。

老大说,你不去了吧,各保其主,不方便的。

老三摇头,说,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怕啥。

兄弟三人说去就去,爬山越山,在风雪中走了一天,走进了监狱的接待室。接待室里,庆生摆好了四个板凳,扶着老山,说,大哥,您坐这儿。老山坐在了上首。庆生又扶了白果先生,说,二哥,您坐这儿。老二坐了下首。庆生又扶了庆林,说,三哥,您坐这儿。老三坐在了老大旁边。庆生站着。

老四,你坐下吧。老大说。

唉!庆生答应一声,坐在最末的位子上。

四人喝着白开水,谈着情况。

庆生说,我安心,有三位哥哥。

老大说,是应该安心。老二,你不是有件事吗?

白果先生说话了。四弟,弟妹九个月了……分娩在即,是送医院,还是找一个接生婆?你需要说句话。

庆生眼盖子红润起来。二哥,不送医院,也不找接生婆,我请您劳力费神了。

白果先生很平静的样子,说,我也亲手接生过许多婴孩。弟妹不太方便呀,我是大伯哥。

庆生扑通跪在尘埃上。二哥,盛兰及可怜的骨血托付给您了。

白果先生扶起庆生,郑重地点了点头。

已经老了的白果先生仰首望着天空叹曰,耄耋之年,焉能更性?他扭转了身子,准备离开这片光明的所在。他的脚步尚未启动,乡长业已迎面走来。乡长走进了他的诊所,那是承包的第一天。乡长说,白果先生,我有点儿腰软,您给我看看。他坐下来给乡长切脉,望视乡长的舌苔,开了一副昂贵的枸杞汤。乡长拿了药,意味深长地笑笑,说,白果先生,想着承包诊所的大有人在呀!比如那个大金……白果先生很生气,说,他……他能背诵几首汤头歌诀?乡长哈哈大笑。白果先生,您没有听说那副楹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嘿嘿。

白果先生慌悚地又侧转了身子。随即,黑夜里响起了一阵美妙的音乐。

原来白果树也有公母之分。公树只开花不结果,母树也开花也结果。然而,孤独的母树是不会结果的,它的身边需要公树伴侣。袭宅院子里的那棵白果系雌性,从来不结果子,还时不时大病一场。究其原因,除了水土,恐怕是孑然的命运使然。那时候,白果先生还年轻,心绪似乎特别好。他亲自掘了一个大坑,从肥沃的良田里挑来米粒土,选来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年轻的公白果,栽在了坑里。一层土,夹上一层中草药,灭虫祛害。每天清晨,先生接来泉水浇着那松散过的树池。树池四周犬牙交错,青砖砌出了花样。白果栽活了。春天来得热烈,一阵南风,年轻的白果绽出了颗颗叶之苞蕾。老白果欣喜若狂,嫩黄的叶片掸落一缕缕阳光。白果先生伫立于两棵白果树下,心旌飘摇。他细语叮咛,小白果,你快快长大。唯愿你们携手共存、白头偕老!他的祝愿似乎并不灵验,那年夏天姗姗来迟,年轻的白果有一天神奇地枯萎了嫩叶、干燥了青枝。它说死就死了。白果先生又是埋药又是割皮,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效用。

古老的白果依旧孑然一身。

石榴花展开了夏天的心脏。

白果先生拿着那把须臾不离手的绢扇,从卧房里走出来。他走势轻飘,已经失去了根基。夜里愈来愈睡不好,中午时分的小憩便成了绝对的需要。他害怕黑夜,他又离不开黑夜的诱惑。他来到葫芦架下,脸上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粒。打开扇子,招来了徐徐小风,心儿才觉安宁。绢扇很是古旧了,上面的并蒂莲花业已枯黄。几十年了,他不用芭蕉,后来也不用电扇。一把绢扇,伴他度过了大半生时光。

诊室传来年轻男女放肆的调笑。

刺耳,还扰乱心灵的安宁。老先生觉得世界愈来愈充满烦躁。他的诊室历来都是静谧、肃穆的天地,空间和时间变得细腻而均匀。人的脉搏的跳动、呼吸的韵奏,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先生纯净庄严犹如观世音,慈爱的灵气让他脱净了全身的俗气,他觉得进了诊室即成了莲花,洁白的水之精灵,病人也会受到感染,肮脏之气消失殆尽。有一年,一个赳赳武夫领了三姨太来到他的诊室,狂傲骄躁马上没有了,举止变得温文尔雅。而如今,竟然从他的诊室里传出了那样的声音。他很生气,大步跨进了诊室。

雷击了一般木呆住。

一个女病人竟然坐在了儿子的怀中……

对于他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太大的慌乱。那个女孩儿只是红了红脸,便笑了起来。他知道,那笑靥犹如红玫瑰一样妖冶。伯父!女孩子大方的叫唤让他慌乱。他弄不准应该笑还是不笑,应该应声还是不应声。儿子倒来给他解围,说,爸,这是我的同学小丽,我已经开了处方,您签名吧。白果先生羞愧地低了头,惶恐地在处方上签了名。

女孩儿要走,儿子要送。

他鼓足了勇气,说,你走吧,药吃完了再来,就不必送了。

女孩子朝着儿子嫣然一笑,走了,步态娉婷。儿子耸了耸膀子,还用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没有办法,只好瞪了儿子一眼,他知道,没有用处的。

儿子嘻嘻笑了。爸,训话开始不?

老泪婆娑若树叶上的朝露。

爸,您怎么啦?何必呢?

他一声叹息,似乎是心弦上奏出的一个最低音。他抖开绢扇,却又神经质地把扇子推开。儿子打开了台扇。他大叫,我不用。儿子只好关闭。去,把你的妹妹叫来。他说。儿子只好从命。一会儿,苗苗跟着哥哥走进了诊室。她似乎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女孩子,一条长辫垂着,额上的刘海保存着古韵,水汪汪的大眼睛覆盖着蜜蜂翅膀一样的睫毛,穿了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就那么浅浅地笑着。哥哥总是说,苗苗,你一点点现代韵味都没有。她从来不反驳什么,只是嗔一句,哥。

爸,您叫我来?

正是。苗苗,花绣得如何?

还行,爸。

苗苗乖,不让爸生气。

爸……您气色挺浅的。

不妨事的。你们坐好了。咳。白果先生率先板直了腰身,清癯的黄白脸膛分外明朗。他还是抖开了绢扇,轻轻摇着。

儿子笑模悠悠,说,爸,反正天长着哩,您老慢慢说吧。

苗苗看了哥哥一眼,抿紧了樱桃小口。外面的葫芦架上已经坐好了三个葫芦,皮是青青的,毛是茸茸的,用草绳缅好的圆环挺稳妥地托驮着它们。

声音依旧从遥远的地方慢慢流来,从来都是这样的,犹如小溪由远而至。爸爸的教训因为重复而陈旧而枯燥无味。设想一下,被教训者都能够背诵的教训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白果袭家,世代为医,且专攻妇科,且一律是须眉男子。源远流长,名播天下。同治年间,太老爷曾进宫为王妃娘娘切脉,得到过进禁宫面觐娘娘的尊崇。那是御医都得不到的信任呀。民国二十六年,某军阀爱妾分娩,用轿车接去了你们的爷爷给那位小妾接生。二百余年,白果袭家的医脉从来没有衰败过,凭靠什么?靠的是医术的精湛、医风的纯洁、医德的高尚。至关紧要的,乃是坐怀不乱、目不斜视的品格。作为一个妇科医生,这是比命根子都重要的东西。可是,田儿……你刚刚入门,就犯大忌。这样子,还干什么妇科医生?你要在爸爸面前宣誓——凡就诊者,年长者为母,年少者为妹,邪念动,无异于禽兽也。

爸……我和她在恋爱。

你不宣誓,不能从医。

爸,宣了誓也没有什么用处。有些更庄严的誓,不也是谎花一朵吗?人就是人。

田儿,此乃白果家规。

爸,允许我说句难听的话,您正是因为逼着自己把这一切看得神圣至上,才扼制了天性,早早地枯萎了青春和生命。妈临死的时候说,你爸爸不是人,是木头,是空壳……

哥哥!苗苗惊呼。她显然看见了爸爸的身板摇晃了几下,犹如泥塑要跌倒。汗珠子冰冷苍白,从那张脸上滑落,那张脸似乎刹那间瘦成了一张面皮。持扇的嶙嶙大手好像抽去了筋骨一样无力地哆嗦。她感觉到了爸爸的生命残如风烛,慌乱地扶住了爸爸。儿子也害怕了,说,爸,我宣誓还不行吗?其实,一切都无所谓的,不是吗?白果先生却闭紧了嘴巴,不再言语什么。一个复杂的笑,惨淡如苦菜花,开放在他的脸上,且即刻凝然不动。儿女把他扶进了卧房,搀扶他躺上床箦,他便死了一般僵直着。过了一小会儿,一朵葫芦花悄然开放了。他突然大叫,绢扇,我的绢扇!儿子把绢扇递给他,说,爸,它在您的手里。白果先生把绢扇慌乱地搁放在胸口,便昏睡进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儿子此刻才发现,爸爸实际上已经颓瘦不堪。高耸的颧骨几乎要扎破那张薄如纸的面皮,眼窝深深陷下去,表示着灵魂挣扎的苦痛。儿子的心里注入了一杯苦酒,他感觉到了人生的悲凉,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哭。哭爸爸吗?他又觉得不是。

小妹,爸有心病,好多好多年了。

我也看出来了,他闷在很深的地方,从来也不说。

心病引起了更坏的毛病……爸,我真担心。何苦呢?

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爸爸就是这样。

苗苗,你也小心。

哥,你真傻。

古宅里布满了肃杀。显然又是一个冬天,那株白果脱尽了所有的叶子,把枝条刺向天空。枝条因为孤单而尖锐。那是一行行黑色的诗,抑或岁月的化石。

有一个庄重的会议在进行。镇子上经常召开这样的会议。没有首长却有族长,没有会场却有家庭。虽说不是研究国家大事,气氛却也神圣沉重。一方水土的百姓一个活法,这一方水土的许多重要事情并不依靠孟庆林的镇政府去判定是非曲直,而是在这样的会议上判出一个结果。

今天出席会议的族长只是一个干瘦的泥水匠,人称四爷,袭庄天生的族长。他玩泥巴摔碗碗的时候,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九旬老秀才袭祥助就恭而敬之地称其为四爷了。辈分的事儿没法说,皇帝老子也改变不了。四爷并不威严,倒是很慈爱的样子。他时常发布一些指示。比如今天这个会议,他就对白果先生说,老孙子,苗苗这个事要办好,不可办孬!白果先生唯唯。四爷当然坐在上首,几个辈分稍逊的人分列两旁。这样的会议,椅子是需要备足的,好在白果先生家椅子是很多的。白果先生平素是最受人尊敬的,四爷就是敬仰者之一,但在这个会上,只配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会议显然进行了许久,云烟再轻渺也把北大厅房搞得乱云飞渡。许多规劝、哄说、教诲也都说尽,爷爷叔叔们的忍耐宽和业已被不耐烦、气恼所替代。一张张脸铁青起来,表明尊严被损耗殆尽后心弦的绷紧。于是,苗苗只好跪在天井中央。白果先生,一直沉默的白果先生也亲自出马,开始了严厉的训斥。

苗苗,你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孩子,三槐镇有名的正派女子,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你都传了柬,成了高小波的媳妇。我和你庆生叔二十年前就定下了你们的姻缘……想不到,你……你去和高建青私……私通。

爸,我们是恋爱。

你还有什么权利恋爱?

爸,我从来也没有同意过那桩事情。

放肆……我不如你有眼光?你信不过你四叔?再说,高建青是何许人也?刁钻溜滑,不老实不本分,办醋厂卖假货,他那个什么公司分明是骗子工厂。此人迟早要垮台的。我宁要你老在家中,也不许你嫁给他。

爸……苗苗泪水长流,说,我觉得建青好,有能耐。他是有毛病,可是,哪一个能人没有毛病?我宁愿嫁一个有毛病的能人,也不嫁一个老实的窝囊废。

白果先生吼叫,站立起一个稻草人的形象,声嘶力竭得衰颓。

爸、爷爷、叔叔,我说实话吧,我已经是高建青的人了。

啊!白果先生吐出了一口黑血。四爷急忙扶持。

他在族长的怀中狂喊,把她锁起来,锁起来!

白果先生只好躺在那张床上。他似梦非梦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蛾子,一头撞进一张硕大无朋的网子,他挣扎,他折腾,却怎么也脱不出身。他沮丧极了,叫,我活得好苦……

老二,你们读书人就是自作自受。看看咱老山,不要脸面,不要地位,不要钱财,不要香火,不要烦恼,只要活,活个自由自在。死了也不怕,狗肚子里做棺材。咱是一只鸟,你是水池里的蛟龙呀!

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间屋子,坐上了老二的床头。白果先生心窝子一阵热,眼眶子滚出两粒灼热的珠儿。

大哥,我怕是活不出这一场了。

哈哈,活不出来就死,六十大几了,也不是少死了。

老大放怀大笑,霉气的房屋在笑声中动摇。衰败的病人也在笑声中精神了。

大哥,我真……眼馋你……

老二,你是有点儿吃屈。

大哥,苗苗给咱们丢了人,我对不住四弟呀!

什么话?苗苗是个乖孩子。

大哥……苗苗我非管到底……不可。

嘿嘿,老二,我今天来,一则看看你,二则是接苗苗去给我包饺吃。

大哥……

不放心大哥是不?

不,不。大哥,你也劝劝她。

那好,给我钥匙。

老山像个得胜的孩子,欢欢乐乐来到西厢,说,苗苗,大伯救你来了。

老山像是收拾新房一样,仔细美满地打扮那座西屋。那是他的卧室、饭屋,还是绵羊的产房。三合一的结果便是糟糕透顶。屋里的味儿是不能再怪的了,摆设是不能再乱腾的了,光线是不能再灰暗了,家什是不能再埋汰了。他住着的时候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旦准备接纳两位新人,且是经受了很多磨难的鸳鸯,让他们在房子里哭一哭、乐一乐、自由自由,老山委实觉得这房子是有点儿太“他妈的”了。他决心很大,要收拾得好上加好。

他也算快过完一辈子了,算起来也帮助别人收拾过几回新房,却没有收拾过一次属于自己的新房。这样子想了一下,便有点儿怏怏不乐,很快也就释然。也好,一个人睡着自由,住着随便。两个人……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呢?他脑子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会好过的,他想。镇子上的那些夫妻,除了老四和盛兰有点儿味儿,哪一对不是“维持会”?古人云,前世冤家才结出今世姻缘。咱老山前世无冤家,今世也就无姻缘。没有什么折腾心肠子的。

挑来了最熟的石灰,放进清清的水池。石灰粉开了,雪白雪白,化成浆水,一片一片地粉刷那灰不溜秋、斑斑点点的墙壁。嘿,白了,亮了。那霉味儿、尿味儿、腥味儿、臊味儿、不知道是什么味儿的味儿,统统地让一股清淡的新鲜的石灰味儿赶跑了。天井原来积存了几十年的老灰,用锨铲了三遍,用瓦刀平了三遍,用笤帚扫了三遍,如今也是瓦鲜瓦鲜一片嫩黄。桌椅挺讨厌的,老垢结了痂,犹如坏疽长在木头里。用菜刀一遍一遍地刮、一遍一遍地削,用碱水一遍一遍地清洗、一遍一遍地消化,紫漆露出来了,光亮开始了,小两口儿在上面吃顿饭,要多美气有多美气。

最需要严格对待的还是那张床。那是一张三条腿的怪物,第四条腿在一个最冷的冬天里生了火。用一摞砖头代替了许久了,如今做了一根新腿安上。自个儿躺上去试用一番,牢稳至极,既不咯吱也不摇晃。不行,人家也许是两个人睡在一起,那劲头一定邪乎。跑了几步,猛地把自己摔在床上,那床依旧岿然,他也就放下心,嘿嘿笑了两声。铺的干草一律换掉,里边住了很多小宝贝,抱起来放到院子里放火烧了。新鲜的金黄的一根一根挑选了,均匀地铺在床上。毯子显然不能用了,那只有病的老绵羊曾经在上边睡过三夜,把一些尿赠给了毯子作为感谢,毯子便永远臊气冲天。它的命运不会比干草好的,烧之,是有点儿可惜,还是要烧。已经买来了一床画着并蒂莲花的,铺上去,一座房子便有了美丽。被子枕头的情形更不美妙,老山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抱起来便赴汤蹈火。他从箱子里抱出了也是才买的红绸面白布里的棉被,那水灵灵的花朵便大放异彩。安排那对鸳鸯枕的时候,老山顽皮地笑了,无比的快乐……

您买鸳鸯枕?

是的,我买。

给您自个儿买的?

不行?

行,行,老鸳鸯更甜蜜。

这位大姐开哪门子玩笑哟,给儿子媳妇买的。

那好,您老福命呀。

当然,当然。

一座新房经过一天的忙忙碌碌,总算是创造了出来。

老山叫来了高建青。

青青,还行不?

那个公认的能豆子高建青,此刻泪花满面、心潮难平。他扶着老山,显得有点儿笨舌拙唇。

大伯,世人要都像您……我要好好做人,好好对待苗苗。

哎,你鬼小子说对了一句话。大伯瞅准了你是一个难寻的能人,才铁了心把我那宝贝侄女许给你。我对苗苗说,寻一个狼,走遍天下吃肉哩,寻一只羊,走遍天下吃草哩。苗苗对你可是那莺莺小姐。我看过《西厢》这出戏,你这个张生有福哩,嘿嘿,我老山做成红娘了,这房子岂不成了西厢?是西厢吧,青青?

大伯,是西厢。

那好,我去救苗苗。你先藏起来,让她惊喜惊喜。

老山领着苗苗来了,那时候镇子很平静,人们各人去忙活各人的事情。

苗苗,大伯给你准备了最好吃的东西。

大伯,你别说,我猜。

鬼妮子,这一回你猜不出来了。

嗯……我猜得出。

嘿嘿,猜呀。

酸枣儿,酒浸的。

不——对!

江米糕。

不——对!

大苹果。

不——对!

山楂串。

不——对!

大伯,苗苗不猜了,大伯骗我。

苗苗,乖,大伯敢骗山神爷,也不敢骗苗苗呀。大伯是肩膀酸疼,想让苗苗给大伯来捶背。

苗苗顶顶愿意给大伯来捶背,捶一天,捶一辈子。

苗苗,大伯没有白疼你。

大伯不疼苗苗。那天晚上,天真冷,苗苗跪在地上,像只小羊羔儿,盼着大伯来救苗苗,盼呀盼呀,大伯不来……

苗苗不哭,苗苗乖,大伯给苗苗擦泪。这不,大伯来救苗苗了。你爸好了病,大伯打他的糊涂。苗苗,大伯没本事,可是三槐镇上的最本事的人,你爸、你三叔、你四叔,他们都怕大伯。大伯敢骂他们,大伯敢打他们……

大伯……大伯对他们好,一辈子都对他们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我爸说。

爷儿俩说着话,相互扶持着走进了镇子上最普通最破旧的家。

苗苗,睡在这里好不?大伯到你家里陪你爸,他好凄凉呀。

大伯,苗苗害怕。

嘿嘿,有人和苗苗做伴,苗苗不怕。公鸭嗓子忽然高叫,建青!

高建青从帐子后面出来了。苗苗惊喜地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满面。两个年轻人哭着、笑着、抱着……

老头儿也是泪流满面,悄悄地退出他的家。轻轻掩上木门,默默地在街道上画出一个蹒跚的黑影。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4期)